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而重新产生的对未来的恐惧感便有所缓解了。早上,我起床摸着咚咚乱跳的心,觉得可能来日无多,如果还为未来担忧那实在愚不可及。
时间是不饶人的啊!我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虚空的岁月,陈旧的苦涩,传承的悲凉,我倒甘愿在时间的河流中载沉载浮,最后慢慢沉入河里,去享受一种有点类似于穿云驾雾的舒服的长眠。
我绝不会去研究,我是怎样度过那虚空的四年的,我宁愿它是一个谜,是无数的问号,然后填充着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那些日日夜夜是需要填充的啊,如果不用谜填充,那什么东西能填充呢?
再来那么一次四年,甚至四十年,四百年,四千年吧!
我非常愉快地想象着,想象四千年后苏醒过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不会吓着人吧,我的遥远的子孙后代们,如果你们没被吓着,请祭书以告。
昨天分别的食堂,今天再见,已恍如隔世。我伫立在食堂门前那颗大楠木下面,看着人字形屋顶升起的缕缕炊烟,看着大门上的斑斑污迹,心里有无尽说不出的滋味。这是滋养了我八年的食堂吗?回答似乎应该是肯定的,但我又不愿意承认,我觉得准确地说不是它滋养了我八年,而是它埋葬了我八年。从那虚空的四年复活之后,我认识到一切对我都是埋葬,我早就死了,在食堂里是骷髅,在食堂外是僵尸。那虚空的四年不仅将我最珍贵的青春年华付于苍茫的云天和流水,还教我学会自我认识。我何曾在这个世上活过?我的“活”不过是死的一种形式而已。甚至可以说,我越有“活”的感觉,我“死”得就越彻底。那么,能不能反过来认识呢?这个问题非常有趣,我被它刺激得猛一激令,仿佛在寒冷的天气里有一滴水珠落进了脖子,使我仿佛被一条细小的冰带抽了一下似的。
我实在迈不动脚步,我不愿意进入坟墓,我被埋葬的时日太多太多了,我想真正地活个一天两天,哪怕因此将被埋入坟墓的最深处。我仿佛闻到了从前尸骨散发出来的腐烂的气味,好几次差点吐出来。我疑心自己已变成了一条狗,因为我对那种腐味似乎颇有点儿喜欢了,无论多么恶心,实际上我感觉自己在很认真地吸吮。我懂了,毕竟那是我曾经的肉身。一个人不管如何痛恨自己,都是会有那么一些自怜和自爱的。
这一次长久的伫立使我忽然觉得我再不能让“埋葬”成为生命中的主题,我必须对这样一种生存方式提出我的异议。尽管这样的异议并非始自今日,可从前的一切思想都是不做数的,要有一个全新的自己,只能是重新自我塑造。但显然又太理想化了,自我塑造,这将是一项多么伟大的创造工程啊,我拿得下来吗?
眼前的食堂跟四年前的食堂一模一样,就连它屋檐上的一根青草和从屋顶上落下来的残破的瓦片都没有变化。南侧墙角下臭水沟发出的混乱嘈杂的流水声也是旋律依旧,音调低沉,似乎还在那里埋怨四周的人们不关心它的状况。这都不算什么,最奇的是我看见污渍斑斑的大门爬着一只蜘蛛,它居然也是我四年前见识过的,其在门缝上爬行的姿式竟让我看不到一点跟四年前的不同。一会儿它就爬到漆黑的屋檐上的一处角落里,开始习惯性吐丝。经历了四年时间的消耗,它的精力竟一如从前一般地旺盛,吐出来的丝依然又长又富于弹性。太不可思议了,然而这是真的,确实有一只蜘蛛,贯穿了我四年的生活,悠然自得地活动生长在我坟墓的边缘,构筑着它那虽然狭小,却仿佛映照出了整个宇宙空间的奇妙世界。我由此觉得,食堂四周以及它里面的所有小昆虫小动物,都比食堂的人还要亲切。看看食堂那些人的嘴脸吧,我没到过阴曹地府,却常常觉得自己相当于生活在那样可怖的境地里。但我并非不知道,在那些人眼里,我更像是从阴曹地府出来的人,他们甚至很不明白为什么我还生活在他们中间。他们无不认为我破坏了他们的环境,使他们本来每天都会有的快乐心情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我一点不怪他们这样看我,如果把灵魂对换一下,我肯定跟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憎恨我这样的人。我想离开这里的心情比他们希望我滚蛋的心情更为急迫。可惜的是,我们都得学会忍耐。我们可以用同样的眼光将对方视为阴曹地府的人,或者阴曹地府的鬼,而又不必妨碍我们之间相安无事。论力量,当然他们远远大于我,但一般而言,他们对我的厌恶感并不足以使他们联合起来跟我做对,因为我没有得罪他们,我给予他们的坏印象完全是纯心理上的,尚未上升到生理的高度。就我的精神状态来说,我不可能让他们的厌恶感上升到生理的高度,所以他们在共同的感觉中具体表现出来的又只能是个体的态度,这就为我跟他们完全平等相处提供了条件。就我这一面来说,我的本事,他们是都见识过的,当年跟那姓张的主任的放对,曾闹得一向非常袒护张的科长都拿我无可奈何,后来科长没办法,只能把姓张的调开,任命了一个新主任,这样我才重新回到了食堂,没有继续吃单位的闲饭。大家因此知道了我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一旦发起脾气来也是惊天动地的。所以,他们在厌恶我的同时也小心翼翼地避免跟我闹矛盾。我因着那么一场跟头头的无所畏惧的斗争而赢得了一种相对较为稳定的生存状态,别说跟姓张的主任掌权的时候相比,就是跟当年秦轮掌权的时候比,我在食堂的地位也是大大的提高了。如果说我在食堂里偶尔也能有一份微薄的愉快心情,那就是为这样一种生存状态,每每想起来就颇有那么一点自豪。当然,这是苦涩的自豪感,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张学友凑上来问我:“还是孤身一人呀,怎么搞的罗!”他把罗字的尾音拉得很长。这是省城人表达某种不便于直接表露的情绪时喜欢采用的独特音调,既部分的照顾了被问者的面子,又向被问者充分传达了自己不解的蔑视之意。“我的崽都快上学了呢!”还是把尾音拉得很长,其意同上。他并没有崽,只有一个女儿。现在的人只准生一个,所以生女儿的父母一般喜欢把女儿当儿子看待,以为这样一来自己仍然是香火未绝。
我冲这家伙瞪了一眼,翁声翁气地说:“快上学了又怎么样?”
但我心里还是受到了影响。羞耻,惭愧,嫉恨,想冲他怒吼,嚎叫,给他一刀。可实际上我只能低下头,默默无语。
有女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做父亲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这两种对常人来说都能够轻易体会到的感觉于我是非常的遥远了。尤其后一种感觉,我有时认为它根本就不是人世的感觉,根本就没办法体会。然而,恼人的是它却不时会化为一道光,冷不丁在我心上戳一下。
同事们虽然不喜欢我,但也不是完全不理我,有时他们大概实在忍不住了,就问我:“怎么还不结婚,一个人过有什么意思?再这样熬几年,武功就完全废了。一世人不值得啊!”
我恨不得把说这话的人当案板上的猪肉一刀刀切成肉片。可当我这样痛恨的时候,我其实浑身乏力,就连拿刀都好像没有了力气,真要去切别人的话,只会反被人切了。所以我也只能忍着,自己在心里划一道口子,让愤怒的血液从口子里流泄掉,平息那咆啸的红色的波涛。
显然,我虽能平静地面对自己,但我无法平静地面对这个环境中的其他人。尤其当那些不知趣的人用他们世俗的想法、观点和标准来衡量、评判我时,我就像一块平静的池塘被人扔进了一块大石头,浪花飞溅,涟漪四起,经久不绝。
我必须建立一种能避开这种危险的生活。
现在的每一天都是如此的清晰,因此,时间就好像被拉长了好几几倍,我直怀疑时间要把那段被埋葬了的四年统统找补回来。“这可使不得!”我暗暗地乞求时间说。“千万千万的使不得!”
可见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叶公好龙的家伙。当我需要平衡那被埋葬的四年给予我的哀伤时,我是连四千年都可以希望的,可现实中哪怕出现一丁点这方面的苗头,我立刻就怕得要命,好像死亡马上就要降临了似的。
我明白了,凝固的时间只是我的精神坐标,而绝非需要。
上苍好像听到了我的哀求,它打了一个巨雷,泼下倾盒暴雨,冬天就过去了,春天到来了。接着雷声不断,仿佛刚刚过去不久的春节放的大型花炮,轰得山谷震颤,江水泛滥,春天便像暴雨一样地下个不停,唏里哗啦地就也过去了。然后云开雾散,霁后天晴,画出东南四五峰,眨眼便是夏天。
我不免又想到了那被埋葬的四年。我感谢它,真的,非常感谢,它用一种非常有效的对比的方式加快了时间的速度,使得我的这种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生活开始以正常的方式自行运转,开始向它真正结束的那个时间快步前进。如果说我在随同时间苏醒过来之后寻找着什么,那肯定就是找这样一种状态了。这个变戏法似到来的夏天正是我需要的,我等待的。
这段时间我老觉得自己跟时光粘合在一起,撕扯不开。我几乎怀疑自己是由皮肉做成的人,而认为自己是由时光做成的人,身上每一处骨肉都是时光的细胞。自然,这是为了在精神上找补回来那被埋葬的四年而产生感觉,无从回避,也没有必要回避。
第十三章 牛年十二
一团清凉的光影,不知不觉在我房间里弥漫开来。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山林出神。夜暮已经把山峦全部罩住了,黝黑的林间透出几星灯火。那些光虽然微弱,却仿佛有声音,让我听到了一些小动物们的歌唱,听到了轻柔的凉风吹出的缕缕春情。我刚刚回忆了一番已逝的人生,回忆的内容是很丰富的,可是我的感觉却出人意料地非常平淡。好像我不是自己人生的主人公,主人公是一个我从来不认识的家伙,不时冲我瞪着凶恶的眼睛,像是恨不得把我给吃了。我想我的这种回忆也许是我的某种理念所不允许的,所以它要给我捣捣蛋,要我知道回望来路是极其愚蠢的。这个道理我其实早懂了,不知怎么现在忘了,所以,应该说它的捣蛋来得非常及时。我不能回忆,便把目光更深地投入到外面的夜空,真希望看到在那黑暗的尽头,在那黑暗的外面,是一个怎样的宇宙空间。我很久没有这样倚窗而立地发思古之幽情了。似乎这是一个信号,我的某一部分精神领域好像在回归从前,回归那种思想杂乱的状态。我知道现在必须这样,但我到底想干什么,却又不甚清楚。是厌烦了那种凝固的生活而期待一种变化吗?是想重新开始寻找理想吗?是哀叹生命之短促而渴望一种全新的活力吗?是因憎恶现实而悔恨当年吗?都是,抑或都不是,我真的说不清,也许我压恨就不想说清,因为万一明白了我的这些意思不过是一些很浅鄙的现实的要求,那还真不如一直迷茫下去,存一个念想给漫长的日子,聊解烦忧。
后来我站累了,就慢慢坐在了窗前。房子里有些闷热。平常这时候我都会去山谷散散步,但此刻我没有这种心情。我似乎在等待一位客人,那个客人好像跟我约好了要来的。再一个,现在的山谷对我来说吸引力也不是很大,因为山谷里这些年晚上越来越热闹,尤其夏天,爱晚亭下面的坪地上居然会有舞会,红男绿女,鬼影憧憧,让我这种想去清扫内心污秽的人根本不能适应。曾经完全属于我的山谷就这样轻易被人侵略了、糟蹋了。我愤怒过,痛苦过,可都没用,只剩下沉默。所以我是很盼望秋天和冬天的,因为在那样的节气里山谷清冷,不宜办舞会,才能够恢复曾经的宁静。由此可见,我这个岳麓山主也实在可怜,对于自己的精神封地,居然没有一点办法保护它。这个世界好像没有可以让我去消谴的地方了,可我分明又感到自己所属的世界其实是越来越广大,越来越光明。当然,这是没有一点根据的感觉,但我宁愿相信是有根据的。
我四下里看了一下。床,四方桌子和书桌,还有两把老藤椅,这些东西全都死气沉沉地跟我对峙着。也许说得不对,它们没死,是我死了,我似乎把自己的沉沉死气转嫁到了它们身上。可我实际也没死,只是一种死的感觉,弥漫全身,扩散到了四周的物件上。我对它们不满,它们同样对我不满,便互相传输着这种死气,就很难知道到底谁死了。
活着,居然成了一件这么不容易的事。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我几乎要哭。可惜我的心已经完全变硬了,流不出一滴泪,眼睛里就始终是一团黯淡的浊光,干涩得仿佛塞满了泥土,好似给自己预先准备的坟堆。人生的此岸我已经呆腻了,比被旺火烧烤的母猪板油还要起腻,滴一滴到身上,十块香皂都洗不干净的。
“该去寻找彼岸啦!”
我吃了一惊,谁在说话,房里什么时候来了不速之客。我猛一回头,满眼光影,一片虚空,顷刻间因为什么也没发现便仿佛扩大了无数倍,如果把它放出窗外,我想它一定能使外面黑暗的世界变成一片白昼,变成我要寻找的那个彼岸。
是我在告诫自己。从被埋葬的四年里复活过来,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复活便须有一个复活的样子,不能继续做行尸走肉。其实我早知道的,不用自我告诫。我还是愿意把那个声音当成天外之声,是我从外面满山濡湿温热的气息中吸来的一股凉气,非常尖厉敏锐,一下就从我身上的毛孔钻进体内,将我全部的经络都疏通了。
那个“该”字似乎很有讲究,它似乎意味着那被埋葬的四年也是应该的,至于我的陪葬,自然更是应该。此岸为虚,彼岸为实,由此及彼,顺理成章。
这天下午,我昏昏沉沉的,一直睡到黄昏才从床上爬起来。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肚子有点饿,房里什么食物也没有,便出门下山去吃了碗米粉。米粉很好吃,整个人顿时有了精神,仿佛长上了翅膀。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虽然暮色已隐隐约约地弥漫开来,但云彩还是很明亮的,晚霞在缓慢地流动中变化着图形,让人惊叹苍天那法力无边炉火纯青的画技。我真想去山谷散散心啊,可惜不行,路上尽是往山谷走的人,他们一个个俗气十足,令人生厌。我只好选择了另一条路径。刚开始,我似乎并不知道这条路通往什么地方。当然不会是真不知道,只是我不去想它,更不注意路边的情况,对我来说,只要它的前面是空荡荡的风景,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不过偶尔也会碰到行人,但顶多也就一两个,他们不足以影响我的情绪。这条路安静极了,除了在凉爽的山风中摇晃的树木就是僵硬的死尸般的建筑物。我完全放纵了自己,随意往前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片林子里。在一道豁口处,突然只听得一声怪响,接着一股阴风刮来,劲道很大,我几乎被吹得捉脚不住,晃了两晃才稳住身子。我定睛一看,这才知道原来到了清风峡谷口,那股阴风就是从峡谷里刮出来的,奇怪的是它就是这么一下,呜呜地窜出林子,四周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我又见到了岳麓书院。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一种见到了久别亲人的感觉,感动得几乎想哭出来。我不知道什么叫母爱,或者说这样的感觉非常稀薄,一切有关母亲的记忆即使不是苦辣的,至少也是干涩的,晦暗不明的。故我似乎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寻找另一个母亲,希望或多或少补偿一下母爱的缺失。这个母亲当然绝不可能跟我有血脉的联系,不可能是养育我的什么人,我更希望它是一个物体,一个滋养了我的精神世界的东西。当然,我未必又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