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睿一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面上却犹自挂着一丝笑,李世民将人放到卧榻上,死命晃了两下:“相时,你醒醒!”
颜子睿失神地盯着房顶:“醒不如梦,梦不知世。”
李世民急道:“你浑说些甚么!”
颜子睿却再不搭理他,只睁大了眼发怔,李世民急得要疯了,狠狠心,吼道:“颜相时!”同时背手一掌抽过去,只听一声脆响,颜子睿玉色面颊上登时透出五道鲜红血印子,头也偏到了一边。
李世民一巴掌下去,却也抽在自己脸上一般疼起来,忙凝神看去,却见颜子睿神色不变,李世民五指攥成拳头,只觉握着虚空一般一腔力气没处用场,双目焦躁作赤红,急切中脑海猛闪过一念,也管不上可行否,一把将颜子睿从床榻上拦腰抱了,蹭蹭几步出去转到一座清净屋宇。
李世民在门前深吸一口气,哐当一脚揣开了门房,一指粗的铜锁应声落地,门内,那屋里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扑面一股镇体的寒气,房梁上垂下素白飘飞的招魂幡,正堂上一个大大的奠字。
原来竟是个暂时停放棺椁的简易灵堂。
李世民将颜子睿抱到漆黑的柏木棺材边上,伸手推开沉沉棺盖,拉近了颜子睿道:“相时,你问问罗士信,可有鬼神!”
颜子睿被李世民牵扯着不由自主低头看去,只见棺内只有罗士信戴了钢盔的头颅,安置在他穿戴过的铠甲之上。在城头经历数日风雪之后,罗士信原本刚毅的面容残破得让人作呕,颜子睿神色终于微微变动,浮起一层惨白来。
李世民将他又拉近一些,道:“我知你只觉得这鏖战与杀伐不过是上位者的权谋,不过是争你我地盘,享万世荣华!这确乎不错,但你且想一想,为甚么殉了国的罗士信、程名振,还有现在的尉迟敬德、秦琼、李绩、罗艺这些将军乃至宏文馆里一干学士都愿意跟着我李世民打仗?!”
见颜子睿不语,李世民更加重一层口气道:“罗士信哪怕只带了两百人守一座孤城,也不愿投降去汉东军,以他之能,在汉东军当的大将军有甚么难的?他却宁愿身死,甚而被糟践成这步田地,却是为何,为何?!”
颜子睿被他问得昏昏沉沉,只得胡乱摇起头来:“不对,不对……”
李世民见他有回应,忙加紧了问道:“打仗就要死人,那些人既然跟着你打仗,他便愿意为你豁出性命去!不错,战场上有时必有权谋,必有取舍,可这取舍之道,不也是为了保全更多吗?!”
颜子睿迟疑道:“可是……”
李世民不教他自乱心神,截断话头道:“可是他们毕竟死在你眼前,毕竟他们死了而你活了,凭甚么,对也不对?!”
他说着掰过颜子睿的脸来,郑重道:“我告诉你为甚么!”他说着指着祭台边的挽联道,“相时,你念念,那是甚么?”
颜子睿下意识地看过去,一字一句地念出来:“护国如家,三百余年忠勇在;天下未平,九万里中大星沉。”
李世民道:“这便是了!隋炀帝昏庸,便有群雄取而代之,而混战之下,百姓渴望的是甚么?是个天下太平!你道大唐为何要征讨刘黑闼?你道只为了江山版图?大错!我告诉你,这些乱世群雄里,没有一个是愿意与人平分天下的!一碗饭尚不餍足,谁能拨半碗出去给别人?我是这样,刘黑闼也是这样!我若不灭他,他日汉东军壮大起来,大唐危矣!”
颜子睿只望着那副缟素挽联出神,李世民见他此刻神色稍定,心下便软了,握了他的手放缓了声音道:“这仗早晚要打,与其大家养足了精神一场好大,牵扯进无辜百姓数不胜数,还不如趁他未成气候时,便消灭个干净。相时,这些你懂吗?”
颜子睿闻言缓缓低下头去,李世民心下一叹,把人揽过来靠在肩上:“相时,战场上说到底,只分立场,殊无对错。但我们身后是大唐的天下,万里的生民,我们若输了,战火一路烧过去,百姓还有好日子可过?那些壮烈了的军士,他们有些为了军功,有些为了养家,有些为了报国,但说到底,谁不是为了自己一家人的安危富足?”
颜子睿的生涩的声音传过来:“我……知道……”
李世民抚上他的头发,轻轻揉了揉:“你自然知道,只是眼见那么多人轻易送了命,而你独活了下来,心里便过不去这道坎。”
颜子睿轻不可察地点头,声调里渐渐有了活气:“我生为人,彼亦为人,却可生可死,奈何。”
李世民轻笑一声:“你天性善良宽仁,这是好的。但一旦掌握兵权,你却不得不权衡利弊,有时候,做些逆天之事,也是不得已啊。”
颜子睿长长叹息一声,站直了身,望着罗士信灵位道:“重杀伐轻人命,与虽千万人吾往矣,都是将军之道。”
李世民站在他身后道:“相时,你就是太聪明了些,才有这诸多心绪。让你一人只身犯险你不在话下,但却做不出生杀予夺的判官行径,是我不该勉强你这些。”
颜子睿摇头道:“是我高看了自己。这次带兵,是我自愿,我岂能不知那些人决堤之后必要殉国?”
李世民道:“那你却仍请令带兵,却是为何?”
颜子睿被问得一愣,慢慢转过身来,深淡不一的双瞳里均有一抹疑色,却也是清亮的,他微微皱起眉峰道:“许是我心里……终究想你赢了这一仗——唔——”
他话音未落,已叫李世民堵住了尾音,滚烫的唇吻落下来,李世民心中亦如烧滚的沸水般欣喜莫名:竟是这样!
正文 陆拾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颜子睿一时招架不住,往后踉跄两步,磕在香案上。大惊之下忙道:“殿下,罗将军——”
李世民却已然情动,哪里肯放过,深深浅浅地吻个够了,才略放开一刻,手却还扣着颜子睿肩膀,将人半推半搡地带到耳房里。
耳房里并无卧榻,只放了四五副厚实坐席,李世民在席上坐了,一使力将颜子睿扯入怀中,颜子睿吃不住力一个不稳跌落下去,撞在李世民胸口,顿时满目金星。
李世民趁此捧起颜子睿的脸来,只见半边脸上五道红印还赫然明显,心疼道:“我急得狠了,很疼罢?”说着给颜子睿轻轻搓了搓。
颜子睿撑起身子,睁眼回过神来,呐呐道:“没……”
李世民便不言语了,只深深看着颜子睿,眼中一时情谊万千,颜子睿自觉如一尾浅草,落入了眼前三千弱水,慢慢沉下去,沉下去。
彼时天色昏冥,两人面容俱叫光影拖曳得柔和,只有眼睛是星亮的,如暗夜里熠熠的星辰。
屋宇外兵马喧嚣,人声熙攘,而静室内却万籁俱寂,只有两线吐息缭绕在近可贴面的咫尺距离,颜子睿伏在李世民胸膛上,隔着尚厚的春衫,两堵平实的胸膛两相熨帖,心跳隆隆,传入彼此耳廓中,涌动成鼓荡春潮。
颜子睿盯着李世民双眸良久,李世民的眼中倒映着他自己的面目,斑斑血迹,深浅眼瞳。
“别逃,相时,让我好好抱一会儿……”
数日前李世民的言语从心底漾出来,在耳际密语般悠悠回响,颜子睿的喟叹从喉咙倒回进心肺,睫羽颤动,慢慢阖了眼。
这便是情动的信令了。
李世民不由将他搂得更紧,半身使个巧劲,两人位置利落对调。
这颠倒乾坤的刹那,两个人俱是一怔,李世民先笑起来,低声道:“若有下一次,我还是替你挡箭,哪怕相时生气。”
颜子睿面上腾起云霞,嘴角浮起极浅也极深的笑意:“解毒的不还是我。”
李世民的吻落在他唇上:“是,最后救场还得靠小诸葛。”
最后一丝光芒也隐匿在西山后头,耳房内夜凉如水,月华一束束莹白细丝也似从窗棂滑落下来,房内一场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