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小戏
早晨八点多钟。
一大块灰色的乌云迎着太阳爬过去。在乌云上,时而这儿,时而那儿,闪出一道道电光,像是红色的锯齿。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热风戏弄青草,压弯树木,卷起灰尘。马上就要下一场五月的雨,一场真正的暴风雨就要开始了。
以乞讨为生的六岁小姑娘费克拉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寻找鞋匠捷连契。姑娘头发淡黄,光着脚,这时候脸色发白。她的眼睛张大,嘴唇颤抖。
“大叔,捷连契在哪儿?”她逢人就问。谁也没有回答她。大家都关心暴风雨就要来了,纷纷躲到各自的小木房里去。最后她碰见教堂工友西兰契·西雷奇,他是捷连契的好朋友。他走过来,让风吹得摇摇晃晃。
“大叔,捷连契在哪儿?”
“在菜园子里。”西兰契回答说。
讨饭的小姑娘就跑到小木房背后的菜园子里,在那儿找到了捷连契。鞋匠捷连契是个高身量的老人,瘦脸上生着麻子,腿很长,光着脚,身穿一件破烂的女人上衣,这时候在菜畦旁边站着,举起昏花的醉眼眺望乌云。他的身子由仙鹤般的长腿支着,在风中摇摇晃晃,像是一个椋鸟巢。
“捷连契大叔!”淡黄色头发的讨饭姑娘对他说,“大叔,亲人!”
捷连契弯下腰来凑近费克拉,他那严厉的醉脸上铺开了笑容,人只有在看见一个傻里傻气,却又极其可爱的小东西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啊,啊……上帝的奴隶费克拉!”他学着小孩的腔调温柔地说,“上帝是从哪儿把你打发来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捷连契大叔,”费克拉拽住鞋匠的衣襟,哭着说,“哥哥丹尼尔卡惹祸了!我们快去吧!”
“惹了什么祸?哎呀,好响的雷!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22]……什么祸呀?”
“丹尼尔卡在伯爵的树林里,把一只手伸进树窟窿里,现在拔不出来了。去吧,大叔,你行行好,给他把手拔出来!”
“他怎么会把手伸进去的?干吗伸进去?”
“他想替我从树窟窿里掏出一个杜鹃蛋来。”
“今儿这一天还刚刚开头,你们就闹出了乱子……”捷连契摇着头说,慢腾腾地吐唾沫,“得,现在叫我拿你怎么办呢?只好去吧。……只好去吧,巴不得叫狼吃了你们才好,这些淘气的孩子!咱们走,孤儿!”
捷连契就从菜园里走出去,抬高他的长腿,沿着街道大踏步走下去。他走得快,既不看两旁,也不停住脚,好像有人在后头推他,或者威胁着要追上来似的。讨饭的姑娘费克拉在后边几乎跟不上他。
两个旅伴走出村外,顺着尘土飞扬的道路往远处伯爵的那片颜色发青的小丛林走去。这儿到那边有两俄里远。乌云已经遮蔽太阳,不久天空就连一小块蔚蓝的地方也没有了。天黑下来。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费克拉紧紧地跟在捷连契身后,小声念着。
头一批又大又重的雨点落在铺满尘土的道路上,印下了一个个黑斑。有一颗大雨点落在费克拉脸上,像泪水似的淌下来,一直淌到她的下巴上。
“下起雨来了!”鞋匠咕哝说,他那双骨瘦如柴的光脚扬起尘土,“这要感谢上帝,小家伙费克拉。青草和树木靠雨水活着,就跟我们靠面包活着一样。讲到打雷,那你不要怕,小孤儿。雷何苦来劈死你这么一个小不点儿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天一下雨,风就住了。只有雨声哗哗地响,像散弹那样打着地里的嫩黑麦和干燥的道路。
“我和你都得淋湿,费克拉!”捷连契咕哝说,“身上别想有一块干地方了。……哈哈,小家伙!雨水顺着脖子流下去了!可是你不要怕,傻姑娘。……草会干,地会干,我和你也会干的。太阳虽说只有一个,可是它照着世上的万物呢。”
闪电在两个旅伴的头上一亮,大约有两俄丈长。隆隆的雷声响起来,费克拉觉得好像有个东西又大又重,而且似乎是圆的,在天空滚转,正好在她头顶上撞破天空,掉下来了!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捷连契念道,在胸前画十字,“你不要怕,小孤儿!天打雷不是因为生气。”
鞋匠和费克拉的脚上沾满一块块沉重的烂泥。走路吃力,路又滑,可是捷连契越走越快。……矮小孱弱的讨饭姑娘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跌倒。
可是后来他们总算走进了伯爵的丛林。那些树木淋过雨,让猛然袭来的大风一刮,向他们身上灌下水来。捷连契脚底下常绊着树桩,就渐渐走得慢了。
“丹尼尔卡在哪儿?”他问,“你把我领到他那儿去!”
费克拉领着他走进密林里,又走了四分之一俄里,才把丹尼尔卡指给他看。她哥哥是个八岁的小男孩,头发像赭石那么红,脸色苍白,带着病容,这时候站在那儿,身子靠着一棵树,歪着头,斜起眼睛看着天空。他一只手抓住破旧的小帽子,另一只手藏在一棵老椴树的树洞里。男孩仔细观看打雷的天空,显然对他自己的灾难不以为意。他听见脚步声,看见了鞋匠,就苦笑着,说:
“打雷打得好响啊,捷连契!这样的雷我从没见过。……”
“你的手在哪儿?”
“在树洞里。……你行行好,把它拉出来吧,捷连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树洞的边缘有裂口,夹住丹尼尔卡的手:再往里伸倒可以,要抽出来却怎么也不行。捷连契拆下碎片,男孩的又红又皱的手就抽出来了。
“雷打得好响!”男孩又说一遍,搔了搔手,“天上怎么会打雷的,捷连契?”
“这块乌云撞那块乌云呗……”鞋匠说。
三个旅伴从树林里走出来,沿着林边空地往乌黑的路上走去。雷声渐渐小下去,隆隆声已经变远,在村子另一边响着。
“这儿,捷连契,前几天有野鸭飞过……”丹尼尔卡说,仍然在搔他的手,“它们多半在‘烂泥滩’那块沼泽地里停下了。费克拉,你要我带你去看夜莺的窝吗?”
“你别碰它,要不然你会惊了那些鸟儿……”捷连契说着,把他帽子上的水拧出来,“夜莺是唱歌的鸟儿,没有罪过。……它长着那样的嗓子,就为了赞美上帝,给人解闷的。惊了它,那可是罪过。”
“那么麻雀呢?”
“惊了麻雀倒没关系,这种鸟心肠歹毒,狡猾。它脑子里那些想法跟骗子差不多。它不喜欢让人过好日子。当初基督给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它们衔钉子给那些犹太人,还叫道:‘活活钉死!活活钉死!’”
天上露出淡蓝色的一块地方。
“快来看啊!”捷连契说,“一个蚂蚁窝给冲开了!那些小坏包都让水淹了!”
几个旅伴就弯下腰去凑近蚂蚁窝看。洪水冲毁了蚂蚁的住处。那些虫子惶惶不安地在泥地上乱爬,在它们淹死的同伴身旁忙忙碌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们不会出事,死不了!”鞋匠笑着说,“只要太阳一出来,你们就会活过来。……这对你们这些傻瓜也是个教训。下一回你们就不会住在低处了。……”
他们往前走去。
“这儿有蜜蜂!”丹尼尔卡指着一棵小橡树的枝子,叫道。
枝子上停着好些蜜蜂,淋了雨,受着冻,彼此紧紧地依偎着。那些蜂多极了,连树皮和树叶都被它们盖住,看不见了。许多蜂爬到别的蜂身上去。
“这是蜂群,”捷连契教导说,“它本来飞着找住处,一淋雨就停下了。要是蜂群在飞,只要给它洒上水,它就会停下。现在,比方说,如果你要把它们捉去,你就把那根有蜂群的枝子塞进一个口袋里,抖搂几下,它们就全掉在里头了。”
小费克拉忽然皱起眉头,使劲搔脖子。她的哥哥看看她的脖子,瞧见上面肿了一大块。
“嘻嘻!”鞋匠笑着说,“你可知道,小家伙费克拉,这个灾难是怎么来的?这个树林里有些斑蝥停在树上。水从它们身上流过,正好滴在你脖子上,所以就肿了一大块。”
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温暖的阳光倾泻在树林上,田野上,我们这些旅伴身上。严峻的乌云已经走远,把暴风雨也带走了。空气变得温暖而芬芳。空中弥漫着稠李、甜苜蓿、铃兰的清香。
“鼻子出血的时候,就用这种野草来治,”捷连契指着一朵毛茸茸的小花说,“一治就灵。……”
这时候响起了呼啸声和隆隆声,然而不是刚才雨云带走的雷声。一列载货的火车在捷连契、丹尼尔卡、费克拉眼前飞驰过去。火车头喷着汽,冒出黑烟,拖着后面二十几节车。它的力量非同小可。两个孩子很想知道:火车头既不是活物,又没有马来帮忙,怎么就能自己跑动,而且拉着那么重的货车呢。捷连契就开口对他们解释说:
“这儿,孩子们,关键就在于蒸汽。……蒸汽在干活。……喏,它使劲顶车轮旁边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就那个……这个……动起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几个旅伴穿过铁道的路基,然后走下路堤,往河边走去。他们不是为办事而赶路,却是眼睛看到哪儿就走到哪儿,一路上不住谈话。丹尼尔卡问,捷连契回答。……
捷连契对一切问题都答得上来,自然界简直没有一种能难倒他的秘密。他知道一切。例如,各种野草、野兽、石头的名字,他全知道。他知道什么草治什么病,毫不困难地认出马或者牛有多大年岁。他瞧着太阳落下去,瞧着月亮,瞧着飞鸟,就能说出明天是什么天气。再者也不单是捷连契一个人这样聪明。西兰契·西雷奇、酒店老板、种菜园的人、牧人,总之全村的人,所知道的都不下于他。这些人不是从书本上,而是在野外,在树林里,在河岸上学来的。是那些为他们歌唱的鸟,在下落的时候留下满天红霞的太阳,那些树木和青草,把他们教会的。
丹尼尔卡瞧着捷连契,贪婪地把他讲的每句话都听进去。春天,在人们还没有厌倦温暖的气候和野外那种单调的碧绿的时候,在一切都新奇,到处都有焕然一新的气息的时候,谁不想听人讲一讲金龟子,讲一讲仙鹤,讲一讲吐穗的麦子和潺潺的小溪呢?
这两个人,鞋匠和孤儿,在野外走着,讲个不停,不感到疲倦。他们恨不得无休无止地走遍天下。他们走着,不住地谈大地的美丽,却没留意到那个矮小孱弱的讨饭姑娘迈着细碎的步子跟在他们身后。她举步费力,气喘吁吁。泪水挂在她的眼睛上。她巴不得离开这两个不知疲倦的游客,可是她能到哪儿去,而且去找谁呢?她既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只能跟着他们走,听他们讲话。
将近中午,三个人在河岸上坐下。丹尼尔卡从袋子里取出一块面包,那块面包已经浸透了水,变成一团面糊了。几个旅伴动嘴吃起来。吃完面包,捷连契就祷告上帝,然后在河岸的沙地上直挺挺地躺下,睡着了。他睡觉的时候,男孩看着河水沉思。他有各式各样的东西可想。不久前他见过雷雨、蜜蜂、蚂蚁、火车,现在他眼前又有些小鱼游来游去。有的小鱼只有一俄寸[23]多长,有的还不及人的指甲盖长。一条蝮蛇昂起头,从这边河岸往那边河岸游去。
直到傍晚,我们的这几个游客才回到村子里。两个孩子走到谷仓里去过夜。那个谷仓以前用来存放村社的粮食,现在已经废弃不用了。捷连契同他们分手后,动身到酒店去。两个孩子在干草上躺下,互相依偎着,睡觉了。
男孩没有睡着。他瞧着黑暗,觉得好像见到了他白天见到的一切:雨云、明亮的太阳、鸟雀、小鱼、身材细长的捷连契。丰富的印象、疲乏、饥饿起了作用。他浑身发烧,像在火里一样,不住翻身。他很想对别人讲讲他目前在黑暗里看见的那一切使他灵魂激动的东西,可又找不到可以交谈的人。费克拉还小,她是不能理解的。
“明天我要跟捷连契讲一下……”男孩暗想。
两个孩子想着无家可归的鞋匠,睡着了。夜间,捷连契走到他们这儿来,在他们胸前画十字,把一块面包放在他们头底下。这样的深情厚谊却没有人看见。也许只有月亮看见了,它正在天空飘游,从房顶的窟窿里亲切地朝那个废弃的谷仓里张望。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早晨。儿童室里窗玻璃上布满了冰花,可是灿烂的阳光照透冰花,射进来了。万尼亚是个六岁左右的男孩,头发剪短,鼻子像是一颗纽扣。他妹妹尼娜是个四岁的小女孩,头发卷曲,胖乎乎的,身材矮得跟年龄不相称。他们醒过来,隔着小床的栏杆互相气冲冲地瞧着。
“哎呀呀,这两个不害臊的!”保姆嘟哝说,“规规矩矩的人早已喝完早茶了,你们呢,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阳光在地毯上,墙上,保姆的衣裾上快活地玩耍,仿佛邀人跟它一块儿游戏似的,可是两个孩子没有注意这些。他们一醒过来就心绪不佳。尼娜噘起嘴唇,做出一脸的苦相,开始拖着长音说:
“喝茶呀!保姆,喝茶呀!”
万尼亚皱起额头,心里寻思:该找个什么借口来哭他一场呢?他已经?巴眼睛,张开嘴了,可是这时候客厅里传来妈妈的说话声:
“别忘了给猫喝牛奶,现在它有小猫了!”
万尼亚和尼娜拉长了脸,大惑不解地互相瞧着,然后他俩一齐喊叫起来,跳下小床,只穿着小衬衫,光着脚,往厨房跑去,弄得空中满是他们的尖叫声。
“猫下崽子了!”他们嚷道,“猫下崽子了!”
厨房里长凳底下放着一只不大的盒子,这是斯捷潘给壁炉生火的时候用来搬运焦炭的。母猫正在盒子里往外看。它那张灰色的脸表现出极度的疲乏,绿色的眼睛以及狭长的黑色瞳孔显得劳累,感伤。……从它的脸容可以看出来,要叫它的幸福圆满,只差一件事了,那就是“它”,小猫的父亲,不在盒子里,想当初,它是那么毫无私心地献身于它的啊!它想咪呜地叫一声,就张大嘴,可是喉咙里只发出沙哑的声音。……响起了小猫吱吱的叫声。
两个孩子就在盒子跟前蹲下,一动也不动,屏住呼吸,瞧着盒子。……他们惊讶,震动,没有听见保姆不住抱怨,跟在他们身后追过来。他俩的眼睛里闪着极其真诚的欢乐。
家畜在孩子们的教育和生活中起着难以察觉而又无疑有益的作用。我们这些人有谁不记得那些强壮而慷慨的狗、好吃懒动的巴儿狗、关在笼里郁郁死去的鸟雀、迟钝而傲慢的火鸡、温柔的老母猫呢?我们为了解闷往往踩住老母猫的尾巴,惹得它们疼痛难熬,它们却仍然原谅我们。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的家畜固有的耐性、忠心、原谅一切的秉性、真诚之类的品质,对孩子的头脑所起的作用,比起神情严峻、脸色苍白的卡尔·卡尔洛维奇的长篇教诲,或者女家庭教师极力向孩子们证明氢和氧构成水的时候那种叫人摸不着头脑的空谈来,要有力得多,也有成效得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多么小啊!”尼娜说,瞪大眼睛,发出一连串快活的笑声,“像耗子似的!”
“一只,两只,三只……”万尼亚数着说,“三只小猫。那么,一只归我,一只归你,一只归另外一个什么人。”
“咪呜……咪呜……”生下孩子的母亲见到有人关心它,就受宠若惊,叫起来,“咪呜。”
孩子们把小猫瞧了个够,把它们从母猫身子底下抱过来,放在手里揉一阵,然后,觉得这样还不满足,索性用衬衫的底襟把它们兜着,跑到房里去了。
“妈妈,猫下崽子了!”他们嚷道。
母亲在客厅里陪着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先生坐着。她看见孩子们没有漱洗,没有穿好衣服,把衬衫的底襟撩起来,就发窘了,瞪起严厉的眼睛。
“把衬衫放下来,不害臊!”她说,“快出去,要不然我就要罚你们了。”
可是孩子们既没理会母亲的吓唬,也没理会有外人在座。他们把小猫放在地毯上,发出震耳的尖叫声。产后的母猫在他们身旁走来走去,用恳求的声调叫着。过了一会儿,孩子们给拖到儿童室去穿衣服,做祷告,喝茶,可是他们充满热烈的愿望,一心想赶快摆脱这种平淡无味的例行公事,再跑到厨房去。
他们平素要做的事和游戏都丢在脑后了。
小猫的出世压倒一切,成了活的新闻和当前的大事。哪怕有谁向万尼亚或者尼娜提议,用一普特的糖果或者一千枚十戈比银币掉换一只小猫,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这笔交易。直到吃中饭为止,尽管保姆和厨娘提出激烈的抗议,他们却在厨房里盒子旁边坐着不走,摆弄小猫。他们脸色严肃,聚精会神,露出关切的神情。他们不但为小猫的现在,而且也为它们的未来操心。他们决定把一只小猫留在家里陪伴老猫,好让老猫得到安慰,把另一只搬到别墅去,叫第三只住到地下室去,那儿有很多老鼠。
“可是它们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人呢?”尼娜纳闷地说,“它们的眼睛是瞎的,就跟叫花子一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个问题也惹得万尼亚心里不安。他着手翻开一只小猫的眼睛,嘴里呼哧呼哧地吐气,喘了很久,然而他的手术终于不见成效。他们给小猫送来肉和牛奶,可是小猫执意不吃,这也使得他们大为不安。凡是放在它们小脸跟前的吃食,统统由灰毛妈妈吃掉了。
“咱们来给小猫造小房子,”万尼亚出主意说,“它们住在各自的家里,大猫就到它们家里去做客。……”
于是厨房的各个角落里放了些硬纸做的帽盒。小猫给安置在帽盒里住下。可是这样分家,未免为时过早:大猫脸上保持着恳求和感伤的神情,走遍各个帽盒,把它的孩子都带回原地去了。
“它们的母亲是大猫,”万尼亚说,“可是它们的父亲是谁呢?”
“是啊,父亲是谁呢?”尼娜也跟着说。
“它们没有父亲可不行。”
万尼亚和尼娜考虑很久,要决定小猫的父亲应该是谁,最后他们选中了枣红色大马,尾巴已经被扯掉,如今丢在楼梯底下的储藏室里,跟别的玩具一起,没人要了。他们就从储藏室里把它搬出来,放在盒子旁边。
“要注意!”他们告诫它说,“你就站在这儿管住它们,叫它们规规矩矩。”
这一切都是以极其严肃的方式说出来、做出来的,他们的脸上露出操心的神情。在万尼亚和尼娜的心目中,世界上除了盒子和小猫以外,别无他物了。他们的欢乐是无边无际的。不过他们也不得不经历沉重而痛苦的时刻。
吃中饭前,万尼亚在父亲的书房里坐着,瞧着桌上出神。一只小猫在灯旁一张盖着官印的公文纸上打滚儿。万尼亚瞅着它的动作,时而用铅笔,时而用火柴戳它的小嘴。……忽然,仿佛从地里生出来的一样,他父亲在桌旁出现了。
“这是什么东西?”万尼亚听见气愤的说话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这是小猫,爸爸。……”
“我要叫你知道什么叫小猫!你瞧你干的好事,可恶的孩子!你把我的公文纸全弄脏了!”
使得万尼亚大吃一惊的是,爸爸不像他那样喜爱小猫,非但不赞叹和高兴,反而拧着万尼亚的耳朵,叫道:
“斯捷潘,把这讨厌的东西拿走!”
吃饭时候也出了乱子。……饭桌上的人正在吃第二道菜,突然听见吱吱的叫声。大家开始追查原因,发现尼娜的小围裙底下有一只小猫。
“宁卡[24],离开饭桌!”父亲生气地说,“马上把小猫都扔到污水坑里去!家里不准有这种讨厌的东西!……”
万尼亚和尼娜吓坏了。让小猫死在污水坑里,除了残忍以外,还会害得母猫和木马失去它们的孩子,盒子就要空荡荡,又会破坏未来的计划,那个美妙的未来的计划:让一只小猫安慰它的老母亲,另一只住到别墅去,第三只在地下室里捉老鼠。……孩子们哭起来,为小猫讨饶。父亲同意了,可是有个条件,不准孩子们到厨房去动小猫。
饭后万尼亚和尼娜在各个房间里逛荡,苦恼不堪。禁止到厨房去的命令弄得他们无精打采。他们不要吃糖果,他们闹脾气,对母亲撒野。傍晚彼得鲁沙舅舅来了,他们就把他拉到一旁,对他抱怨父亲,说父亲要把小猫丢到污水坑里去。
“彼得鲁沙舅舅,”他们央求舅舅说,“你跟妈妈说一声,把小猫搬到儿童室来住。你说一声吧!”
“行了,行了……好吧!”舅舅说,对他们摇摇手,要他们走开,“可以。”
彼得鲁沙照例不是一个人来的。涅罗也跟着他来了,那是一条丹麦种的大黑狗,耳朵耷拉着,尾巴跟棍子那么硬。这条狗不大叫唤,神态阴沉,充满个人尊严感。它见到两个孩子,理也不理,从他们身旁走过去,摇着尾巴拍打他们,就像拍打椅子似的。两个孩子满心痛恨它,可是这一次,实际的考虑压倒了他们的感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猜怎么着,尼娜?”万尼亚睁大眼睛说,“就让涅罗代替那匹马做小猫的父亲吧!那匹马是死的,涅罗到底是活的嘛。”
整个傍晚,他们一直盼着爸爸坐下来打纸牌,他们就可以趁人不注意,把涅罗领到厨房里去。……最后爸爸总算坐下来打牌了,妈妈忙着张罗茶炊,没顾到两个孩子。……幸福的时刻来临了。
“咱们走吧!”万尼亚小声对妹妹说。
可是这时候斯捷潘走进来,笑着宣布说:
“太太,涅罗把小猫全吃了!”
尼娜和万尼亚脸色煞白,惊恐地瞧着斯捷潘。
“真的,太太……”听差笑着说,“它走到盒子跟前,就吃开了。”
孩子们以为,这所房子里所有的大人都会大吃一惊,找坏蛋涅罗算账。可是那些大人却心平气和,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光是为那条大狗的胃口诧异。爸爸和妈妈都笑了。……涅罗在桌旁走来走去,摇晃尾巴,洋洋得意地舔嘴唇。……只有母猫惶惶不安。它竖起尾巴,在各个房间里走动,怀疑地瞧着那些大人,呜呜地哀叫。
“孩子们,现在已经九点多钟了!该睡觉了!”妈妈嚷道。
万尼亚和尼娜躺下睡觉,他们流着泪,久久地想着受了委屈的母猫和残忍、无耻,却又没有受到惩罚的涅罗。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由四头肥壮的骏马拉着的一辆四轮马车驶进某男修道院的平常称作“红门”的大门。修士司祭们和见习修士们成群地站在供贵族居住的那部分客房附近,远远地,凭着车夫和马匹,他们已经认出马车上坐着的太太就是他们熟识的、俊俏的公爵夫人薇拉·加甫里洛芙娜。
一个穿号衣的老人从车夫座位上跳下来,扶着公爵夫人下马车。她撩起黑面纱,不慌不忙地走到所有的修士司祭面前,领受他们的祝福,然后亲切地向见习修士们点点头,便走进一个房间里去了。
“怎么样,你们的公爵夫人不在,你们惦记吗?”她对那些搬运她的行李的修士说,“我有整整一个月没到你们这儿来了。不过,喏,我现在来了,那就瞧瞧你们的公爵夫人吧。可是修士大司祭神甫在哪儿?我的上帝啊,我急着要见他,心都等焦了!他真是个了不起的老人,了不起啊!你们有这样一位修士大司祭,应该觉得骄傲才对。”
临到修士大司祭走进来,公爵夫人就高兴地尖叫一声,把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走到他跟前去领受祝福。
“不,不!让我吻您的手!”她说着,抓住他的手,热切地吻了三下,“我多么高兴呀,神圣的神甫,我终于见到您了!您大概忘了您的公爵夫人了吧,可是我的心却时时刻刻留在您这可爱的修道院里。您这儿多么好!这种生活远离浮华的尘世,专心供奉上帝,自有一种特别的魅力,神圣的神甫,我的整个灵魂都感觉到这一点,可是我没法用话语表达出来!”
公爵夫人的脸颊泛红,她流下了眼泪。她热烈地讲个不停。修士大司祭呢,却是个严肃的、难看的、拘谨的七十岁老人,一直沉默着,只是偶尔像个军人似的断断续续说:
“是,夫人。……我听见了。……我明白。……”
“您要在我们这儿住很久吗?”他问。
“今天我在你们这儿过夜,明天我坐车到克拉芙季雅·尼古拉耶芙娜家去,我有很久没跟她见面了,不过后天我再到你们这儿来,住上三四天。我想在你们这儿让我的灵魂休息一下,神圣的父亲。……”
公爵夫人喜欢在这个修道院里盘桓一阵。近两年来,她看中这个地方,一到夏天几乎每个月都要到这儿来住两三天,有时候住上一个星期。那些羞怯的见习修士、那种宁静、那些低矮的天花板、那种柏树的香气、那种简单的素食、那些便宜的窗帘,都打动她的心,使她生出满腔的温情,而且不由得沉思默想,脑海中添了许多美好的思想。她只要在这个房间里待上半个钟头,就会觉得她自己也变得羞怯而谦逊,自己身上也有柏树的气味,往事就退到远处去,失去它的价值,于是公爵夫人就开始思忖,尽管她只有二十九岁,却很像苍老的修士大司祭,她跟他一样,生到人世间来并不是要过富裕的生活,也不是要享受尘世的荣华和爱情,却是为了过一种安静的、与世隔绝的、像修道室那种幽暗的生活。
往往有这样的情形:斋戒者正在昏暗的修道室里专心祷告,忽然,有一道阳光意外地射进房间,或者有一只小鸟停在窗台上唱起歌来。这个严肃的斋戒者就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他的胸中,从罪恶积成的深重悲哀下面,就跟从石块下面那样,忽然涌出安宁的、无罪的欢乐,宛如一道溪流。公爵夫人觉得她自己从外界带到这儿来的,恰好就是阳光或者小鸟带来的那种安慰。她那亲切欢畅的笑容,她那温和的目光,她的说话声,她的笑谑,总之,她整个的人,她那穿着朴素的黑衣服的娇小苗条的身躯,一旦在这里出现,就一定会在那些纯朴严谨的人们心中引起一种温柔欢欣的感觉。每个看见她的人都一定会想:“上帝派一个天使到我们这儿来了。……”她觉得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一点,就笑得越发亲切,极力装得像小鸟似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喝过茶,休息一阵,然后走出去散步。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在修道院的花圃里,刚浇过水的木樨草冒出一股芬芳的潮气,直扑到公爵夫人脸上来,教堂里响起男人低缓的歌唱声,远远听去显得很悦耳,很忧郁。那儿在做晚祷。那些幽暗的窗口温柔地闪着长明灯的微光,有些阴影闪动,有个老修士的身影坐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挨近神像,守着一个募款箱,这些都显出恬淡的安宁,使得公爵夫人不知什么缘故很想哭一场。……
大门外,在墙壁和桦树之间、两旁放着长凳的林荫道上,已经是暮色苍茫了,天空在很快地黑下来。……公爵夫人在林荫道上走了一阵,在一张长凳上坐下,开始沉思。
她心想:这个修道院里的生活安静而平稳,像夏天的傍晚一样,索性搬到这儿来住一辈子倒挺好。要是能完全忘记薄情而放荡的公爵,忘记她那庞大的产业,忘记每天来搅扰她的债主,忘记她的不幸,忘记今天早晨露出顶撞的脸色的使女达霞,那多么好。最好是能够一辈子坐在此地这条长凳上,从许多桦树的树干望出去,瞧着傍晚的薄雾在山脚下一缕缕地盘旋浮动,瞧着远处树林上空的白嘴鸦多得像一片乌云,正飞回巢过夜,仿佛给树林罩上了一层面纱,瞧着两个见习修士赶着马群去夜牧,一个骑着花斑马,一个步行,两个人都因为自由自在而高兴,打打闹闹像小孩子一样,他们年轻的说话声在停滞不动的空气里清脆地响着,每个字都可以听清。就是坐在这儿倾听这寂静也是好的:时而起风了,吹动桦树的树梢,时而有只青蛙把去年的枯叶弄得沙沙地响,时而墙外钟楼上的时钟由于过了一刻钟而敲响。……人不妨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听着,思索,思索。……
有一个背着背囊的老太婆在她面前走过。公爵夫人暗想,要是拦住这个老太婆,对她说几句亲热恳切的话,周济她几个钱,倒也不坏。……可是老太婆一次也没回过头来看她,却转过墙角,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林荫道上出现一个高个子男人,生一把白胡子,戴一顶草帽。他走到公爵夫人身旁,就脱掉帽子,向她鞠躬。公爵夫人凭他头上那一大块秃顶和他那尖尖的钩鼻子认出他就是医生米哈依尔·伊凡诺维奇,五年以前在她的杜包甫基庄园上担任过医疗工作。她想起有人对她说过,这个医生的妻子去年死了,她想对他表示同情,安慰他几句。
“大夫,您大概不认得我了吧?”她问,亲切地微笑着。
“不,公爵夫人,我认得。”医生又脱掉帽子,说。
“哦,谢谢,说实在的,我以为您也忘了您的公爵夫人呢。人们是只记得自己的仇人而忘记自己的朋友的。您也是来祷告的吗?”
“我由于职务的关系每个星期六都在这儿过夜。我在这儿替人看病。”
“哦,您生活得怎么样?”公爵夫人问道,叹了口气,“我听说您的太太去世了!多么不幸啊!”
“是的,公爵夫人,这在我是很大的不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好顺从地忍受种种不幸。没有上帝的意志,人是连一根头发也不会从头上掉下来的。”
“是的,公爵夫人。”
对于公爵夫人的亲切温和的笑容以及她的叹息声,医生光是冷冷地回答说:“是的,公爵夫人。”就连他脸上的神情也是冷冰冰的。
“我对他还有些什么可说的呢?”公爵夫人暗想。
“是啊,我跟您有多少时间没见过面了!”她说,“五年啊!在这段时间里,有多少水流进了大海,人事发生过多少变化啊,就连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呢!您知道,我出嫁了……我由伯爵小姐变成公爵夫人。我甚至已经跟我的丈夫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