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颜子睿大窘,不由叫道:“喂!这、这我不用!不用!哎,我自己能走!”说着死活从李世民挣出来,却站不稳一个趔趄撞到乌木柱子上,闷哼一声。
李世民抢上前一步扶住,脸色却有些尴尬。他本无心为之,本来情急之下未曾多想,却教颜子睿一番反应勾起一股无名懊丧来。扶过颜子睿后,他直想凭一时意气再次将眼前人抱在怀里,然而看到颜子睿在月色下越发寡淡的脸色,只得忍下,道:“我扶你下去。”
颜子睿脊背在柱子上一撞,胸中恶心欲呕。今日伤了之后颜子睿不愿被人轻看,打着精神帮着罗士信料理半天,消耗到此时再受了夜寒,只觉得眼皮针扎般涩疼,丹田之中越发郁结难调,便只得胡乱点头,依仗李世民手臂托着往楼梯走去。
楼梯回旋下行,堪堪容下两个人,因城破战乱,墙壁上的油灯没人照看,楼梯望去越往下越深暗。颜子睿少年好强,强自作正常步态往下走去,却在轻微的眩晕之下一步踏空,登时滚下楼去,李世民大叫一声“当心!”同时一撑扶手翻越而下,恰让颜子睿狠狠撞到他身上,两个人吃痛出声,李世民一手死死扣在扶手上。回旋过半圈才稳住身形,颜子睿却是一口殷红的血喷溅在李世民的领口。
吐血是不详之征,李世民骇了一大跳,再不顾颜子睿愿是不愿,揽住他脊背横抄入怀中,道:“别闹!”说着抱着颜子睿大步流星地往自己在洺州府暂时的住处走去。
颜子睿跌得气息紊乱,四肢疲软,脑中似有把重锤在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神智。他恍惚中觉察到被人稳妥地抱在怀中,如父兄般宽和安宁的气息萦绕他周身,隔开冬夜的凛冽苦寒。也不知怎么,沿路被刻意降到最轻微的颠簸之中,颜子睿心中的好强之心慢慢便烟消云散,心神松落,竟不知何时就沉沉睡去了。
梦里仍是在灵妙宫的样子。似是书房的光景,青城子在案边执半卷古籍闲适地翻看,颜子睿便趴在榻上看着青城子发呆,日影悠长,漫漫转过窗棂,悄然描摹青城子清和冲淡的侧脸。
一只巴掌大的鸟雀扑棱着飞进书房,颜子睿下意识地弹去一枚棋子,雀儿尖叫一声落地,慢慢洇开殷红的血,也不知那小小一只野鸟何来那么多的血,仿佛地下的血池子翻涌上来,那血顷刻铺开一大片,颜子睿惊惶失措,求救似的看向青城子,青城子的面目却始终模糊,渐行渐远,最后成了渺茫的烟尘。
“师父——!”颜子睿惊叫着坐起,身上两床厚被滑落下去,一个温醇的声音传来,不及青城子清雅,却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名将风流:“相时,被梦魇住了?”
颜子睿喘息着回顾,正是李世民坐在塌侧的案几后看着军报,清早的日光蒙在他的侧脸,竟与梦境中青城子的姿势位置无二。颜子睿觉得自己似是陷入了未知的迷障,梦景与现实交织倒错,如方士的卜算之语隐秘得让人心悸。
但颜子睿也最不耐这些玄虚的物事和直觉,干脆翻身下床,环顾四周,才发现这不是安排给自己的卧房:“我……昨天睡在了殿下这?”
李世民放下军报,眼中有旭日般的笑意:“相时的睡相颇好,一点没挤着我,只是握着我的手如何都不放。”
颜子睿脚步一滞,手指蜷起又松开,睫羽低垂遮住了眼中情愫。
正文 叁肆
那厢颜子睿自顾穿戴,似乎再没有说话的打算,李世民有些意外地见到他脸上并无意料中的窘迫,不明所以,只得问道:“身体还是不舒服么?”
颜子睿摇摇头:“已经大好。只消执心决调息三周天就可完全复原。”
李世民笑道:“昨天晚上医官也来给你瞧过了,只是气虚加之过劳,给你开了几副补益的方子,我已经吩咐下去煎煮。”
他声调神色都仿佛关念幼弟的兄长,颜子睿心中淡淡地暖起来,眼光向他看去,只见他手里的军报末尾是一方焦黑印信,便问道:“洺水那边王君廓将军的急报?”
李世民见他关心,苦笑着指着案几上其他几份军报道:“罗艺从幽州出发,已经相继攻克定,栾,廉三州,再拿下赵州便可赶到洺水,与我主力军对刘黑闼形成合围之势。叔宝在列人也打了个小胜仗,趁汉东军主力未来得及反扑已经过洺州,现在正在罗士信那交割。但——”李世民指着手里的军报道,“刘黑闼死了范愿,丢了都城,又被投诚的李去惑兄弟气得发狂,誓死要夺回洺水。王君廓那,快要守不住了。”
颜子睿道:“才这么几天都不行了?洺水不是还有河面这道屏障吗?刘黑闼手下都是飞过去的?”
李世民皱眉道:“这就是我没料到的地方,原以为刘黑闼手下的兵将大都勇敢有余而智力不足,现在看来,是我低估对手了。”说着起身指着墙上的地图道,“相时你看,这是洺水县城外的洺水河,宽五十步,深四尺多,汉东军正在东北角这两个地方,填柴运土,挖甬道,居然在要河上搭起两道浮桥!”
颜子睿皱眉道:“河深四尺,浮桥上过个一千步卒已是勉强,刘黑闼要过他的主力,两道浮桥不早踩烂了?”
李世民道:“我奇的也是这里,君廓的信上写,一道浮桥已经造好,汉东军的主力浩浩荡荡冲过去两千人,那浮桥居然还稳在河上!”
颜子睿盯着地图出神,心里隐隐有股奇异的直觉。李世民见他神色不定,似喜似忧,不由问道:“相时,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颜子睿沉吟一刻,慢慢地道:“殿下听过无钉屋么?”
李世民摇头道:“无钉屋?未曾听过。”
颜子睿道:“若不是亲眼见过,我也只当是民间杜撰。无钉屋是鲁班所造。鲁班擅木工,是天下木匠的祖师爷,相传鲁班有一同乡擅钉凿,技艺同样高超。这人平素不服鲁班名声比自己高,便和鲁班在约下每人各造一间屋子,鲁班只许用木头来造,而他则只用铜铁钉螺。
两人比试一共进行了七日。鲁班果然造出无钉屋,整栋屋子连接之处全用各式精巧榫头,没有一个钉子,竟能承担下一栋屋子的重量。”
李世民思索道:“是否就像张亮给凤儿买的孔明四季锁一样?由数个榫头勾连拼接,本来不过是寻常木头,拼接在一处后竟堪比钢铁之坚?”
颜子睿笑道:“殿下英明。那孔明四季锁其实也叫鲁班锁,有传不是诸葛孔明所创,而是鲁班做了给儿子打发时间的玩器。”
李世民道:“但这事史书上从未有过记载,且鲁班不少技艺如今已经失传,刘黑闼仓促起兵,旗下多是窦建德的草莽旧部,怎能有如此神人与机括?”
颜子睿的声音便低了下去:“其实……我见过类似的构造。”
李世民道:“你见过?在哪里?”
颜子睿摇头道:“不,不可能是他。”
“谁?”
“没什么。不可能是那个人。决计不会。”颜子睿用力闭眼,仿佛要把自己的想法从脑海中赶走
似的,不容李世民再问,他便转而道,“无论如何,浮桥完工之日便是洺水城破之时,王将军若守不住洺水,我们就很可能功亏一篑。为今之计,只有火速赶去救援。”
“所以我已经吩咐罗士信和尉迟敬德准备,今日过午就发兵去洺水!”李世民道。
“殿下打起仗来真是雷厉风行。那我先下去休整,否则行军时扛不住。”颜子睿说着退下。
未到正午,唐军就提前造锅吃饭,调息过后颜子睿又是生龙活虎,蹲在一众军士之中扒饭甚欢,顺便听老兵油子讲荤笑话下饭。
兵贵神速,吃了饭李世民就下令动身,大军赶到洺州城外百里处,派出刺探军情的斥候还未动身,王君廓的急报又到:汉东军半数过河,唐军一千五百骑兵对刘黑闼的汉东军主力,胳膊拧不过大腿,洺水陷落在即!
李世民眉峰聚起:“这么快……”说罢毫不迟疑地道,“罗士信,你拨出五千步卒和两千骑兵,算上玄甲军,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