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默并没有惆怅太久,不管启安是否再回来,都不过是此间的一个插曲。他的出现,只是令她荒废了几天的时间,但绝不会令她忘记此间最重要的事情。一个人安静下来,艾默重新专注于写作,整日将自己锁在房间,除了下楼吃饭几乎足不出户,只是每天傍晚都会到那废宅静静待上一会儿。一连几天过去,稿子却没有多大进展。
屏幕上反反复复一行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半天过去了,脑中仍是一片空白。艾默烦躁地合上电脑,点上烟,对着面前一叠白纸发呆。有人习惯用传统的纸和笔来写作,对着电脑始终没有灵感。但艾默不是的,她向来只在电脑上写作,而纸和笔的作用,却是一个无法对人吐露的讳秘。
手中铅笔无意识地在纸上涂抹,笔尖落在雪白的纸上,沙沙有声——艾默闭上眼,心神沉敛,思绪随笔端游移。冥冥中,眼前出现那红衣女子伏案书写的身影,削瘦双肩,修长颈项,笔尖划出的沙沙声不绝于耳,似沙漏缓慢漏下,又似流沙无声掩埋。
她渐渐将自己幻想成另一个人,幻想自己红衣雪肤,幻想自己日日对着日记倾吐心迹……她的忧伤、她的彷徨、她的一切满满占据了她,或许从来就没有另一个人,或许那就是她自己。
艾默的眼神越发恍惚迷乱,手中铅笔却越划越快,似乎失去了控制……手腕如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笔走沙沙,恨不能力透千钧,再也停不下来。艾默的目光随笔尖游走,脸颊潮红,鼻尖渗出汗水……“嘶”一声,笔尖用力过重,将纸面划破。
艾默一颤,目光霎时清明,垂眸怔怔看去,纸上满篇都是诡异的符号线条,一行行一串串,似文字又似图画。
又来了,又是这样的情形!艾默霍的站起身来,骇然盯着那张纸,猛然抓起来狠狠撕扯,转身奔进浴室,将那碎片统统冲进马桶。
水流漩涡将纸屑冲得一点不剩,艾默背抵了盥洗台,重重喘气,这才缓过神来。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回想上一次,也是对着白纸寻找灵感时突然失去了意识,等到清醒过来,却见纸上满是莫名其妙的符号线条,不敢相信竟是自己写的。
没有阳光的午后,整个房间竟透出异样的阴暗,风从露台吹进来,百叶窗的拉绳有一下无一下地刮着墙壁,桌上纸张哗哗翻动,似乎有什么从字里行间活了过来。
艾默被这突如其来的怪念头吓住,后背阵阵发凉,突然一刻也不想在这屋里停留。转身抓了背包和钥匙,逃也似的奔出门外,将房门重重甩上。
走在开满紫藤花的林荫路上,海风带来南方温暖的潮气,艾默觉得好多了,方才莫名的惶恐渐被驱散。沿着盘山小路缓步而行,低头出神间,不觉又来到熟悉的路口。
站在青石光亮的阶下,艾默第一次觉得惶惑。
自此得到那本日记,再没有一天摆脱过那段梦魇般的往事。
世上总有一些神秘的事情无法用常识来解释,未知的未必就不存在。
艾默不算迷信,却也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她相信冥冥中的天意,相信宿命,相信有某种神秘的夙缘,否则为何偏偏是她得到那本日记——五年来,那个故事时时刻刻盘桓在脑海,连同那些解不开的迷团,渐渐侵袭了她全部的热情。仿佛有个声音在心底召唤,召唤她一次次来到这废宅,追寻往日的痕迹,探寻谜团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
这个心愿,早已超越了兴趣和好奇,成了无可挣脱的执念。
“哈,又是你!”
肩头被人重重一拍,惊得艾默几乎跳起来,抬头一看,却又是那肩扛小旗的导游。他身后三五成群的游客正从山上下来,好多人手里都拿着那花花绿绿的画片,看来今天这一票宰得不错。导游上下打量艾默,嘻笑道,“我们好像特别有缘,第三次碰上了,难得啊!”
艾默淡淡一笑,不想和他搭话,径直抬步往山上走。
“别去了,破房子有什么好看,不如我请你去喝酒?”导游甩下团队,继续跟上去搭讪。艾默头也不回,加快步子欲摆脱这烦人的家伙。导游兀自在后面嚷,“喂,我可是好心,你上去了也是白走一趟,看不到啦!”
艾默走得更快。
“嘁,就快拆掉的破房子,还能比人好看了?” 导游撇嘴,扭头正要去追自己的团队,却听那女人终于应声了,“什么要拆掉?”
那女人回头看过来,脸上冷冰冰的,却是越看越靓……导游心头一乐,对着美女又忍不住耍开嘴皮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破房子刚被圈起来了,禁止游客入内!还好赶上最后一个团队,运气啊!”他扬了扬手里所剩不多的画片,嘿嘿一笑,“正好人手一套,绝版收藏,以后可就再没有啦!”
艾默惊疑不定,“什么圈起来?”
导游撇嘴,“这破景点,要不是旅游局舍不得出钱雇工,老早该拆了!山顶多好一块地,浪费啊,拆了盖成高档酒店准赚钱!”
“盖酒店!盖什么酒店,你说清楚?”艾默语声陡然尖利,导游给她唬了一跳,忙解释道,“我乱猜的,还不知道拆了干嘛,估计也差不多……说是私人买下了整块地,有钱人要那破房子能干嘛,准是拆了重新盖别墅酒店啥的,反正钱是被旅游局那几口子给挣光了,以后又少一口油水!”导游说得不忿,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却见那美女猛地掉头,拔足就往山上跑。导游愣在原地,好一阵儿才回过神,“这人,不是真有毛病吧?”
【失而复得】
远远望见那白山茶树,艾默顾不上喘气,发足奔上最后一段台阶。
一切如旧,只是废宅门前多了一道黄色牌子,“暂停开放”四个黑色粗体字异常醒目。两个工人正在一旁砌砖,用一堵矮墙敷衍地将入口截断,表示禁止入内。
艾默怔在原地,看着那砖头一块一块砌上去,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雪白山茶开得正盛,风中花瓣纷飞,有一些掉落在工人的泥灰桶里,转眼被卷进灰浆,抹上了砖墙。刮刀一下下抹平灰浆,留下棱棱的印子,金属与砖石刮划的声音异常刺耳,似也重重刮在心头,一刀一道深痕。
工人回过头来看了艾默一眼,木然低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真的要拆吗?”艾默喃喃问,却不知是在问谁。
“嗯。”另一名工人闻声抬头,木讷地应了一声。
“要拆吗?”艾默重复了一遍,似也木讷了。
“嗯。”工人头也不抬。
艾默呆立,愣愣看那矮墙变高,灰浆渐渐抹平,看工人收拾起工具,看日头慢慢西斜……不知是几时回到旅馆,也忘了是怎么走下山的。推开房间门,一眼看见桌上的文稿,这才觉得全身无力,整个人像被掏空了,连说话的力气也失去。
老板娘来敲门叫艾默下楼吃晚饭,笑说今晚做了拿手的鱼丸汤。
里头闷闷回了声,“谢谢,我吃过了。”
老板娘有些诧异,往常这女孩最爱和她们家一起吃饭的,还说她的手艺比外面饭馆好多了,今天却好像有点反常。年轻人的事儿,谁知道呢,搞不好是失恋吧……老板娘摇摇头,想起那不告而别的小伙子,暗自觉得可惜。
艾默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好久不曾睡得这样死沉,似乎一觉睡死过去也无所谓了。
起床梳洗,收拾行李,依旧将日记本仔细装起来,将稿纸收好……有条不紊地做着一切,心情平静,麻木无觉。从前失恋的时候,当场总是面无表情,铁人般镇定,等到几天过去,旁人早已抛开烦恼另觅新欢,她这才开始哭出来——是这样的,她明白自己,平素的机变伶俐都是假相,真正遇到事情,立刻打回原形,变成一只木讷的鸵鸟。
将日记本重新放入箱子,拉上行李箱拉链的刹那,艾默有些恍惚……终于结束了,一切戛然而止,恰如当年一把大火将前尘化作灰烬,永远停留在1926;如今一道墙,一个拆除的决定,将最后残存的痕迹也抹去。终于没有了,结束了,消失了。
前尘往事,万千风流,纵然熬过了时光的侵蚀,却敌不过后人的斧锤。
艾默拖了提箱下楼退房,老板娘惋惜地问她不等同伴回来么,艾默淡淡笑,不置可否。
同伴,何曾有过同伴……整场戏都结束了,一段插曲又岂能继续。
老板娘倒是真心喜欢这女孩子,但从不好意思多问她的来历,总觉得这女孩与众不同,是那种站在人群里,你一眼就能看到她,却又很难亲近的女孩。从来都是一个人静静来去,难得这一次有了同伴,却又无声无息分开。
“有空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