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5AM.罗德岛。
脚步声从长廊的一头响起。皮靴冷硬的脚步声,在这空荡寂静的走廊中,制造出轻微的回响。感应灯应声依次亮起,又目送着来客的身影悄然熄灭。红外摄像头追踪着深夜访客的身影,沉默地转动关节,又在目标走出拍摄范围后,悄无声息地复位。
非生物们静静地观测今夜发生的一切。
在这段狭窄的走廊尽头,有一间依旧亮着灯的房间。明亮的灯光从门缝之间透出来,在黑暗的地面与墙面上投下一个弯折的亮黄色长方形轮廓。那光亮在黑暗中实在是过于耀眼,适应了黑暗的瞳孔在看到它的一瞬间骤然收缩。来客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他抚平手套袖口的褶皱,屈指敲了敲门。骨节与门板隔着皮料,叩击发出沉闷的声音,在这如死的寂静里却异常响亮。
然而门内没有传来任何的回应。
他等待了三秒,再次敲了敲门。回应他的只有室温调节仪器工作时轻微的噪音。银白色的发间,雪白的耳朵不易察觉地抖动一下,深黑的耳尖随后戒备地伏低。访客抿了抿唇,放轻呼吸。
他推开了门。
温暖的、刺眼的光芒扑面而来。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咖啡的香气,然而堆满分门别类的档案夹的书桌前空无一人,原本码放整齐的文件纸张像是被人狠狠推搡一把,洒得遍地都是。他收紧肩背的肌肉,悄无声息地迈进了房门,没有一点脚步声。浅灰色的眼睛中,黑色瞳孔细如针尖,视线转过桌椅和黑色沙发,最后停留在一个仰面倒在地上的身影。
“……博士?”
***
在嘈杂的噪声轰鸣中,博士敏锐地听到了风铃作响的声音。金属与金属撞击的声响清脆明亮,沁人心脾。他的意识不知从哪道深渊里盘旋着,以令人憎恶的速度缓慢爬上来。
“……我的选择太少。”少女的声音响起来,“我已经与那里休戚相关,再不可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博士听见自己机械平板的回答,“我知道。”
一位瘦弱的菲林少年被她从身后推了出来。他的眼睛很亮,神情却很拘谨,不安地飞快看了博士一眼,又将视线逃逸一般转回地面。
长毛种的菲林,落雪的天空般浅灰色的眼睛,银色与黑色圆斑交替的毛色,拟似覆有积雪的黑色山岩。
——是一位血统纯正的雪境贵族子嗣。
“他已经疯了。他本应该是我们的保护者。”少女的声音有些颤抖,风雪之中那场屠杀在她的脑内留下道道抓痕,“他的处决名单有整整三页长,圣山的朝拜道上洒满了鲜血,而我,只来得及带出这一个。”
“这个孩子不会有过去,也不会有名字,博士,”她轻声地请求,“能把他留下吗?”
“劝你三思,博士。”杜宾的神情冰冷,她转向面前的来客,“你在逼迫罗德岛站队。罗德岛不可能和盘踞一地的军阀抗衡。”
脑内的风铃声音越来越响亮,清脆得像是无数块浮冰彼此碰撞。博士听到自己的声带发出的嗓音,像是人工合成的电子音一样冷淡,“罗德岛不会拒绝一位走投无路的雇员的请求,雇员背景也不在录用考核条目之中。”
“博士!”
博士向身边发出不赞同声音的杜宾轻轻颔首安抚,将视线转回前方。他说,“你们的行踪在那位的眼线之下无从隐藏,一旦罗德岛提供庇护,喀兰定会向我方施压。我需要足够的筹码。”
“你想要什么,博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们需要一个和蔓珠院内部交流的渠道。……一点小麻烦,让那位一时分身乏术。”
少女浅灰色的眼睛微微睁大,惊讶之色显而易见。
“——”
少女开口回答。
而他的世界却在褪色,一片一片地崩塌碎裂。她的面容和声音渐渐模糊。博士的意识像是真空仓内的空气,一丝一丝被抽离出去。他像是被这段记忆排斥着,被扔回了现实中。
一双通红的眼睛出现在他茫然睁开的双眼里。他听见安赛尔惊喜地呼喊着同僚,“华法琳老师,博士醒了!”
***
4:12AM.罗德岛诊疗室。
白发的血魔的目光从体征检测器上移开,侧头看向今晚的病号,挑起一边的眉毛,“三级神经中毒反应——如果再晚十分钟,你那引以为傲的大脑就彻底罢工了。”
博士眨了眨眼,“我什么时候能自由活动?今晚还有会面。”
华法琳点点屏幕,触摸屏上连续地弹出几个黑底绿字的窗口。她看着屏幕嗯嗯点头,如数家珍般地回答,“安赛尔替你洗了胃,推了一管解毒剂和两管镇定剂。五分钟后还有250毫升的静脉输液,”她露出在深夜的诊疗室里格外令人胆寒的笑容,“今晚你就别想从这里踏出一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博士面无表情地反驳,“不要随便添加额外的项目,诊治报告没有写静脉输液这一项。我看得到。”
“有什么差别?”华法琳啪的一声关掉泄了底的报告窗口,“两管镇定剂之后你还想站起来?老老实实待在这里过夜。”她看了一眼屏幕后上方的时间,“凌晨三点半的会面?真是诡异的日程。”
“我的日程一向如此。”
华法琳正要再说些什么,她的通讯装置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接下来我要去化验室一趟,”血魔完短讯,在静谧的夜里露出人畜无害却可怖的微笑,“你最好祈祷凌晨把大半个医疗部门吵醒的是什么有趣的新成分。”
你可是一个夜行种族。博士回以毫无兴趣的冷漠眼神。
血魔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冰冷的月光从床侧的舷窗投下,在白色的床单上留下一个正方形的白亮光斑。博士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与身边仪器工作的白噪音。他盯着正上方的天花板,缓慢地眨动眼睛。思维在药物的作用下凝固,游走在神经之间的信号似乎被静静地沉淀下来。博士什么都没有想。记忆的碎片从深处向上片片浮起,然而他毫无抓取察看的力气。视野中开始充斥大量噪点,所有事物刻意地将细节都藏进了阴影里。
两眼眨动的频率越来越慢。就在他的意识要再度沉湎在破碎的回忆片段时,床边的黑暗里浮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月色下没有一丝温度,像是虚幻的剪影。
“我能坐下吗,博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应答。博士感觉到右手一侧的床沿凹陷下去。他勉强支起眼皮。朦朦胧胧之中,有人背朝自己,在床边安静地坐下。微微弓起的后背与宽阔流畅的肩线,令人联想到优雅而凶狠的掠食动物。
“现在不是你我会谈的最佳时机,”雪豹轻声说,“我想?”
“取决于商谈的内容,银灰先生。”博士将睡姿变为侧躺,露在枕头外的半张脸朝向这位深夜的访客,淡茶色的眼珠湿润明亮,“如果你不拘泥于形式上的、嗯,一些礼数的话。”
银灰稍稍侧过头,黑色瞳仁在黯淡的光线下扩散放大,那无端令人畏惧的浅灰色虹膜仅剩下外围细细一圈,这显得他的表情十分柔和。
“那便好。”他的声音低沉温和,银白色的长发在月光下似乎能莹莹发亮。博士听到他的话语从头顶上方传来,“喀兰的暴风雪已经停歇了。”
博士眨着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慢吞吞地说,“祝贺你。”他搓搓输液后冰凉的小臂,将冷冰冰的手肘垫在侧颈下,同时将身体紧紧蜷缩起来,维持开始流失的体温。然后他闭上眼睛,问,“那么,爱好和平与中立的小小罗德岛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博士难得的幽默使得谢拉格的贵族轻轻地笑了一声。露在柔软的枕头之外的头颅上方感受到了轻柔而谨慎的碰触。或许镇定剂的缘故,博士觉得银灰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在这之前,我先能坐下吗,博士?”
“你已经坐下了。”
博士露在薄被外的右肩感受到对方暗示般的力道。他就势往床铺的内侧挪了一挪,有点不情愿地让出了自己好不容易才捂暖的区域。骤然而至的寒冷促使他把身体蜷得更紧。紧贴枕头的左耳听到了床垫承受了另一个成年人体重后发出的轻微呻吟,还有床单与衣料摩擦的细碎噪音。
在那之后,完全出乎意料地,博士那如同婴儿般紧紧蜷缩起来的身体,被一个温暖的拥抱包裹起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深沉的梦境中有雪松的香气。雪白的野兽心满意足地,将今夜的猎物叼回了自己的巢穴。温血动物的体温是令人忘却忧愁与明日的温柔乡。
……隐隐约约听到了鸟类振翅的声音。
“博士,早上好。今日的待办事项三十四项,未读通讯共计六十二条。”
P.R.T.S的机械音使博士从安稳的睡梦中醒来。
博士抱住柔软的被褥,闭着眼睛,慢腾腾地坐起身来。他将过于沉重的头颅疲惫无力地搭在膝盖上,勉强撑开一只眼睛,朝床头的屏幕看去。晶蓝的显示屏上全是待阅的感叹号。
他仿佛被刺痛般,迅速又把眼睛闭上,闷声说,“先播放最新的语音留言。”
“四分三十三秒前,干员史都华德的留言:
“博士,恢复得怎么样?”
扬声器中传出年轻雪狐的声音。他的嗓音清脆又温软,令人联想起一株新生的嫩竹,“根据喀兰贸易人员的行程安排,今天的会议最晚能推迟到十点三十分开始,协议的初稿我们已经和他们大致敲定完毕,博士在开会之前记得看呀?”
博士眯着眼睛点开附件,拖住文档的滚动条,一滑到底,五十多页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字符让他的后脑勺阵阵抽痛,被压榨过度的大脑还在无声地抗议。
他缓慢地眨动着沉重的眼皮,沉默了数秒,慢悠悠地俯下身,闭着眼睛伸长手臂往床铺下掏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镇定凝胶这类药剂每位干员都有一定配额,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用到。博士的消耗量远远多于自己的配额,为此他特意在自己舱房里存了一整箱从各个干员处搜罗而来多余的镇定剂。
当然,这并不被医疗部门允许,也不符合医嘱。
博士的手探空了。
“……?”
睡眠不足而昏昏沉沉的大脑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的卧室。
空气中浮动着雪松醇清冷而深沉的气息。
掌下衾被的触感十分陌生,那独特的织染手法与花纹被谢拉格的手艺人们奉为不传之秘,这种布料一向只供给雪境之上的贵族。
答案呼之欲出。
博士揉了揉额角,掀开被子从床上走下,并成功找到了自己的鞋子。
这位雪境的贵族极少在罗德岛留宿,但这并不妨碍他忠诚的护卫将他的房间布置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博士对着壁上纹样与织法都相当精妙的织锦端详数秒,目光又扫过桌边那一套野莓纹样的金边茶具,最后停留在书桌正中摆放的那一页写满字迹的纸张。
“……?”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任何具有价值的文件都不会被那位盟友存放在罗德岛的舱房,正如他自己也极少在这间舱房内留宿。
那张大大方方摆放在书桌正中的纸张的存在,就显得分外刻意。
博士走过去,将那张薄薄的、有点泛潮的纸张拿了起来。
纸张的一侧泛着毛边,像是从装订好的手册里裁下来的一页。一列列书写着的是谢拉格的语言,博士并不精通,只能大概知道这是一份列满人名的名单。几乎所有的人名都被粗细深浅不一的删除线划去,由此似乎便能知晓他们的结局。
也许是承载了过多的生命,纸张似乎变得沉重了。
“……嗯?”
名单的右侧靠下,是一个仅存的,尚未被划去的名字。正好是博士不认识的单词,他并不知道发音。
然而他认得出旁边的批注,那个维多利亚花式变体书写成的通用语单词。流畅而圆滑的笔迹连伦蒂尼姆最严格的书法老师都难以对此吹毛求疵。
那是银灰的笔迹。在那位幸存者名字的旁边,无声地宣告般地、沉默地威吓般地,写上了罗德岛的单词。
博士嘲笑般地一哂,将纸张放回了桌面。
他向舷窗外看去,厚重的乌云密密地积压在天际,那是迫近的暴风雨。博士感到一阵压抑,仿佛所在的舱房被巨人握在掌中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认定这是风暴来临之前过低的气压导致的。
他从盟友的舱房内推门,走了出去。
罗德岛会在中午时分停港躲避风暴,喀兰的人员也将在那时离船登岸。下一次危机合约的合作协议,必须要在那之前最终敲定,并两方通过签字才行。
***
三根镇定凝胶棒,一杯烟熏味浓重的正山小种外加十二块方糖,让博士成功度过了协议文件的痛苦时光。
过多的文字与数字使得他的前额隐隐发胀,风暴来临的低气压更加加重了这份不适。阴沉的天空照进来的光线冰冷而刺眼,为了隔绝这份不必要的刺激,博士拉上兜帽,垂头匆匆走向会议室。
曲折的长廊空无一人,多数干员都在为罗德岛将要到来的入港靠岸而忙碌着。博士在沉默的廊道内穿行,迎接与目送他的只有安静冷漠的感应摄像头。
他转过三个弯,爬过两段楼梯,在最后一个几近直角的转弯处和一个身形极为高大的人撞在一起。两人都闷哼一声,但只有博士因为这份冲击而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也许是我的质量比较轻的缘故?
质量更重的人一把握住博士的上臂,扶住他仍在后倒的身体。
“……多谢,将军,”博士勉强稳住身体,透过兜帽的阴影看到了来人的面容,“我可能有些睡眠不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年长的黎博利银白的胡须下那线条冷峻的嘴唇紧紧抿着,淡金色的瞳孔如同锁定住猎物般盯着面前的博士,“博士……怎么是你,博士?”
“当然是我,”博士不明就里,他调出今日的行程窗口,将显示屏翻过朝向赫拉格,“十点三十分与喀兰贸易的第二次关于危机合约会谈,我还有两分钟。”
赫拉格松开手,缓缓直起身,“……喀兰贸易?他们还没有离开?”
生于极寒的乌萨斯黎博利身量极高,他习惯性保持笔直的背脊使得他的身形看起来更加高大。如同附骨之疽的血腥与背叛缠绕着这位年长的军人,然而它们也同样滋养着他,使他看起来比实际上更为年轻。
博士为了能够直视他的眼睛,不得不仰起头来,“是的。……昨晚是有一些变数。”
俯视的淡金色的眼睛眨了下,那一闪而过的白影是灰白的瞬膜或是苍白的眼皮,博士看不太清。
“气味,对于很多种族而言,是与语言和动作同样高效的交流方式,”赫拉格隐晦地劝告,“尽量避免在谈判桌上施加给你的同僚们错误的导向和额外的压力,博士。”
“我什么都没有闻到,”博士问,“我的身上有什么气味?”
“……”
——是相隔数米远,让一位嗅觉灵敏的黎博利生生将他错认为他人的、存在感那样强烈的气息。
赫拉格思及博士沾染这一身气息的缘由,表情变得相当冷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将军?”等不到回答的博士又问了一声,“我还有三十二秒。”
赫拉格退开一步,“先披上这个吧,博士。”
“……?!”
一件仍带着体温的外衣劈头罩了下来。过于宽大的尺寸将博士从头到脚遮盖得严严实实,他甚至看不清面前的道路。
赫拉格再度俯下身,迅速地替他整理形容,紧紧扣上外衣的拉扣。
“祝你会谈顺利,博士。”
P.R.T.S在这短短的三十秒之间不停地用尖锐的蜂鸣提醒着会议的时间。博士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再度提问的余裕。他仅仅向一边的赫拉格点点头,又匆匆走向了会议室。
赫拉格目送着他的背影。手指轻轻弹了弹刀柄。
在战场上,军人们会采用一切能够取得胜利的战术。而狡猾的政客们,并没有任何战术可言。
那个应该端坐在会议室的银色的身影,此刻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年长的黎博利深深皱起眉毛,露出克制而嫌恶的表情。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灰黑的云层低沉地积压在沙丘与天空的交际之处,沉甸甸地,几乎下一秒便要跌没沙中。沙漠沉静祥和的面具被撕碎,沙丘如同有生命的巨物般随风迁移,变幻着形态,如同真正的海面般波涛汹涌。混着沙砾的雨点零星地打在舷窗上,强风之下,水渍划过的轨迹是道道斜线,留下道道褐黄的泥印。
这场风暴来得太急。
天色阴沉无比。室内光线在光洁冰凉的会议桌上映出点点惨白的反光。
会议室内这场利益分配的拉锯战你来我往,已经进行到对于小数点后两位的讨论。博士支着耳朵勉强听了个大概,实在是兴趣缺缺,慢腾腾地将半张脸缩进身上明显过大的外衣的立领里,明目张胆地浑水摸鱼起来。
待办事项依旧是鲜红的99+,他一心二用,处理了个把小时,至今连个具体数字都还未显示出来。
微弱的责任心驱使他再次收拢思绪,听了五分钟。然而余光一闪而过的白色影子轻而易举地转移走了他的注意力。
那银白色的尾尖搭在深黑色的地砖上,映出一弯浅灰色的倒影。圆润而蓬松的尾尖悄无声息地立起,再放下,轻点着地面,十分惬意。
一点、一点、又是一点。
尾尖的主人神色不动,十指交叠扣在膝上,听得专注,看似毫不费力。似乎感知到来自旁边的视线,银白发间的右耳敏锐地转向博士的方向。
动耳肌早已退化的博士收回了视线,心下有几分羡慕。
此时,指下的通讯装置轻轻一震,他低头看向最新送达的讯息,呼吸不由得一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病人颅压与体温异常,将采用备用急救方案。姑息终期应对疗法已征得监护人同意。
一旁的银灰何等敏锐,“博士可有急事?”
一时,室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博士的身上。
“医疗部门的急报,”博士毫不犹豫地站起身,迅速收拢桌上的文件,他转头问道,“……我去一趟?”
银灰颔首致意,十分通情达理地回答,“当然,毕竟人命攸关。博士不必在此为些蝇头小利蹉跎时间。”
“那好,”博士应得干脆利落,“你们继续,不用等我。”
***
雨势逐渐变大。雨点落在舷窗上的声音开始变得响亮而急促,仿佛一把把碎石子拍在窗外。博士缺席的谈判依旧持续着。银灰的那句“蝇头小利”仿佛一句来自领袖的表态,喀兰的负责人员在那之后态度格外温和,甚至在先前多个胶着不让的条款上纷纷让步。
商谈顺利流畅得足以让史都华德感到异常。
随着商谈的进行,这份异样逐渐加重,与阴沉的天色一般,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博士的气息仿佛陈旧的书简,混杂其中的是来自赫拉格将军弥散不去的硝烟气息。它们又与谈判桌另一边,那冷冽深沉的气息巧妙地周旋拮抗,彼此制衡。
然而,这份平衡随着一方的离去被扰动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因此他心中悄无声息,却节节攀升的焦躁与压抑并不完全源于风暴天气。
来自雪境的尊贵来客的视线早已从开始收尾的商谈上移开。浅灰色的眼睛凝视着舷窗外被雨点模糊晕开的景色,隐隐能看到起伏翻涌的沙丘,与天际厚重的云层。
史都华德忍不住将好奇的目光转向这位他先前只从报道与新闻上听说过名字的雪境政客。他的外表比史都华德想象中的要年轻,体格也要更加高大一点……或许是习练剑术的缘故?他的眉骨很高,是谢拉格北部住民的特征,眼睛不时会隐藏在眉宇投影里,更加让他人看不出情绪。
在商贸合约起草之前,或者说在加入罗德岛之前,他不会想到有一日他会和这位坐在同一张谈判桌上,甚至面对面交流。故乡里交口相传的传闻,与铺垫他能够坐在此处的累累恩惠积压在雪狐年轻的肩头,他难以遏制地紧张起来。
进展顺利的商谈果然结束得比预期要早,博士似乎仍旧被医疗部门的事务绊住,还是没有出现。
在双方整理校对着终稿时,史都华德正向博士询问着预计回来的时间,鲜少开口的贵族政客意料之外地向他搭话,“……你是雪境的住民?”
史都华德假装自己没看到一边同僚传递来“交给你了祝你好运”的眼色,有些诚惶诚恐地应道,“是的,我的故乡在雪境的南部。”
银灰微微颔首,“南部……难怪你会来罗德岛。”他的态度比史都华德意料的要平易近人,语调也很温和,似乎这只是一场打发时间的闲谈,“可以多回雪境看看。南部的城貌总是变化得很快。——去过北部么?”
“小时候去过一次……跟着家里的长辈去朝拜圣山。”史都华德回忆着,“山路实在不太好走,之后就没有跟着去了。”
银灰微笑了一下。他的唇色很淡,唇瓣又薄,扬起嘴角时带有一丝冷酷的意味,“前些时间通了雪线上的列车,”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随口一提,“可以不走朝拜道。”
史都华德的政治嗅觉并不敏锐,他在迄今的人生中都对其不甚在意。然而在此时,他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安定,似乎在远远的故乡,高耸的圣山之上……有什么已经悄然崩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他犹犹豫豫,正如每一位雪境出身的住民,对圣山上的存在讳莫如深,“……被容许吗?”
政客的指尖隔着黑色的皮手套,轻轻按揉自己的食指关节,他轻描淡写地反问,“需要谁的容许?”
史都华德开始后悔说出那句多余的问题了。
“博士向来擅长清理沐浴在神恩之下的蠕虫,这次也多亏他的襄助,”雪境未来的独裁者轻柔地说,“昨夜的情形颇为混乱,我还来不及表达我的感谢。”
史都华德意识到他选择自己搭话的原因,他连忙点头,“我会向博士转达的。”
独裁者的嘴边仍带着尚未消失的笑意,“……此外,博士在百忙之中难免有所疏漏,我也对此深表理解。”
“——”
史都华德感到似乎有什么掐住了自己的咽喉,一阵呼吸困难。这是他感受到潜在威胁时的本能反应。
这位年轻的罗德岛干员表现出的不适是如此明显,他的同僚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投以询问的目光。史都华德向他们摇摇头,又低声说道,“您请继续说。”
银灰也确实无意为难面前这位一无所知的干员,只是抬抬下巴,示意对方有一则呼入的即时通讯。
正是博士的回电。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三个小时以内我过不来,终稿我会看的。”博士传来的话音略带电流声,显得比以往更加冷淡机械,“还有什么事?”
“博士。”银灰突如其来地开口。
“……银灰先生。”通讯装置另一侧的博士极其简洁地寒暄。其过于冷淡的态度依史都华德看来,有些异样。
“他在船上。”政客的声音变得很冷。
博士的回答依旧听不出情绪,“你想怎么做?”
“明知故问,博士。你见过那页名单。”雪境的政客嗓音低沉,语调轻柔,说出的话语却残酷无比,“我需要它的头颅。”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仅能听见雨点急切地拍击着舷窗。喀兰的随行人员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依旧有条不紊地收拾文件;而作为东道主的另一方,则屏息等待着那端的回答。
“可以。”
远远出乎史都华德的意料,那端博士的回答干脆利落,毫不犹豫,“遗体将在十六个小时之内交接完毕。”
随后,连一句社交辞令般的告别也无,博士迅速切断了通讯。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11:28AM.罗德岛特殊无菌舱室。
——在午后的暖阳中,他做了一个风雪凛冽的梦。
寒风如刀,雪粒乱舞,交织成一片迷离黯淡的天网。圣山巍峨,高耸入铁灰色的天际,不见山顶。朝拜道蜿蜒曲折,其上的行人如同蝼蚁般渺小,在齐膝深的积雪中匍匐前行。
风声烈烈,哭号声四起,铁链声铮然作响。
全副武装的士兵在道旁站成两列,冷漠地旁观着这场悲喜剧。雪粒不过多久便在他们的两肩积起厚厚一层。
手腕粗细的铁链圈起他的脖颈,铐上双腕,他被拖曳着踉跄前行,艰难行走在泥泞的雪水中。
这条铁链很长,很长,如同积雪融化蜿蜒流淌的溪水,从圣山曲折而下,被铐住串起的、血统高贵的囚徒们恍如逆流而上的鱼群。鱼儿被网住,如同瓜蔓般牵扯拉起,连根带土,被驱赶着向遥不可及的山顶攀爬。
忽然一个来自身后的力道猛地将他向后拽去。疲倦僵硬的双膝骤然一软,他一个后坐,跌入被前人践踏得灰黑的雪水之中。
他回头看去。
被拷在他身后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他认识这位血统高贵的阶下囚。世代积累的财富与教养,使他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
士兵们冲入他的宅邸,将他从情妇的温柔乡里拽出来的时候,他身上的睡袍华美轻薄,映着雪粒的反光上熠熠闪烁。可惜这份精美并不能兑换成等值的保暖厚实,如今那件睡袍脏污褴褛,几乎看不出原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老贵族发青的手指紧抓着覆有积雪的铁链,身体前倾着,如同一位虔诚的信徒向着圣山跪拜般。然而他的身体深深地伏了下去,没有再起来。
一旁的士兵上前,熟练地将冻僵的尸体从铁链上解下来。满是皱纹的手掌冻结、粘连在铁链上,被轻而易举地扯下。红红白白的皮肉冻在银灰色的铁链上。士兵拎起那具不再动弹的身体,一把抛在路边。
雪势凶猛,很快便在那具朝拜般的尸体上积起一层。不一会儿,老者的面目便看不清了。
……循环往复。历史在循环往复。
数年前这片纯白的冰雪上洒满了的是,在政治角逐中落败的一族的鲜血。短短几年,便轮到获胜方的尸体如同冰雕般被抛弃在道旁。
我对政治漠不关心,哪一派执政与我无关。一定是什么弄错了……怯懦的内心在这样地哭号。然而冻结住所有恐惧的大脑却无比清醒。
那一位鲜少犯错。握住了经济命脉,把持了军队——那个高贵的姓氏之下,除他自己以外已经再无他人,他的身后是新的阶级,是被经年盘剥与奴役的怒气与不满,正叫嚣着清洗与倾覆。
风声贯耳,铁链声铿锵。哭号声已经衰弱下去。
途径的朝拜道旁累累地堆积起了形形色色冻僵的、血脉高贵的尸体。
随着肩负着这条铁链的人数不停减少,颈上的铁链愈发地沉重,身前的链条已经沉沉地垂下,拖曳在地。泥泞溅了上去。链条在灰黑的路面,留下一道如同车辙般划痕。
圆弧的铁链如同车轮,时不时碾开一片泼洒四溅,已然凝结的血迹,又带起几段雪下僵硬冰冻的断肢。发青的手掌们直指天空,仿佛在魂归地下时的最后一次挣扎。
疼痛,寒冷,恐惧,累加到极端的时候,便无从感知到。他的思考已经停止了,冻僵在这片暴风雪之中。他不时地跌倒,又茫然地爬起,再随波逐流地迈开脚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眼前只剩下了扑面而来的雪粒。不是柔软的雪花,不是细密的水滴,是锋利如刀的冰粒,旋转着,飞舞着,将旧时的贵族,与他们引以为傲的血统搅成齑粉。
他空茫而麻木地迈着脚步,迟缓地向前走。
——神圣的血脉不可断绝。
太可笑了。蔓珠院明明如今也自身难保。
——就算活过这场朝拜道上的风雪,在道路的终点还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
那些尸体,悬在林立的绞刑架上……风雪旋起,它们微微晃动。干枯的银色与黑色的毛发挂满冰粒。它们浅灰色的眼睛不曾闭上,蒙着一层尘霾,穿过细密的雪粒,穿过虚伪和平的岁月,死死地盯着来者。
——是的,是的。以血还血,以命换命。你们的幸存者已经归来,正向着仇敌们举起屠刀。
……他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铃音,起音清脆,余音悠远。
风雪不知何时停歇。柔软而温暖的触感从冻僵的脸颊上传来。过于温暖,甚至如同灼烧般,让皮肤感到一阵刺痛。
他的视野里仍是一片雪白,空无一物。
“……太好了,太好了……”他听到有人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还有你、还有你还活着……”
颅内发胀般地疼痛着,他听见了自己的惨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缓缓睁开眼。
温暖晴朗的阳光自舷窗外投入,在深黑色的地砖上投下一个四四方方的光斑,仿佛谁随手丢下一张亮白的手绢。细小的纤尘在光线里轻盈飞舞,冰冷的机械都被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泽。
他回忆起梦境中的风雪与死亡,觉得眼前这一切安宁温暖得不真实。
淡茶色的眼睛俯视着他,白瓷般的面容在午后暖阳下几乎透明,眼睫纤长,在眼下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博士的嗓音冷淡,平板地问他,今天身体的感觉怎么样?”
“好极了,”他轻松地回答说,“哪里都不痛。——是新配的镇痛处方吗?”
博士没有回答。
“今天我会把《乞力马扎罗的雪》最后一段读完,你有兴趣听吗?”
“当然了,”他说,“那架飞机,最后来了吗?”
“某种意义上,来了。”博士的回答模棱两可。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14:57PM。罗德岛特殊无菌舱室。
这一层舱室无比安静。
来来往往的医疗干员们脚步匆匆,却也极轻。他们绝少交谈,极少停留,身着白色的外衣,如同道道稍纵即逝的幻影,穿梭在长长的、寂静的走廊上。电子机械工作的白噪,与排风扇运作的沉闷的轰声,如同巨人的鼻息,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所有细碎而清脆的杂音掩盖。
这也本该如此。
因为这里是——静待医学进步的场所。
初雪端坐在走廊一侧的座椅上。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安稳地搁在两膝上方。雪境菲林那标志性的浅灰色眼睛,透过密封的强化玻璃,沉默地注视着面前已经空无一人的无菌舱室。
里面的一片狼藉已被机械臂清理扫除得再也看不出一丝痕迹。
需要哄骗安慰的对象已经死去,墙上的投影也至此关闭。虚假而温暖的阳光,碎金闪闪的平稳海面,那样安宁祥和的风景的本质,只是一片惨白光洁的墙体。
死寂的舱室内所有的照明已经熄灭,唯有走廊的地灯那点点细弱的光,投在雪白而平整的病床的一角上。
历时数月的拉锯战终于在今日落下帷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那场狂乱凛冽的风雪之中,她顺着那条粘连了零碎血肉的冰冷铁链一路向下,踩过一滩滩凝结成冰的鲜血,握住了那双还残留了一丝温度的手。
然而他们的厄运并未随着喀兰的暴风雪一同散去。疾病的阴云聚拢,开始纠缠他的魂灵,将他一寸寸从人世拖下幽冥。随着病情加重,他的病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向舰船的深处转移。
偷来的生命终需偿还,这个道理再浅显明了不过。
数月前登上罗德岛的两人,不曾料想到他们的旅途会终止于这鱼缸般的无菌舱室内。焚烧的臭味四散,唯有换气扇的声音回应着她急促而无序的呼吸。
“……神啊。”她轻轻闭上眼,呼唤着。
她离故土太遥远了。她听不到圣山的声音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
一个声音从她的侧前方传来。有一位琥珀色虹膜的菲林正从电梯里走出,戴着浅蓝色的丁腈手套的右手拖着一辆手推车,上面摆满了巨大的装满液体的透明锥形瓶。
初雪在昏暗的光线中辨认着她身上的名牌。
医疗干员,亚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已经在这一层待了整整三个小时——脸色看起来非常差,”亚叶说,“这一层的空气质量太糟糕了,去甲板上透透气吧。”
初雪只是缓缓地摇摇头,用干涩的声音感谢这位陌生同僚的好意,“谢谢,我会的。”她又将视线转回面前空无一人的无菌舱房,轻轻地说,“请让我再在这里坐一会儿。”
亚叶看着面前这位固执的雪豹姑娘,轻声地说,“我们会照顾好他的,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
委婉的安慰却让已然麻木的心感到一阵抽痛。她的眼里突然浮出一层水雾,她用力眨了眨眼,让那股酸意消散。
“这很不容易,我知道的,”她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酸楚,“可我还是希望……至少让他完整地……”
亚叶沉默了片刻,正要开口。此时一则新的通讯传来,她低头一瞥,睁大了眼睛。她紧了紧牙关,喉头滚动了下,“……悲伤还为时过早,初雪小姐。”
仍蒙有一层水雾与血丝的浅灰色眼睛疑惑地转向她。
亚叶低声说,“尸检结果推翻了我们原本推测的病因……博士想要和你谈一谈。”
***
“这股焦糊味什么时候能散啊,”嘉维尔皱着鼻子,以不满的目光瞪视着天花板上的换气扇,“都传到这里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末药放下镊子,从工作台上抬起头,小声地回答她,“亚叶姐已经下去给无菌舱室换气消毒,味道应该很快就会散掉。”
嘉维尔的目光从换气扇顺着管道一路往下,最后停留在工作台上,那颗勉强拼完一半的菲林颅骨,正在白亮的照明下泛着惨白的光,空洞的半圆形的眼窝里似乎仍有某种视线残存。
末药花了一个多小时勉强拼完了下颌和颧骨。剩下那些大小不一的惨白碎片,在不锈钢的手术托盘里按着编号排成阵列。
“好像不齐啊,”嘉维尔粗略地数了下,“这些可拼不全头盖骨。”
末药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骨片小心翼翼地粘好,“有一些扎进了送葬人先生的后背……要等医务室把它们都取出来。”
“……哈?”
嘉维尔一愣,“送葬人?把病人的颅骨打碎——我可没听说过这种姑息疗法。”
末药连忙否认,“不、不是的!今天中午病人的病情急剧恶化,我们连忙通知了他的监护人和博士……在博士进入无菌舱室35分钟后,我们就接到了房内传来的紧急呼救。”她垂下头,眼睛毫无准备地对上了菲林颅骨空荡荡的眼窝。她吓了一跳,害怕似的立刻移开,“我们赶到的时候,病床上的人只剩下了半具身体。颅骨碎得到处都是,送葬人先生整个后背都是血……所幸博士没有受伤。”
嘉维尔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啧了一声。
正在这时,门被轻轻敲了三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啊、请进!”末药应道。
门被小力地推开,露出一双卡特斯红彤彤的眼睛和柔软垂下的肉粉色长耳朵。
安赛尔一手托着不锈钢手术托盘,侧着身进来,一手将门又轻轻在身后合上。
“送葬人先生的伤势已经处理好了,这些是他身上取下来的骨骼碎片……我把它们大概清理了一下。”
“嘶,”嘉维尔看到其中几块几乎有半指长的骨片,“亏的是那个萨科塔的身板还算坚实。要是这些扎到博士身上,以他那风刮就倒的身板,当场就要断气了。”
安赛尔露出不敢苟同的无奈表情,“这倒……还不至于。”
嘉维尔戴上乳胶手套,拿起其中的一片。它的外层已经被清洗得光洁白净,内侧却结成一片深黑暗红的污垢。
“这是什么?”
“华法琳老师说这是氧化铁。血液蒸发之后留下的。”
末药轻轻地抽了口冷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似乎是颅内猛增的温度瞬间蒸发了脑组织,造成的颅内高压使得颅骨不堪压力,最后开裂。”
末药又忍不住看向面前仅剩一半的头颅,那个苍白温和的菲林少年的面容已然无存,“怎么会……昨天的情况明明看起来还可以……”
嘉维尔又从骨片中挑出一块棱角锋利,闪有大理石光泽的黑色结晶,“这又是什么?源石结晶?”
“啊,这里也有,”末药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塑料盒,雪白的棉花内衬上存放着相似的黑色结晶,“下午的现场也发现类似的结晶。博士也拿了几块去做元素分析……目前的结论只能说它与源石并无关系。”
嘉维尔看着这块与周遭惨白骨片格格不入的黑色晶体,挑挑眉,“这个不用拼回去吧?”
“……啊?”
嘉维尔也从工具匣里取出一个镊子,“我也来帮忙……你一个人拼到什么时候去。”
阿达克利斯女医师那橙黄色的眼睛再度看向那颗破碎严重的颅骨。
“……可怜的小雪豹,他看起来还没成年呢。”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飞行器无声地划过无星的夜空。飞行器外的世界似乎融化为一团墨色的球体,黑暗四面八方裹挟而来。浮游在一团黑雾之中,失去足下土地的支撑,这份恐惧栖息在所有无法飞翔的生物的心中。然而、讯使如今已然相当适应这份时常袭来的失重与浮空感,甚至开始隐隐期待着每次的飞行旅程。
“这次会在罗德岛待上多久,朋友?”驾驶员是毛色雪白的沃尔珀,有着狐狸般细长的眼睛。他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动驾驶的监控屏,仿佛打发时间般地和讯使搭腔。
“最多一两个晚上,现在哪里都缺人,要送的信件堆得和山一样高啦。”讯使摸着搁在腿上的金属箱,以不甚认真的语调抱怨着。
罗德岛与谢拉格仅有两条空中航线,最远的也只能抵达到南部的边缘城市。建立从北部直飞的航线一直没能谈妥,谢拉格新的执政者似乎对于允许罗德岛的飞行器接近喀兰腹地存有极深的顾虑。讯使不得不从北部的圣山脚下乘着列车一路奔波,再从南部的罗德岛办事处搭上直达的飞行器。
驾驶员细长眼皮下浅灰色的眼珠转回来,以一个奇怪的角度看向讯使,“上次从喀兰传来信号塔准备动工的消息,难道又有新的变故?我听说敢于提出质疑的蠕虫已经全部冻死在暴风雪里。”
“我在和一个罗德岛的飞行员说话?还是一个谢拉格人?”
驾驶员耸耸肩,“这个看你,我觉得没差。”
讯使哈哈一笑,“让那群整天捧着教义祈祷的人接受视野的最高点不再是圣山——哪有那么轻而易举,”他拍拍腿上的金属箱,“不然也不用我再跑这一趟。”
“那是……”驾驶员话到一半,“算了,这不是我应该知道的。”
“你这分明是心里有数的样子。“
“……你以为我为什么能把飞行器开进谢拉格的领空?”沃尔珀转回头去,用一种带有讽刺意味、刺耳的语调回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们已经相当熟稔。
出身于谢拉格的驾驶员是同期里被批准执行往返谢拉格的飞行任务的唯一一人。并不是因为他的驾驶技术最有优秀,而是他生养在喀兰圣山的脚下——离神最近……离蔓殊院最近的地区。蔓殊院的教义使他们一族成为外人眼里最愚昧最无知的教徒,哪怕挨饿受冻也在向着圣山不停地祈祷供奉,乞求着虚无缥缈的庇佑——
任何一位从谢拉格走出的住民,只要见过雪境外的温暖繁华,都会自发成为新政的拥护者。谁想要回到旧时代?除了那些贵族……贵族?谁理会那群冻死在朝拜道的贵族?
讯使的手指摩挲着金属箱的纹理,发现前座驾驶员的侧脸一直在咧着嘴笑。
“我原来这么幽默吗?”
驾驶员抓抓耳下的头发,“想来你们也得到消息,那个和圣女一起来的小雪豹已经死了。他身上有蔓珠院的印记,注定不能活着走出雪山。”雪境的沃尔珀转了转银白色的立耳,“……如果你能见到博士,记得向他问问神圣血脉的事情,以免雪山女神向你们的大老板微笑。”
讯使抖了抖棕黑的长耳,笑眯眯地说,“看来我在和一个谢拉格人说话。”
“我觉得没差。”驾驶员再度强调了一遍,将飞行模式切换回手动,“我们已经在罗德岛上空了,五分钟后准备降落。”
****
11:28PM.罗德岛医疗部仪器分析室。
恒温装置的嘀嗒音和通风系统低沉的轰鸣是深夜唯一的声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浅灰色的视窗内,黑色刃状的晶体立于亮银色的探针之上,在惨白的灯下犹如八音盒上的舞者般静默地旋转、旋转。高频射线衍射而来的信号点在背景噪点纷杂的显示屏上逐一亮起。
探针不知疲倦地旋转着,不可见的光线流淌在晶体表面,信号强度正不受期待地不断拔升。灰红色的背景噪音如烟雾般遍布着整个显示屏,亚叶揉揉酸涩的眼睛,点开汇报界面,以机械冰冷的语言迅速写下检测报告:“经三项检测,提取自遗体的黑色晶体为结晶化的脂肪酸。相比汐斯塔与叙拉古的火山样本,该样本结晶程度极高,排除生成于瞬间升温升压的可能。”
她点下发送键,叮地一声,报告送达今夜等待着它的人的手中。亚叶叹出一口气,脱力般将酸痛的两肩靠在椅背上,阖上眼睛稍加休憩。漆黑一片的视野与机械运作的白噪音,使高强度运动的大脑稍稍放松。
四个小时前,元素分析室送来了这个晶体的分析报告。医疗部门在拿到报告的四十分钟后,从样本库房里提出另外两份源于火山多发区的遗体样本作为对比。坚硬而无定形的玻璃态,简单到出乎意料的元素分布——正是高温高压下、凝固在死亡一瞬的大脑脂肪。然而为何,从那个未成年的雪豹的遗体中提取到的……却是高度结晶化的形态?
此时,实验室的门被叩响了。亚叶猛地睁开眼,以她自己都惊讶的迅捷从座椅上站起来。
“请进。”
安塞尔抱着密封的样本盒走进来,“亚叶姐,谢拉格的标样刚刚送到了。”他将样本盒轻轻放在工作台上,“需要现在就上样吗?”
亚叶揉了揉太阳穴,从抽屉里取出一副新的丁腈手套带上,“嗯,趁着仪器还没关。我得看看晶体的大小。”她小心翼翼地撕开密封条,从中取出手掌大小的合金盒。盒中,指甲大小的深黑晶体静静躺在纯白的绒垫之上,正以它如同凶器的锐利光芒,诉说着无人愿意相信的愚昧秘密。
***
博士闭起眼,在高潮衰退后的寒意下蜷起四肢。在彼此交错的喘息声之中,被过度满足的麻木感从他的脊椎一路向上,在脑内与不时发作的胀痛猛烈地拮抗。
覆压在身上来自另一方的体重被卸开,耳后传来了床垫被挤压时的轻微声响,赫拉格在他的身后侧卧下来。随着汗液的挥发而冰冷一片的后背陡然间触碰到温热的皮肤,他触电般地哆嗦了下。身材高大的黎博利揽住他的肩膀,而他蜷着身体,如同孩童般缩在温暖有力的臂膀之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剧烈的心跳逐渐平缓后,博士在黑暗中下意识向床底探出手臂。然而在他前倾左肩的瞬间,赫拉格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在找什么,博士?”
即便看不见他的脸,博士已经可以从赫拉格的语气中想象出他开始显露出不悦的面容。慢腾腾地缩回原来的姿势,博士以听不出情绪的语调回答他,“只是潜意识的动作……我暂时还不需要它们。”
“你以后也不需要。你放在床下的那箱已经被医疗部门没收了。”
博士沉默了片刻,“我能控制它的用量。”
“拙劣的谎言,”回应他的是赫拉格的冷笑,“现在你有两个选项,博士,我认为你的最优选择是赶紧闭上眼睛睡觉。”
博士也认为这是最佳的选项。他的大腿和耻骨仍在因为过度拉伸与反复碰撞而隐隐作痛,明日清晨堆积成山的待办事项等待的是一颗清醒敏锐,而不是在戒断反应中浑浑噩噩的大脑。
神经——或者说更接近本能的肉体至今尚未满足,永不停歇地渴求着药物、性事……更为直接猛烈的多巴胺类似物的冲击。以高强度驱使着这副破败躯体的必要代价,博士对此并无不满和遗憾。赫拉格一向宽和的态度在得知他滥用镇定药物之后荡然无存,似乎医疗部门和这位乌萨斯军人达成了某种共识。药物滥用在哥伦比亚和乌萨斯的军队里相当常见,在博士看来这种骤然的态度转变与过分强硬的戒断手段实在小题大做。
他只需要在他的时间耗尽之前完成需要完成的任务。
视野中朦朦胧胧的光晕来自于不停闪烁的显示屏,博士别过头,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中,不完美的黑暗包裹住了他。
“我会睡到六点二十整。请自便吧,将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如既往地,连缀的提示音和闹铃将博士从昏迷般的睡梦中唤醒。疲惫与药物的戒断反应使他的头脑昏沉,此刻更是连眼睛都难以睁开。他将紧闭的眼睛埋进温热的枕中,仅凭本能地闷声应道,“先播放最新的信息。”
回应他的是P.R.T.S轻柔的机械合成音:“昨晚十一点三十六分,来自干员亚叶的《未知晶体与已有标准样的对比报告》。”
博士有几分不舍地用脸颊蹭着温暖的枕头,勉强掀开一丝沉重的眼皮。朦胧不清的视野里,淡金色的眼睛正专注地俯视着他。
或许那一连串响起的噪音先一步惊醒了他,博士毫无根据地猜度着,又或许这个乌萨斯军人从不睡觉。
随即,他便发现自己的四肢正如同藤蔓般纠缠在赫拉格的身上。他的右臂如同攀住悬崖边上的磐石般,紧扣住对方肌理紧实的肩头。而赫拉格的手掌熨贴在他的后背,年长的将军满是伤疤的肉体暖烘烘的,将他细致地怀抱住,不留一丝疏漏。他们赤裸的前胸紧紧相贴,彼此的心脏正以同样的频率搏动着。
赫拉格松开了环住博士的手臂,以略带沙哑的声音问候他,“早上好,博士。”
“早上好,将军。”
博士公式般的回应着,从温暖惬意的绒毯下钻出来。
赫拉格沉默地看着他一边抖开折叠整齐的制服,一边仰头浏览着显示屏上的报告与日程。显示屏冷白的光洒在博士看似年轻却与健康毫不相关的裸体上,深凹的锁骨阴影与形状分明的肩胛骨甚至有几分瘦骨嶙峋的病弱。然而,随着层层衣物的遮盖与伪装下,这份削瘦带来的病弱却微妙地转变为无机而冰冷的疏离感。那深色大衣下线条流畅分明的背影,仿佛是“大洪水”之前文明的机械造物——
博士把外衣的拉链拉到最上,他冷淡的嗓音由于立领的遮挡显得更加遥远,“调出的尸检报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面目全非的凄惨死相随着博士飞速的浏览,一点一点从显示屏映入赫拉格的眼中。色调雪白的无菌舱室中溅满焦糊的血迹与肉块,那张病床上以扭曲挣扎的姿态将时间定格的焦黑躯干,属于一位还未成年的雪境菲林。尚未完全炭化的左臂僵直,五指用力张开,像是要抓住救命的浮木般伸向床外。然而右臂以及胸口以上的部分已然不见踪影,也许是化作了墙上深黑的污渍。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死亡来临得极为迅速。脑组织在感知到痛觉之前,便已经固化为坚硬的玻璃态……
年幼病人如同噩梦般的遗骸腐蚀着赫拉格的内心。
“那个孩子,”他忍不住开口,嗓音比他预料得更加沙哑干涩,“为什么……?”
“孩子?”博士惊讶地转过头,“你称呼他……‘孩子’?”
不祥的阴云在他的脑中逐渐聚集,即将激荡出一场风暴。赫拉格皱眉,“你承诺庇护他,向那个来自谢拉格的小姑娘。”
“从谢拉格新任统治者的扑杀令下,”博士补全了他话中残缺的定义,用一如既往的镇定语调陈述道,“我确实兑现了承诺。”
诡辩。你的诡辩……
“博士,”赫拉格盯着博士那双无情无绪的眼睛,“在此之前,你是否对他的病情一无所知?”
博士以坦然的目光回望着他,没有回答。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在持续数日的暴风雪洗礼之后,遍布血污的朝拜道恢复应有的洁白平整。无人踏足的皑皑积雪,如同一片厚实的积云飘落在地,好似那场野蛮的屠杀不曾发生。然而狂乱飞舞的雪粒之中,有无数黑色的人形如同枯干残枝,在凛冽严酷的寒风中疯狂摆动。悲惨地死于极端寒冷的受害们的尸体悬挂在蔓珠院长老居所的窗外,那正是胜者的旗帜与威吓。
太多人在这场雪山大典中销声匿迹。士兵冲破宅门,贵族们从梦乡惊醒,醒来时已然被系上镣铐。睡眠,饮食,尊严被悉数褫夺,等待他们的是没有法官也没有陪审席,讽刺般的审判庭。激愤的穷人,麻木的农民,战战兢兢宣判的官员……谢格拉文明赖以为生的习俗,规则甚至律法,在此刻被绞成齑粉,暴露出它们底层最原始的野蛮。
经历多个世纪才将野蛮精心粉饰的蔓珠院对此一无所知。当祭典的第一枚雪花飘落时,他们才发觉自己的居所成为一座重兵把守的孤岛。
灰白雪幕下,在孤岛的另一侧,钢铁骨架的身影朦朦胧胧。朝拜道上的幸存者们如同牲畜般被送入车厢,冰川列车不惧风雪,不久之前至此呼啸而过,驶入圣山深处。
黑站在窗帘与烛光的阴影处,活动着双肩的关节。她望着窗外可怖的景象,一时陷入沉思。在她的身后,炎客吞下最后一口烩兽肉,把空碗丢回桌上。这份烩兽肉火候正好,调味繁复精妙,可惜它原本的主人没有心思品尝它。这位萨卡兹佣兵侧脸生有狰狞如同荆棘的黑色结晶。它们挣破皮肤,透体而出。从伤口沁出的血液在他下颌画出一道殷红的细线。
“处理一下你的伤口,”黑反手朝他丢去一瓶止血喷雾,“到处都能闻到你的血腥味。”
“不用管它。在这里好不了。”
黑将目光从满是尸骸残影的窗外移开,回头看向自己的同僚,挑起眉毛。
萨卡兹啧了一声,用手背把下颌的血迹抹去,“第一批劳工的列车已经进了矿山。源石矿。吹过来的风里都飘着源石尘。”
“真是物尽其用。”黑用漠不关心的语调发出评论。她坐到桌边,逐一点数着箭袋中的弩箭。“我们该走了。我去找那位大小姐,你——”,她突然停下,皱眉看向炎客脚边被他抖开的布料,“裹尸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看都差不多。”
“差得远了。他熬过了这几日,我们就得保证他活着上罗德岛。”
萨卡兹刀锋般锐利的面容短暂地露出一丝笑容,仿佛在嘲笑她的说辞,“大老板的要求?”
“博士的要求。”
炎客不再回话,揉着脖子从椅子上站起身。他的影子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逐渐拉长,投映到黑的脚边。
高个子,黑咕哝着,我讨厌高个子。
***
“耶拉冈德——”
故乡的神祗回以细弱而无助的悲泣。
“耶拉冈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悲泣逐渐微弱,淹没在呼啸而过的漫天风雪之中。
风雪过去,亘古不变的喀兰圣山一身皑皑雪盖。在明澈蔚蓝的天空下,它如同死去一般平静。
“——”
初雪从混乱的睡梦中惊醒,挣扎着从躺椅直起身。毛毯从她的双肩滑过,她眨着干涩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攒紧腰间的圣铃。指甲抓过圣铃,令人齿寒的噪音将她从梦境的阴影中彻底唤醒。居室此时昏暗无比,壁炉几乎熄灭,只剩下金红色的余烬在焦黑的木柴中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她左手边的矮榻上躺着塔塔,这位菲林少年至今未能从朝拜道的噩梦中清醒,他陷入长时间的高烧和谵妄之中。
她摸摸少年干裂的嘴唇,呼唤侍女长的名字,“耶拉——”
“圣女。”
回应她的是全然陌生的嗓音。她缓慢地侧过身去,壁炉边上她原以为的庞大阴影忽地变换了形态,露出一双熠熠发亮的眼瞳,黑色菲林女性的身影随后如同鬼魅般从中浮现。她递过来一个半满的水囊,自我介绍,“罗德岛干员,应约接应你们离开。你可以叫我黑。”
初雪发现自己的牙齿在不由自主地打颤,她咬了咬下唇,接过水囊,小心滋润着塔塔紧闭的双唇。“耶拉呢?”
“你的侍女长?祭典过后就没见过她。”
黑耸耸肩,走到矮榻边粗略地检查塔塔的状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另一个坏消息。初雪迟钝地意识到。接踵而来的冲击与贫乏的睡眠将她的思绪搅得混乱不堪。万般念头混杂着噩梦般的景象在脑内翻滚螺旋。焦虑与疲惫如同蛛网般与她纠缠不清。
神圣的雪山大典沦为一场无序却静谧的屠杀,冰封住灰黑泥浆的路面上卧满冻僵的尸体,蔓珠院外挂满贵族的残肢。她躲开守卫,从蔓珠院的山顶一路往下,粗重冰冷的铁链被凛冽的寒风不住扰动。在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时节,全副武装的士兵们陈列道路两边,如同不生血肉、不畏严寒的怪物,冷眼看着囚犯缓慢死去,观众不住叫嚣。
在她的身侧,有无数的手臂,从盔甲与武装列成的栅栏中挣扎探出,疯狂地想要抓住眼前蹒跚走过、身份高贵的囚犯,从他们身上撕扯下任何可以触碰到的事物。
皮包骨头的手臂,满是脓疮的手臂,缺少手指、甚至没有手掌的手臂——
但是没有人触碰她。没有人胆敢触碰她。衣衫褴褛的围观者毛发上结满冰雪,用麻木的目光看着她奔跑翻找的身影。
这是她首次见证雪境被粉饰起来的另一个世界。
受害者们的哀号最终消散,在凛冽呼啸的寒风中,她聆听到的是更深处的悲泣。
本应在祭典后停歇的暴风雪却日夜不歇,神祗不再回应她的祈祷与呼唤。圣山深处传来的悲泣声化为每晚的梦魇,只待她闭上眼就准时来访。祭典上哗然崩溃的不仅仅是谢拉格的阶级垄断,还有什么更为隐秘而悄然无声的——她尚且无从得知。
“我、我得找到——”她听到有人干涩而无措的喃喃,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嗓音。
“没时间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有声音从门后传来,冷酷地打断她。萨卡兹佣兵拖着改装过的睡袋站在门口,长角的阴影被房外的灯光透过虚掩的门缝投在地上,“周围已经打扫干净,带上那边的菲林我们就走。”
黑维持蹲在矮榻沿上的姿势,低声说道,“现在矿山一片龙蛇混杂,你的兄长无暇他顾。这是我们唯一的时机。”
“矿山?”初雪的心跳骤然加速,诸多念头奔涌而过,她竟无法抓取一二。“在哪里的矿山?圣山?他、他竟胆敢——”
黑拍拍她的小臂,打断了她语无伦次的发问。她低下头,菲林女性墨色的眼瞳沉静地注视着她,等待她的回应。
你们和他也做了一笔交易,是不是?
她没有再发问。
宽阔后背上的静谧星空,被迫离家时窗下沉默的身影,朝拜道旁麻木的目光。她有太多的疑问。然而答案向来无法轻易获取,她必须支付相应的筹码。
“我想尽快……”初雪缓慢地说,“和你们的博士见一面。”
——等到那时,你和我,面对面,以喀兰之名。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裹挟冰粒的冬雨绵绵不绝,将这座维多利亚的城市笼罩于潮气与寒意交织的囚笼之中。高楼之间骤起的疾风将雨点化为横斜飞过的丝线,击打在布满锈迹的窗台栅栏上,发出嗡嗡的闷响。攀附在历经年岁的淡黄色大理石墙面的常春藤仅剩下深褐色的骨骼。
来自雪境的刮骨寒风横渡万里,终归在这片异教徒的领土沦为温吞的绵绵冬雨。谢拉格的圣女宣称,这场浩大的风雪正是雪山神祗发出的悲泣。然而风雪过境,谢拉格早已放晴多日。神祗的哭泣在陌生的土地上弱不可闻。
赫拉格侧过头躲避迎面袭来的冰点。他拢紧兜帽,迈过一处处水洼,在如同蜘蛛巢穴般弯弯绕绕的街巷里穿行。脚下铺的方砖已经被过去往来的人群踩得十分光滑。他的倒影被分割成一块块正方形。
街边的老梧桐早已落尽了枯叶,唯余虬曲的枝干指向铅灰色的天空。老树扭曲伸展的干枯枝桠,好似濒死着全力挣扎求救的手臂。不合时宜的联想让他放慢了脚步,那场和博士不欢而散的交谈再度闪回到他的脑海。
博士从不说谎,他更倾向于给予片面的信息。无迹可寻的误导,赫拉格苦涩地承认。罗德岛从雪山事变中攫取了过于丰厚的利益,所有涉及的干员不得不三缄其口。他怀疑这一切和惨死在病房的菲林少年息息相关,然而医疗部门对他尽心尽力的救治又无从指摘。
资金,源石,或者对谢拉格部分的控制?不,雪境新任统治者绝不允许任何势力分走雪山哗变的胜利果实。政变的淘汰品,不再被新的谢拉格所需要的废弃物,却是博士哕心沥血,不择手段也要攫入囊中的宝物?
赫拉格相信自己在逼近真相。在他眼前博弈的两方燃起多重的烟雾弹,当局者迷……旁观者也未必清。
雨势越来越大。在催促般敲打着雨棚的闷响声中,赫拉格快步经过拥挤无序的老城区,狭小街巷尽头逼仄地耸出一栋三角的高楼。他踏上饱受酸雨侵蚀而凹凸不平的台阶,两名守卫出现在挡雨棚下的阴影中。
其中的沃尔珀上前一步拦住了他,“请止步。”他的通用语有很浓重的谢拉格口音。
赫拉格除下兜帽,露出骏鹰特有的金黄色耳羽。另外一位菲林略带歉意地微笑,“请将武器交予我们暂时保管,将军。”
赫拉格点点头,将降斩解下,递给那位沃尔珀。接过长刀的守卫们很快又消失在阴影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随着喀拉喀拉的轻微噪音与失重感,电梯停在某一个没有在电梯按键上标注的楼层。他穿过低矮的长廊低矮,不时低头去避开悬下的吊灯,最后拉开尽头沉重的木制拉门。
会议室的天花板比走廊高了一倍有余,埋入的灯线让室内明亮得宛如没有阴云的白昼。会议室的墙面雪白,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投映用的屏幕从天顶垂下,正对着一方宽大的会议长桌。白色烤漆的桌面光可鉴人,长桌两侧仅有四把座椅。博士,银灰,以及另一位喀兰贸易的代表已经到场,在听到门开的声音后纷纷将目光转向这边。
博士双手捧着茶杯,向他颔首致意。而银灰则略带讶异地挑起眉毛,显然他的出场不在这位政客的意料之中。
——我是否也是你放在棋盘上的棋子,博士?
赫拉格将仍在滴水的大衣挂在一边的衣帽架上,露出上衣佩戴的阿撒兹勒纹章。“赫拉格,”他走向博士身边的空位,在入座前简略地自我介绍,“阿撒兹勒诊所的负责人。”
会议桌另一侧的雪境贵族回以微笑,“听闻阿撒兹勒诊所针对源石病有自己独到的技术,很荣幸我们能有合作契机。”
他的语调出乎意料的轻柔温和,这位年轻的谢拉格政客似乎在过去短短数月之中收敛起自己的锐角,成为一个更为老练狡猾的猎手,同时学会愈发圆滑地闪避来自敌人的拳头。
这精心粉饰着野心与血腥的温文举止唤醒了赫拉格旧时的糟糕回忆,他几乎是瞬间感到一阵不适。他仍旧用沉稳的声音回答,“也是我的荣幸。”
“诺希斯,”方才只是随意翻看会议资料的另一位喀兰人员冷淡地开口,“喀兰贸易的技术顾问。”他拥有雪境住民苍白的肤色和高耸的眉骨,年龄与银灰相近。极为简洁的寒暄后,他转向坐在斜对面的博士,“会议开始了吗,博士?”
“不用着急,诺希斯。”银灰用仿佛永远不会改变的温和语调,先博士一步回答了同伴的问题,“想必我们还有时间了解一下彼此?”回应他的是一声轻响,博士将小巧的茶盏放回茶碟,又往杯中夹了两块方糖。他搅拌着茶水,嗓音略带沙哑,透着几分罕见的疲惫,“自然。你们临时送来的三具样本还需要一些时间分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银灰向博士微微颔首作为回应,他看向会议桌斜对面的赫拉格说道,“上一次有幸与将军交谈,还是在数月前的切城。您言语间展露的怜悯,与过去的传闻分毫不差。”
赫拉格抬起眼,年轻政客狭长锐利的眼神正如毒蛇般注视着他。“传闻就像春天的野草,”他干涩地说,“我只是一介乌萨斯武夫。”
“武夫?”那位名叫诺希斯的黎博利冷哼一声,“您的名字出现在每一本乌萨斯的史书上。四皇会战失利后你庇护乌萨斯王族仓皇行军横跨冰原,骏鹰战士十不存一,而乌萨斯人登临王座——你甚至为那位懦弱哭泣的年轻皇帝斟了一杯烈酒,让他逃离战败的阴影安然入睡。”
过往如同在骨之疽使他的后脑隐隐作痛,赫拉格感到肩颈后背的肌肉瞬时绷紧。“那时的维多利亚史官被重兵层层守卫,不敢迈入前线一步,”他缓慢地说,话中有说,“你在维多利亚纸上谈兵的几年还不足以用来评判我的功过。”
“骏鹰向乌萨斯人俯首称臣,”银灰轻声说,“自此他们双手再也没有沾上自己人的鲜血。”
赫拉格瞥向正以放松的姿态安坐在长桌对面的雪境贵族,他淡金色的眼睛半掩在灰白的瞬膜下,微微发亮。“雪境的主人可是对此颇有感触?”
一时没有人再开口。
“博士,”诺希斯皱眉,再度发问,“会议开始了吗?”
博士放下饮尽的茶杯,慢悠悠地开口,“还没。我们还有一位从谢拉格远道而来的客人。”
雪境的黎博利瞳孔一缩,他缺乏表情的面容忽然展露出一丝冰冷的微笑,“哪一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巨大投影屏的一侧,一扇小门被轻轻推开。一袭雪白纤细的身影步履悄然地走入会议室。她的面容隐没在雨披兜帽下的阴影里,然而伴随她而涌入的凛然气息已然昭示了她的身份。
“——圣女大人。”
尽管以敬语称呼,雪境的新任统治者们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半分起身行礼的意图也无。
蔓珠院毁于雪暴,名义上的领袖——圣女出奔维多利亚。这个掌控谢拉格半壁江山数个世纪之久的教团名存实亡。
“雪境之外,两位可以唤我初雪。”
少女用冰雪般清冷的嗓音回答。她脱下雨披,露出一副线条柔和的年轻面庞。她浅灰色的眼睛飞速掠过长桌,对上了赫拉格淡金色的眼睛。她微微颔首向他致意,她的动作与长桌对面的兄长如出一辙。
这位曾经彷徨无助的菲林少女在短短数月之间,仿佛长出一层刀枪不入的硬壳将自己的柔软包裹起来。她的面容缺乏血色赫活力,眼神比她实际的年龄更苍老。这熟悉的蜕变让作为见证者的赫拉格感到嘴巴阵阵发苦。
银灰眯起眼睛笑,然而他的眼睛里并没有没有笑意,“圣女初雪也在罗德岛叨扰许久,不知打算何时返回雪境?蔓珠院不幸倾颓于天灾,教团一切还正百废待兴。”
初雪端坐在博士为她新添的座位上,双臂环抱着一个金属方盒。她露出与她温柔面容极不相称的冷笑,语带讥讽,“那要待二位为我解惑之后。”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快了。”从方才就好似作壁上观的博士忽地开口。
那扇本应被人忽略的侧门再度被小心翼翼敲响。一位身着罗德岛医疗组制服的菲林少女走进来。她匆匆走到博士身边,低声汇报,“医疗组的样本分析已经完成了。”
博士嗯了一声,将把玩了许久的茶盏往手边一推。他慢吞吞地坐直身子,看向右手边巨大的投影屏。“让各位久等了。亚叶,开始汇报吧。”
标有无数红点的谢拉格版图在巨大的幕布出现,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红点最为密集的,圣山侧峰脚下。
“上次我看分布图,”博士沉吟片刻,“圣山脚下还没有这么多病例。”他看向长桌对面的诺希斯,“可以透露那片区域的用途吗?”
“奥拉维尔矿区,”诺希斯冷淡地说,“重刑犯的服刑区。”
赫拉格清晰地听到初雪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嗓音不受控地变得尖锐,“矿山?还以父亲的名讳?……你背弃了喀兰的神明之后,连希瓦艾什的姓氏都要——”
“总得有人记住他们。”银灰侧过脸,第一次看向自己的胞妹。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而总得有人对自己的罪行负责。”
“你们兄妹的家长里短就到此为止吧。”诺希斯皱着眉毛,显然对过分曲折的会议逐渐失去耐心。他的目光几乎是瞪视般地在雪境的两位菲林之间游移,最终停在一边托腮旁观的博士。“你有什么推测?”
博士对上黎博利锐利的视线,他坐正身体,清清嗓子,平淡地开口,仿佛方才一触即发的争吵不曾发生。“奥拉维尔矿区,是源石矿?过高的源石尘浓度有可能是诱因之一。亚叶,调出医疗班的分析报告。”
屏息观望的亚叶猛地回过神,“好、好的。”在臂弯中的平板上轻触几下,从矿区的几枚红点引出多枚形态各异的黑色晶体。它们躺在雪白柔软的衬布上,反射着不祥的闪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些黑色晶体均从谢拉格矿区的死者的遗骸中取得。分析检测表明它们都是高度结晶化的脂肪酸。成因则是死者颅内过高的温度和气压,使他们大脑脂肪结晶硬化。而颅骨最后无法承受血液与体液瞬间汽化的高压,最终从内炸裂。——这也是所有样本的脑部及肩部以上悉数破损的原因。”
亚叶的目光看向桌边的菲林少女,她抱住臂弯里的铁盒,面上毫无血色。亚叶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中立而严谨,“数月前罗德岛上也发生过类似的案例。”
“我有一个问题。”诺希斯说,“如果是它们的成因都是瞬间升高的气压,为什么会有高度结晶的形态?”
“这也是困扰医疗班的问题之一。我们原来的样本损毁过于严重,已经无法提取到任何有用信息。谢拉格的样本更加完整,在阿撒兹勒诊所的援助下,”她遥遥地向赫拉格颔首致敬,“我们提取到了晶种。”
“嗯,”诺希斯摸摸下巴,“原来如此。”
初雪的手指猛地一颤,铁盒尖锐的边缘划破了她指腹的皮肤。她感到自己的喉咙发干,沙哑地说,“什么……是晶种?”
博士回过头来,用温和沉静的目光看她,她感觉其中似乎有微乎其微的悲悯。“想必你应该对雪花十分熟悉?说不定这样比喻更好理解……”他思考着措辞,缓慢地说,“最起初只有一粒灰尘,水汽在它的周围结出一层薄冰。它所在的环境很平静,灰尘不受扰动,冰晶也在缓慢积累,最终生成结构精巧的雪花,飘落在地。那粒灰尘,便是雪花的种子,也叫晶种。”
诺希斯补充说,“在遗骸里提取到晶种,表明他们大脑脂肪的结晶化从很早就开始了。只需要一点诱因——”
“容易检测吗?”银灰将右臂搭在桌上,倚靠在椅背上。他微微皱眉,“可否根治?”
亚叶点点头,“倘若将它视为一种脑内感染的源石病,检测非常容易。至于根治……”博士嗯了一声,“颅内源石感染是阿撒兹勒诊所的专长。罗德岛正和他们密切合作,”他转向身边的赫拉格,“银灰先生希望有相关医者常驻在谢拉格境内,我认为还是要由阿撒兹勒诊所这边决策。”
“正是。”银灰说,他浅灰色的眼睛在冷光照明下熠熠发亮,语气柔和而恳切,“由愚昧的传教者播散名为神恩的蠕虫正在谢拉格肆虐,阿撒兹勒诊所以救治收容感染者的慈悲之名闻名世界,可愿意助雪境之民一臂之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政客……喜怒无常的政客……
赫拉格抿起嘴唇,“谢拉格可查明感染的源头?阿撒兹勒诊所不会让医者冒无谓的风险出诊。”
对于胞妹苍白的面容视若无睹,年轻的政客坦然地回答,“蔓珠院的蛀虫已然消灭。”
博士点点头。站在他身后的亚叶紧随其后地说,“晶种的源头已经由罗德岛接管,它的情况暂时稳定。”
赫拉格看见坐在博士身旁的初雪睁大了眼睛,她惊疑的视线于在座的几人之间逡巡不定。在撞上她的目光之前,赫拉格侧开了脸。他意识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退缩。
我做不到。他对自己说。像其他人那样,用坦然冷静的目光回应这位尚且年幼的圣女。这位踏过谢拉格的群山,踩过大清洗过后成山的尸体,怀抱着早已死去的同伴,只为来寻求一个答案的少女。
“我需要,”赫拉格的嗓音沙哑,他一字一句地说,“一个解释。”
博士唔了一声。他看向仿佛事不关己,低头翻阅检测报告的诺希斯。感受到博士的目光,来自雪境的黎博利深深叹了一口气。低声咕哝着“和门外汉浪费时间……,”他刷地合上资料,抬起头,“诞生于喀兰雪山的古老生灵,经过漫长年岁逐渐生出稚嫩的意识。它心生亲近的第一批住民却将其化作敛财洗脑的传教工具。它的视线就是颅内感染的晶种——我解释清楚了没有?”
赫拉格听到初雪勉强从齿间吐出呼吸,她低声地呼唤,“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