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几年前,王劭政将皇上赐下的这种香烛随手给了她之后,她就喜欢上了这种独特隽永的味道。然后,每个月,她房里例行送来的物事里,就多了三十支这样的细烛。
普通的香烛,价格已然不菲,而这种外邦上贡的珍品,其价值根本无法用金银钱财来衡量。
即使以晓蝶那样不懂事的性子,也只乘着逢年过节,喜庆时日里,才敢伸手向她讨要上一支,点缀点缀。由此可以想见,这香烛有多么珍贵。
而这样的香烛,每个月她都能得到三十支。
她从未问过他,如何能将这外邦上贡的珍品流水介供给她。她也从未深究过,他究竟在她身上抛洒了多少金银。
她只是每日里点燃那细细的香烛,在一室的香中幽然独坐。
偶尔他来了,她便将香烛吹灭,推开窗,任风,吹散一室氤香。
因为,他不喜欢任何香料的味道。
而现在,这书房里,却点了两种香。
浓烈的瑞金香。
淡雅的贡烛香。
如玉四下里随意地看了几眼,王劭政已泡好了茶水。他提起壶来,略一摆手,一道细细的水线注入到面前晶莹的薄胎细瓷杯中,不多不少,恰恰八分满。氤霭的雾气袅袅地升起,他将那杯茶推到她面前,“书房太凉了。”他略带歉意地说道。
她拈起茶杯,茶的热,透过薄薄的瓷,灼到指尖。那热,便如了沙漠中的海蜃般诱人心魂。她的唇,凑近杯缘,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那诱人的热,便合着甘菊茶的香苦甘辛,沁入肺腑。暖了身,也懈了神。
她透过氤霭的茶雾,看向面前的这个男人。
这个几乎左右了她一生的男人。
这个她似乎从未真正看透过的男人。
曾经,她也以为过,他是真的爱她。当他用那样宠溺的目光注视着她,当他用那样的温柔对待着她,当他将这世上的奇珍异宝堆在她的面前,当他千方百计为她弄来各种她喜爱的物事。
她真的,相信过他。
然而,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当他的温文儒雅,他的宠溺凝视,成为他日日戴着的,看不清任何情绪的面具之后,她实在是不知道,他眼眸中的,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那样的面具,唯一一次的碎裂,是几个月前的那次“意外”罢。
他精心为她准备的“意外”。
不知道这结果,他和她,究竟是谁,更意外呢?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微烫的茶水,想。
一杯热茶很快饮完,她将茶杯放回桌上。
他开了口,语声在寂静的小楼中响起,清晰得那么不真实,“你是恨我的罢。”
她倏然一惊,握着杯子的手一松,杯子落下,在桌缘划了一道弧,摔落地上,碎成片片。
她的心一空,一种无处着力的感觉便泠泠地弥散开来。
恨他吗?
自然是恨的吧。
这么多年来,一点点,一滴滴,凝聚起来的那些,不是恨,还能是什么?
他知道她恨他。
她也知道他知道她恨他。
这么多年了,虚情也罢,假意也罢,也就这么过来了。
他持着他的分,她守着她的寸,相安无事,相敬如宾。
她本以为,她的一生也就这样了。
却没有料到,即便是这样的虚情假意,也不能演到最后。
她的心,扯起丝丝的抽痛,往事如汹涌的波涛,涌现在眼前。
为什么!?
为什么要揭起这陈旧的疮疤?
为什么十数年的久远,它却依旧血淋林,在眼前?
她抬起手,低头凝视,上面星星点点的,是暗红色的黏腻腥膻,是很多很多年前,在另一具身体里曾经涌动过的液体。
该面对的,始终是要面对的罢。
“是,我恨你!”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第一次,完完全全,毫不隐藏地,将心中的恨意表露了出来。
“我恨你,逼得我不得不亲手扼死了我的姐姐。。。”她的泪一滴滴溅落,在裙上绽出针菊般的晶莹,话出口的一瞬,竟莫名的有了一丝松快,仿佛十数年间,郁结在心底的沉凝,有了片刻的松动。
二人之间隔着的那层薄薄的一捅即破的纸,终于全然撕落。
“你果真什么都知道了。”王劭政的声音幽幽响起。
她猛得抬起头来,全不顾满脸地狼狈,“我是笨,我是傻。可是这十几年来,点点滴滴,你真的以为能蒙住我一辈子?”
她能看见王劭政平静的脸色,眼中连一丝讶异也没有。她的心克制不住地扭曲了起来。多少次,她想问,却不敢。他却能这样坦然地,将两人之间,这层薄纸,以这样的方式,撕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