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两排文官队列里,刘文静冷笑一声,道:“这一通旨意也不知谁人拟的,端的高明。满篇痛悼淮阳王,却一字未提他殒身的细状,好一手春秋笔法。”
立在他身侧的李绩瞥一眼左右,低声道:“肇仁兄慎言呐!”
刘文静恍若未闻:“末了再带一笔诛灭叛军,哈,这下淮阳王也不白死了,李建成借此煽动军营里那帮蠢蠹,道是哀兵必胜。魏征那老头儿这回总算找着用武之地,这一手算盘珠子拨得哗啦啦响呐!”
他声音虽不大,却冷冷地钻入人的耳朵,裴寂眼角下垂,微微偏过头,又转回去,刘文静紧盯着他背影,嘴角浮起一丝兴味的笑意。
李绩低下眼极快地左右一扫,好在朝臣都知晓刘文静素来脾性,亦知他是李家晋阳起兵的原宿肱骨,各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脸正经。
当此时,御座上李渊又说了一通抚恤之言,接着将话锋一转,道:“除刘黑闼之流,我朝更有强虏环伺。如突厥铁骑侵扰不断,兼以高昌、焉耆、龟兹、疏勒、于阗等零星小国蠢蠢欲动,相与联合,漠北昭武九姓各自为阵,以药葛罗之回纥国最为悍勇,且与突厥安通款曲,密谋霸业,更不消说高丽、扶桑等寻衅挑拨。
而我朝立国尚浅,根基未稳,本是戮力同心,外御强虏,内匡大统之际,朕亦殚精竭虑,不敢耽于享乐,置天下于釜薪之危。然当此关头,却有贰心之人,明为朝廷命官,暗地中饱私囊,拿着朝廷俸禄,充实自己亲兵武备!”
这一言既出,满朝哗然,李世民顿觉身后掀起一场声浪,其间暗涌激流数股,身边几位亲王神情越发恭肃,而裴寂则一脸老僧入定,讳莫如深。
储位之争由来已久,太子东宫与秦王府邸,满朝文武,有头有脸的谁不趁早站位,下了身家性命的大赌注在这里面,张亮的折子三天前由李元吉呈上去,内侍总管高公公早着人知会了李世民,之所以李渊一直按捺着迟迟不发,个中缘由大家也都肚子里吞了萤火虫,心里亮堂呢。
但这面子文章文章还是要做,且要做得情真意切,各自撇清立定,譬如死咬着太子大统的裴寂此刻仿佛六根除尽,又譬如暗中支持李世民的淮安王李神通瞪出了双眼作不可置信状,李世民心底暗笑,不知若是颜子睿此刻站在这幅众生相中又将作何感想。
众人嗡声良久,李渊咳了一声,声本不大,这满朝文武倒似双耳伸长了立在头顶心也似,登时就都闭了口,敬候圣谕。
李渊从高公公手里接过李元吉的那份折子,翻开扫了一眼,众人正眼巴巴地等着下文,李渊却啪地合上,刷啦一声将折子摔出来:“李世民,你自己念念!”
李世民诺然,神情自若地将奏折拾起,声音如沉水:“臣元吉言……”
这奏章自是齐王府中文官代笔,篇中所说张亮在天策府诸多活动的凭据,十句里倒也有四五句被他说中。据季宜珂所说,张亮行事向来周密自持,因而她并不多加过问,且念及自己亦有丽景门对他有所隐瞒,故而二人虽同床相亲,却也是各自执事,天策府内外机宜只在茶余饭后谈及,两人商量一番而已。
季宜珂曾与李世民道:“奴家在来前,已经布下眼线,在府中细细探查起来。都是丽景门中一等一的高手,想必不出十日便能水落石出。眼下奴家只担心府中各人安危,夫君花了心血搜罗来的人才,这一场风波之后不知还能剩下凡几。”
当时只心腹几人在场,刘文静转着手中茶盏出神,各人亦没个良方,过了一程,颜子睿道:“殿下,我今日见有书信传入府中,署药师二字,无其他落款,可是李靖将军从夔州班师回朝了?”
经他一提醒,房玄龄醒悟道:“是了,殿下可请红拂夫人。府中诸人都有官职在身,不宜出面周旋,红拂夫人却便宜得很。她原本便是巾帼豪杰,周旋不在话下,且熟悉府中机宜,与药师相携闯荡时在江湖还颇有些名声。”
杜如晦沉吟道:“不如飞书一封,请红拂夫人转道直取洛阳,眼下李将军伉俪在军中,身边亲信不少,行动总便宜得多。一旦入了长安,各处人马都眼巴巴瞅着,多生事端。”
李世民道:“他贤夫妇二人刚辅佐叔父西安王诛灭萧铣,正该是回长安分封庆贺,这么一来,却要他二人身处异地了。”
颜子睿打趣道:“我虽与他们缘铿一见,却也听说不少他二人传闻,以他们之情深缘笃,只怕殿下弹过去一打大羽箭也射不断那跟红线,分开个十天半月还不是一眨眼的事?”
李世民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说着对杜如晦道,“那便按杜先生所说办,这书信也一并劳驾了罢,写完了让小厮从来盖印信即可。”
说罢几人自去不提,待人走得尽了,刘文静叫住李世民:“殿下且留步。”
李世民转身道:“肇仁还有事?”
刘文静见颜子睿知趣地往外走,拨转着茶盏道:“颜都尉不用避嫌,多生分。”
颜子睿被他当着李世民面调侃,脸上撑不住一红,愠怒之下回敬道:“多谢刘大人体谅。”
刘文静冷笑一声,对李世民道:“方才人多,有些话说将出来怕伤了几位将军的忠心。殿下洺水一战将刘黑闼元气大伤,几乎覆灭,皇上的赏赐颇丰,各人加官进爵,皆有制度,只是罗艺将军这运道也忒高些,皇上大笔一挥,把个泾州也划拉给他,如此罗将军虽不过是燕郡公,这身价倒不比柱国公低了。”
李世民道:“肇仁,你平素不是计较这些封赏之人,却为何……”
颜子睿已然想到其中原委,恍然道:“殿下,那可是泾州啊!刘文静是拿任城王和罗艺在比!”
李世民登时醒悟道:“原来!我竟忘了这一节,真是糊涂了!”
刘文静呷一口茶,脸上似笑非笑道:“殿下醒悟得也不算慢。泾州是大唐边陲,跨过去就是吐蕃蛮夷的地界,近年来吐蕃势头见长,野心不在小,这镇守泾州的将军调过去,好比背靠一张免死铁券,正反都是活路,罗将军看来和皇上挺亲。”
李世民皱眉道:“罗艺镇守泾州,既可拒敌扬名,又可在万一之时,以投奔吐蕃为要挟,保全性命,更甚者向朝廷要封赏名爵。”
颜子睿道:“所以历来这样的变数之地,皇上只舍得派任城王李李道宗这样的亲信宗族去。说起来,这泾州还比灵州更值钱,任城王镇守的灵州虽然防着回纥,但回纥九姓各个想做山大王,窝里斗一直没个消停,到底好拿捏,泾州的吐蕃却是日日壮大,且据线报暗地里和突厥也有款曲。”
李世民点头道:“罗艺打仗悍勇如匪,早年任前朝虎贲郎将时,民间就有‘剿匪将军悍过匪’一说,打起仗来倒确实是个一等一的好手。”
颜子睿道:“所以皇上把泾州给罗艺,明面上也算是名正言顺。”
李世民皱眉道:“但其人桀黠且刚愎不仁。”
颜子睿道:“确实,殿下私底下曾说过罗艺这人既有李绩之深谋圆滑,又有王君廓之残虐。”
刘文静冷笑道:“所谓物以类聚,这样的好品性,只怕和李元吉倒是投缘得很。”
颜子睿看着他神情,忽尔想起去洛阳接季宜珂姊妹前夜,他曾不经意问起秦王府内为何不见内奸,当时刘文静几乎失却血色的脸在跃动的灯烛下冷如腊月寒冰,那一句“都在阎罗殿等我呢”,便如厚冰龟裂,支楞出尖锐冰锋。
刘文静说着似有些冷,搁下茶盏,大热的天竟抽过一旁的狐裘皮筒将手捂进去,接着道:“我留殿下,便是想问一问,罗艺在讨伐刘黑闼这半年中,可有异动?”
李世民思忖道:“他既是幽州总管,治下有亲兵数万,我自然不好当府内自己兄弟一般差遣,南北大营也是我二人分开管辖。他是带兵投诚的反王,不可当做旧部或降将看待。”
颜子睿嗤笑道:“殿下这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