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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子睿惊恐道:“过两年?!过两天我便可一命呜呼了,哪里还有两年!”
李世民笑着搂他一记:“行啦,别打蛇随棍上,我看你眼下心里美得还不知美到哪步田地。”
颜子睿气不打一出来,挣开了跳在一边道:“我美?我,我有甚么可美的?!一顿早膳吃不到盏茶功夫,那小丫头从天策府水池子里的珍珠鱼说到洛阳花市上的焦骨牡丹,甚么面人张煎饼王,大食炙品和那甚么老妪的云母粥五个铜板一碗二十个铜板买四碗还送一碗,再有过年过节州府门前开的百戏场子,扛鼎、寻植、吞刀、吐火,我一碗胡麻粥还没喝完,桌上的汤饼和龙睛分纹丝未动,就叫她说得一口也吃不下,我有哪门子可美的?!”
李世民笑得肚疼,撑着一旁的金枝槐道:“相时,你这口才姜由见了要大呼声相见恨晚,哈哈哈哈,当真有趣……”
颜子睿这才惊觉自己不意间竟滚豆子也似呱啦啦倒了一箩筐的话,这怨气撒尽了人也消停下来,面上微赧,一拂袖自顾自走了。
李世民在他身后叫道:“相时你别恼啊,我并非意欲取笑与你,哎我慌不择言还不成吗?你等等……”
方才用过膳食的堂屋内,贴身丫头正收拾了季凤儿的杂物等在一边,见季凤儿低着脸踏进门,奇道:“凤姑娘这么快便回转了?”她说着瞥见季凤儿手里的鱼袋,不由问道,“姑娘怎么没把东西送过去,殿下不见了这个上朝可要费一番口舌呢!”
季凤儿将手里官员证明身份的鱼袋塞到丫鬟手里:“你送过去罢。”说罢转身走了。
此时天还未大亮,空中弥散着氤氲水汽,假山孔洞间隐约可见团团云角,鸟鸣啁喳,天幕深蓝。
晨钟响过,太极宫门值勤的门官与前来的宫人对过彼此手中的鱼形门契无误后,将四方大门一一开启,此时前来上朝的皇子秦王、文臣武将,都骑着高头大马从暂时歇脚的钟鼓楼出发,由点着灯笼的仆人牵引着,陆续走上宽阔岑寂的官道。
太极宫南门为承天门,文武百官从此地走入,皇子秦王则由北门玄武门入朝,宫中十二卫如羽林军、飞转军亦由此进入宫廷内苑,护卫皇家安危。
此时晦暗天色下,百官肃穆,只闻衣袂窸窣与马蹄得得,冗长官道上,只见灯笼迤逦,如星河蜿蜒流淌。
及至到了玉墀前,李世民下马,姜由将玉笏交到他手上,低声道:“殿下一切小心,小的还照旧在东海池凝云阁恭候殿下。”
李世民接过笏板,道:“放心。”说罢上前两步,将鱼袋内鱼符交由内侍验明正身后,举步进殿。
太极殿内早已御炉熏香,银烛朝天,领路的小内侍在擦过李世民身边时,飞快地道:“秦王殿下,高公公吩咐小的传话,军报今早刚到宫中,淮阳王在下博遭遇刘黑闼余孽,不幸战死。”
“甚么?!”李世民大惊道,“你再说一遍?”
那小内侍道:“小的只是传话,高公公说淮阳王在下博战死,其他的小的一概不知了,殿下赎罪。”
李世民脑中嗡一声,然这慢走两步的当儿,身后百官已陆陆续续赶上,他只得勉强定下心神,深吸一口气道:“我知晓了,多谢小公公。替我转告高公公,改日定有重谢。”
说罢便往各人站位走去。
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出征在外,此时李世民便只一人站在百官之前,他身后是王室宗族,其后文臣列左、武将位右,左右分立,是为朝仪。
过不一刻,内侍唱朝,高祖皇帝李渊在御座上坐定,俯视群臣,缓缓道:“众位卿家,今晨一场豪雨,这来朝的路上,走得还都畅快适宜?”
众人诺诺之声不绝,李世民瞥一眼立于身旁的尚书仆射裴寂,那老头儿双目触地,默然无语,想是早知晓了唐军军报一事。
果不其然,李渊目光在众人头顶逡巡一圈道:“然,我与玄通(裴寂字)杏酪粥喝了两口,再难下咽。”
众人愕然,一时朝堂寂静,只听得烛花劈爆,响在半空。
李渊的声音再度回荡在偌大的太极正殿中:“此子,吾大唐后起之秀,少有英明,进退都雅,为皇室贵胄,宗族倚仗……,”他说着似有哽咽之意,示意裴寂道,“玄通,还是……你接下去说罢!”
裴寂顿首道:“臣裴寂,谨领圣旨。”
他说着横跨一步出列,上前两步,转身面对一众朝臣,看着玉笏上提点词句道:“淮阳王李道玄,武德元年封爵,授右千牛。战功卓著,屡有建树。曾从秦王击宋金刚于介州,先登陷阵,时年十五,今上壮之,赏物千段。后从讨王世充,频战皆捷……”
裴寂叙叙说着李道玄生平,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辞藻骈俪工整,李世民看着裴寂沟壑纵横的脸,故作的悲痛覆盖其上,让人愈觉其人之冷淡深谋。不用回头,李世民亦可想此刻见在场元老功臣的面目,大抵也都是如此,一副事不关己,却不得不扯出张泫然悲悯老脸。
李世民想起晋阳家中,第一次见着这个堂弟,小去自己一大截,举止却颇得体,行礼见人,竟有大孩子的模样。
本来只当是个乖巧柔弱的小童,却不知与宗室同姓的孩子一起玩兵匪之戏时,一头小牛犊也似,有一股不要命的习气。
及至后来,李家起兵,一路南征北战,其间有数次他与李世民一同征战,每每拼杀起来都丝毫不姑息性命,在介州打宋金刚那次便是,一人一马,竟就敢带了一百骑兵作先头部队,李世民尚未来得及开口阻拦,已经一跃而起,带着人杀将出去。
而在武牢迎击窦建德那次更险,整个人被射成刺猬也似,满面血污,连坐骑都被射中倒地不起,这人竟还提到拼杀,若不是李世民将人拽了摔到马上,嘱尉迟敬德押回大营,还不知要拼到何种境地。
而回到长安,这少年又是另一副气度姿态,谦恭有理,待人宽仁,后宫佳丽,诰命夫人,长安闺秀,无人不知淮阳王清名,更有青楼歌姬在酒肆见他车驾行过,扬着飘带唱“慕孙郎,慕周郎,何如一见淮阳王,三生三世不能忘。”
“……年仅十九,叹哉!今上惜之益深,憾之何甚!故知刘黑闼之流,豺狼成性,贼之宗盟,非诛难安英魂,岂定天下?今,追封雍王,谥曰壮。他日妖孽清肃,山河同指,再祭忠魂!”
裴寂干巴巴的声音将一片大好说辞念得索然无味,而身后群臣附和声中,李世民听见在尉迟敬德、王君廓、秦琼、萧瑀等人的愤然怒喝之外,一群庸碌老臣昏昏之声仿若一层沙灰,将脚下殿宇蒙尘湮光。
李世民心中嗤笑一声,却又悲意横生:大唐才新生啊!五弟却英年殒命,而这个朝堂上,竟然已有如此多的无用之人,耽于享乐,畏于权势,连一位风华如斯的少年上将血溅沙场,却也不过换来他们无谓的嗫喏!
如今十里涌春潮,岂容黄叶舞秋风!
正文 柒捌
裴寂甫一念完,高内侍便托着一方圣旨交到李道玄之弟李道明手上。
那圣旨掠过李世民眼前:明黄蚕丝绫锦,一品玉轴装置,银龙爪踏祥云压在两端,缎面上七色丝线勾勒仙鹤青猊等祥瑞,褚遂良丰艳沛泽的笔体书就玄墨辞句,末了李渊朱笔批就,压一方天子印信。
这道圣旨与李世民在黎阳从李建成手中接过的那道急诏体制虽有不同,却都只压了一方大唐立朝后赶制的天子朱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