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她蛮不讲理地嚷道。
“为什么?”
“因为我会唱歌,会吹笛子,你会吗?”
“我不同意这样划分,因为这并不足以证明你对山谷的感情。”
“那你又怎么证明你对山谷的感情?”
“我可以整晚整晚在山谷里游荡,徘徊,思索,感受它每时每刻的气息变化和流动,聆听它深邃、旷远而又宁静的声音,我可以任凭它的风雨侵蚀我的肌体,可以任凭它的黑暗恫吓我的灵魂,我可以捡起它的每一片落叶,然后像黛玉葬花一样地把它埋葬掉,我可以掬起小溪的每一滴清泉,然后把我的心沉进去,再抛与小溪,暗随流水到天涯……我还可……总之,这已经够多了,你行吗?”
面对我这一番极富文采的精彩表述,纵然她极其任性,好无理取闹,也施展不开了,只是呆愣着,睁着一对茫然的眼睛,仿佛听见了山上寺里传达佛的旨意的钟声似的,完全被震住了。我得意地看着她,觉得她现在的样子才应该是她的本来面目,而先前那些表现,也许只是她用来掩饰某种心态的外表而已。虽然她的天真和浪漫应该使她尚不至于具有掩饰的本领,但在这种青年男女邂逅的场合,它所揭示的某种可能性使女孩子一般都会自然地有掩饰的表现,这是不需要后天的经验和培养的。
一位十分美丽,不仅会唱歌,还会吹笛子的姑娘,我居然能在这么一个大雪苍茫的落日黄昏里碰到她,我不知这究竟是我的福分还是我的又一番痛苦的开始。如果不是身份卑贱,那我肯定激动不已,因为这样一种情调,这样一种气氛,我绝对能把这样的邂逅演绎成精彩绝伦的故事。可我很清楚,现实的我根本不具备追求如此美丽女孩的条件,哪怕我手段高超也是枉然,顶多是弄到一个能抱一抱、亲一亲的程度,再多获得一点都是难上难的事了。但我同时也很清楚,自己是不会立刻退却的,如果在山外面碰到这样的女孩,我连一丁点的心都不会动,可在这仙境一般的地方,我似乎觉得我和她的心灵都被圣化了,是能够在这里建立起某种友情的,并能在某种程度上承受得起俗世力量的冲击。
唉,我心里一遍遍地感叹,抬头看看苍天,真不知道又碰上了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就眼下来说,我可以清楚地认识到身份对爱情的影响,还不至于犯迷糊,但能不能始终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则实在不敢说,所以我很担心又有一种痛苦的感情在未来的什么时候等着我。望着下面深深的山谷,我渐渐有了一种心碎的感觉。
我们沉默了很长的时间,夜暮渐浓,乱云飞渡。女孩发现洞里的水已经涨起来了,就惊叫了一声。真是一位天真浪漫的女孩,不过是水涨起来了,她居然会为此惊叫。可见笛子依然是她最牵挂的东西。现在她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尚且如此,那一旦知道了会怎么样呢?或许她会为这段经历感到羞愧,会为自己没有福分碰到一位真正的青年俊杰而唉声叹气,然后拚命地想办法把这段经历从记忆库里抹掉。
岩洞里果然已积满了水,那管竹笛已经浮在水面飘了过来,女孩很顺利地就把它拿到了手。我说:“吹一段来听听怎么样?”
她乜斜了我一眼,把嘴巴撅了撅,似乎不太情愿,但显然马上想到我帮了她两个大忙,不好拒绝,就说:“行,但笛膜没有了,笛子里的水也不能马上就干,多半吹不响。”她使劲甩了一会笛子,然后放到嘴边吹了几下,果然没吹响。我当然觉得很遗憾,不过她能有这样的表现,我已经非常满意了。
我们把洞口的石块搬开,洞里的水就倾泄而出,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寂静的山谷在这即将被夜暮笼罩的一刻仿佛焕发了几分精神。
再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留在这继续交谈的事情了,于是我们开始下山。我肯定有些不情不愿,但也没法子;她呢,我不知道,竟看不出她的心情,我不觉平生头次对自己的观察力感到十分痛恨。这段山谷比往常难走一些,稍不注意就可能滑倒。我们走得很小心,费了不少劲才出了山谷,走到爱晚亭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四周响起了猫头鹰的叫声,女孩吓得发起抖来,说话舌头直打颤。
“幸亏今天我进山来了,不然你今晚非在松树上给猫头鹰吃了不可。”
“猫头鹰不吃人的。”
“那可难说,冬天的猫头鹰找不到食物,饿疯了什么都吃,就像人一样,饿极了的人哪怕狗屎都能舔两口。”
她笑了一下。可没过几秒钟突然就扭头看着我。夜色中她的表情很朦胧,但我从她这个剧烈的动作上可以感觉到她生气了。我非常纳闷,自认为刚才的话并没什么,她没理由这样看我。
“你这人说话真恶毒呢!”
“恶毒?天啊,这话从何说起!”
“你怎么能这样侮辱我!”
“哪里侮辱你啦?”
她继续生气地看着我,显然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突然一转身下了旁边的一条青石板路,把我一个人抛在山间大道上。
接下去我独自在大道上麻木地走来走去,不知走了多少来回。后来大概到了午夜,寒风实在太威猛了,我感到有些受不了,才决定回斋楼。这会我才慢慢想清楚那女孩生气的原因,我的那几句话确实有点问题,那等于说她是猫头鹰的狗屎。尽管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借那个比喻表现一下我的幽默感,哪知竟弄巧成拙。由此可见她是个非常敏感的女孩,感觉之细腻令人惊叹。
不愧是个吹笛子的纯情姑娘。
山外的雪跟人一样,也是俗不可耐的,被阳光照了照,就迅速地消融了。仅一天时间,这个丑陋的世界便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依然处处肮脏得令人作呕。可是山谷里的雪却保持得相当完整,就好像刚刚下过似的。我觉得它的消融绝对跟阳光无关,它也许只害怕黑夜。果然,我每天都是在早上才发现它变薄了,像一位遭受了蹂躏的姑娘,凄凉惨淡地露出痛苦的表情,无言地控诉黑夜对它的折磨。它仰望苍天,祈求上苍再恩赐给它无边的雪花,使它能顽强地熬过这个冬天。可惜南方的天空习惯于这样的干瘪,不懂得诗意和纯洁,或许也是懒惰了,再没有落下一片雪花。现在每天早上,我都会起得很早,去山谷走一趟,一方面是想看看它有什么变化没有,期盼出现奇迹,一方面也是多送它一程的意思。要知道,当它们完全离开之后,要再见到它们,我得熬上整整一年啊!
晚上,我自然更要去山谷。我什么事都可以不做,唯独这事不能不做。但和早上不一样,我的目的已经完全变了。也只有在这时候我才知道,其实雪对我来说并没有这么重要,被雪的洁白所掩盖起来的实际是极其庸俗的追求。
可我很失望,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没有听到那熟悉的歌声,也没有听到笛声。倒是有猫头鹰在歌唱,难听得叫我想吐。我忽然觉得这幅情景似乎有点神秘的象征意义,我用一个跟猫头鹰有关的形容使那位女孩离开了我,然后就每晚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好像一种报应。
但我绝不灰心。不知为什么我总有种感觉,那熟悉的歌声会响起来的,因为它只属于山谷,否则它就被糟蹋了。
果然,我到底听到了。不过不是歌声。是笛声。尽管邂逅那天我没有听到她吹笛子,但我知道,这会的笛声一定是她吹出来的,因为跟歌声的音律一样,似乎在述说一个凄婉缠绵的故事,又像是在表达一种向往,一种期待。还有,笛声是从那天歌声所在的方向发出来的,这就更加确定无疑是她了。我不禁一阵狂喜,小丫头,终于把你等到了,谅你也不敢不来。天已经黑透,夜空里只有一两颗星星,在遥远的天际睡眼惺忪地闪烁着,微弱的光线根本照不到山谷里来。这样的山谷,是连我都会有几分害怕的,可那女孩居然敢独自进来吹笛,跟她那天留给我的印象相去甚远,我于是又怀疑是她了。可不是她会是谁呢,我不相信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我便觉得那天的她可能是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目的想获得我的保护,可惜我却用那么一句愚蠢的比喻把她给气跑了。是的,唯有这样的解释才合乎逻辑。我赶紧沿着小溪沟往上爬。深谷的雪几乎一点没有融化,想必正是这个原因,雪光把深谷映照得像清晨时的光景,那女孩才能爬上去。
可当我赶到那天我们相见的岩石上,笛声停止了,我也没有看到她。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便喂了两声。回答我的是一连串在山林里栖息的各种飞禽走兽的怪喊怪叫,它们似乎对我打扰了它们的休息十分恼怒,正七嘴八舌地商量是不是应该对我发起攻击。可惜它们面对我这个庞然大物,大多数还是比较胆小,叽叽喳喳了一会,就都不做声了,只有溪水在叮叮咚咚地弹奏着我永远也听不懂的音乐。深谷的雾气越来越浓,我真不知道它是从哪产生的,粘稠得像一团团的琼浆玉液,使我有一种如果在这里多呆一个时辰就会被它粘得再也不能离开,变成一只依附在岩石上的透明的小虫子的感觉。我期待着笛声再度响起,期待女孩现身。但我最终很失望。我不知道是她有意躲着我,还是真的这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