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许璟抬头看天色,赵昶方觉察此时室外已昏暗至需费力才能看清周遭景色。想到这次探访始终还是脱不开朝政,低声道:“本只想来看看你,不料说到最后还是绕不开朝堂中事。时候不早,也该告辞了。”
赵昶说完两人又是一阵无语,不约而同把目光飘向别处;院内有家燕归巢,在檐柱下叽咕作响,赵昶似乎被这几只燕子吸引,兀自观察良久,正在许璟以为他下一句开口就是告辞之时,忽然听见晚风中传来浅浅叹息:“子舒,子舒,你我相识多年,除却公务,就再难言他事了么?”
许璟猛地听到这样一句,下意识扭过头,可赵昶已然是一付潇洒镇静模样,在稀微暮色下若无其事地端着茶盏。昏暗中两人神色都难分辨清楚,许璟也就淡然道:“大人说笑。”然后赵昶告辞出门,许璟一直送至门口。
登车前赵昶回头深深看了眼许璟,犹豫着开口:“这些时日,着实委屈你了。”
“难和大人相比,不敢当此一说。”
说完二人目光相触,尔后相对低笑出声,心领神会中,笑声冲去适才的沉闷和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氛轻松下来,此时言语倒成了多余。
赵昶所乘马车才离开视线,道路的另一边,出现许琏的身影,走得又快又急,片刻工夫就到眼前,见面就是一句:“阿兄怎会在此,有客么?”
“大人才走。” 许璟收回目光,借着宅院外的灯火,看见许琏满头是汗地气息起伏不定,警觉之下声音不自觉压低,“有变故?”
许琏先是一愣,过了片刻反应过来,拍了拍许璟后背一齐向门内走去:“不只是想着到了开饭时候,回来得急了些。”
许璟难免怀疑,习惯地伸手在许琏额头上探温度,确认无恙后展颜而笑:“还早,不急。”
许琏笑笑,想问许璟赵昶来访的目的,思虑片刻还是没问,心知若是要事许璟应当会同自己讲,于是闲扯着一路去饭厅,说到对丁贯的处置时,许璟皱起眉,说:“宫门外鞭笞,其中折辱甚于刑罚。这是陛下的旨意?”
许琏却不在意:“下午陛下在鸿恩殿中所说,便可算旨意。也算公允,御史挟私,可重判至流放,陛下本意,还是想保全他。”
发觉许璟张口欲言,许琏忙打断:“我知道阿兄想说什么。他身为御史,如直谏将军怀犯上之心、勾结内臣云云,言辞荒谬之外,我尚敬重他不畏权贵;但他先是怀疑你为臣之心,既而又牵扯到私德,公私牵连不清,近日之辱不是咎由自取又是什么。”
“是么,我确是适时未行婚娶,他只是不该放在一张折子里同时参这几件事罢了。” 许璟笑中颇见苦涩,也只是一掠而过。
“不该责罚?”
“既有圣旨,我一非丞相,二非御史,身为臣子自然只有见旨意行事。”
许琏停下脚步,反复许璟打量半天,终于掉头先走。许璟知他负气离去,也不着急跟上去,走回前庭一个人慢慢把棋子棋谱以及送来的参奏和下午才到的家书收好,就在回内院前,下人又来通报,说何戎来了。
许璟听后点头表示知道,回到内院把东西一一归位,再到饭厅发现何戎已在那里,坐在许琏对面低声说话。许璟一时也不进去,站在厅外看二人神色凝重而专注,对有人站在十步开外尚未觉察,交谈中许琏放下手中筷子,扬起头来顶了一句,这句声音足够传到厅外:“要说你说。”
何戎脸色难看,目光偏移发现地上的影子,抬起头来神情已换了,微笑着招呼,和方才判若两人。许璟走进去坐下,就当未听见那句话一样平常应酬,也不管其他二人眉眼间的些微变化,一餐饭吃完,也还是不曾多说一字。直到喝茶时,何戎不理会旁边许琏的眼神,郑重道:“子舒,李小姐的下落已然寻到。”
虽然知晓何戎来定是有事,但这件事却全在他意料之外,一时有些走神。还是许琏见许璟神色平静但目光不知停在哪里,碰了碰他的手臂,许璟回神,开口问道:“她还平安吧。”
许琏与何戎对看一眼,一人眼中不忍,另一人则是神情复杂。最初的纷乱过后,许璟的心思定下,无论语气还是神情一律淡淡:“既然寻到,总该有生死吧。”
何戎略为迟疑,在许璟的注视下终于继续往下说:“是在西北一支胡族的营地中看见,已经确认是她无疑,但已经出嫁,还有了一个女儿。”
灯光下许璟似乎笑了,风过无痕般初现既逝:“她若平安喜乐,也未必要回来。”
许琏听后脸色无比难看, 何戎却视若无睹,“关于李小姐下落的信函在大人面圣时送到,有两封,一封是寻人的差役写来,这封我与文允看了,李小姐在流放途中被异族人掳去,数年来恐怕吃尽苦头。”
许璟的手指在茶盏边缘不住摩挲,在何戎停顿时开口:“另一封想来是李小姐本人写给大人的吧。好了,你们看的那封书信中还提了什么?”
“信并不长,除了禀告找到李小姐,再无其他。”
“阿连,”许璟抬起眼来看向始终阴晴未定的许琏,“今日伯父来信,可以把这件事告诉他了。”
许琏腾一下离开椅子:“事情还是要由大人定夺,归来或留下,还未可知。”
许璟微笑着点头后,脸侧向厅外,眼前所见茫茫。在何戎、许琏再看不到自己表情后,他说:“李博慈是何人,他的千金,如何能漂泊异地。你们究竟是想宽慰我,还是在欺我欺己。”
23
第二日天刚亮,就有旨意宣许璟进宫。依然在鸿恩殿内面圣,觐见后许璟发现天子面色不佳,恹恹地没有精神,“卿这些时日委屈”一类本意安抚嘉勉的话语听来也显得勉强,和庄重诚恳的口气配在一起,更是怪异。
许璟的表情始终维持在恭敬和淡定之间,听到天子命他草拟张楚封侯告老以及进侍御史孟竭为御史中丞的旨意时也还是置身事外一样。
令许璟拟旨,便是让他重返尚书台行尚书职责。安抚话语说完又传达下旨意,天子却既不说话,也不让许璟退下,固执的沉默了良久,才说:“当日若听卿劝谏,也无近日之乱。”
看下首之人垂眼静立不肯说话,天子苦笑一下,挥手复言:“卿可退下,拟旨去吧。“
许璟却没动,抬起眼问道:“陛下既进孟竭,也请陛下示下,当如何处置参奏赵大将军的奏折和其他相关人等。”
天子神情不明,居高临下又盯住许璟良久,忽然击案,笑道:“依卿所见,当为何?”
看见天子眼中的期待和不可置信,许璟面上如常,可心中暗暗叹气:“听由陛下定夺。”
“朕诚心待卿,奈何卿却非知无不言。”黯淡和自嘲过去,天子终于激动难抑地走下陛阶,在殿内走动不停,丝履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烦躁下口气刻薄起来,“无怪旁人有此一问,问许令是何人的许令!”
许璟从容作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富有天下,何必出此一问?”
被这句话震住,天子收住脚步咬牙不吭声,额角的青筋爆出一条,歇一会儿哑声道:“由赵昶继任张楚之位,大将军兼御史大夫,不知他可称意?既然是奉旨讨逆,腾州之事,就不要再提了。其余言语,你自行斟酌就是。”
天子表面上沉稳,可说到“称意”二字眼中还是流露出屈辱神色。偏这点小心思被许璟尽收眼底,在得到可以退去的口谕后,许璟上前一步,揖说:“陛下应知彼典,何时而飞,何时而鸣。”
这才再一揖去了,留下天子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