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畋大惊,连忙站起身来避开,大呼不可。
李俨却随着他闪避的动作,接着鞠躬下去。看郑畋又要闪躲,当下道:“郑公,今天朕这个躬是非鞠不可的。郑公如果闪躲。朕只好多鞠几次了!”
“使不得!这实在使不得啊!”
郑畋连连推辞,到最后,看李俨实在决心已定,长叹一声,老泪横流,只得受了。只是再也不敢坐下。
李俨鞠躬回来,也不坐下了,目光凝视郑畋道:“不过郑公你也有不是。既然朕误会了。郑公为何不向朕解释呢?何必要弄得我们君臣这般模样?”
这话貌似责备,实际上却包含了极大信任,郑畋顿时被话中包含的深意打动了,原本疏远而谨慎的态度开始发生了变化。
只见他老泪纵横,跪倒在地,啜泣道:“老臣……老臣有罪……当不得陛下地厚爱……老臣……老臣的确有接纳王铎。引为臂助,以便在政事堂中有更大地权力行事。”
李俨忙将他扶起,温言道:“那么郑公给朕说说,郑公要在政事堂中获得更大的权力,是想做什么?”
“老臣……陛下倾诉老臣直言。陛下实行的许多政策老臣皆以为不妥,有心作出修正。只是政事堂中诸多宰相相互掣肘,老臣有心无力,所以想引王铎以为臂助。到时候政事堂中老臣能够作主,老臣也就可以对陛下的许多不妥当之处做出修改了……”
郑畋这番话也是装着胆子说的。如果不是李俨的态度打动了他,让他情绪激动难以自己。只怕他也不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开玩笑。直斥君王地过失,从古到今也只有那些刚直得已经无以复加的诤臣能够做到。就连一般人要进谏。也是婉转德来说话。更不用说一个合格的宰相了。郑畋当了这么多年宰相,深明此理。这也大概是他破天荒的第一次了吧。
说完这番话,郑畋紧张的关注着李俨的表情,生怕李俨因此而不高兴。
李俨的脸上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神色,反而笑着说道:“郑公,这就对了。君臣之间,就应该开陈布公,有什么不同地意见,直接拿出来讲。大家说开了就没事了。不要总记得儒家那套‘君君臣臣子子’。什么‘为君者讳’,‘为上者讳’,都是没有必要的。至少在朕这里,相信朕还不是没有接受意见的胸襟的。”
这话可就有点不对头了。
郑畋到底还是接受儒家思想很深的人,当下道:“陛下此言差矣!圣人之言,岂能不尊……”
没等他说完,李俨抢过话头:“郑公啊,如果按照圣人之言,那么你我君臣之间就不能开陈布公,误会也就不能消除。长此以往,君臣失和,彼此相互猜疑。于是国政自然不能顺利的推行。而因为猜疑,为君者难免会觉得臣下生有叛心,而为臣者难免觉得君王对其不公。到时候这矛盾逐渐激化,一旦爆发出来,要么是君王错杀忠臣,要么是臣下生出弑君之心,难免演成悲剧!”
说到这里,李俨叹息一声:“圣人虽然圣明,但他还不是神明,他不可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圣人地话,在当时固然没错,但事过境迁,圣人当时正确的话,几千年后却未必正确。就比如刚才我给你举的例子,历史上不乏其人。遵从已经不适应时代发展的圣人之言而造成莫大悲剧,这也不是圣人本意啊!”
“这……这……”
郑畋有心辩驳,但是想了半天,却无可辩驳。只是他从内心深处又不愿意承认李俨话中的意思。一时间思维混乱无比,说不出话来。
李俨看火候到了,决定在给他加把劲:“郑公,你觉得朕地话有没有道理?”
“陛下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只是……”
“只是什么啊?其实啊,如果按照圣人之言,君君臣臣子子。朕的话就是正确的。可是朕的话又是反对圣人那君君臣臣子子之言的。如果朕地话正确,那君君臣臣子子这句话就是错误地。如果朕地话不对。君君臣臣子子这句话正确地话,那么根据君君臣臣子子,朕地话又是对的,换句话说,朕话中,君君臣臣子子这句话不对的这个意思,也是正确的!总之无论如何。这句话都不对。郑公,你还认为圣人之言放之四海而皆准,永远不会出错吗?”
这番诡辩的话,哪里是压根就不懂逻辑学的郑畋能够弄明白的?一时间郑畋被这话绕地头都晕了。
但是无论如何,话中的意思他还是听明白了。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毕生信奉的信念顿时轰然倒塌,顿时心中茫然。
“难道圣人的话真的是错的吗?难道说这么多年来的学者士子追求的竟然是一个错误地理念吗?”
郑畋喃喃自语,几乎要精神崩溃了。
李俨哈哈大笑:“郑公啊。圣人的时代,据今也已经有上千年了。这一千多年来,我们能够亲眼目睹的,不过短短几十年。这其中的事情,具体情况如何,也只能根据史书来推测。但郑公你就能够保证史书记载能够巨细无遗吗?就能够保证史书记载毫无差错吗?”
郑畋下意识的摇摇头:“臣不能。”
“对了。既然不能保证历史记载的正确,我们又凭什么去推断他们当时信奉圣人之言是对还是错?我们能够掌握地,不过是眼前,只需要知道眼前圣人之言还合适与否就行了。而现在圣人之言合适与否,相信郑公已经有所明白了。”
郑畋欲言又止。他无论如何还是学了一辈子儒学,怎么也不可能说出彻底否定自己前半生的话来。
李俨见状道:“我明白郑公的意思。其实圣人之言,虽然并不是完全适合当今的时局,但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我辈后人,应当善于取长补短,学习圣人之言中可以学习、当前有用的东西。而不应该食古不化。我想,这才是真正符合圣人原意的吧。”
这么说。自己学了一辈子的儒学,还不是完全没用的?
郑畋的精神好歹振奋起来。
只听李俨接着说道:“当今的儒学,已经步入了歧途。往往执著于圣人之言地一端,生搬硬套。其实圣人之言具体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地是圣人当时的理念。事过境迁,圣人地话也会发生改变。如果执著于圣人当时的每一个字,就如同刻舟求剑的那人一样,是不明智的做法。”
听到这里,郑畋点点头,恍然道:“陛下天纵之才,老臣拜服!”
看郑畋已经基本上赞同了自己的观点,李俨大喜,再接再厉道:“郑公,其实为政也是如此。政令不能千年不变,必须与时俱进。比如说现在,如果没有黄巢之乱,普通的施政方法应该如何?”
郑畋想了一想道:“宽政、息讼、止戈、薄赋。”
“那么现在这样的实证方法可行吗?”李俨追问道。
郑畋苦笑道:“不可行。”
“不错,郑公也知道不可行。当下黄巢谋反,已经占领了长安。而其他藩镇虽然没有明确的造反,也已经是朝廷号令不行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止戈能做到吗?”
“不能。”
“当今朝廷的现状,郑公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当今的天下,清廉的官吏很少,贪墨、搜刮百姓的官吏很多。朕刚刚即位的时候,卢携曾经上书说‘乞敕州县,应所欠残税,并一切停征,以俟蚕麦;仍发所在义仓,亟加赈给。至深春之后,有菜叶木牙,继以桑椹,渐有可食;在今数月之间,尤为窘急。行之不可稽缓。’朕也答应了,传令全国照准。结果如何呢?依然如故!朝廷的号令,除了长安城,居然就已经不灵了!这个时候,如果要施行‘宽政、薄赋’,郑公以为可行吗?”
郑畋长叹一声:“地方官吏贪墨盘剥已惯,这样地诏令下去。他们根本不会照行!即使换一批官员,但当前的绝大多数官员都是如此。换来换去,也都是换汤不换药。也不可行。”
“所以啊,朕才会对从前的许多政策作出调整。郑公难道认为不应该吗?”
“调整当然应该。只是……只是陛下的许多政策,老臣以外太过……”
“太过吗?朕以为不然。”李俨摇摇头。
“朕实行的新政策都有些什么?立了一个军机省,改换了军制而已。勋爵制度的改变,也没有实行。而朕的绝大多数政策,都是以军队为中心进行地。时逢乱世。为什么黄巢之乱会从疥癞小癣变成如今的朝廷心腹之患?为什么藩镇割据持续数百年一直没有改变?为什么宦官专权也持续数百年不变,甘露之变地失败,不断累及参与的大臣,连文宗本人都因此而受累?还不都是没有一支掌握在皇帝手中,完全忠心于皇帝,军纪严明,军力强大的军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