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伯母,我和唐兆郢是两年前在网上认识的,一年半以前正式见面,然后开始了交往。您也许会觉得奇怪,我比唐兆郢年纪大,并且已经有了稳定的工作,为什么会和一个还在上学的孩子交往,难道我是看中了他的长相吗?
“不可否认,我的确很喜欢他的模样,也很喜欢他身上那种干净、清新的气息,而那种气息,正好是我身上早已消失掉了的东西。但若仅仅因为这两点的话,我或许还会保持观望的态度,不会真正与他亲近。促使我爱上他,决定与他在一起生活的,却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
周衍因为出柜比较早的缘故,又因为态度坚决不肯与家人妥协,彻底激怒了他的父母,高中时期就被迫离开了家,靠自己打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一直支撑自己念完了大学。
这么多年来,他并不是没有感觉过疲累,但每当觉得累的时候,他便告诉自己,不能认输,就算得不到父母的支持,他也必须撑着一口气,靠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
大学毕业后,他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到了一份看起来比较体面的工作。
在拿到第一次拿到薪水时,他觉得自己终于能证明自己了,于是满心欢喜地将钱汇给了父母,希望能让他们看见自己的努力和成长。
但是几天之后,父母将这些钱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并留给他一句话,不论他做出了什么成绩,同性恋就是同性恋,只要他一直不肯回头,便永远别想再进自己家的门。
那一瞬间,周衍仿佛跌入了绝望的深渊,似乎这么多年来自己努力奋斗的目标,完全是个虚幻的泡影,而自己的坚持与拼搏,在父母眼中根本一文不值。
多年前程函因的背叛与离弃,他可以忍;出柜失败导致被赶出家门,他也告诉自己不后悔,因为他一直觉得,人生在世,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去实现。
但这一切,必须依靠一个强大的信念去支撑。如今,这样的信念却轰然倒塌,父母始终对他的性向不认可,对他做出的努力全盘否定,让他渐渐失去了人生的方向,觉得就算继续生存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一天下午,周衍独自一人在桥边徘徊了许久。
他知道自己脑海中冒出的轻生念头是不对的,但他遏制不住地自己心灰意冷的情绪,不断有一个声音在诱惑着他:“跳下去吧,只要鼓起勇气这么一跳,所有一切都能一了百了。”
就在这个时候,唐兆郢骑着单车从他身边经过,转头见是周衍,便主动与他打招呼。
当时周衍正心情抑郁地蹲在桥边,一脸生人勿进的表情。唐兆郢见他脸色不好,便停了车走过来和他并排蹲着。
他试图与周衍搭话,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心情不好。
周衍心想,这么个小破孩,跟他说这种事情又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扛不住唐兆郢的关心,他便敷衍着说自己跟父母吵架,心情不好。
他原以为唐兆郢会肤浅地劝两句便离开,但唐兆郢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当时唐兆郢很快便沉默了下来,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看他数次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正在犹豫有些话该不该说。
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他说:“其实我也一直跟我爸处得不好。”
“嗯?”周衍没想到对方竟是这样一种开场白,顿时有点懵。
唐兆郢继续说道:“我爸一向脾气暴躁,遇到问题习惯用武力解决,从小到大,我不知被他打过多少次了。所以,我其实很害怕我爸的。”
周衍一时间有些接不上话。周衍出自书香世家,父母对他虽然严苛,但至少不会随便打他。就连那一次出柜,周父被气到脸色铁青,也不曾出手打过他。虽然后果是更加严重的断绝父子关系。
所以对于唐兆郢说出的这番话,周衍觉得有些诧异,看他平日里的言行气质,以为他也不过是被家人娇宠着的一朵温室里的花,却没想到,他居然有个喜欢棍棒教育的粗暴父亲。
唐兆郢打开了话匣子之后,便开始叨叨絮絮地述说自己的事情。
他说明明家里条件不错,父亲却在他高考完的那年暑假,告诉他上大学之后必须生活费自理,家里除了提供学费之外,不再多给一分钱。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他心里觉得十分委屈,为什么别的同学都能随便跟家里伸手要钱,他却必须自己打工去赚?为此,他跟父亲怄了很久的气。
但是渐渐的,他还是选择理解父亲,他觉得,也许父亲这样严厉地对待自己,只是希望自己快点长大。
唐兆郢说了这番话之后,便开始将心比心地劝周衍:“如果是因为跟父母吵架才心情不好的话,那就试着从好的方面想想吧。当然,有的时候可能更像是自欺欺人。”
唐兆郢说着,自己苦笑了一下:“比如我,和我爸闹不愉快之后,每次都是我先低头认错,而我爸却从来不肯为自己的行为做一句解释。所以我只能像我妈说的那样安慰自己,我爸这么做,必定是为了我好。这么自我安慰着,心情也会稍微舒坦一点了。否则我不知要被郁闷成什么样了。”
唐兆郢的这番话,虽然更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但却很奇异地解开了周衍心中的死结。
他尝试着从父母的角度看待这件事情,也许当初他们将他赶出家门,自己心里也承受着巨大的折磨,他们如此固执地坚持,也许只是想等他回头。只不过这样的愿望,与他想要出柜做自己的愿望一样坚决。
这样想通了之后,周衍突然又对自己的人生燃起了希望,他觉得如果自己只到这里就放弃了的话,那就实在太逊了。
他想着,虽然自己不能回头妥协,但他至少能耐心等待父母的宽容。迟早有一天,他们能像自己理解他们一样,也理解他的苦衷。
周衍说到此处,唐母已经在默默地拭泪了。
周衍继续说道:“伯母,唐兆郢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一点相信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当然,除了这一点外,他在为人处世中还体现出了正直善良、信守承诺、敢作敢当这些良好的品质,我想这与伯父从小严苛的教诲是分不开的。也正是他身上的这些闪光点,渐渐吸引了我,让我觉得,这是比外貌更重要更宝贵的东西。我忍不住想要去守护他,我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不忍心让他在纷繁浊世中受到玷污。
“伯母,我对您说这些,只是想让您明白,同性恋不是病,更不是罪孽,我们没有谁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来标榜自己的特立独行、与众不同,但是天生的性向不由我们自己来决定的,当我们发现时,它便已经深入骨髓,无法剔除了。
“伯母,您能明白让一个同性恋与异性结婚生子的感觉么,那和让一个异性恋与同性□没什么分别。但是除了这一点之外,我们的一切都很正常,我们一样可以自力更生、出人头地,为社会做出贡献,让父母脸上有光,我们唯独不能回报给父母的,就是无法传宗接代。”
唐母没有说话,只是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低头沉思。
周衍继续说道:“所以对于唐兆郢出柜这件事本身,我是持支持态度的,只不过对他而言,现在还为时过早,逼得伯父动手,可见他当初的态度也有些极端,这却不是我想看到的。对此,我承认我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如果唐兆郢不是急着想向我证明什么,也就不会如此仓促地出柜。
“所以伯母,就算您不主动提出来,我也希望能与唐兆郢好好谈一谈。我不会劝他按照你们所希望的那样‘回归正途’,但我会劝他放下与父亲敌对的立场,积极配合治疗。”
唐母听到这里,终于叹了口气:“周衍,你能说服我,并不表示你能说服兆郢他爸。但不管怎么样,你能出面开导兆郢配合治疗,我已经非常感激你了。”
周衍笑了笑:“伯母您别这么说,其实刚才那番话,是我想对自己的父母说,却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的。如今能在您这里得到倾诉,我心中十分感激,同时我也非常羡慕唐兆郢,他有一位善良宽容的好母亲。”
周衍说着,站起身向唐母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二十六章
周衍推门进入病房的时候,唐兆郢已经睡下了。
也许是右耳失聪造成听觉上的不适,唐兆郢即便睡着的时候,也是微微蹙着眉心,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周衍在病床旁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对着唐兆郢的睡脸默默注视良久,然后视线落在了他压在手臂下的那本日记本上。
他想起唐母曾经提到过关于日记的事情,手指一勾,便将那本日记本捞了出来,一边心里咕哝着,难道是因为反正已经出柜了,所以日记什么的也根本不加掩饰了吗?怪不得伯母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查探出他的下落啊。
他随手翻开扉页,便看见上面字迹工整地写着“唐门分手日记”六个字。
“哈?”周衍怔了一下,分手还要写日记?怎么搞得好像他才是被甩的那个?
他一边吐着槽,一边翻开了第一页,当看到“摆脱周魔王阴影”这段时,他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心想究竟是谁想摆脱谁啊。
然后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看着不连贯的日期,就知道唐兆郢这是典型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再看那短小精悍的篇幅,周衍几乎可以想象出唐兆郢坐在书桌前咬着笔杆愁眉苦脸的模样了。
原本就不是什么文笔了得的人,又何必要强迫自己写这劳什子日记呢。周衍除了吐槽已经没有其他言语了。
翻到第N页之后,周衍的手在纸页上停顿了一下,他又大略往后翻了翻,发现从这一页开始,唐兆郢几乎每天都在写日记,从无间断,并且篇幅也是有长有短,长的能写好几页。
他想起唐母曾经说过,唐兆郢自从住院之后,便不再跟身边的人交流,整日里都是对着日记本写写画画,看来这几篇日记内容,便是在最近这段时间里记录下来的。
如此想着,周衍凝神仔细阅读了起来。
第XX天。
回家后一连几天,我一看见爸爸的脸就忍不住心里哆嗦。
虽然我从小就很怕他,但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连站在他面前都心生畏惧。
因为,我正在策划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情百分之百会激怒他,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这件事我必须去做,否则我永远会被周衍看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