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话自然让他很不高兴,又不好反驳我,不然就更显得我说得没错,他便把眼一闭,嘴巴嗫嚅着,又念他的经去了。我不觉有些后悔,我心里是佩服他的,十年不到的时间就修成这样已经很了不得了,可有时跟他对话,却总免不了要受到从前对他的某些看法的影响,往往就出言不逊。这会不便说什么了,我就静静坐在一旁听他念。他的声音含糊不清,经文更是莫测高深,我如坠云空,不知所之。忽然,我感觉自己飘浮了起来,仿佛坐在一团云气之上,跟随念无在天上翱翔。这样的飞腾升空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所以我没有一点恐惧,甚至连一丁点惊讶都没有,坦然地享受着这种一直令我无比怀念的美好感觉。我们越飞越高,我看见念无的坐下云团在一点点膨胀,后来完全把我和我的云团包裹了起来,使我看上去像是他的关门弟子。宇宙的秋风比山间的秋风更加凉爽,使人有种透明感,仿佛即将变成日月星辰似的。我俯看苍茫大地,不禁想起了毛泽东的对天之问,从尘世的角度来说他固然是非常强大的人,但跟佛道相比,他就缈小了,如果当时他经历过这样的飞翔,我想他可能不会问谁主沉浮,因为在无垠的空间,人世的得失实在不值一提。天空好像有了变化,跟去年(也可以说昨天)大不相同。云雾仿佛更加的细腻,味道也仿佛更加的甜美。这恐怕跟宫殿的位置有关。道宫在山顶上,日月风雨显得粗犷雄壮,气吞山河,而佛殿在山腰里,感四季之荣枯,难免小巧妩媚之状。就感觉而言,我更喜欢细腻,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有可能钻到佛的肚子里去,可在道家面前,我纵然得其精髓,怕是也不能与之有半分毫的肌肤之亲。
这时的念无,已经通体佛光,金眼铜鼻,口吐莲花,神气悠长。他睁开眼,问我:“你跟我上来干什么?”
“我想看看佛的境界有几层。”
“吓,以我的道行都看不到,你这种龌龊的肉眼岂能看到?”
“看不到不要紧,反正有什么就看什么,任何一种见识对我来说都可以受用终身。”
“嗯,这倒像句人话。可惜我是佛身,人佛不可共语。”
“我是求教来的,不是共语来的。”
“你想求教什么?”
“请问,佛有几身?”
“三身。一法性身,二受用身,三变化身。法性身居法性土,受用身居受用土,变化身居变化土。法性,清净自然,大体大性,道高乃如来妙体,至微乃宇宙分子,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根无色无相,不生不灭不老;受用,一切皆为需要,风雨雷电,金木水火,善恶无异,爱恨同心,来往无来往,上下无上下,俱为我欲,俱为我空,修习圆满,净人净心,无人无我;变化,为于地前菩萨及二乘凡夫,以成所作智击发镜智利他功德,随其所应现一分粗相,为变化身土体性,一摄事归真体,十摄相归心体,三本末别明体……”
“听不懂听不懂,”我直摇头,“我肉眼凡胎,岂识你这高深法理!我只想知道佛究竟有什么好处,天上的事不必说,只说地上的事,使我能学以致用,便是我的真佛。”
“你懂不懂并不重要,你只要听着就行了,这个过程便是佛理出我之口进汝之灵魂的过程。你固然是糊涂的,不知所之,实际佛理于不知不觉间已完全根植于你的头脑,像种子一样开始发芽成长。为什么说修道要念经呢,就是这个道理。不必非要推究出它的全部奥秘来,那是你修了亿万年后的事,现在只需要念着,听着,融化在这样一种纯净圣洁的气氛里。这种气氛好比山中的空气,久居此地,常年吸吮,无形中必能通经活络,清心化淤,驱鬼降魔,凝神固心。想当年,我祖释迦牟尼,不就是这样开天辟地、化育万物的吗?佛祖高六十万亿那由他恒河沙由旬,寿八十万亿年,你不过这片刻修习,是取佛身之一毛也不可得了,奈何却以佛祖金身相求,此等贪心可比杀人越货,将你本来已取得的一点心得化为乌有。”
我不觉浑身一热,立刻认识了自己的愚蠢,非常后悔,想把话收回来。继而一笑,这念头就更愚蠢了。佛是最讲究自然的,生生地要否定一种已经存在的东西,佛肯定只会责怪,而绝不可能赞同,虽然认错表面看来是对它最大的虔诚和依俯。但我又觉得还是应该对自己的愚蠢有所反省,不然的话至少在我这方面就总显得好像是对错误的认识不够彻底似的。我眨了眨眼,忽然灵机一动,立刻叩了一个头,问道:“高僧说得很对,请问还有什么可以教导我的吗?”
“法性为本,受用为末,变化为中,本立末生,中合自然,佛由此成。法性之本,本中之本,静也,静之本,无欲也。受用之末,夫凡一切淫欲,演化成对万物的受用,而此为末,是可知无欲之至理,应天而成,此之受用,凡人不可享。变化自然,不可避也,听之任之,生死一念,使本末各归其位,意念无往不能。如来之佛 ,无所不在,又浑不知所在……”后面一长段一长段的经文。
因有了他前面的教导,这会我虽然不懂,却非常坦然,静静地听着,他的那些话里每一个字就是一尊佛,每一尊佛便是一个世界一个宇宙,我渐渐在这种神圣的想象里感受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我开始从灵魂深处认识到了他刚才所说的气氛的意义。确实,非常有渗透力的气氛,仿佛具有改变人体内各种器官的功能,我一度觉得灵魂已经飞出了我的身体,但又离我的驱壳不远,二者保持着恒定的距离,在宇宙中做有规律的飘荡。现在,我完全理解了念无告诉我的不必听懂经文只需感受气氛的道理,我甚至觉得越不懂,越该听,越要把心放进气氛里去,任由气氛的冲撞、搓揉,我希望它能对这颗心来一番天翻地覆的改造,最好变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我一点不觉得这会使我失去自我,相反,我强烈地觉得也许倒会使我看到更为真实的自己,看到我的前世到底是地狱的鬼怪还是天庭的仙神。不过,我并非没有一点担心,因为那力量太可怕了,它对我的改变也有可能不会照我的意思进行,不会给我一个乐意接受的结果。这是因为可怕的力量也许不仅将导致意志的屈服、思想的屈服,甚至有可能导致生命的屈服,使自己被诱骗成了佛的真正信徒。如果是这样,那等于说手段成了目的,而成了目的的手段毫无疑问是最坏的手段。为了防止这种可能,我想必须把自己的真实目的说出来,其实我虔心向佛是一种精神上的利用和欺骗。这当然是不对的,不过我承认这点实际就是否定,我将不再存有半点这份心思。佛怎么能利用、欺骗呢,我不过它的一粒尘埃,它在宇宙空间随便呵口气,我这粒尘埃就不知会飘到何方。
星月从云层探出了头脸,眨着不高兴的眼睛,怪怨我们的到来。我很奇怪,念无是高僧,难道星月们有眼无珠,不识真人?但随即马上就知道了,念无的所谓道行,其实只是对我而言的,至于在宇宙空间,也许尚无他的位置,否则他不会还在庙里吃五谷杂粮。
我们意兴阑珊,回到了他的禅房。游人尽去,僧人们都傍着黄灯打坐,香烟袅袅,夜色迷离。我觉得该走了,但又有点不甘心,便问:“高僧还有什么可教导的吗?”
念无说:“我知道念了这么多的经,并没有解决你的实际问题。那就说点俗的吧,不过我必须强调一点,不管我说得多俗,都是建立在我念的所有经文的基础之上。也许要你立刻上到佛的境界有些强人所难,也许你还有两道人世的关隘没有打通,你现在必须做的就是找到打通它们的方法,我只能很不情愿地告诉你,也许那种方法是很庸俗甚至丑陋的,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宁静的母体很多时候是疯狂,美丽的母体很多时候是肮脏。当然佛是不能细谈这些道理的,还须你自己领悟。”
我点头称是。
猪 年
又是好一场大雪。屈指算来,是我记忆深处的第十场大雪了,它们如果叠加起来绝对比我整个人还高,足以把我埋葬。似乎对雪的感觉应该有些累了,可奇怪得很,我非但不觉累,反而觉得有些轻浮,好像没有经历过这么多场大雪。是从前的雪融化得太彻底了,还是我的心里没有多大的容量,装不下那些厚重的雪?这是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我只能一年年纠缠于这种来来往往的雪里,看它们带着天庭洁白的盛装打扮着这座雄壮的山峦,然后把它们的寒意留在山上每一粒尘埃和每一颗枯树上。我仿佛看见天上的仙女在向这座山峰招手,惨白的雪光映照着它们的脸庞,催生出它们极其善变的微笑。我对它们似乎有些想法,却立刻被一阵冷风吹走了。
我下意识地在身上乱摸,想寻找我的关隘。这是大雪给予我的启示,做为一种极难跨越的地方,我觉得它似乎有很大可能存在于寒冷的大雪里,跟我身上的某个部位相连。但我只摸到了哆嗦的皮肉,我立刻就知道了,这种关隘的猜疑显然太敏感了。不过它也有一个好处,即它使我近半年来对这件事的关注立刻变得非常强烈,而此前不知什么原因,我似乎一方面很希望找到念无告知的关隘,一方面又似乎有意无意地稀释了这种意识,因为我好像有点担心自己什么也找不到,那就意味着我也许永远也修不成我的“道”。我想这场大雪过后,我的这种强烈意识应该能长久巩固下去了。
所谓的关隘到底应该是个什么东西呢?形势严峻的山谷?灵魂的错位?现实的改造?身体的调整?我始终摸不着头脑。
大雪很快过去了,一下就晴空万里,我便停止了对山谷的朝拜。我忽然有种强烈的愿望,想跟山谷隔绝一段时间,不管多久,总之,这样一段时间也许能腾空我的头脑和心灵,装进去一些新的东西。会是些什么新东西,暂且不管它,只要是新的就多半是有益的,哪怕它制造的是痛苦,但新痛苦或许胜过旧的快乐,而快乐于我其实早就不知为何物。
我拚命地创作。当然,我自以为可以算创作,实际我每天晚上的爬格子行为,充其量只能算学习。甚至就连学习都算不上,不过是毫无章法的文字铺排罢了。我却从不怀疑自己的水平,每次弄好一篇小说,顶多看上一遍,绝不修改,便装进自己做好的大信封,寄往全国那些权威的杂志社。我从初中时代就对《人民文学》怀有特殊的感情,尽管它对我总是不屑一顾,但我直到现在仍痴心不改,毫无理由地相信它的法眼哪一天会把光芒聚焦在我的作品上。后来我才明白这样的荣耀是我一辈子都指望不上的,那个杂志社就是文学界的中央政治局,极端特权的代表,小小文学爱好者连它的边都摸不着,甚至多看几眼都不够格,所以我后来就根本不读它了。此是后话,暂且不谈。
我也曾跑过省城的几家著名杂志社,想学一学绝大多数作家的成名之道,跟编辑们交上朋友。可每次事先无论我把场景、对话等等设计得多么完美, 一旦真进了编辑部,就全忘了,变得傻乎乎的,不知道说什么,表情僵硬,很快便给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逼得逃了出来。这种经历使我不觉越来越担心自己的文学前途,如果缺乏这方面的手段,要在文坛上出人头地,绝对是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哪怕才高八斗,学贯古今,何况我到底算个什么货色,自己心里也时常犯嘀咕,极端的自信常常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锥心刺骨的痛苦中变成无数碎片,霎间给吹得无影无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现在态度上比过去有了巨大进步,我不再会因为自信而膨胀,也不再会因为不自信而悲伤。我不断地强调兴趣,它成了我重归文学世界后唯一的精神支柱,曾经依俯于它的那些肮脏的多余的意志和情绪如今已难觅踪迹。它最大的好处就是让我坐得住了,但绝不是枯坐着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地浪费时光,我一口气写了很多东西,虽然没有哪个编辑看上眼,但我自认为它们都是很伟大的作品,足以传诸后世的。不过一般来说这种良好的感觉持续的时间都不长,至多不超过三个月,有时甚至一个星期后就完全变了。因此我也慢慢开始品味自我嘲笑,面对每一部刚刚完成并且自认为极其出色的作品,我总会担心一个星期后它将得到自己非常糟糕的评价。这种飘忽不定的情绪令我烦恼,也让我愉快,前者是因为我不得不常常怀疑自己的才华,后者是因为我觉得这证明自己在不断进步。
除了工作,实际上我在业余时间里的注意力并不完全在文学创作上。至少有三分,我的注意力是在山外的。有时我会睁着一对茫然的眼睛看着山外的世界,或者冥思苦想一番,把自己搞得很累,很苦,很焦躁;有时我则会干脆去山外瞎转悠。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山外的世界真是大极了,更令我惊讶的是它忽然一夜之间变得无比繁华、精彩之至。这种感觉,似乎是在梦境中都很难体会的。我不知道我在文学创作之外还想收获什么,为什么仍然不能够坐在书桌前一心一意地创作。好在我学会了坦然,既然坐不住,那就去山外多走走吧,也许这是命运的安排,在外面那个我并不太喜欢的世界里有一两件重大的事情正等待我去完成。
我去老屋看了看。那间三楼上的套房已经换了好几碴主人,窗玻璃沾满灰尘,遮蔽了阳光,使里面显得更加阴森恐怖。回想曾经在里面居住的日子,那一段又一段令人痛苦不堪的岁月,即使跟它已离别了这么多年,我仍觉得它像一处人间地狱,我的少年风华与雄心,全被它诡怪的气息污染成了一片肮脏的垃圾,其中还散发出一股腥臭气,强烈地刺激着我的胸腔。我轻轻揉揉痛楚的心,轻轻地走开了。走出老远似乎又想回头再看一眼,庆幸的是这时前面绚丽的晚霞吸引了我,我立刻意识到这即将回头的一瞥实在无异于对自己的精神犯罪。尽管残阳马上就会被夜暮取代,可那是通向明天的夜暮,至少我完全可以在那深邃的黛墨宇宙里撷取到一片星光。
我还会在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去湘江西岸散步。从前我在这里是会碰上许多熟面孔的,可现在所见完全是一张张陌生的脸。时间对江岸的改造也给予了我同样的感受。曾经的江堤抵挡不住十年一遇的洪水,现在它至少能保五十年。然而这却令我很有点伤感。我还记得在这里看到的那个我一生中最最奇怪的日子,仲秋里的红日当空,魔法般的阳光火焰似乎将整个世界烧成了一盆焦炭;我后面的人生也随之成了焦炭。可江岸却奇迹般地发展起来,变成如此伟岸宽广,在江中桃花岛绿色的衬托下,居然这般的生机盎然。我完全相信了,火焰并不意味着毁灭,也有生的元素,关键在于能否获取这元素的结晶。以眼下我的情形而论,在那个红日当空的日子里,我不仅被烧成了焦炭,最后还变成了灰烬,被岳麓山的清风吹散,布满了山谷和山涧。
湘水静静地流淌着,亿万片的小小鳞光使它看上去真像一条从远古时代游来的巨大河鱼,吞吐着山水的气息,负载着秋日和煦的阳光,甩着尾巴,向天之尽头蜿蜒而去。
我陪着湘水走了很久,走出了很远,一度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经远远离开了那片我熟悉的山水,到了一片陌生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我的确很想驾驭着这条巨大的河鱼飘荡四方,再去游历一番一直令我魂牵梦绕的天庭。美妙的奇遇总能给我平淡的生活增添无数快乐。
这一天,我沿着江岸来到了一处鸟语花香的地方。这里的江岸较低,洁白的沙滩从河面上伸展开来,十分宽阔,让人猛一看还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