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男人开口说出“得琴如此,死而无憾”时,看着男人嘴角势在必得的笑容,韶哀心里,却奇异的安定下来。
既然男人不怕死,他又有什么好畏惧。
天下第一筝,自是要被奏响才有意义,与其一世沉默徒留虚名,不如绚烂一时,美若烟火。
于是他最终还是决定跟男人走。
离开的前,那个名叫越央的孩子再次叫住了他。韶哀清楚,越央早已知道自己和男人间的命运。
一直淡然的二胡几乎要垂泪。
韶哀在小阁中看着他从一团灵气长成现在的模样,其实也感慨。身上还带着二胡三百年前给他的松香,想着要表示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直直跟着男人走了。
男人一路缓步踏着阶梯离开小阁,身后跟着管事和韶哀之灵,走到入口处,却突然站着不动了。
小阁管事不解,韶哀却轻轻地抿抿嘴,算是微笑。
取出松香来,刻字,放好。
“冉爷,您怎么停步了?”
男人看了看天:“我觉得,韶哀应该需要一点时间,道别。”
韶哀在男人身后看着他,眼神很平静。
对不起越央——我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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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了男人的家,一切对韶哀来说并没有什么大改变,他还是不说话,静静坐着,谁也不搭理。
男人的房间也有一扇面朝悬崖的小窗,只不过悬崖下看得见森森的树林,不少物灵妖精穿梭其间,还算美景。韶哀一到男人的家就占了这扇小窗,除了男人弹琴的时候,他一般上不离开。男人也似乎明白他喜欢窗子,不但把他的本体放在窗边,平日里也从不关上窗户。
当然,不相信物灵的男人这么做,纯粹只是听信了内心的直觉。
搬到男人身边后,唯一令韶哀感到困扰的就是男人的宝剑——泣血剑。
泣血剑还只是个少年,身穿银白长袍,头发束得高高的,鲜血的气息不比男人薄多少,重点是他自恋狂傲还唠叨。泣血身上的肃杀之气太重,物灵们都不喜欢亲近他,可他偏生又是个爱说话的主儿,发现韶哀没有明显躲避他之后,就拼死缠着韶哀不放。
男人武功很高,寻常出门论事办公都不会随身带着泣血剑,唯有需要开杀戒时才会把他带上。因此男人不在的时候,泣血无聊,便坐在小窗另一头,叽叽喳喳地对韶哀说话。除了唱曲儿,韶哀还是不说话,有什么真要让对方知道的,不是用写就是手指一指头点一点,让人猜。他不愿意开口,泣血也拿他没辙,只好自说自话,倒也聊得欢。
多亏了他,韶哀免了很多和其他物灵的接触,也知道了男人的很多事,譬如男人的名字还有身份——虽然他其实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男人让他知道的。
男人每日回房弹琴的时候,是韶哀最期待的时刻。他喜欢男人弹奏的每一首曲子,那些音调就像量身为他打造一样,每一个音符都是他最喜欢的排列,每一首曲子都诉说着韶哀和冉无卿在没有交集的过去下,重叠在一起的心情,多数是悲哀,偶尔不甘,很少时候也有愉悦欢乐。他们就是有着如此的默契,一句话也没有,却能同时怀着同样的心情,聆听到对方思绪。
韶哀喜欢男人的柔和,心疼他的孤独,悲伤他的兀自坚强。
韶哀也曾是一个爱笑的灵,当时小阁里的每一个小物灵都把他当大哥哥一样围着转,甚至还常常听他唱曲儿,但是时间长了,大家慢慢地离开他的身边,来了又走,他开始发现微笑越来越困难,一直直到一百年前的封印之后,他连牵扯嘴角都办不到,就再也不笑了,就像一个过气的旦角,抹掉脸谱,躲在窗边自我放逐。
看见男人以凶狠武装自己,韶哀就像看见了曾经以笑为壳的自己,只感到心疼而悲伤。
男人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泣的时候,他从男人的背后轻轻拥住男人,也跟着默默流泪。
跟在他身边三年。
那一天,男人第一次叫着他的名字,对他喃喃自语,叹息一样。
“韶哀,我若爱上了你,该怎么办?”
韶哀歌声一滞。他其实早在他的琴声中猜到,只是不愿意承认。
男人不相信物灵,他对他的爱,只不过是依赖的错觉。
韶哀告诉自己。
他们不会相爱。也绝对,不能,相爱……
作者有话要说:
☆、古筝韶哀 第四章
“小哀,你到底在想什么?无卿那小子不是说爱上你了吗?你没打算回应回应?”泣血躺在地上,在韶哀身边滚来滚去的,嘴里嚷嚷道。
韶哀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表示,又转了回去继续看悬崖下的风景。
春天了,花开了,花灵和蝴蝶灵在悬崖下追逐嬉戏,笑声很清脆。韶哀默默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情淡淡的,美如丹青。
见韶哀不理他,泣血跳了起来,坐到窗台上:“喂喂!我这话是认真的!小哀小哀!”
泣血不断嚷嚷着,试图唤回韶哀的注意力。但韶哀觉得他吵,皱起眉来。
“你不也喜欢无卿吗??”
韶哀怔住了。泣血嘿嘿笑了两声,一副你什么也瞒不过我的样子。
“人物相爱是为有缘,情越深,缘越浓,灵气也就越纯,小哀,你若肯早些自己承认自己的感情,无卿早就看清你了,也不用那般日日醉生梦死的,寻思着是否梦境。哎哟!你干脆就现身吧!那样无卿肯定就相信物灵的存在了!兴许可以替我找个伴来,这里都没其他兵器,我一个人闷得慌!”泣血说话时都没闲着,活蹦乱跳的。
前朝花瓶和陈酒瓶在远处窃窃私语。
韶哀看着泣血,怔了好久。
垂下眼,眼角流露出哀伤。韶哀慢慢伸手在窗沿上写字。
『我是灵他是人。』
“那又如何?我是不知道你们乐器怎么想,但是咱武器可容易多了。”泣血又嚷嚷了起来:“瞧瞧春秋那会子,太阿剑和楚王在一起这事儿所有剑都知道。他俩要是没相爱的话,太阿至于违反自然借用天界之力灭了晋军么?楚王又至于为了把剑闹得被围城三年么?这事儿之后他俩也就好好的在一起了几十年,不也挺好的嘛?虽然太阿现在莫名其妙守了秦始皇陵……额……唉,总之小哀若和无卿真心相爱,这几十年在一起又何妨?你们都是人界的,担心什么呢!”
『你不懂。』韶哀写了,叹口气。
“哎呀啊啊!小哀你就是死脑筋!不跟你说话!”泣血怒气冲冲的跑到一边去踹柱子去了。
泣血年轻气盛,自然不懂韶哀的心情。
千年来的诅咒,早已经把韶哀磨得不敢再有任何希望。
物灵爱上人类这事儿自古皆有,多数是爱上了主人,随后助主人功成名就这类。但人物相爱这件事,实在太少,得到善果的,更是少中之少。
太阿的事韶哀也听说过,终究是被恋人之死伤透了心,天下数一数二的宝剑竟毫无反抗便被当做陪葬品,葬在他人身侧,此后再无消息,不免呜呼哀哉。多情的物灵总是悲哀,毕竟人命短暂,物灵却近乎永恒。
事实上,即使经过那么多主人,韶哀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承受失去一个挚爱的痛,他不敢去想自己对男人的感情,只因为他害怕自己承受不了血咒反噬的既定命运——不是那悲哀的万年余生,而是男人的死亡。更重要的是,才经过短短的三年,本已做好准备要面对的韶哀,竟开始奢望男人能替他解开这个血咒,终生相伴
对男人指尖温热的依赖,让他沉醉其中,那种无需一颦一笑便能知心的共鸣,让他灵魂深处都难忍地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