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将短时间内的意志和长时间内的意志结合起来才是我的目的,也是意志的最高境界。我相信自己是能够攀登到这个境界上的。但我也知道这会非常艰难,因为意志的天敌会拚命阻挡我,封锁我。
其实早年间我就意识到了意志的天敌的问题,也曾花了很大的力气解决这个问题,可惜总因浮躁的心态和经验的缺乏半途而废。后来,我就变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每每看着那天敌在意志面前飞扬跋扈,甚至连痛恨的心都慢慢儿消减了,很多次自欺式的认为也许那天敌并没什么,它之于我,就如同感冒之于身体,人是不可能永远消灭感冒的,但感冒也永远不会成为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如今我才明白,感冒也有厉害的时候,在某种特殊的条件下亦能致人死地。
意志的天敌是什么呢?当然是懒惰。粗略的看来,这种说法似乎很荒唐,意志是一种精神力量,是专门控制人的言行举止的,而懒惰只是人对某种静止中产生的舒适感的迁让,或者说依恋。可不能否认的是这种迁让或依恋一般出现在意志涣散之时,也就是说它们之间多少存在一点因果关系,自然就有了天敌的意味。
咣当一声,我又掉入了黑暗世界,好像一不小心失足于万丈深渊。每次自我反省,懒惰是一种既总能被我摆上议事日程又总是给忽略掉的东西,我始终觉得它无足轻重。哪曾想它竟会有这么一天,上升到了统治地位,以柔性而坚忍的态度反过来藐视我的权威。我触摸着意志的力量,感受到了一种钢铁般的坚硬与冰冷,却在瞬间被忽然而至的慵懒的忧伤融化成了一抹冬日的寒光。
我懂得这是为什么,懒惰实在是太舒服了,它相当于身体的无形的按摩,在每一个毛孔和每一根神经末梢上发出银铃般的颤音,追随着大雪里的钟声直达天庭,感染了那个世界里的柔和而美妙的气氛,然后再回到人间,以我的灵魂为琴键,奏出了身体的乐曲,使人如品甘饴,如沐春风,仿佛在梦乡里踏着莲花云轻轻地飘荡。从理论上说,因为我已决定将生命完全根植于这座幽闭的山谷;这种美妙的感觉将更加频繁地在我身上出现,也就是说刚刚苏醒的意志实际上面临的是从未有过的危险,它很可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被懒惰所征服,甚至被彻底清除掉。
是的,很舒服,今天我在懒惰中品味的舒服比从前品味的所有舒服都更使我飘飘然,我觉得这样下去,哪一天肋生双翅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我忽然认识到懒惰不光是对舒适感的迁让,还是对身体的放逐。这一点的确不太容易在早期发现,可一旦发现便会觉得它似乎比所谓的迁让还要真实,因此也更值得期待;当然,倒过来说也更为可怕。不过我立刻意识到所谓可怕必须有一个前提,即跟现实的距离很近,或者说干脆就是现实的一分子,我显然与此不符,故这种可怕只是短暂地充当了一下恫吓的角色,我还是很快回到了那种舒服感中,像一条鱼似地在里面自由的游泳。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放逐中包含了可怕的元素,那意志将不会再有容身之地。看来意志的命运并不坏,我顿时轻松下来,意志不亡,我的魂灵就不会亡,那幽闭的山谷将真正成为我与天庭之间的中转站,我升天的发射平台。
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事物的两面性所带来的快乐。懒惰的致命毒素被其自身化解之后,我立刻感到它已经学会用一种平和的力量掺和到意志里去,它对意志的友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大概也不会再改变了,因为改变对它一点好处都没有。不过我又有另一种疑惑,即这样一来它势必改变跟意志的天敌的关系,而这显然又与天性相悖。然而真是如此吗?细一思量,我发现其实现在的意志和懒惰跟从前都有了很大不同。从前的意志有一个十分显著的特点,即具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自虐性,往往在理智认为不可能的时候它还一味拚命地往不可能的方向发展,盲目地相信自身的能力,以为自己可以随意地改变一切事物的规律,等到遭受了惨痛的打击,醒悟过来时,自己已被事物的规律切割得面目全非;而现在的意志已从那种愚昧的运动方式中挣脱出来,它懂得了自然,更重要的是懂得了服从自然,它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置于规律的控制之下,再不敢越雷池一步。我以为,这样的意志,虽仍美其名意志,但跟过去的蛮横的苦难的意志已不可同日而语,至少它的前面应该加上“自然”两字。懒惰也同样,从前的懒惰无不包含着痛苦的基因,它的每一次出现都跟人生挫折密切相关,很多时候它甚至非常依恋死亡,诱惑着本体徘徊于生死之间,它决定快感的唯一根据就是看本体跟死亡的距离到底有多近,那时的它非常随和,几乎随叫随到,我甚至无法分清究竟是它被置于苦难之中,还是苦难生根于它的内部;可如今的它呢,品味起来,仿佛有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感觉,非但不再游离于生死之间,且苦难的分子好像亦无处寻觅,它竟至于带有一丝丝甜味,很像槟榔被嚼碎后的感觉,愈久弥香,透着一股满意的味道。
这样的两种似乎一仍旧制,但本质其实已天翻地覆的品质,即算从前有不共戴天之仇,大概亦是不好算做天敌的吧!
再说明白点,所谓天敌,又哪里真是天生的呢,实际上它是被我特立独行的混乱人生无意中制造出来的啊,现在又消失于无意中,对于双方来说都可谓各得其所。我绝对相信,它们永远不会再重复过去的错误了,曾经的仇恨只会成为它们温馨的回忆,丰富它们未来的相敬如宾的生涯。
廿年湘水悠悠,桃花香送深山愁,雪色烟光亭楼,雾迷竹舟。关山隐隐寒霜重,长叹绝代桔子洲。蹉跎人中秋,只拚来雪花乱舞,鹧鸪哀鸣,满山抛积忧,换取万千落叶嘲讽。慵人自闭空谷,懒心寄明月,凡尘长亭短亭,回望江岸随风。
忆从前,书院阁楼,经国致用,古来江山兴亡事,引多少豪杰梦。大江东去,不是怒涛卷霜雪,何曾见乱石穿空,只是英雄气短,一河血浪奔涌。盗贼英美,悍鬼倭寇,鸦片烟冲九霄汉,园明残碑耻兆民,一腔悲愤意,岁月峥嵘,如今算来,尽付笑谈中。纵是冲天浩气仍旧,怎奈苍天不酬,只与山谷清幽,收拾三魂七魄,化为山水长相守。倚天斩魔龙泉剑,空啸明月楼。
伟大的理想就像一片凋零的花瓣,洒满一地,有心拾捡起来,却发现自己是连弯腰的力气和心志都没有了。有天我突发奇想,觉得可以学学黛玉葬花。便拿了一只布袋,带了一只短柄小锄头,将山里那些被大雪打落的野花收拾了一小袋,然后找到了一处泉水亮丽的溪沟,在沟边埋了一半,另一半则抛与了涓涓细流。我听见泥土下的花在呜咽,仿佛就是黛玉香消玉殒前的轻轻抽泣,不觉也陪着落了几行清泪。不过随水远去的野花却给了我几分宽慰,都看不到它们了,却仍能听到它们的歌声,妙曼悠扬,叮呤婉转,远远的远远的,经久不息,使我疑心它们似乎能施魔法,将歌声镶嵌在了林木松涛之中,显然是要永远的留下来陪我走过这道长长的山谷。
那些野花原本是开在我心里的,我原以为它们一定能开出满园春色,万紫千红,不曾想却是以这种方式跟我做了告别。虽然说留下了歌声,但不能否认,那些歌声很大一部分来自我的想象和希望,实际就跟它们的结局一样,其实虚空之极。我不禁想问,它们在我的生命中到底给予了我什么呢?痛苦,灾难,忧愁,伤感,当然都是不错的,但也不是我现在关心的,我总觉得如果说跟它们打了十数年的交道,却以如此简单的方式了结我们的缘份,那这个结局所能提示出的唯一的真相就是:我这个人太愚蠢了。
一个几乎没有办法推翻的真相。
一个必须在内心深处承认的真相。
一个老天爷跟我兜了十几年的圈子后终于公然展现于我眼前的真相。
其实我早已认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但自己的认识跟现实的证明以及老天爷的证明从程度上说可不是一回事,后者更加彻底,也更稳定,不用担心哪天心血来潮又将之推翻掉。
我曾经说过,愚蠢是我的一枚印章,盖在了山寺的钟声里。而今日现实和老天爷对我愚蠢的证明,则相当于给我的愚蠢塑了一尊雕像,比印章更具有代表性,无形地庄严地塞满了山谷。
忽然,再次云开雾散,月光又露出了脸来,把它的一抹微笑化为一道寒光,投到了山谷。纷纷扬扬的雪花就像极了被它切割成那样似的,带着痛苦的表情在空中拚命地回旋沉浮,久久不愿降落。
月亮真美,月光真帅,月儿真是善解人意啊,它的魂魄好像已经嵌在我心里了,知道我什么时候需要,就遥控天上的本体现出妖媚的形态,将我心理上的生殖器诱惑得红润而挺拔,直刺夜空。我多想,多想把这整个夜空给奸淫了!
我恨自己这具臭皮囊,我无法明白,为什么它的内部就像宇宙一样地宽广,可形体却如此渺小?
“世上一个最没用的人!”
我情不自禁地念叨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跪在了月光下。我把这时的月光当成了万物主宰,我要将自己当祭品贡奉在主宰的面前,任其尽情享用。它的享用,正是我无上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