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完全承认了自己的愚蠢后,我觉得还是有必要为此找到一点客观原因,即使不能减轻内心的痛楚,至少能减少一点酸楚,这样做的意义就在于好比用铁犁犁田,成团的大块泥土地是不宜马上种庄稼的,还需要用耙子平平土,再灌上水,才是一亩适合播种的农田。
愚蠢的根源,恐怕还是在于命运吧。
唉,又是命运!这声叹息让我立刻觉得这种精神上的平土工作可能不具有耙田的效果。因为对于命运的批判,我已进行过不知多少次,而且很多批判缺乏理性,几乎就是诅咒,命运仿佛成了我的一个盛满了愤恨和怨气的仓库。我一直希望它变得空空如也,哪知就是到了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的今天也未能如愿。我面对仓库,呆呆地看着里面的货物,别有一番滋味。那些愤恨和怨气虽然能使我不过于自责,可我是真的很不喜欢它们,我真想放把火将它们烧光。但这简直滑稽可笑,它们本来就是引火之物,要的就是这股猛劲,难道会怕火的焚烧吗?
还是放弃这股猛劲吧,现在我心志虚弱之极,强行用力,只能伤及自身。不管这所仓库存有多少货物,总之,它能发挥一点作用,不使那些货物流离失所,贻害四方,亦不可谓不是一种阴德。
大雪纷纷拍打我的脸颊,把我每一根神经都凉透了,但又不使我僵硬。我觉得它这样做是有目的的,似乎想提醒我去寻找一种心态,一种适合眼下情境的心态,精神上的收获必须由这样一种心态来确认,否则可能得而复失。但我不禁又想自问:我在精神上真的有收获吗?虽然我三十来年的心路历程比一般人一辈子的心路历程还要复杂难解,可这毕竟只适宜证明它的混乱程度,而不能证明它富有成果。我的灵魂运动好像跟它最初产生时一样,仍然是未知的,不确定的,而且对生命的危害性似乎正与日俱增。不过也正是因此,我更认为大雪的提醒非常重要,必须照办;再从历史的角度说,我已经厌倦了千篇一律的紧张心态,厌倦了千篇一律的无谓的担惊受怕和长吁短叹,厌倦了千篇一律的无端的高度紧张的情绪,我亦很清楚,到了该从这种恶劣的精神环境中挣脱出来的时候了。我想品尝一点新鲜的精神文化,这种文化的最基本要素是轻松,于是问题就变得简单了,我一下懂了,我现在需要的是一种无所谓的心态。
仅就名称而言,所谓的“无所谓”其实并不新鲜,我从前也曾多次这样做过,但那确切地说更应该叫做自我放逐,实际还是不得轻松,或者说是装出来的轻松。可现在的“无所谓”,则是一种对自然的顺从,对自然的顶礼膜拜,无论是主观世界还是客观世界。
啊,鲜啊,真鲜,鲜得就像鸡汤,细细品尝,其实还超过了鸡汤,清香淡雅,滋心润肺,是现在我最营养的精神食品。虽然色彩有点单调,可只要耐心咀嚼,其实不难从中感受到几分火热的生动。鉴于从前对“无所谓”的感受,我觉得现在还应该给这种心态圈定一个规范,因其太“过”肯定有矫情之嫌,而若“不及”则亦难免有轻浮之谬。它该是全方面超越本体的东西,展现出于自然而胜于自然的精神品质。如此的“无所谓”,方有可能保证我顺利完成以后的生命旅程。
不是天才,便是庸才。不是把生命演变为一种令人赞叹的艺术,就是把死亡演变成一种使人伤感的艺术。在这项艺术活动中我包办一切。
“你能胜任吗?”我的情感的我问我的理智的我。
“赶鸭子上架,不行也行。”我的理智的我回答我的情感的我。
“好吧,那你上路吧!但你究竟要去哪个方向呢,那两条艺术之旅可是南辕北辙?”
“其实殊途同归。”
“为什么?”
“因为它们的结果都能满足我的精神需求。我的精神世界已经锻炼成了一座熔炉,足以熔化一切异端邪说,更何况那是艺术,而艺术的本质本就与我的灵魂相通。”
“但从形式上看,两者的差异实在太大了,很难让人相信它们能够统一。”
“所以能从这种自已设计的骗局中清醒过来就显得尤其珍贵。对这种形式的认识应该是这样的,即它是彻底平息心灵内部混乱状况的必由之路。”
“那是不是带有一些强行自我迫害的意味?”
“是的,但这正是为了最后的自我解放。”
我似乎又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被庸俗的生活污染了十数年的灵魂是绝不可能通过一次清洗就彻底干净的,这种事需要持之以恒,甚至还得做好应付它垂死挣扎的准备,否则它一旦因为某种无法预知的突发事件恢复了从前桀骜不驯的本性,那精神的风暴会再次将我吹得七零八落,在已根本丧失了年龄优势的情况下,当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很可能真的一样东西也带不走。而两手空空的回到天宫,我是不敢指望尊贵的玉皇大帝会宽恕我的。
所以这会儿我感到了死亡,仿佛看到了命运预先为我准备好的一座坟墓。当然,我的所谓死亡还不是全部的死亡,只是一部分,其中既有肉体的元素,亦有精神的元素。在肉体部分,我恋恋不舍地埋葬了我的生殖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凄惨之极的哀叫,比一条狼在旷野中被饥饿折磨得痛苦不堪时发出的叫喊还要恐怖碜人,其苍凉之气甚至能使天地为之变色。
根啊,我的伟大的根,多少年冲天的雄壮,竟不能等到其自身的衰弱,而必须以如此可悲的样子结束它对生命的使命,像一片落叶般地归于虚无,为着一种更为虚无的理想空耗着它本应更为强劲的勃大的力量,这样的清苦让人想起来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用麻木来抹去万般的感叹与羞耻。
至于说精神部分,那自然就该是一道欲望之光了。虽然它在我现在的灵魂中所占比例不大,可分量其实相当重,沉甸甸的,因为实际上人的存在的一个根本性标志就是要有爱情、友情以及制造快感的味觉、听觉、视觉和触觉等等,可我却不得不在各项生理功能非常健全的时候主动给它们送终。天啊,这真是太残忍了!而且我知道,即使它们被埋葬了,它们的影子也将长久地留在生命里,甚至偶尔也会勃然振发,向我施加不小的影响。对付它们的阴魂,其实比对付它们本身要难得多。那这简直就是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