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健康。”艾默打量他一身短衣短衫,笑道,“今天有什么安排?”
启安一怔,只得老实说,“没有安排。”
“咦,来旅游却没有行程安排?”艾默诧异。
“不一定要有行程啊。”启安笑道,“随便看看老房子,发呆闲逛也不错,总之放松就好。”
果然是懂得生活的人,艾默大感赞同,点头笑道,“这么说,有时间去品尝本城小吃了?”
启安眉开眼笑,“正合我意。”
沿着海滨路前行不远,街市渐渐热闹起来,远处轮渡码头人头攒动,各色小旗挥舞,大大小小的旅游团又前仆后继地涌至。“再好的地方,一旦变成旅游景点,离毁灭也就不远了。”艾默闷闷叹了口气,半晌不见启安回应,回头看去,却见他闷头只顾吃一只牡蛎煎,神色专注而满足——从来不知一个人吃煎饼的样子也会如此可爱,艾默驻足看他,不觉笑出声来。
难得一次不顾形象的地大吃零食,却被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启安有些发窘,却见艾默笑着掉头,小步轻快地走到前面,卷曲发绺在肩头跳跃。启安不觉微笑,这外表冷傲的女孩子越接触越觉率真可爱,明明心性活泼,偏要把冷漠架在脸上。
两人从昨天相遇至今,不足24小时,却已投契如老友。
启安用他不标准的普通话做了正式的自我介绍,生在美国的中国人,俗称ABC(American Born Chinese),祖籍本地,职业是建筑师。艾默撇嘴的小动作没有逃过启安的眼睛,启安索性大方地笑道,“想说香蕉是不是?”艾默哑然而笑,香蕉外黄内白,比喻他们这种华裔后代的确贴切。启安也不恼,一本正经解释道,“我不是的,我家是传统中式家庭。”
艾默只得抿唇笑,不好意思再取笑他。在民族感情上,她一向有些小小的偏激,见多了某些不拿自己当中国人的同胞,对ABC难免也有排斥心理。只是面对启安,她一向的犀利辞锋似乎失去了用武之地。
做为向导,艾默十分尽职,每经过一处老房子便指给启安看。这一条路上绿荫掩映,傍山临海,一座座老别墅散布在林荫间,有欧式建筑,也有东西合壁和极具南方特色的小楼。艾默对老房子的人文历史相当清楚,谈及建筑也颇为专业。启安听她一个外行人能说出“铺首”、“女墙”之类名词,心中暗自赞赏。不过,艾默却将一处仿陶立克柱式与爱奥尼克柱式的柱头说反了,启安便将两者的区别细细说给她听。说到建筑的话题,启安一反平素的安静,也开始滔滔不绝……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是被时间浸透的地方,每一块砖瓦都会留下某个时代的烙印。”启安说得兴起,语声充满感情,眼里有真挚光芒闪动。他的话句句说中艾默心坎,正是她所思所想。艾默心中起伏,脱口接道,“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
“你看《黄帝宅经》?”启安惊叹,这么冷门的书连内行人也看得少。
“翻翻而已。”艾默有点脸红,说起谦虚的话来,自己都不习惯。
说到书,说到建筑,说到人文风情,两个人惊觉有太多的共同话题。
一路行来,阳光从前方移到头顶,又悄然滑向身后。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不觉已到黄昏,两人几乎把海滨这一带的老房子都转了个遍,然而半山和山顶还来不及去。
“想不想看日落?”启安笑问。
“上山顶?”艾默目光闪亮。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废宅,从那里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海湾,远眺水天余晖,应是何等良辰美景。
上山的路上正遇见最后一批旅游团往回走,竟又遇到昨日的导游。那人拿了手机边走边讲,一抬眼瞧见他们两人,顿时满脸诧异,擦身而过还频频回头张望。
启安与艾默相视一笑,沿石阶快步而上。
落日已沉入海天相接的云层里,晚霞将满树雪色茶花也染上灿金颜色。高大的废墟静卧在满天云霞之下,斜晖穿过残垣断壁,在雕廊镂柱间洒下深浅光晕——砖石不言,草木不语,漫长时光里,它们看过了多少次日出日落,又见证了此间多少悲欢起落。
伫立在空寂庭院里,启安与艾默各自沉静下来。
艾默在一块断石上抱膝坐下,默然眺望远处海天,鬓发被风吹得纷纷扬扬。
启安凝望她身影,似又重见了初遇时的艾默,一个完全不同的艾默。
——穿小熊睡衣,眼眸晶亮的艾默,会跳跃地走路,慧黠地微笑;而神情疏淡的艾默,周身都透着落寞,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周围全不相干。
艾默兀自出神,没有听见启安同她说话,直到启安第三遍唤她的名字,才霍然回过神来。
“怎么?”她回头,神色犹带恍惚,眸光迷离闪动。
启安忘了本想说的话,心神瞬间尽失,全跌入她眼底。
他凝视她半晌,微微一笑,“没事。”
艾默笑了笑,亦不追问。两人都沉默下去,只有轻风抚过树叶的声音。过了良久,启安似不经意地开口问她,“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叫《萍水相逢》?”
艾默没有开口,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或者并不打算回答。
启安低头笑了笑,心底微微失落,正想着换个话题,却听见艾默低低哼唱出一段舒缓旋律,嗓音略带沙哑,却宛转动人……“人与人的相遇,如此扑朔又迷离,岁月悠悠容颜兀自更改,为谁徘徊;人世间的风景,总是柳暗又花明,聚聚散散的人海,谁是今生最爱;萍水相逢,是否拥有一样的梦,灵魂曾经漂泊如此之久,生命里都是寂寞……”
启安静静听着,心思随她歌声渐渐飘忽沉沦。
对于女孩子,他是经验丰富的,却不是轻浮孟浪的。此时此地,他想起这首歌,便想与她分享。或许也有一点隐秘的心思,也有一点潜藏的暗示,却是一切发自真心。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被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牵动心思。
更没有想到,艾默竟然会唱,会给他如此惊喜和触动。
艾默转头,却是满面泪痕。
萍水相逢,多年之前,那一场萍水相逢……
然而现实里,并不常有故事中的萍水相逢,缘牵千里。
启安只在旅店住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就匆忙赶去了机场。
老板娘说启安走的时候天还未亮,大约才五六点钟,也没有退房,反而预付了一星期的房费,让她保留那房间。那个时间艾默正在睡觉,启安甚至没有敲门告别,也没有留话给她。
艾默无话可说。
萍水相逢而已,果真是随萍而聚,随水而去。
旅途中的邂逅,从来不需要开始和结尾,无论多么投缘,来去仍是陌生人。她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也不知道他的电话。他或许还会回来,或许不会,也或许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她没有说这次会停留多久,他也没有问过。
三天的时间,对于一场邂逅而言,并不算短。
这三天里,他们一起逛遍了所有的老房子,尝过了一间间摊子的小吃,在海边沙滩上留下了无数行足迹。彼此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关于建筑、历史、民俗……偶尔也有分歧和争论,吵完总会在第一时间和好如初。每天黄昏都一起爬上山顶废宅,一起静看落日沉入水天。
三天,彼此间的了解似乎已经很多,似乎又仅仅停留在一个名字。
启安,舌尖上轻呼出的名字,唇角上扬,宛如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