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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2 / 2)

“我有钱啊,供你一个月绝对没问题。”

“少吹牛,我知道你手头也不宽裕,又是烟又是酒的,每月工资一般都用不到头, 一到月底总要做几天穷光蛋。幸亏你在食堂吃不要钱,如果搞别的工作,我估计你这人肯定饿死。”

“那倒解脱了。唉,人生一世不称意,何如驾鹤西归去!”

“别这么伤感,”她摸了摸我的头发说,“花褪残红青杏小,天涯何处无芳草。”

“芳草凄凄鹦鹉洲,与谁同消万古愁。”

“愁心难解寄明月,为郎邮向天西头。”

“碧空万里燕飞远,唯见湘江天际流。”

“春水莫叹花落去,柔情更有一山秋。”

“秋心一叶孤魂哭,从此葬花空守楼。”

“莫道风雨清寒透,漫天光辉皆星斗。”

我痴痴地看着她,突然感到难以言状的酸楚,她的诗句虽然温暖人心,可我知道,我的未来绝不会有她说的这么好,哪怕十分之一都指望不到的。而且我觉得,她越是说得好听,我的未来就越悲惨。这是最让我苦涩的,因为无论我怎样悲观地看待以后的人生,她都会安慰我。她一定认为这是她现在唯一能为我做的有益的事,换句话说她现在说话只是想对得起她自己的良心,至于我未来的生活将受到什么影响,她绝不会在乎。这样的安慰廉价得几乎一文不值,可惜她却以为十分贵重。我只能叹息,我没资格怪她,她没有错,所有的错,都是我的,而错的总的根源就在于我不该痴心妄想。

对我来说,能有这么几天充分地、无拘无束地享受爱情的滋味,其实已经是缴天之幸了,我也确实没有资格在获得命运这般的眷顾后还心生怨恨。我越执有这样的看法,我就过得越愉快。这种看法无疑完全能够使我最大限度地品尝这份难得的甜蜜滋味。明月其实并不了解这座山,我便带着她把山玩了个遍。她这才知道原来这座山是如此的神奇,如此的内含丰富,她也才理解了我为什么会如此痴迷地将这座山在精神上据为已有。最后她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你属于山,山却未必属于你。”

“不,我们互相隶属。”

“这只不过是你一厢情愿。”

我就觉浑身一震,仿佛屁股上打了一针似的。虽然疼痛难忍,可我又知道,这一针是能够治疗我的某种精神疾病的。再一个,疼痛过后,实际也有那么一点舒服感,因为后来她补了一句:“就算你们能够互相隶属,那也需要几十年的互相融合。灵魂与灵魂的融合是这么容易的事吗,你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

我心里轻松多了。

“几十年啊!”她长叹一声。

我说:“悲欢离合,都不是我们人能够控制的事,就由它去吧,我跟此山,共同守候一个个春夏秋冬。”

她看看山,再看看我,眼里突然滚出了一颗泪珠。

有了她这颗眼泪,我纵有一千个不舍,一万个不甘,也只能暗暗地叹一声,付与身边的流水。

我酸不溜秋地捡起一片枫叶说:“我送你的,做个纪念吧!”

她不由分说一巴掌打掉了枫叶,并不解释为什么这样狠。我试图从她的神情上找到答案,然而,我发现不知不觉她的脸已不是过去那张清纯的脸了,居然就在这几天里仿佛刻上了好几年的光阴。如果说从前我多少能看懂她的脸,那现在她的脸对我来说已经复杂得无法捉摸。然而,再一细想,其实哪里又有什么复杂,我完全是因为太伤感和失望,把我的种种感觉和想法强迫写在了她脸上。笛子还是那杆笛,歌声还是那样的歌声,只是听者的心情有了变化,就以为听到的是另外的音乐。

春天所有的花卉都凋零了,明月的笛子也吹完了,歌也唱够了。我看了出来,她确实没骗我,确有留下来多玩些日子的意思,无奈现实太残酷,暑假期间生活成了大问题,她家里没给她寄钱,我的食堂也放了假,我那点可怜的工资就是自己吃都不太够,如果我们不分开那肯定得饿肚子。这天,她来向我告辞。我们默默相视了很长时间,互相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甚至是心跳。她的心跳是比较舒缓的,显然仅仅只是一种很轻微的伤愁,只需片刻就能恢复正常。而我的心跳就急促多了,好像战场上情况不妙一方的擂鼓手,擂得慌乱而毫无节律。她轻轻一笑说:“我走了。”

“听你口气,好像在征求我的同意似的。”

我没有去送她,我怕那种红尘中庸俗的挥手而别。不能怪我无情,就连李白都是怕的,春风知别苦,不谴柳条青。在艺术地对待问题方面,我们有许多相似之处。她很理解我,没有说什么,转身就出了山谷。我站在一处山峰上看着她消失于城市拥挤嘈杂的人流之中,慢慢把混沌的眼光投向苍茫的天际。

接下去几天我完全失去了自我,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能力都失去了,变得不会洗脸,不会漱口,偶尔竟还不会吃饭。坐在饭馆里,叫来一碗热腾腾的蛋炒饭,刚扒两口,我就会扔下筷子。我不知我的胃哪里去了,不知道肚子现在有什么用处。我就这样有意无意地虐待着它们,它们发出的任何哀怨的声音我都不当回事。我只是喜欢听溪流的声音。我仿佛已经完全在靠这种方式生活了,每天喝几口清泉,似乎就能支撑过去。我还强迫自己学会听山中那些飞禽走兽们的声音,想象成是明月留下的歌声。当然,这有点侮辱明月,可反过来说,不是又证明她的歌声太有魅力吗,因为它居然可以使我把一切声音都想象得那么美好。

我以为这种状态很快就会过去的,没想到好几天了,我对明月的思念竟是越来越深。亏得我此前无数次地告诉自己我们的爱情是不能长久的,能有这么一小段已经是上苍莫大的恩德,否则我现在真不知会痛苦成什么样。我有些后悔了,也许这样说还不够准确,应该说我痛恨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表现得那样彬彬有礼,那样宽容大度,居然会那样克制内心的冲动而成全她的意愿。我应该尽一切可能把她留下的,如果我豁出去了,我想我能达到目的。当然,这样做也有将我们的关系彻底断送的危险。但能留下她是一种极大的快乐,为此而冒些风险完全值得。可惜,当时我怎么就不会这样思考问题呢?她走了,也许是永远的离去,或许我们还能见上一两面,不过是在分开了一段时间后的见面,我再不可能对她有哪怕一点点控制力。

我整天在山谷转来转去,转得我自己都十分害怕了,我怕再找不回自己,找不回理智和正常感觉,最后被这份痛苦折磨成神经病。幸好有一天来了一封信,挽救了我。又是父亲的信,是继去年夏天他给我来的第二封信。父亲再次要我假期回去看看他们,再次提到我们从前的矛盾,都由他负责,叫我别再计较了。他的有些话很叫我感动,我几乎快被感动得掉泪。但我到底没让眼泪流出来,我觉得无论我和他之间怎样谅解,历史都不可能重写,而不能重写的历史对我来说已成永远的苍凉,所有的情绪对它而言都毫无意义。不过我决定接受他的邀请,因为我不想当神经病,我必须改变眼下这种明月给予我的躁乱状态,而离开山谷,回一趟老家,稀释这份痛苦,自然是最好的办法。

这一日,我来到了岳阳楼。

少儿时代每次从岳阳乘船回老家,我都会看到它,但我从来也没上去过。它的从前就跟岳麓书院的从前一样,破败不堪,阴森恐怖,叫人根本无法把它跟历史课本里记载的那栋名楼联系起来,即使大人一再这样介绍,我也不相信。很多次,我就是在这种怀疑中跟它擦肩而过,心里产生一丝轻蔑它猥亵它的快感。每次江船远去,笛鸣长空,我伫立船尾向岳阳张望,眼里就根本看不到楼了,只是一片低矮的平房和袅绕的云烟,隐在苍茫旷阔的江汉平原之上。但这几年,我对楼的感觉有了很大的变化。想到从前对它的怀疑,我不仅惭愧还有些羞耻了。岳阳楼就应该是这样,荒凉,腐朽,断垣残碑,房顶长树,青草绕梁,龟蛇潜形,鼠兔筑穴,这才叫历史,才更能衬托岳阳楼的优美和雄壮。一根草便是一段文明,一片瓦便是一片战场,一滴水便是一场风流,一颗树便是一个人物。可惜当年我幼小无知,领会不了这些,不懂得牵挂,不然那时我多看它几眼,肯定能给现在留下更多的印象,使现在生发更多的感悟。

这次我当然绝对不会再那样懵懂无知了,离着它还老远的,我就已经感到了历史的分量,胸中顿时涌起了千百年前的诗情画意。在这些诗情画意中,自然也有我自己的人生悲欢和离愁别恨。我踮着脚尖,轻轻走进杂草丛生的园子。江围岳阳周遭在,潮打空楼寂寞回。园子里没有一个人,先前的居民都搬走了,准备整理修缮。几只野狗在里面觅食,吃一些腐烂的东西,见了我就汪汪嚎叫。我愤怒极了,这是什么地方,岳阳楼呢,中国文学史上一座神圣的殿堂,岂容尔等犬类逞凶狂。我捡起石块和砖头,拚命朝它们砸去。它们夹起尾巴滚蛋了。这个举动使我觉得至少这会儿我成了岳阳楼的主人,我可以尽情地享受它的苍凉和破败了。

楼已经腐烂得只差没倒下去,它这样子还能站得住,肯定是那篇名记的缘故,范仲淹的毛笔是它的真正的脊梁,范公的毛笔是绝对不会倒的,所以它也要顽强地撑住。我登上了楼,顿时觉得洞庭湖仿佛从四面八方朝我汹涌澎湃地扑了过来,我和楼便像是浮在一片波浪滔天的江海之中。我这才领悟到了,为什么其实并不巍峨的岳阳楼能在历史上傲然挺立这么多个时代。

李白说:水天一色,风月无边。我不敢说他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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