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渴睡(1 / 2)

夜间。小保姆瓦尔卡,一个十三岁的姑娘,摇着摇篮,里面躺着个小娃娃。她嘴里哼着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睡吧,好好睡,

我来给你唱个歌儿。……

神像前面点着一盏绿色的小长明灯;房间里,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绷起一根绳子,绳子上晾着小孩的尿布和一条很大的黑色裤子。天花板上印着小长明灯照出来的一大块绿色斑点,尿布和裤子在火炉上、摇篮上、瓦尔卡身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小长明灯的灯火一摇闪,绿斑和阴影就活了,动起来,好像被风吹动一样。房间里很闷。有一股白菜汤的气味和做皮靴用的皮革味。

小娃娃在哭。他早已哭得声音嘶哑,筋疲力尽,可是仍旧号个不停,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止住哭。瓦尔卡却已经困了。她的眼皮粘在一起,脑袋往下耷拉,脖子酸痛。她的眼皮也好,嘴唇也好,都不能动一下,她觉得她的脸好像枯干了,化成木头,脑袋也小得跟针尖一样。

“睡吧,好好睡,”她哼着,“我会给你煮点儿粥。……”

火炉里有只蟋蟀在叫。老板和帮工阿法纳西隔着门,在毗邻的房间里打鼾。……摇篮悲凉地吱吱叫,瓦尔卡本人嗯嗯啊啊地哼着,这一切合成一支夜间的催眠曲,要是躺在床上听,可真舒服极了。然而现在这种音乐反而刺激她,使她苦恼,因为它催人入睡,她却是万万睡不得的。求上帝保佑不要发生这种事才好,要是瓦尔卡一不小心睡着,老板就会把她痛打一顿。

小长明灯不住地?眼。绿色斑点和阴影活动起来,爬进瓦尔卡半睁半闭、呆然不动的眼睛,在她那半睡半醒的脑子里合成蒙眬的幻影。她看见一块块乌云在天空互相追逐,像小娃娃那样啼哭。可是后来起风了,乌云消散,瓦尔卡看见一条布满稀泥的宽阔大道。顺着大道,有一长串货车伸展出去,行人背着背囊慢慢走动,有些阴影在人前人后摇闪不定。大道两旁,隔着阴森的冷雾,可以瞧见树林。忽然,那些背着行囊的人和阴影一齐倒在地下的淤泥里。“这是怎么了?”瓦尔卡问。“要睡觉,睡觉!”他们回答她说。他们睡熟了,睡得可真香,乌鸦和喜鹊停在电线上,像小娃娃那样啼哭,极力要叫醒他们。……

“睡觉吧,好好睡,我来给你唱个歌儿……”瓦尔卡哼着,这时候她看见自己在一个乌黑而闷热的农舍里。

她去世的父亲叶菲木·斯捷潘诺夫正躺在地上打滚儿。她看不清他,然而听见他痛得在地下翻腾,嘴里哼哼唧唧。据他说,他的“疝气发了”。他痛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吸气的份儿,牙齿不住地打战,就像连连击鼓那样:

“卜,卜,卜,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母亲彼拉盖雅跑到庄园去,对老爷说叶菲木就要死了。她去了很久,这时候也该回来了。瓦尔卡躺在炉台上,没有睡,听她父亲发出“卜,卜,卜”的声音。不过,后来她听见有人坐车到农舍这边来。原来老爷打发一个年轻的医生来了,这个医生刚巧从城里到老爷家里做客。医生走进农舍,在黑暗里谁也看不见他的模样,可是听得见他在咳嗽,而且咔嚓一声推上门。

“点上灯。”他说。

“卜,卜,卜……”叶菲木回答说。

彼拉盖雅扑到炉台这边,动手找那个装火柴的破罐子。在沉默中过去了一分钟。医生摸一阵自己的口袋,点亮一根火柴。

“我去去就来,老爷,去去就来。”彼拉盖雅说,跑出农舍,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蜡烛头走回来。

叶菲木脸色通红,眼睛发亮,目光显得特别尖利,好像那眼光穿透了农舍和医生似的。

“哦,怎么了?你这是想干什么呀?”医生说着,弯下腰凑近他,“哎!你病了很久吗?”

“什么,老爷?要死了,老爷,我的大限到了。……我不能再在人世活下去了。……”

“别胡说。……我们会把你治好的!”

“随您就是,老爷。我们感激不尽,不过我们心里明白……要是大限已到,那可就没有办法了。”

医生在叶菲木身边忙了一刻钟,然后直起腰来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没法治。……你得到医院去才成,在那儿人家会给你动手术。马上动身。……一定得去!时间迟了一些,医院里的人都睡了,不过那也没关系,我给你写个字条就是。你听见吗?”

“可是,老爷,叫他怎么去呢?”彼拉盖雅说,“我们又没有马。”

“不要紧,我去跟你的主人说一声,他们会给你马的。”

医生走了,蜡烛熄了,“卜,卜,卜”的声音又响起来。……过了半个钟头,有人赶着车到农舍来。这是老爷打发一辆板车来把叶菲木送到医院去。叶菲木收拾停当,就坐车走了。……

可是后来,一个美好晴朗的早晨来临了。彼拉盖雅不在家,她到医院去探望叶菲木,看看他怎么样了。不知什么地方,有个小娃娃在啼哭,瓦尔卡听见有人用她的声调唱道:

“睡吧,好好睡,我来给你唱个歌儿。……”

彼拉盖雅回来了。她在胸前画个十字,小声说:

“他们夜里给他动了手术,可是到早晨,他就把灵魂交给上帝了。……祝他升天堂,永久安息。……他们说治得太迟了。……应该早点去才对。……”

瓦尔卡走进树林,在那儿痛哭。可是忽然,有人打她的后脑壳,弄得她一头撞在一棵桦树上。她抬起眼睛,看见她的老板,那个鞋匠站在她面前。

“你是怎么搞的,贱丫头?”他说,“孩子在哭,你却睡觉?”

他使劲拧她的耳朵,她甩一下头,就接着摇那个摇篮,哼她的歌。绿色的斑点、裤子和尿布的阴影摇摇晃晃,对她?眼,不久就又占据了她的脑子。她又看见那条布满稀泥的大道。那些背着行囊的人和影子已经躺下,睡熟了。瓦尔卡看着他们,恨不能也睡一觉才好。她很想舒舒服服躺下去,可是她母亲彼拉盖雅却在她身旁,催她快走。她们两个人赶进城去找活儿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看在基督的分上赏几个钱吧!”她母亲遇见行人就央求道,“发发上帝那样的慈悲吧,善心的老爷!”

“把孩子抱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她说,“把孩子抱过来呀!”那个声音又说一遍,这一回粗暴带着怒气,“你睡着了,下贱的东西?”

瓦尔卡跳起来,往四下里看一眼,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儿既没有大道,也没有彼拉盖雅,更没有行人,只有老板娘站在房间中央,是来给她的孩子喂奶的。这个身材肥胖、肩膀很宽的老板娘一面喂孩子吃奶,一面哄他安静下来,瓦尔卡站在一旁瞧着她,等她喂完奶。窗外的空气正在变成蓝色,天花板上的阴影和绿色斑点明显地淡下去。早晨很快就要来了。

“把孩子接过去!”老板娘说,系好衬衫胸前的纽扣,“他在哭。一定是有人用毒眼看了他。”

瓦尔卡接过小娃娃,放在摇篮里,又摇起来。绿色的斑点和阴影渐渐消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钻进她脑子里,弄得她脑子昏昏沉沉了。可是她仍旧犯困,困极了!瓦尔卡把脑袋搁在摇篮边上,用全身的力气摇它,想把睡意压下去,然而她的眼皮仍旧粘在一起,脑袋沉甸甸的。

“瓦尔卡,生炉子!”房门外传来老板的声音。

这是说已经到起床和干活的时候了。瓦尔卡就丢下摇篮,跑到小板棚去取柴火。她暗暗高兴。人一跑路,一走动,就不像坐着那么困了。她拿来柴火,生好炉子,觉得她那像木头一样的脸舒展开来,她的思想也清楚起来了。

“瓦尔卡,烧茶炊!”老板娘叫道。

瓦尔卡就劈碎一块小劈柴,可是刚把它们点燃,塞进茶炊,又听见新的命令:

“瓦尔卡,把老板的雨鞋刷干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就在地板上坐下,刷那双雨鞋,心里暗想:要是能把自己的头伸进这双又大又深的雨鞋里,略微睡上一会儿,那才好呢。……忽然间,那双雨鞋长大,膨胀,填满整个房间,瓦尔卡把刷子掉在地下,然而她立刻摇一下头,瞪大眼睛,极力观看各种东西,免得它们长大,在她眼睛前面浮动。

“瓦尔卡,把外边的台阶洗一洗,要不然,让顾客看到,多难为情!”

瓦尔卡就洗台阶,收拾房间,然后生好另一个炉子,再跑到小铺里去买东西。活儿很多,连一分钟的空闲也没有。

然而再也没有比站在厨房桌子跟前削土豆皮更苦的事了。她的头往桌子上耷拉下去,土豆在她眼前跳动,刀子从她手里掉下,那个气冲冲的胖老板娘卷起衣袖,在她身旁走来走去,说话声音那么响,闹得瓦尔卡的耳朵里嗡嗡地响。伺候吃饭、洗衣服、缝缝补补,也是苦事。有些时候她恨不得什么也不管,往地下一躺,睡它一觉才好。

白天过去了。瓦尔卡看见窗外黑下来,就按住像木头一样的太阳穴,微微地笑,自己也不知道笑什么。傍晚的幽暗抚摩着她那总也睁不开的眼睛,应许她不久可以美美地睡一觉。晚上,老板家里来了客人。

“瓦尔卡,烧茶炊!”老板娘叫道。

老板家里的茶炊很小,她前后得烧五次,客人才把茶喝够。他们喝完茶,瓦尔卡又呆站了一个钟头,瞧着客人,等候吩咐。

“瓦尔卡,快去买三瓶啤酒来!”

她拔脚就走,极力跑得快点,好赶走她的睡意。

“瓦尔卡,快去买白酒!瓦尔卡,开塞钻在哪儿?瓦尔卡,把青鱼收拾出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最后,客人们总算走了。灯火熄灭,老板夫妇上床睡了。

“瓦尔卡,摇娃娃!”传来最后一道命令。

蟋蟀在火炉里叫。天花板上那块绿色斑点,那些裤子和尿布的阴影,又爬进瓦尔卡半睁半闭的眼睛,不住地向她?眼,弄得她的脑袋昏昏沉沉。

“睡吧,好好睡,”她哼道,“我来唱个歌儿。……”

那个小娃娃不住地啼哭,哭得声嘶力竭。瓦尔卡又看见那条泥路、背着行囊的人、彼拉盖雅、父亲叶菲木。她什么都明白,个个人都认得,可是在半睡半醒中,她就是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捆住她的手脚,压得她透不出气,不容她活下去。她往四下里看,找那种力量,好躲开它,可是她找不着。最后,她累得要死,使出全身力气,睁大眼睛,抬头看那不住摇闪的绿色斑点,听着娃娃的啼哭声,这才找到了那个不容她活下去的敌人。

原来敌人就是那个娃娃。

她笑了。她觉得奇怪:这么一点小事,以前她怎么会没有弄明白?那块绿色斑点、那些阴影、那只蟋蟀好像也在笑,也觉得奇怪似的。

这个错误的念头抓住了瓦尔卡。她从凳子上站起来,畅快地微笑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连眼睛也不?一下。她想到马上就可以摆脱这个捆住她手脚的娃娃,不由得感到畅快,心里痒酥酥的。……弄死这个娃娃,然后睡吧,睡吧,睡吧。……

她笑着,挤了挤眼,伸出手指头向那块绿色斑点威胁地摇一下。瓦尔卡悄悄地溜到摇篮那儿,弯下腰去,凑近那个娃娃。她把他掐死后,赶快往地下一躺,高兴得笑起来,因为她可以睡觉了。过了半分钟,她就已经睡熟,跟死人一样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一场小戏

早晨八点多钟。

一大块灰色的乌云迎着太阳爬过去。在乌云上,时而这儿,时而那儿,闪出一道道电光,像是红色的锯齿。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热风戏弄青草,压弯树木,卷起灰尘。马上就要下一场五月的雨,一场真正的暴风雨就要开始了。

以乞讨为生的六岁小姑娘费克拉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寻找鞋匠捷连契。姑娘头发淡黄,光着脚,这时候脸色发白。她的眼睛张大,嘴唇颤抖。

“大叔,捷连契在哪儿?”她逢人就问。谁也没有回答她。大家都关心暴风雨就要来了,纷纷躲到各自的小木房里去。最后她碰见教堂工友西兰契·西雷奇,他是捷连契的好朋友。他走过来,让风吹得摇摇晃晃。

“大叔,捷连契在哪儿?”

“在菜园子里。”西兰契回答说。

讨饭的小姑娘就跑到小木房背后的菜园子里,在那儿找到了捷连契。鞋匠捷连契是个高身量的老人,瘦脸上生着麻子,腿很长,光着脚,身穿一件破烂的女人上衣,这时候在菜畦旁边站着,举起昏花的醉眼眺望乌云。他的身子由仙鹤般的长腿支着,在风中摇摇晃晃,像是一个椋鸟巢。

“捷连契大叔!”淡黄色头发的讨饭姑娘对他说,“大叔,亲人!”

捷连契弯下腰来凑近费克拉,他那严厉的醉脸上铺开了笑容,人只有在看见一个傻里傻气,却又极其可爱的小东西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啊,啊……上帝的奴隶费克拉!”他学着小孩的腔调温柔地说,“上帝是从哪儿把你打发来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捷连契大叔,”费克拉拽住鞋匠的衣襟,哭着说,“哥哥丹尼尔卡惹祸了!我们快去吧!”

“惹了什么祸?哎呀,好响的雷!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22]……什么祸呀?”

“丹尼尔卡在伯爵的树林里,把一只手伸进树窟窿里,现在拔不出来了。去吧,大叔,你行行好,给他把手拔出来!”

“他怎么会把手伸进去的?干吗伸进去?”

“他想替我从树窟窿里掏出一个杜鹃蛋来。”

“今儿这一天还刚刚开头,你们就闹出了乱子……”捷连契摇着头说,慢腾腾地吐唾沫,“得,现在叫我拿你怎么办呢?只好去吧。……只好去吧,巴不得叫狼吃了你们才好,这些淘气的孩子!咱们走,孤儿!”

捷连契就从菜园里走出去,抬高他的长腿,沿着街道大踏步走下去。他走得快,既不看两旁,也不停住脚,好像有人在后头推他,或者威胁着要追上来似的。讨饭的姑娘费克拉在后边几乎跟不上他。

两个旅伴走出村外,顺着尘土飞扬的道路往远处伯爵的那片颜色发青的小丛林走去。这儿到那边有两俄里远。乌云已经遮蔽太阳,不久天空就连一小块蔚蓝的地方也没有了。天黑下来。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费克拉紧紧地跟在捷连契身后,小声念着。

头一批又大又重的雨点落在铺满尘土的道路上,印下了一个个黑斑。有一颗大雨点落在费克拉脸上,像泪水似的淌下来,一直淌到她的下巴上。

“下起雨来了!”鞋匠咕哝说,他那双骨瘦如柴的光脚扬起尘土,“这要感谢上帝,小家伙费克拉。青草和树木靠雨水活着,就跟我们靠面包活着一样。讲到打雷,那你不要怕,小孤儿。雷何苦来劈死你这么一个小不点儿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天一下雨,风就住了。只有雨声哗哗地响,像散弹那样打着地里的嫩黑麦和干燥的道路。

“我和你都得淋湿,费克拉!”捷连契咕哝说,“身上别想有一块干地方了。……哈哈,小家伙!雨水顺着脖子流下去了!可是你不要怕,傻姑娘。……草会干,地会干,我和你也会干的。太阳虽说只有一个,可是它照着世上的万物呢。”

闪电在两个旅伴的头上一亮,大约有两俄丈长。隆隆的雷声响起来,费克拉觉得好像有个东西又大又重,而且似乎是圆的,在天空滚转,正好在她头顶上撞破天空,掉下来了!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捷连契念道,在胸前画十字,“你不要怕,小孤儿!天打雷不是因为生气。”

鞋匠和费克拉的脚上沾满一块块沉重的烂泥。走路吃力,路又滑,可是捷连契越走越快。……矮小孱弱的讨饭姑娘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跌倒。

可是后来他们总算走进了伯爵的丛林。那些树木淋过雨,让猛然袭来的大风一刮,向他们身上灌下水来。捷连契脚底下常绊着树桩,就渐渐走得慢了。

“丹尼尔卡在哪儿?”他问,“你把我领到他那儿去!”

费克拉领着他走进密林里,又走了四分之一俄里,才把丹尼尔卡指给他看。她哥哥是个八岁的小男孩,头发像赭石那么红,脸色苍白,带着病容,这时候站在那儿,身子靠着一棵树,歪着头,斜起眼睛看着天空。他一只手抓住破旧的小帽子,另一只手藏在一棵老椴树的树洞里。男孩仔细观看打雷的天空,显然对他自己的灾难不以为意。他听见脚步声,看见了鞋匠,就苦笑着,说:

“打雷打得好响啊,捷连契!这样的雷我从没见过。……”

“你的手在哪儿?”

“在树洞里。……你行行好,把它拉出来吧,捷连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树洞的边缘有裂口,夹住丹尼尔卡的手:再往里伸倒可以,要抽出来却怎么也不行。捷连契拆下碎片,男孩的又红又皱的手就抽出来了。

“雷打得好响!”男孩又说一遍,搔了搔手,“天上怎么会打雷的,捷连契?”

“这块乌云撞那块乌云呗……”鞋匠说。

三个旅伴从树林里走出来,沿着林边空地往乌黑的路上走去。雷声渐渐小下去,隆隆声已经变远,在村子另一边响着。

“这儿,捷连契,前几天有野鸭飞过……”丹尼尔卡说,仍然在搔他的手,“它们多半在‘烂泥滩’那块沼泽地里停下了。费克拉,你要我带你去看夜莺的窝吗?”

“你别碰它,要不然你会惊了那些鸟儿……”捷连契说着,把他帽子上的水拧出来,“夜莺是唱歌的鸟儿,没有罪过。……它长着那样的嗓子,就为了赞美上帝,给人解闷的。惊了它,那可是罪过。”

“那么麻雀呢?”

“惊了麻雀倒没关系,这种鸟心肠歹毒,狡猾。它脑子里那些想法跟骗子差不多。它不喜欢让人过好日子。当初基督给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它们衔钉子给那些犹太人,还叫道:‘活活钉死!活活钉死!’”

天上露出淡蓝色的一块地方。

“快来看啊!”捷连契说,“一个蚂蚁窝给冲开了!那些小坏包都让水淹了!”

几个旅伴就弯下腰去凑近蚂蚁窝看。洪水冲毁了蚂蚁的住处。那些虫子惶惶不安地在泥地上乱爬,在它们淹死的同伴身旁忙忙碌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们不会出事,死不了!”鞋匠笑着说,“只要太阳一出来,你们就会活过来。……这对你们这些傻瓜也是个教训。下一回你们就不会住在低处了。……”

他们往前走去。

“这儿有蜜蜂!”丹尼尔卡指着一棵小橡树的枝子,叫道。

枝子上停着好些蜜蜂,淋了雨,受着冻,彼此紧紧地依偎着。那些蜂多极了,连树皮和树叶都被它们盖住,看不见了。许多蜂爬到别的蜂身上去。

“这是蜂群,”捷连契教导说,“它本来飞着找住处,一淋雨就停下了。要是蜂群在飞,只要给它洒上水,它就会停下。现在,比方说,如果你要把它们捉去,你就把那根有蜂群的枝子塞进一个口袋里,抖搂几下,它们就全掉在里头了。”

小费克拉忽然皱起眉头,使劲搔脖子。她的哥哥看看她的脖子,瞧见上面肿了一大块。

“嘻嘻!”鞋匠笑着说,“你可知道,小家伙费克拉,这个灾难是怎么来的?这个树林里有些斑蝥停在树上。水从它们身上流过,正好滴在你脖子上,所以就肿了一大块。”

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温暖的阳光倾泻在树林上,田野上,我们这些旅伴身上。严峻的乌云已经走远,把暴风雨也带走了。空气变得温暖而芬芳。空中弥漫着稠李、甜苜蓿、铃兰的清香。

“鼻子出血的时候,就用这种野草来治,”捷连契指着一朵毛茸茸的小花说,“一治就灵。……”

这时候响起了呼啸声和隆隆声,然而不是刚才雨云带走的雷声。一列载货的火车在捷连契、丹尼尔卡、费克拉眼前飞驰过去。火车头喷着汽,冒出黑烟,拖着后面二十几节车。它的力量非同小可。两个孩子很想知道:火车头既不是活物,又没有马来帮忙,怎么就能自己跑动,而且拉着那么重的货车呢。捷连契就开口对他们解释说:

“这儿,孩子们,关键就在于蒸汽。……蒸汽在干活。……喏,它使劲顶车轮旁边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就那个……这个……动起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几个旅伴穿过铁道的路基,然后走下路堤,往河边走去。他们不是为办事而赶路,却是眼睛看到哪儿就走到哪儿,一路上不住谈话。丹尼尔卡问,捷连契回答。……

捷连契对一切问题都答得上来,自然界简直没有一种能难倒他的秘密。他知道一切。例如,各种野草、野兽、石头的名字,他全知道。他知道什么草治什么病,毫不困难地认出马或者牛有多大年岁。他瞧着太阳落下去,瞧着月亮,瞧着飞鸟,就能说出明天是什么天气。再者也不单是捷连契一个人这样聪明。西兰契·西雷奇、酒店老板、种菜园的人、牧人,总之全村的人,所知道的都不下于他。这些人不是从书本上,而是在野外,在树林里,在河岸上学来的。是那些为他们歌唱的鸟,在下落的时候留下满天红霞的太阳,那些树木和青草,把他们教会的。

丹尼尔卡瞧着捷连契,贪婪地把他讲的每句话都听进去。春天,在人们还没有厌倦温暖的气候和野外那种单调的碧绿的时候,在一切都新奇,到处都有焕然一新的气息的时候,谁不想听人讲一讲金龟子,讲一讲仙鹤,讲一讲吐穗的麦子和潺潺的小溪呢?

这两个人,鞋匠和孤儿,在野外走着,讲个不停,不感到疲倦。他们恨不得无休无止地走遍天下。他们走着,不住地谈大地的美丽,却没留意到那个矮小孱弱的讨饭姑娘迈着细碎的步子跟在他们身后。她举步费力,气喘吁吁。泪水挂在她的眼睛上。她巴不得离开这两个不知疲倦的游客,可是她能到哪儿去,而且去找谁呢?她既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只能跟着他们走,听他们讲话。

将近中午,三个人在河岸上坐下。丹尼尔卡从袋子里取出一块面包,那块面包已经浸透了水,变成一团面糊了。几个旅伴动嘴吃起来。吃完面包,捷连契就祷告上帝,然后在河岸的沙地上直挺挺地躺下,睡着了。他睡觉的时候,男孩看着河水沉思。他有各式各样的东西可想。不久前他见过雷雨、蜜蜂、蚂蚁、火车,现在他眼前又有些小鱼游来游去。有的小鱼只有一俄寸[23]多长,有的还不及人的指甲盖长。一条蝮蛇昂起头,从这边河岸往那边河岸游去。

直到傍晚,我们的这几个游客才回到村子里。两个孩子走到谷仓里去过夜。那个谷仓以前用来存放村社的粮食,现在已经废弃不用了。捷连契同他们分手后,动身到酒店去。两个孩子在干草上躺下,互相依偎着,睡觉了。

男孩没有睡着。他瞧着黑暗,觉得好像见到了他白天见到的一切:雨云、明亮的太阳、鸟雀、小鱼、身材细长的捷连契。丰富的印象、疲乏、饥饿起了作用。他浑身发烧,像在火里一样,不住翻身。他很想对别人讲讲他目前在黑暗里看见的那一切使他灵魂激动的东西,可又找不到可以交谈的人。费克拉还小,她是不能理解的。

“明天我要跟捷连契讲一下……”男孩暗想。

两个孩子想着无家可归的鞋匠,睡着了。夜间,捷连契走到他们这儿来,在他们胸前画十字,把一块面包放在他们头底下。这样的深情厚谊却没有人看见。也许只有月亮看见了,它正在天空飘游,从房顶的窟窿里亲切地朝那个废弃的谷仓里张望。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早晨。儿童室里窗玻璃上布满了冰花,可是灿烂的阳光照透冰花,射进来了。万尼亚是个六岁左右的男孩,头发剪短,鼻子像是一颗纽扣。他妹妹尼娜是个四岁的小女孩,头发卷曲,胖乎乎的,身材矮得跟年龄不相称。他们醒过来,隔着小床的栏杆互相气冲冲地瞧着。

“哎呀呀,这两个不害臊的!”保姆嘟哝说,“规规矩矩的人早已喝完早茶了,你们呢,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阳光在地毯上,墙上,保姆的衣裾上快活地玩耍,仿佛邀人跟它一块儿游戏似的,可是两个孩子没有注意这些。他们一醒过来就心绪不佳。尼娜噘起嘴唇,做出一脸的苦相,开始拖着长音说:

“喝茶呀!保姆,喝茶呀!”

万尼亚皱起额头,心里寻思:该找个什么借口来哭他一场呢?他已经?巴眼睛,张开嘴了,可是这时候客厅里传来妈妈的说话声:

“别忘了给猫喝牛奶,现在它有小猫了!”

万尼亚和尼娜拉长了脸,大惑不解地互相瞧着,然后他俩一齐喊叫起来,跳下小床,只穿着小衬衫,光着脚,往厨房跑去,弄得空中满是他们的尖叫声。

“猫下崽子了!”他们嚷道,“猫下崽子了!”

厨房里长凳底下放着一只不大的盒子,这是斯捷潘给壁炉生火的时候用来搬运焦炭的。母猫正在盒子里往外看。它那张灰色的脸表现出极度的疲乏,绿色的眼睛以及狭长的黑色瞳孔显得劳累,感伤。……从它的脸容可以看出来,要叫它的幸福圆满,只差一件事了,那就是“它”,小猫的父亲,不在盒子里,想当初,它是那么毫无私心地献身于它的啊!它想咪呜地叫一声,就张大嘴,可是喉咙里只发出沙哑的声音。……响起了小猫吱吱的叫声。

两个孩子就在盒子跟前蹲下,一动也不动,屏住呼吸,瞧着盒子。……他们惊讶,震动,没有听见保姆不住抱怨,跟在他们身后追过来。他俩的眼睛里闪着极其真诚的欢乐。

家畜在孩子们的教育和生活中起着难以察觉而又无疑有益的作用。我们这些人有谁不记得那些强壮而慷慨的狗、好吃懒动的巴儿狗、关在笼里郁郁死去的鸟雀、迟钝而傲慢的火鸡、温柔的老母猫呢?我们为了解闷往往踩住老母猫的尾巴,惹得它们疼痛难熬,它们却仍然原谅我们。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的家畜固有的耐性、忠心、原谅一切的秉性、真诚之类的品质,对孩子的头脑所起的作用,比起神情严峻、脸色苍白的卡尔·卡尔洛维奇的长篇教诲,或者女家庭教师极力向孩子们证明氢和氧构成水的时候那种叫人摸不着头脑的空谈来,要有力得多,也有成效得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多么小啊!”尼娜说,瞪大眼睛,发出一连串快活的笑声,“像耗子似的!”

“一只,两只,三只……”万尼亚数着说,“三只小猫。那么,一只归我,一只归你,一只归另外一个什么人。”

“咪呜……咪呜……”生下孩子的母亲见到有人关心它,就受宠若惊,叫起来,“咪呜。”

孩子们把小猫瞧了个够,把它们从母猫身子底下抱过来,放在手里揉一阵,然后,觉得这样还不满足,索性用衬衫的底襟把它们兜着,跑到房里去了。

“妈妈,猫下崽子了!”他们嚷道。

母亲在客厅里陪着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先生坐着。她看见孩子们没有漱洗,没有穿好衣服,把衬衫的底襟撩起来,就发窘了,瞪起严厉的眼睛。

“把衬衫放下来,不害臊!”她说,“快出去,要不然我就要罚你们了。”

可是孩子们既没理会母亲的吓唬,也没理会有外人在座。他们把小猫放在地毯上,发出震耳的尖叫声。产后的母猫在他们身旁走来走去,用恳求的声调叫着。过了一会儿,孩子们给拖到儿童室去穿衣服,做祷告,喝茶,可是他们充满热烈的愿望,一心想赶快摆脱这种平淡无味的例行公事,再跑到厨房去。

他们平素要做的事和游戏都丢在脑后了。

小猫的出世压倒一切,成了活的新闻和当前的大事。哪怕有谁向万尼亚或者尼娜提议,用一普特的糖果或者一千枚十戈比银币掉换一只小猫,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这笔交易。直到吃中饭为止,尽管保姆和厨娘提出激烈的抗议,他们却在厨房里盒子旁边坐着不走,摆弄小猫。他们脸色严肃,聚精会神,露出关切的神情。他们不但为小猫的现在,而且也为它们的未来操心。他们决定把一只小猫留在家里陪伴老猫,好让老猫得到安慰,把另一只搬到别墅去,叫第三只住到地下室去,那儿有很多老鼠。

“可是它们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人呢?”尼娜纳闷地说,“它们的眼睛是瞎的,就跟叫花子一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个问题也惹得万尼亚心里不安。他着手翻开一只小猫的眼睛,嘴里呼哧呼哧地吐气,喘了很久,然而他的手术终于不见成效。他们给小猫送来肉和牛奶,可是小猫执意不吃,这也使得他们大为不安。凡是放在它们小脸跟前的吃食,统统由灰毛妈妈吃掉了。

“咱们来给小猫造小房子,”万尼亚出主意说,“它们住在各自的家里,大猫就到它们家里去做客。……”

于是厨房的各个角落里放了些硬纸做的帽盒。小猫给安置在帽盒里住下。可是这样分家,未免为时过早:大猫脸上保持着恳求和感伤的神情,走遍各个帽盒,把它的孩子都带回原地去了。

“它们的母亲是大猫,”万尼亚说,“可是它们的父亲是谁呢?”

“是啊,父亲是谁呢?”尼娜也跟着说。

“它们没有父亲可不行。”

万尼亚和尼娜考虑很久,要决定小猫的父亲应该是谁,最后他们选中了枣红色大马,尾巴已经被扯掉,如今丢在楼梯底下的储藏室里,跟别的玩具一起,没人要了。他们就从储藏室里把它搬出来,放在盒子旁边。

“要注意!”他们告诫它说,“你就站在这儿管住它们,叫它们规规矩矩。”

这一切都是以极其严肃的方式说出来、做出来的,他们的脸上露出操心的神情。在万尼亚和尼娜的心目中,世界上除了盒子和小猫以外,别无他物了。他们的欢乐是无边无际的。不过他们也不得不经历沉重而痛苦的时刻。

吃中饭前,万尼亚在父亲的书房里坐着,瞧着桌上出神。一只小猫在灯旁一张盖着官印的公文纸上打滚儿。万尼亚瞅着它的动作,时而用铅笔,时而用火柴戳它的小嘴。……忽然,仿佛从地里生出来的一样,他父亲在桌旁出现了。

“这是什么东西?”万尼亚听见气愤的说话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这是小猫,爸爸。……”

“我要叫你知道什么叫小猫!你瞧你干的好事,可恶的孩子!你把我的公文纸全弄脏了!”

使得万尼亚大吃一惊的是,爸爸不像他那样喜爱小猫,非但不赞叹和高兴,反而拧着万尼亚的耳朵,叫道:

“斯捷潘,把这讨厌的东西拿走!”

吃饭时候也出了乱子。……饭桌上的人正在吃第二道菜,突然听见吱吱的叫声。大家开始追查原因,发现尼娜的小围裙底下有一只小猫。

“宁卡[24],离开饭桌!”父亲生气地说,“马上把小猫都扔到污水坑里去!家里不准有这种讨厌的东西!……”

万尼亚和尼娜吓坏了。让小猫死在污水坑里,除了残忍以外,还会害得母猫和木马失去它们的孩子,盒子就要空荡荡,又会破坏未来的计划,那个美妙的未来的计划:让一只小猫安慰它的老母亲,另一只住到别墅去,第三只在地下室里捉老鼠。……孩子们哭起来,为小猫讨饶。父亲同意了,可是有个条件,不准孩子们到厨房去动小猫。

饭后万尼亚和尼娜在各个房间里逛荡,苦恼不堪。禁止到厨房去的命令弄得他们无精打采。他们不要吃糖果,他们闹脾气,对母亲撒野。傍晚彼得鲁沙舅舅来了,他们就把他拉到一旁,对他抱怨父亲,说父亲要把小猫丢到污水坑里去。

“彼得鲁沙舅舅,”他们央求舅舅说,“你跟妈妈说一声,把小猫搬到儿童室来住。你说一声吧!”

“行了,行了……好吧!”舅舅说,对他们摇摇手,要他们走开,“可以。”

彼得鲁沙照例不是一个人来的。涅罗也跟着他来了,那是一条丹麦种的大黑狗,耳朵耷拉着,尾巴跟棍子那么硬。这条狗不大叫唤,神态阴沉,充满个人尊严感。它见到两个孩子,理也不理,从他们身旁走过去,摇着尾巴拍打他们,就像拍打椅子似的。两个孩子满心痛恨它,可是这一次,实际的考虑压倒了他们的感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猜怎么着,尼娜?”万尼亚睁大眼睛说,“就让涅罗代替那匹马做小猫的父亲吧!那匹马是死的,涅罗到底是活的嘛。”

整个傍晚,他们一直盼着爸爸坐下来打纸牌,他们就可以趁人不注意,把涅罗领到厨房里去。……最后爸爸总算坐下来打牌了,妈妈忙着张罗茶炊,没顾到两个孩子。……幸福的时刻来临了。

“咱们走吧!”万尼亚小声对妹妹说。

可是这时候斯捷潘走进来,笑着宣布说:

“太太,涅罗把小猫全吃了!”

尼娜和万尼亚脸色煞白,惊恐地瞧着斯捷潘。

最新小说: 奉若珍宝(1V1高甜) 修真界极品炉鼎 姑父宠爱(高H年龄差) 假胎上瘾(孕/夫合集) 共享骚/货(NTR) 大乃摄政王被开大车 旧梦深处:无声的夜曲 《景安纪年:醉花笔记》 孙燕姿音乐爱情故事《6789》 被公司三位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