>“有空再来啊!”老板娘热情地送艾默出门口,忍不住又补上一句,“下次来,阿姨再给你们做鱼丸汤!”艾默灿然微笑,回头用力挥手,转身走下门口的台阶。
拖了行李箱子大步离去,一步一步远离,一步步放弃。
拐过路口,一小段下坡路斜斜延伸向海滨,两旁高大的梧桐筛下斑驳阳光,仿佛光影里也染上郁郁的一抹碧色。在这样明媚的午后离去,多少会让心情暖和些吧。
艾默扬头,绷住唇角微笑,不许自己回头。
一辆出租车从身边飞驰过去,带起路边梧桐落叶纷飞。
不知是灰尘还是什么迷住了眼睛,艾默停下步子,低头揉眼,却揉出了眼泪。
“艾默——”
身后车子停下,有人唤她的名字。
艾默抬头,透过模糊泪光看见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从车上下来,小步跑向她。
这么巧,又这么不巧,竟是启安。
艾默涩然失笑,原来插曲还未到尾声么。
启安在她面前驻足,米白色衬衣袖口随意挽起,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要走了?”他将手放进兜里,又拿出,似有些局促。
艾默不说话,凝视眼前这张英俊温文的面孔,微笑点头,暗自将他的模样记在心里。
启安亦沉默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说挽留太孟浪,说再见不甘心。
“稿子完成了?”他这平平常常的一问,恰恰触及她的隐痛。
艾默转头,静了一下,淡淡回首笑道,“不写了。”
“是吗。”启安无言以对,眼底却黯了一黯。她又变回了那个艾默,那个将自己深藏起来的艾默,笑容淡漠,神情疏离,随时保持着离开的姿态,不知道哪个时候会转身。
“认识你很高兴。”艾默伸出手来,似乎已吝啬于多余的言辞,只需微笑道别。
“谢谢,认识你是我此行最大收获。”启安笑着握了她的手,掌心所触,温润绵软。
艾默笑了,多暖心的一句话,尤其从一位风度翩翩的英俊男士口中说出,无异于最高的赞美和礼貌——当然,也仅只于此,只是赞美和礼貌而已。
除此再无多余的台词,彼此都懂得克制,懂得转身的时机,那么就此放手吧,趁着一切还未发生,趁着各不相干,趁着两无挂碍。
“再见。”
“Bye bye。”
艾默轻轻抽手,掉头而去,发梢扬起在肩后。
启安看着她一步步走远,心中茫然若失……“认识你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这脱口而出的一句,并非恭维,实实在在是出自深心。来之前,并未对此间之行抱有任何期待,却意外遇到了她。这一路上,他曾猜想她雀跃的面容,猜想她会说什么,猜想她会不会一起留下……唯独没有猜到,她会这么干脆地转身。
他甚至还来不及将好消息和她分享。
“等一下!”启安陡然开口。
艾默驻足侧首,并没有回头。
“如果你还喜欢那座老屋,以后可以常来看看,我买下来,打算重建。”启安语声平静,淡淡凝望艾默的背影,希望离去之前,至少可以和她分享共同的喜悦。
她没有反应,连预期中的雀跃也没有。
启安垂下目光,不能说不失望,只是男人的失望不能轻易写到脸上。
他无奈一笑,正要转身,却听她细声问,“你买下了?”
她转过身来,面向阳光,梧桐叶荫洒下一点散碎光晕在她眉梢眼底,模糊了她的神情。
“是。”启安微笑。
她的声音轻轻细细,带着不敢置信的恍惚,“是你买下了?”
“是我。”启安含笑看她,这样的反应有些出乎他预料,她不是应该惊喜若狂吗,或者矜持地微笑点头,说太好了。
“买下重建?”她声音竟有一丝发颤。
启安点头,觉察到她的不寻常,正欲询问,却见艾默手上一松,行李箱子重重坠地。
阳光下,艾默的眼泪夺眶而出。
失而复得,原来世间真有失而复得这回事。
启安怔住,疾步走到艾默跟前,却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下意识要掏出手帕……陡然间,她扑入他怀抱,紧紧抱住了他,肩头颤抖,泪如雨下。
轰然一下,启安心中剧跳,热血直冲头顶。未等他回过神过,怀抱已空,艾默跳开,连哭带笑地跺脚,泪水纷落,语无伦次,“竟然是你!竟然是你……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
启安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女人从笑到哭,再由哭到笑,不到一分钟时间;更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引起她这样剧烈的反应——唯一肯定且欣慰的是,她又变回那个正常的、有温度的、会哭会笑的艾默了。
老板娘正在二楼晒台上晾床单,听见院子里小花狗汪汪欢叫,俯身看去,却是那对欢喜冤家。老太太扑哧笑出声,慨叹还是年轻好啊……
启安没有多作解释,只是从随身挎着的卷筒中,小心翼翼抽出一卷发黄的图纸,带出一股霉味,灰尘四下飘散。
“看看,这是什么。”他将图纸展开,整张铺在桌上,发黄发脆的图纸上,蓝色线条已经褪色,勉强还能分辨出大致的原图。
艾默凝眸,只看了一眼,心跳骤然加快,脱口道,“这是……设计图?”
启安靠着桌子微笑,满面得意,“我若晚去半天,就已经销毁了。”
艾默不可思议地摇头,连笑带叹,“启安,你太神奇了!这图竟然还在世上,竟然被你找到!”
“原设计师张孝华先生在1948年去世,留下的所有设计资料都保存在他任教的大学,后来大学资料馆在文革中被拆毁,非重要资料全部当做废纸销毁。我原以为这卷图纸也不在了,只委托朋友找到张先生的后人,希望从张先生留下的书信日记里找到一点关于老屋的资料。那天半夜接到朋友的电话,终于联络上张先生的后人……”
“这家人现在在哪里?”艾默兴奋地眼睛闪亮,忍不住插口打断。
启安沉默了下,“现在不知道了,我去的时候那里正在拆迁。一家三代人挤在两间旧房子里,马上要搬去一个临时……临时……”
显然,启安对国情不够了解,艾默苦笑了下,替他说出来,“临时安置点。”
“对。”启安点头,“家里人嫌老东西不值钱,当废品论斤卖。”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能说什么呢,面对生存压力,文化只会更加轻贱。
“我买下张先生留下的全部书稿旧物,费了两天时间整理,居然意外发现了这张图!”启安重重叹口气,“想不到他保存了原图的初稿,在阁楼里压了几十年,幸好还在……”
他缓慢摩娑那发黄的图纸,神情专注,充满敬意,修长手指停留在一个模糊的签名下面。那团墨迹已泅开,字迹不可辨认。
艾默抬眸看他,目光闪动。
“启安,你是谁?”
他猝然抬起头来,瞳仁幽黑,眼底有光华一闪而过。
“普通人不会对一座默默无闻的老房子这样痴迷,不会千里迢迢去寻找一幅设计图,不会耗费巨资买下整块地,只为重建一座废墟。”艾默凝视启安的眼睛,一口气道出全部疑问。
启安迎上她目光,淡淡微笑,“一个狂热的建筑爱好者、历史爱好者、挥霍祖产的二世祖。”
艾默静静看他,沉吟片刻,终于莞尔,“好吧,我相信了。”
既然他不愿意说,她也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不管你是谁,总之……”艾默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谢谢你,启安!你保护了那座房子,保护了很珍贵的一切!”
这次只是哥们般的拥抱,启安没有再脸红,亦笑着回以礼貌的拥抱。
艾默微笑坦然,眼波照人,“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
启安微笑,低头沉吟不语。
艾默笑出声,转身奔到露台上,俯身对着空旷的沙滩海滨大声喊道,“启安,谢谢你——”一连重复了三遍,惊得枝上小鸟振翅飞走,艾默笑着转身,见启安斜靠在门框上,温柔注视她,一语不发。艾默脸上微微发热,所幸此时天色渐暗,掩盖了颊上红晕。
启安微笑着叹口气,“好吧,我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