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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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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说:水天一色,风月无边。我不敢说他的感觉不对,但我总是很疑惑,不明白站在楼上远眺,看湖水北通巫峡南极潇湘,如此浩瀚壮阔的景象,怎么是风月两字能够概括的。也许说这话时他有些醉了,不然怎么会认为应该铲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呢,事实上后面两句“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正是最好的证明。李白喜欢放歌人间、神游太极,他的精神基调多半是假雄壮而实灰暗,如此吟诵倒也不足为怪。我便由此想到,我不认可风月两字,那会不会是对某种东西还有着很深的牵挂呢?也许明月给予我的伤愁倒在其次,那种被明月掩饰或者稀释了的伤愁才是我灵魂上真正无法抛却的累赘。

这不是湖,在我眼里,它应该是海洋,因为横无际涯。北面的长江完全汇入了它的里面,那曾留给我极其深刻印象的江堤柳树,现在我一点也找不到它们的影子了。也许它们被砍伐了,也许它们被讯期的大水淹到了江底。总之,曾经的江岸似乎成了天之尽头,我在北面的云空下看到了比东方更为雄阔壮丽的水流天际的景象。我慢慢听到了洞庭湖的声音,先是一片细碎的浪花推搡的声音,然后渐渐形成了力量,仿佛擂出了一片战鼓的轰鸣,只见无边的浑浊的波涛从潇湘滚滚而来,我真怀疑它们是想把这座天下名楼也卷进去,使岳阳楼成为一座流动的船舶,浪迹天涯。我不由得再次感慨范仲淹的伟大,洞庭湖千百年来肯定都是这样一副汹涌的模样,然而,它竟是从来也没吓倒过这座楼,可见范公的文章和毛笔何等坚强有力。无数个世纪的风风雨雨都过去了,排空的浊浪换了一道又一道,太阳也是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然而无论它们怎样的凶猛、雄壮和美丽,都比不过这楼的苍凉。实际上它们的这些特点也全是因了这座楼而有意义和价值的。浪涛过去之后,我看见今天的太阳又在匆匆地赶往它的宿地,它似乎很知趣,知道即将到来的黑夜里是星月对楼的呵护和衬托,没它什么事,也不能有它什么事。它的这种无奈和悲伤正是楼的永恒的证明。不过,黄昏的落日应该还是最悲壮的景象,我看见它清扫了缠绕在身边的层层云翳,在天空留下一片洇晕的淡红,慢慢儿苍老地向西边天际沉沦下去。它在极远处湖面的半空的时候,跟我完全正面相对,显得最为鲜艳,又透出那么一种弥漫在整个天空的惨红,简直让人心碎。不一会它的底部就跟湖面接触上了,这时它好像把湖面整体抬高了一点似的,使洞庭湖仿佛摇晃荡漾了起来,我顿时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它如果再用点力气可能就会把湖里的水全部倾倒出去。我被这幅迷人的景象和这种荒诞的错觉搞得不禁流出了一行眼泪。我完全说不清这是什么性质的眼泪。这个时候也不应该去探究眼泪的性质,最好是把它当做湖水的一部分。是的,唯有如此,我才能相信,洞庭湖其实也流淌在我心里,流淌在我的眼眶里。这对我未来的人生也许相当重要。我发现,黄昏的岳阳楼比其他时候要显得生气得多,它的那些残破的亭角和楼顶仿佛突然高翘挺立起来,有一种飞翔的气势。我明白了,落日不光对我重要,对岳阳楼也同样重要,或许正是后者的重要才使得对我的重要性得以确立。太阳惨红的光泽照到岳阳楼上时,仿佛比它本身的光泽更为艳丽惨绝。我想了起来,我这样的流泪其实不是第一次。从前,从这里坐江轮回家乡时,也有候船的黄昏,也有这般惨红的落日,以更为博大的形状呈现于我眼前,或者说简直就是呈现于整个世界的面前,那种色泽似乎比今天更加震慑人心。我想,肯定是少年的胸怀不够宽广,所以落日能在我从前的眼里发挥到它的极致。我今天的眼泪便成了一种对自己历史的承继,就像岳阳楼对文学史的承继一样。显然,这不是巧合,我坚信,在如此完美的承继之中一定存在着合乎规律或者说逻辑的东西,那东西是能滋润乃至于勃动我以后之生命的。

太阳终于被湖水淹没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一片寂静。我的眼泪也没有了,心里亦是一片空茫的沉谧。洞庭湖像一张无边的黛墨的冰块,轻轻地从我眼前滑过。它带走了风,带走了云,天空高远而洁净。在落日消失的地方,一弯月亮升了起来,睁着无邪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忧郁的世界,它好像一点也不明白,楼,人,一切之景象,为什么都这样伤感。我心里哼了一声,说:“你别得意,经过一晚的折腾,到时你比谁都伤感。”月亮显然没有懂我的意思,依然很无邪的样子,不停地东张西望。我觉得它很像我最初认识的明月,显出一种非常明显的幼稚的自负,丝毫不加掩饰地嘲笑着所有它看到的东西。

我坐在楼上,清凉的夜风从湖面吹来,围绕着我,仿佛要从四面八方进入我的身体。我没有任何抗拒,不仅如此,我还很欢迎它们的进入,它们把我的五脏六肺搓揉得十分舒畅,使我的封闭的灵魂仿佛开出了无数个通气的小孔,时间一久,灵魂便好像在向整个夜空释放它的气息,释放它对夜晚的全部感觉。我非常希望,当这种释放完成之时,便是我羽化登仙之日。坐在这样的楼上,不产生这样的快感那可是对不起这楼的。而从另一个角度说,产生不了这样的快感,也不可能有闲心坐在楼上。一个灵魂完全世俗化的家伙绝不会把这种阴森恐怖的地方看成是他精神的乐园。从深度上说,岳阳楼于我当然还不能跟岳麓书院相比,但如果仅从一幅景象或者一个晚上来说,则岳阳楼显然已凌驾于岳麓书院之上,成了我另一处灵魂的慰藉之所。我这颗被岳麓山的清风吹拂了无数遍的灵魂今晚又深深地感受了一番洞庭湖水的洗涤,别样的美好滋味是平常根本无法想象的。所以我在楼上坐了整整一晚,任湖水在我心上拍来拍去。有时,湖水似乎还很理解我的愁怅,特意把湖底那个沉璧之静影也替我打捞了上来,让我得以将明月拿在手上把玩。有一刻我痛苦极了,我真的不懂为什么;天上的明月和地上的明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清晨,我身后的太阳给整个洞庭湖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红粉,红粉又在起伏动荡的湖面随逐渐强烈的光线折射出万道金光,使洞庭湖竟有点像一片盛开的黄花,油光放亮,极其爱人。我一夜未眠,这会却有种清醒过来的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这个梦仿佛贯穿了我一段很长的历史。我放眼看去,似乎看到一千多年前的王维朝我走来了。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王大师的才情我是非常钦佩的,不过却有一点小小的意见,此情此景,无疑当是岳阳好风日,留醉与刘翁。我当即决定,要在岳阳盘桓几天,至少我得再仔仔细细地品品这座楼。实际上这座楼的风韵是我几个星期都享用不尽的,一两天的时间顶多摸摸它的皮毛而已。可惜囊中羞涩,也只好这样摸摸算了。另外,君山不能不看,那也是我曾忽略过的诗情画意,如今亦应一并补上这文人的风流雅兴。

我便从楼上跳下乱石嶙峋的江滩,那里系着一条乌蓬船,一个渔民正从窄小的仓里把一大堆渔网拿出来,显然他在做打渔的准备。我走近前去要求他把我送到湖对面的君山,等我游完了再把我接回来,给他五块钱。这个价格肯定比他劳作一天的收入还多,可他显然已经看出我这个愿望非常强烈,他完全可以趁机讹我一回。他要求六块。我计算了一下回乡的路程,抠着抠着用,应该是够了的,便答应了他。我非常心痛,但一想到每次跟人讨价还价,我从来就没占过便宜,这份痛便多少缓解了一点。另外,我想,这是位住在岳阳楼下打渔为生的渔民,他该见过岳阳楼和洞庭湖的各种各样的景象,凭着这一点,我多给一块并不算吃亏。实际上总算起来,能在湖里有这样一种奇妙的遭遇,我的收获已经大大超过了我的付出。六块钱算什么,它也许连岳阳楼的一块碎瓦或者洞庭湖的一滴浪花都买不到,而我竟买到了去君山的船票。当小船漂泊在湖中央时,我兴奋得几乎要飞了起来。渔民不理解我的兴奋,他似乎觉得我应该恐惧,因为湖面上突然起了风,掀起一道道波涛,把小船打得左右摇摆。这时再看洞庭湖,我发现景象跟在楼上时看到的景象完全不一样了,无边的湖水好像已不是从潇湘奔涌来的,而像是从四面八方冲我涌来。长江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君山在哪个方向我也十分茫然,只觉全世界变成了一片水,我在水的中央,我成了水的主宰。涛声阵阵,但已不是雷鸣,而变成了一片婉约的细碎的歌曲,仿佛在讲述洞庭湖千百年的故事。听久了,洞庭湖又好像突然没了声音,静得令人心里发颤,不知身下的这一叶扁舟将把我载向宇宙的什么地方。时间仿佛不存在了,一切的一切,全都成了空间的概念,是必须由空间来阐述才能让人明白的东西。我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湖水如此浑浊,是被它千百年的历史搅成这样的吗?我细想了很久,觉得应该是的,因为唯有浑浊才有力量,才浮得起苍茫的历史和我这一叶扁舟。范仲淹的千古美文一定是浸泡在湖里的,不然他的名字里不会有淹字。李白的诗,杜甫的诗也是浸泡在湖里的,洞庭湖保存了他们不朽的才华和灵感,流淌到今天,被我从湖里捞了起来。回首望去,我惊讶地发现岳阳楼居然不见了。不过我马上明白过来,它当然不可能消失,它只是被湖里丰沛的水气罩住了。它虽然很伟大,可洞庭湖乃天下之水,联系着世界的各个角落,并不比它渺小,自然就把它给遮了。我应该承认,我在湖里的感觉比在楼上的感觉还要好。如果楼上没有范公的文章,那就更是不能比了。

小船泊在君山脚下的时候,我从一种冥思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忽然不明白这是到了哪,我原以为自己会在无边的洞庭湖里一直这样遨游下去的。君山像是一座从湖底里钻出来的巨兽。我在楼上时只看到了它的一个影子,而在湖里则根本连影子都没看到,这会它却仿佛把洞庭湖的绝大部分据为已有了似的。我小心地上了岸,往山上爬去。也许是终年被水气笼罩的缘故,这时节君山上的植物比其他地方的植物显得苍翠一些,其中还带有一点透心的寒意,使人顿生一种远离尘世之感。君山也很荒凉,然而跟岳阳楼的荒凉不同,它不是让我在荒凉中生出一份能经得起咀嚼的愁怅,它的荒凉竟是让我不愿去过多品味的荒凉。在我先前的想象里,我一直很自信地认为它应该比岳阳楼更容易让我进入一种太虚幻境,进入一种与尘世格格不入的状态,它应该使我更容易找到属于我的世界,找到灵魂的慰藉之所。炊烟和山民,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山的韵味,是山的诗意。然而,这里的炊烟却太多了。几缕炊烟是悠然的仙境,可此处炊烟几乎代替了山头的云雾,过分浓郁的人间气息只会使人产生十分恶劣的感觉。至于说到山民,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我看到的却是许多人混乱无序的生活状态,他们蹂躏着这座山,蹂躏着这里的水,蹂躏着他们自己的生活,也蹂躏着来这里寻找世外桃源的游客。不过话说回来,也许这本来就不是他们的过错,山民不懂,我应该懂的,陶渊明的桃花源并不是君山。

最让我失望的是湘妃竹。那是在一处山坡转弯处的一小片竹林,大概不过几十杆,竹杆上有点点滴滴的黑色斑迹,山民告诉我那就是闻名天下的斑竹,是几千年前被湘妃的眼泪滴过的竹子。我差点笑起来。不过我的感觉很快又改变了,细细一想,大抵传说都是不能求证的,自欺欺人其实是对待它的最好办法,倘若非要探个究竟,反倒无趣。我应该相信眼前的竹子都是被湘妃的眼泪滋润得这么郁郁青青的,相信它们不仅承载了湘妃的眼泪,也承载了湘妃的感情,更扩展了湘妃的文化意义,否则我来君山干什么呢?所谓游山玩水,实际就是凭藉一些真实的风景去领悟、感受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得到的越多,就越接近游玩的真谛。

我的情绪好转起来。凭着那几十杆湘妃竹,君山上的炊烟再多我也不计较了,山民再粗俗我也理解了。甚至可以说那些竹上的任何一个小斑点都能将这些不快化掉。更何况我还看到了金龟和银针。在一块很大的岩石边上,有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走近一看,我又惊又怕。后来有人告诉我那是君山神龟,一身金色的铠甲,终年吸吮着湖水,保护君山不被湖水吞没。遗憾的是我没有品到银针,一个山民向我推销,一杯茶三十块钱。我对那人说即使把我卖在这里也喝不起。没有喝到茶并不打紧,重要的是我的灵魂喝到了,微涩,清苦,有一股菊花的香味,仿佛能在灵魂上开出一朵菊花来。

后来我伫立山巅,眺望四面湖水,看波涛汹涌,看浊浪排空,感来路之茫茫,叹去日之黯淡,爱悠悠之湖水,悲千古之长江。

回到岳阳楼,我又坐在楼上,在落日绚丽的彩霞中迎接东方一轮弯月的升起。鲜艳的彩霞和淡淡的月光交辉的景象是宇宙间最神奇的一幕,它们互相融合、拥抱,我想那应该是我所能见到的最和谐的景观了。洞庭湖和岳阳楼的交融跟它们比起来,也略逊一筹。

晚风轻轻地吹拂,对面传来非常细碎的吟咏声,那是洞庭湖的夜歌,向人们表露着它永远畅快的心情。我就又这样坐了一晚,而且毫无倦意。次日清晨,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必再回故乡了,因为郁闷的情绪已经完全得到了渲泄,在明月的映照之下,灵魂荒芜的部分已经被湖水洗涤过了,被楼上不朽的诗篇填补了,带着这里的湖光山色、楼影清风回去,再跟峡谷的云气汇合,只消轻赋两声,便可过这一夏。

是的,返城。

可一离开岳阳楼我就知道了,现实是多么的残酷。返城后的一个多月吃什么?没奈何,我只能还是背上行囊,搭上了一艘大型上水客轮。

风急天高雁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我站在船头,非常非常地享受,享受杜甫,享受滚滚而来的长江。在很远的前方,这种感觉的确是极其美妙的。不过在近处,感觉就变化了,船头将翻滚的江涛生生劈开,就仿佛一个粗俗的野人挥舞着鬼头大刀跑进一座花园将满园刚刚盛开的花朵全部砍掉。万千花瓣便在一道道的寒光下随风飘落,又立刻被船头碾过,然后在船尾留下一条又宽又长的花痕。船头和船尾的风景我都是喜爱的,但毕竟船头的风景更雄壮一些,只要是乘船,我一般都是站在船头,所以花痕给予我的悲伤一向都很淡薄。今天我更是有意在船头呆着,我想看看,我是怎样借助于船的力量不停地闯过天之尽头的。江水被拉开了两道弧形伤口,发出绸绢被撕裂的那种声音,十分悦耳,使我在雄壮的观感中又不免生出一分苍凉的心境。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魂何处寄,归心似哀雁。长江上的航行最容易使人缠绵和沉醉,因为这样的航行非常像在唐诗宋词里的航行,随意一看,处处有诗;韵味无穷。尤其夜幕降临,浪急风高,月明星稀,更是仿佛被诗包围了,恍忽觉得自己在跟江涛互问互答,联句解忧。我每每将上句抛与夜空,将下句投入江水,我只取中间的标点,因为我觉得不可能找到真正能跟天地上下完全熨贴的诗句,只能留下空白,给未来的岁月去填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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