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工作台面上整齐排列着一百多个白色塑料笼子,每个笼子里将要生活一只小白鼠(生活,这个词语真他妈假惺惺)。我们先给每个笼子编上数字——单数笼子装公鼠,偶数笼子装母鼠,顺便把这数字当做小白鼠的名字:一公,二母,三公,四母,以此类推,方便记忆。
当然,我们还得查验每只小白鼠的性别,然后根据感觉配对,成就一对对的小白鼠夫妻。彭主任最喜欢查验小白鼠的生殖器官,还吩咐陈瑾站在一边仔细记录。我看在眼里,恶心得要命。
中国鲤(8)
观察小白鼠是实验的重要流程。我喜欢盯着小白鼠看。这些年,我亲手解剖的小白鼠少说也有几百只了。现在,?69实验室里就我一个人,我正死死地盯着小白鼠看。我盯小白鼠一秒,小白鼠的生命时间就会少一秒——当然,我的生命时间也会少一秒;不过我不用担心这一秒——虽然我和小白鼠失去的物理时间一样多,但我们的生物时间却大相径庭:小白鼠的心脏每分钟跳动650下,每分钟的呼吸有160次;小白鼠三个月大时就能做父亲,六个月大时就可以当祖父;两年——小白鼠的生命时间只有两年,可它自己并不知情;除了睡觉,小白鼠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快速运动(奔跑的小白鼠啊),快速耗费体能和体内的细胞——它在快速兴奋地奔向死亡;我会思考,知道自己会终老病死,变成一堆白骨,或者一小团灰白色的粉尘。可是面对死亡,我和小白鼠其实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哦,不,还是有区别:我可以解剖小白鼠,看着它挣扎、四肢抽动、眼睛凸起、慢慢停止呼吸,却没有罪恶感。
现在是午后休息时间。我站在窗前,彭组长正坐在树下阴凉处读报。“一棵名叫‘玛士撒拉’的狐尾松已经4781岁了,还活着,还在结果子,还是那么枝叶繁茂。
4781年!哎呀!人类的生命时间会有这么长吗?我真想看看这棵树!真想啊!”他念着报纸上的文字,大声感叹,?70“我坚信人类能活5000岁!坚信!”我想笑,不经意看见陈瑾在发呆出神。
“你们俩知道海胆的寿命吗?”他的声音再次从窗外传来。
“你知道吗?”我小声问陈瑾。她醒悟过来。
“他又在考咱俩呢,问海胆的寿命有多少年。”“150年。”她语气平淡地说。
彭组长没听见我们的回答,抖动着报纸,自言自语着:“看来以后我要多吃海胆啊……海胆居然能活150年!有营养啊!”“今晚你有空吗?”陈瑾问我。
我点点头,转身去打电话。
我选的是一家地道的四川餐馆,一来陈瑾是成都人,二来我在那儿吃过多次。为避免彭组长的猜疑,我和陈瑾约好下班后在餐馆门前汇合。陈瑾是穿着实验室的白色工作服来的,我很诧异。她解释说开衣柜准备换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把钥匙扭断了。我们俩几乎同时笑了。
陈瑾久居国外,被眼前的院落深深吸引。一扇油漆?71斑驳的大红门把灰色的高墙一分为二,墙上有各种形状的窗户。门廊两端挂着红灯笼,红灯笼的绸面上印有既幽默又吓人的五个大字:辣死北京人。一位身穿旗袍的小姑娘瞪大眼睛端详陈瑾,小声嘀咕:“是卫生局的吗?”我摆摆手。小姑娘随后笑吟吟地用四川话招呼我们。
迈步进门,首先看见的是一件木屏风,上面刻着八仙,个个活灵活现,仔细端详,发现八仙手里握着的不是他们原来的法器,而是一个个红辣椒。屏风下面有一个长方形的石质水槽,里面有水,水面有荷叶,几条红白相间的鲤鱼悠然游动。拐过去是庭院,三面是回廊。在房间刚落座,陈瑾又起身出去了,她说趁着天没黑,再看一遍。她在院落里慢慢走,抬头望,不停地点头,身影真像个医生。
饭菜是她点的,我们边吃边聊。我很好奇,问她为什么会回国工作?她说:“整个欧洲还在经历五十年不遇的经济危机,很多人失业。”我呵呵笑着说一个大博士搞小白鼠实验有点大材小用,说完我就后悔了,国内很多大学和研究机构不都是这样用人吗?我祝愿她在北京一切顺利。她突然垂下眼帘沉默了。我隐隐感觉她有心事。她叹口气,望着窗外院落里?72的夜景,说道:“回国后感觉也没意思……”“过一段儿就适应了。”我说。
“如果有人能够说服我……我就辞职回成都老家……过另一种生活……”“你说什么?”我自然很惊奇。
她表情平静,专注地望着我。“你能……说服我吗?”她的话让我更惊诧了。我直起脊背,靠在椅子上。
“其实……现在这个社会谁也说服不了谁……”我说。
她望着我,沉默不语。
“你……认识他多久了?”我的问话有点突兀。
“八年。”她马上回答。
“时间不短了。”她顺手把桌上的筷子摆成一个“八”字。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说。
“他想马上结婚。”我看着他,笑了笑。“你呢?”“想……又不想……”我理解一个女博士毕业后刚工作的感受。本科、研究生、博士,一路窗下苦读,少说也用去了八九年的?73时间;还有她喜爱的生物学专业——除了北京、上海,还有哪座城市适合她去发展自己的事业?如果她真回了成都,还真有点可惜。我是这么想的。
中国鲤(9)
“女人真是矛盾的动物,怪不得那些英国教授说解剖女人要比解剖男人费时费力。”她快速拿起筷子,飞快地开合,动作熟练老道。这一刻,我感觉自己手里握着的不是筷子,而是把解剖刀。看着盘子里已成块状的暗红色辣子鸡,我居然想到工作台上已被解剖的小白鼠,不过我没感到恶心,相反,倒有种快意。
“你在想什么?”她问我。
“哦,我觉得成都挺适合生活的。”我笑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