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笙看着桌上的菜肴,眼眸碎光粼粼。
眼前的这些菜式虽不算精致,却与他往日所见全然不同。他身份特殊,自幼便受父母管束,只被允许在太师府与皇宫出入,从未有机会在这样的市井酒楼用过饭。
老太师向来讲究养生清净,饭食寡淡,多是苏羮清粥,少有肉食。而宫中御膳虽精巧,却也是品类多有重复,加之尹笙每每进宫,总要有所节制,并不敢多食。
而现下,眼前骤然见这满桌荤素搭配的酒楼饭菜,色香醇厚,隐隐透着炊烟燥火的气息,莫名令尹笙觉得有些新奇。
此时,周长钧亦静静端坐着,仔细打量着尹笙。尹笙刚刚换上了男子衣袍,卸了妆容,发髻重新高束,整个人少了艳色,多见清俊之气。
周长钧观摩许久,见尹笙迟迟不动筷,便先行拿起筷子,加了一块色泽油润的肉放入尹笙面前的碗中:“不是饿了吗?怎的不吃?”
尹笙回过神,轻轻“嗯”了一声,也拿起了手边的筷子,夹起那块肉,打量了片刻,送入口中。他缓缓咀嚼了几下,眼底晃了晃,面露讶异之色。
“不好吃?”周长钧见状,挑眉问道。
尹笙咽了下去,摇了摇头:“好吃。”
“那还愣着做什么?”
尹笙低眸,看着那盘肉,有些认真地品鉴道:“这肉油而不腻,入口即化,第一次吃,觉得新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阿笙,你自幼锦衣玉食,这‘醉仙居’又是京中第一酒楼,怎会是第一次吃?”周长钧不动声色地问道。
尹笙听罢,轻笑了笑,抬眼睨向周长钧,唇角微微扬起:“周郎就因我出身太师府,便认定我锦衣玉食。又因我自幼与宫里多有来往,便疑我是圣上的细作。是否太过武断?”
周长钧闻言,神色微沉,并未作回答,只是再夹了一块肉放入尹笙碗中,淡声道:“食不言,寝不语。”
尹笙嗤笑,也未再多言,低头安静地用膳。
他吃得极慢,却也进得极多,周长钧给他夹什么,他便吃什么,竟未曾推拒半分。
周长钧瞥了眼他空了大半的碗,突然轻笑一声:“昨夜我还以为夫人食量本就极小,如今看来,是将军府的厨子不合夫人胃口?”
尹笙不紧不慢地放下筷子,语调平和:“将军既然已猜到了实情,又何苦还要拿言语讥讽于我?”他说着,拿起巾帕擦了擦唇角,淡声道,“蕊珠也不过是一时心疼我,情急之下才撒了谎。还请将军大人大量,莫要怪罪她。”
周长钧见他坦率,心中也更舒畅几分,低笑一声:“我若要怪罪,她昨日那碗安神汤,就够她吃几顿板子了。”
尹笙闻言,眉梢微挑,语气戏谑:“将军何出此言?且不说那安神汤原是为我所备,用的也是宫里赏赐的药材,千金难求。将军怎的还要因此责罚她?”
周长钧眸色微暗,忽而伸手,一把将尹笙拽入怀中,虎口握住了尹笙的下巴,低声道:“夫人这张嘴,当真是当仁不让,舌灿莲花。不如说些软话,叫声周郎听听?”
尹笙眨了眨眼,伸手描摹着他的薄唇,轻笑道:“难道不是将军先挑起这纷争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阿笙,听话。”周长钧微微低头,含住那只作乱的指尖吮吸着,嗓音低哑,“叫我周郎。”
尹笙如今摸准了周长钧吃软不吃硬的脾性,便也学了个乖。他莞尔一笑,贴近周长钧的耳侧,鼻息勾人,声音软糯——
“周郎。”
这一声,软若春水,撩得周长钧心波荡漾,方才将将压下来的冲动又瞬间冲至颅顶。他伸手探进了尹笙的外袍,掌心熟稔地一路滑向身下。
忽然,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屋中旖旎的气氛。
“何人?”
周长钧动作一顿,随即收回了手。而尹笙也顺势一拢衣袍,坐回了位子上。
“进来。”周长钧目光不离尹笙,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快。
房门应声被推开,门外之人迈步进屋,在几步远外恭敬行礼道:“禀大将军,巡防营孙指挥使命人来报,说家中老母病重,还烦请大将军这几日帮忙代劳巡防营里的公务。”
尹笙抬眼,目光落在那人身上,见他穿着将军府下人的衣衫,却显得有些面生。随即,他面色如常地垂下眼,不动声色。
周长钧起身,沉声道:“知道了,你回去回话,说我即刻便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将军。”那人行了一礼,应声退出了屋里。
尹笙也随之起身,拍了拍衣袍下摆,微微一揖:“将军既有公务在身,那我便先行回府了。”
周长钧转过头,对上了尹笙的目光,心中竟然突生几分异样的情绪,可下一瞬,他却又因这屡心绪而自觉懊恼。他蹙了蹙眉,语气沉了沉:“好,今夜我须得夜巡,不必等我。”
尹笙微微颔首,绕过了桌角,走到周长钧身边时,脚步一顿。
他与周长钧对视一眼,忽地上前几步,踮起脚,在周长钧的唇角轻轻落下一吻,眼波流转,嗓音带着几分勾人的意味:“周郎,今夜好眠,来梦里见我。”
周长钧胸口猛地一窒,目光骤然深沉,却仍是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
他还未回过神,却见尹笙已然施施然转身,青色衣袍轻轻一扬,消失在了门后。
尹笙出了酒楼,恰巧迎面撞上了匆匆赶回来的蕊珠。
蕊珠起初并未认出尹笙,几乎要擦肩而过,却被尹笙喊住。她转头的一瞬,被眼前所见惊得一愣,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少……少君……你……你这身……”
“怎么?”尹笙见状,嗤的一声笑了,“只是换了身行装,便认不出你家主子了?”
话虽如此,尹笙实也是不习惯的。她不常出门,每每出府,都是一身的长帷帽,加上又有一路马车送行,从不现于人前。如今乍然换上这身男装,面上也无遮挡,他虽看着不动声色,心里却骤然生出几分局促与心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尹笙不习惯也不喜欢自己现下的窘迫,心里头反倒生了些逆反之心。他侧头看了眼两头热闹的街市与人群,抬腿往一侧走去:“蕊珠,你陪我走一走罢。”
蕊珠依旧陷在震惊之中,听到这话,更是诧异地哑口无言。他愣了片刻,见尹笙身影即将隐没在人群之中,慌忙地紧随而上。
尹笙漫步于街市之中,初时尚觉局促,然而沿途商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
不多时,他便渐渐放松了几分,目光流连在街边铺子里摆放的新奇小物上,时不时驻足细看。他沿着街市一路游走,不知不觉间,起初的局促早已抛到脑后。
正看得入神,忽然,一阵极富韵律的声音从街道另一端传来,从一众吆喝声中脱颖而出。
“众位看官且听我道来——”
“啪”的一声,一声惊堂木响起,震得街道上的人头攒动都为之一怔。
“上回书说道,本朝这位镇国武卫大将军周长钧,在一场战役里力挽狂澜,一战成名。”
尹笙听到这话,路过茶馆的脚步猛地一顿,抬头看向窗里的那说书人。
只见那说书人眼神一亮,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此战,便是三年前的北疆之役。”
“那年秋末,北疆羌族伪装成百姓,趁着边城换防之际,潜入城中,计划在天明之时便要里应外合,一举攻破边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我们这位周大将军何等人物,岂能让这等羌族如此耍弄?他故意放松戒备,暗中设伏,引军入瓮,待得日出之时,敌军自以为得计,正要打开城门之际——”
说书人猛地一挥折扇,声调陡然拔高:“周将军一声令下,千军齐发,箭雨如蝗。那羌族敌军还未回过神,便已腹背受敌,猝不及防!而周将军更是身先士卒,亲自持刀冲入敌阵,直取敌军主将首级!”
“如此一战,周将军以少胜多,竟只用了区区三千兵马,便剿灭敌军一万余众,羌族大败,自此归降大楚,不敢再犯。”
那说书人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又接着道:“可谁能想到——如此天纵英才,竟生于沧州一贫寒之家。”
听到这里,尹笙已然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茶馆中,全神贯注地盯着上面的说书人,走到茶几边,却全然忘了坐下。
“这天将之母,居然不过是一名接生婆子,孤身将其养大,而其父不详,隐于人世。而那这位将军更是命运多舛,三岁染瘟疫,七岁逢饥荒,原本早该夭折于这乱世,却偏生他命大,硬是靠着一口气撑了下来。实乃——”
说书人猛地一挥折扇,声调陡然拔高:“天命所归!”
尹笙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掠过那满堂叫好的人群,眼底浮光微动。
“但诸位看官且莫急着叫好,这位周将军,虽如今位极人臣,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可却绝口不提那将他一手养大的寡母,亦未将其迎入府中颐养天年。”那说书人顿了顿,忽而将折扇一展,语气一沉。
“想当年,那寡母食树皮,啃香灰,忍冻挨饿,将那孱弱小儿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可如今,这位周将军入京为官,又娶了那尹太师府嫡女,加官进爵指日可待。想那养母却仍在乡下孤苦伶仃,无人问津,当真是可悲——可叹啊!——”
惊堂木又是一拍,众人顿时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蕊珠时不时抬眼瞟着尹笙,见他虽神色不变,却凑近了,担忧地说道:“少君……少君莫要听这些胡言乱语,要不……还是回府罢?”
尹笙垂着眸,手指缓缓摩挲着茶盏边缘,眼底神色诡谲莫辨,不置可否。
说书人见众人纷纷议论,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折扇轻轻一敲手心,继续说道:“又说那太师府嫡女,身受皇恩浩荡,虽未曾抛头露面,却早已被传得天上有、地下无,皆道此女是貌比嫦娥,美若天仙。”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一转:“可各位看官却有所不知——此女生来妖异,实是狐妖转世。”
茶馆里登时静了一瞬,随即便听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窃窃私语起来。
“相传当年宫中曾有一侍卫,于宫中当值之时,偶然瞧见了这位太师府千金一眼,只这一眼,此人竟顿时心神失守,险些当场做出不轨之事!”
“那人事后跪在御前叩首请罪,声泪俱下地道——此女非人!乃狐狸精转世,妖气缠身,方令他神智失常,情难自控!”
言至于此,说书人轻叹一声,摇头道:“世人皆道,这不孝之将才配妖女,如今果真结为连理,实乃天道轮回,可叹呐——可叹!”
尹笙冷笑一声,缓缓起身,随即随手扔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在那悠悠一声长叹中,迈步走出了茶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夜幕深沉,将军府中烛影摇红。
蕊珠轻手轻脚地放下床边帷幕,凑近半倚在床头的尹笙,低声道:“少君,奴婢有事禀报。”
“说。”尹笙半眯着眼,懒懒地应了一声。
蕊珠道:“今日少君在醉仙居时,奴婢依您的吩咐先行回府,发现那处院子的老婆子已被送走了。”
“哦?”尹笙眉心微跳,睁开了眼,“可曾问过缘由?”
蕊珠点头回道:“奴婢打听了一番,府中人都说,那不过是寻常的杂役老妈子,略通些药理,平日里专门留在府中为将军调养身子,如今年老眼花,便告老还乡了。”
杂役老妈子?
尹笙心中微微一沉,脑中浮现那日与这位老妈子见面的情景。那院子陈设简朴,院中也确实种满了药草,但屋中摆设虽不华贵,却极为雅致考究,怎么看都不像只是寻常下人的住处,更不似粗使婆子的待遇。
他指尖轻点床沿,目光微沉,片刻后道:“明日你去取府中下人的身契籍簿,就说近来府内人事繁杂,我需得重新安置人手。”
蕊珠微愣,随即点头:“是,少君。”她顿了顿,又劝道:“少君今日疲累,早些歇息吧。”
尹笙却未作答,目光微微一闪,忽然又道:“还有,明日去请些匠人来府,就说宅子多处年久失修,须得修葺一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蕊珠躬身应道:“是。”
她服侍尹笙躺下,吹熄烛火,悄然退出房门。
黑暗中,尹笙睁着眼,身上虽疲惫不堪,却无半分睡意。
他思绪翻涌,今日酒楼中的说书声仍在耳边回荡。
若不是听了那说书,他只当是周长钧双亲已逝,从未想过周长钧竟会隐瞒自己还有个老母亲的身世。不过,此事虽奇,却并不棘手,只消派人回沧州细细探寻,人所经之处,终究会留些蛛丝马迹。
然而,真正让尹笙无法释怀的,却是那两个字——秦相。
秦渊,大楚当朝宰相,三朝元老。
此人年方六十,出身书香门第,少时便以惊才绝艳之名蜚声天下,弱冠之年便夺得状元,步入仕途后更是如鱼得水,凭着无可匹敌的才干与手腕扶摇直上,一路登临宰辅之位。
先帝在世时,秦渊便已深受倚仗,甚至破格被授予驻军调配之权,更掌握军中官职任免,加之他多年在朝中布棋布子,早已在御林军、巡防营、巡检司等军防重地安插人手,如今在朝堂可谓是权倾天下,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也正因此,新帝自登基后,便对这位相权过重的老臣忌惮万分,屡次尝试对其削权,却因秦渊根基深厚,屡屡受阻。帝相二人缠斗多年,早已剑拔弩张,如今又因继位之事,帝相势力相对而立,连表面和睦都再难维持。如此一来,皇帝暗中调查秦相,也属情理之中。
可——可为何偏偏要自己去查?自己不过是身居后宅的将军夫人,又该如何查?尹笙满心疑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秦”晋之盟。
秦晋之“盟”。
尹笙忽地呼吸一滞。
——难道……周长钧与秦渊竟还有联手?
尹笙心跳微微加速,忽而有些庆幸皇帝将此事交予自己来查。倘若由他人查实——后果将不堪设想。
想到这,尹笙方才慢慢舒出那口气,思绪却更如藤蔓般纠缠起来。
晨曦将亮,皇城午门外,巡防营主帐中。
周长钧独坐于军案之后,身上还残留着未散的夜露寒意。他神色晦暗,眉目沉沉地陷入沉思。
周长钧方才夜巡已毕,却并未打算即刻回府。
这一夜,他心绪翻涌,思来想去,只觉自己这两日的行事荒唐至极。
而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察觉到自己如今每每想起尹笙,竟会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悸动,甚至心痒难耐。这样的情绪,令他诧异,更令他警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想到此处,周长钧回忆起尹笙与自己那难辨真假的眉目流转,眼底的寒光微微晃了晃。
尹笙与他说的话,他信,也不信。
他驰骋沙场数年,见惯生死诡谲,阅尽人心狡诈。若是人心可信,他又怎会因几道小人谏言便被圣上召回?
如今,他虽位居最高阶武职,实则不过是身处各大军防衙门之间,四处补缺的虚职罢了。
军中虽多是昔日袍泽,往来间仍算如鱼得水,可在这深宫重围之下,也不过是徒耗光阴。
而如今圣上虽夺了自己的兵权,却依旧对自己在军中的势力颇有忌惮,更因秦相与自己的纠缠而心生警惕。
想到这,他又不禁想起尹笙与宫里千丝万缕的关联……
周长钧思绪混沌,理智与情绪在胸膛中碰撞,难分胜负。
——且先冷一冷吧。
周长钧沉下眸色,缓缓起身,踱步至一旁窄小的军榻躺下,强压下心绪,闭上了眼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这一避,竟拖了七日之久。
这几日,周长钧日日留在巡防营,不曾踏出一步。白日里,他或巡视军营,或亲带新军练武,夜间便宿在那狭小而简陋的营帐中。等到孙尚卿都归职了,周长钧却仍是固执地待在军营。
每日,元青时不时回府取些衣物,也顺带带回些府中的消息。
每当元青提起尹笙,说起他在府中行事如常,焚香抚琴,仿佛并不在意自己连夜不归,周长钧神色便愈发阴沉。可每每听元青提及尹笙问及自己近况,周长钧虽看着面不改色,却连军中将士都能感受到他那日的和颜悦色。
元青跟了周长钧这么多年,纵使生性迟钝,如今也看出自家主子的心思了——这位主子看着忙忙碌碌,专注公务,实则心焦气躁,相思成疾。
一来二去,元青夹在两人之间,只觉得压力重重,左右不是人,最终只好悄悄去寻孙尚卿求助。
这天午后,阳光灼灼,巡防营地练武场上,旌旗猎猎,尘土飞扬。
孙尚卿腰间别着剑,刚走进围场内,便看到一名年轻将士手持长刀,正与周长钧对练。
那将士刀法尚显青涩,步步逼近,却过于急躁,屡屡被周长钧破了章法,不过数十招便已是气喘吁吁,步伐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