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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天地开阔,寰宇清澄,雪落满襟袖,尤不信人间相思能白头。
正文 拾捌
小年只是个年的开场,尚算不得什么。真正热闹起来的除夕晚上,客栈里只剩了颜子睿和青城子两个可怜兮兮的房客,掌柜夫妻二人的便干脆把二人也请到一起,连掌柜那一双顽得出奇的儿女,话多的伙计,七个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吃了顿丰盛的团圆饭,喝着热腾腾的屠苏酒,两个小孩子嬉闹着争着换门口的桃符。
在颜子睿拿着杯子自去倒茶时,青城子笑着按了他的手:“过了年你就十八了,不需再忌酒。”
颜子睿看了看自己才杯子,倒不觉的有什么,仍倒了茶,道:“那除夕春盘里的五样菜吃得我有些腻味,正好喝茶清清口。再说,这酒禁以后再解也不迟,我喝茶倒喝惯了。”
一时小孩子换完桃符,大呼小叫地进来拉颜子睿和青城子出门看街上跳大傩,颜子睿打了个呼哨提着两个小家伙就往门外窜去,看得掌柜几乎吓破胆,直道“公子慢些慢些”,青城子知道颜子睿一身轻功把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吓着了,忙宽慰几句,苦笑着追出去。
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常,跳大傩队伍贯穿了一条长街,领舞的称为“方相氏”,是个穿红黑衣裤的童子,戴着狰狞的面具,舞步激越,兼以击鼓,身后跟着伴舞和执事,浩浩荡荡地从客栈前舞过。颜子睿抱着女娃娃,让男娃娃骑在他头上,两个小家伙惊叫嬉笑不断,颜子睿也满脸的笑。
青城子停站在离他一尺远的地方,静静地看他神采飞扬的侧脸,与眼前世俗的热闹喜气端的契合无间,笑意变止不住地从他唇角溢出。
傩戏过后,街上又点起鞭炮,掌柜的亦买了好几串,颜子睿岂能放过这等美差,当即一拍胸脯揽下点火一职,青城子看他拿着火褶子点燃引线后猴精地跳到一旁的样子,大约能想见他在朱雀大街上过年都干过什么好事。
鞭炮的余响还在街上回荡的时候,陇州城头上窜出绚烂的烟花,大街上的小孩欢喜得叫破了嗓子,时不时有手里还拿着半截点心的娃娃呼啸着跑过,后面粘了一溜儿流鼻涕的小萝卜头。
烟花在漆黑夜空中连绵绽放,一霎落如星雨,璀璨得如梦如幻,青城子正抬头观望,不经意一个颀长的身子靠了过来,说话间温热的吐息在两人眼前开出一蓬缭绕的雾气:“这焰火可真好看,师父。”
青城子的眼中映着一天的光华,发带在夜风中微微飘荡,颜子睿的心没来由地跳漏一拍,不禁出神道:“师父……”
青城子未曾回头,维持着仰头的姿势道:“京城长安,太极宫中的焰火比这里好看千万倍。”
颜子睿讶道:“师父去过皇宫?”
青城子略一颔首:“有幸去过一两回……”
彼时,漫天星雨如诉,在极致的光华与寂灭的轮回往复中,青城子声凉如水,将帝都中过年风物侃侃而谈,从鱼龙腾舞的广陌通衢,到火树银花的琼楼玉宇,从珍馐仙酿的皇家席面,到飘飘欲仙的舞乐歌鸣。太极宫里觥筹交错,武将金铠明光,文官锦绣文章,美酒千百坛地从酒窖搬运而出,蜂臀蛇腰的胡姬曼声软语地解人心意。而皇城外,世家子弟们意态风流,宝马轻裘,贵族小姐们环佩琳琅,美目流眄。皇城内外灯火煌煌,神仙洞府也要黯然失色。等到子夜时分,数万响礼炮响彻长安上空,紧接着焰火四下升天,仿佛一夜春来,九天里的万顷银河轰然泻入人间,天上刹那姹紫嫣红开遍,。
颜子睿听得失了神,眼中现出无限神往。
青城子看着他年少青俊的侧脸,忽而问道:“颜子睿,你这一生,最想要什么?”
颜子睿仍径自陷在青城子的描述中浮想联翩,等青城子问了有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道:“师父,你说什么?”
青城子勉力笑道:“我问,你这一生,最想要什么?”
颜子睿抬起脸望向极渺远的天际,长吸一口气,铿然道:“狼籍丹黄窃自哀,高吟肺腑走风雷。不容明月沉天去,却有江涛动地来。”他的声音隐隐有金石之声,少年昂扬之意蓬勃而出。七绝吟毕,他转脸看青城子,一天的璀璨尽收眼底,“师父,徒儿以为,江湖儿郎自当如是。”
青城子为他的意气所感,长笑道:“好!很好!”
隆冬的朔风由南而北呼啸而至,一时间颜子睿衣袍猎猎宛若立于云山之颠,当真玉树临风,满目风华。青城子与他并肩在这广袤人间,恍惚看到颜子睿纵马千里的锦绣前程,当下青城子广袖漫卷,手底便有风透过,他想:颜子睿,这便是助你上青城之巅的风,他日你凌绝天下,白云青山间,望你还能记得这风。
除夕一夜倏忽而过。
陇州民风淳朴且彪悍,一个年过得也是热热烈烈,走在街上常有人彼此狠狠一拍肩膀,哈哈笑着道一声“新春万福”。节气里人精神爽利,胆子也比平时更大,颜子睿和青城子走在街上常有娇俏泼辣的姑娘递过来热辣辣的眼神,甚至有当街就索要生辰八字的,于是嬉笑玩乐之余,颜子睿又多了个嗜好:小家子气地比比和师父谁得到的青眼多。每日必有得失,却也乐此不疲。
年初二开始,街上的小商小贩渐渐多起来,颜子睿多年不见那些儿时的玩意儿,于是今日几串糖葫芦,明日两个小面人,过一日一兜麦芽糖,再一日更出息,捧着碗豆沙糖粥一路走一路哧溜,走了半条街才想起顺了别人的碗,又一路折回送还,那卖糖粥的是个年轻寡妇,也不接碗,声音甜似糖粥地道:“奴家小本生意,糖粥不值什么,这碗倒金贵。人随碗走,小哥哥要是不要?”
这小寡妇不过看颜子睿长得俊生起了作弄之心,却不知颜子睿虽然一表人才,朱雀大街的百家饭也不是白要的,当下笑嘻嘻道:“要,当然要!金碗银碗白玉碗,争不过米饭盛一碗,金床银床白玉床,争不过自家好婆娘。蒙小嫂子不弃,一个金碗递过来,教小子馒头里吃出肉馅儿——占尽了便宜呐!小嫂子放心,哪怕捧着您的金碗满大街唱莲花落要饭去,我也得让您的糖粥碗里甜出蜜来!”
一时周围的人都笑喷,小寡妇也不以为忤,反而又盛了一碗给颜子睿,努嘴道:“罢了,你若无心我便休。小兄弟自己乐呵,别忘了也给你家兄长来一碗嘛!”
颜子睿看看青城子道:“我师父不喜甜,还是我消受了罢!”说着一仰脖喝下去大半碗,却不防要喝第二口的时候碗被青城子抽走,正愕然见听见青城子客客气气道,“入乡随俗,在下谢过夫人盛情。”说着把颜子睿剩下的小半碗喝尽了。颜子睿看着那小寡妇笑瞅着青城子,突然没来由地不舒服起来,但街上喧嚣热闹,这小小的心结被满大街的喜气一染,顷刻也就忘了。
转眼元宵也吃过,花灯也看过,一个年不留神,就过完了。
正月十六的午后,颜子睿雇了两辆马车,刚要找石头往空车上搬,青城子却阻止他道:“这回不必搬石头了。”
颜子睿道:“这是为何?”
青城子笑道:“咱们两个看来要走两条路。你自东去长安,我却要往西去蜀地一趟。”
颜子睿想也不想道:“那我和师父一起去蜀地。”
青城子摇头,道:“你别急,先听我说。我要你去长安,是有件要紧的事要托付你去办,你还记得天子阎罗说过,太子已知道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么?这件事在江湖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故去的天机先生,另一个则是当年我交付《瀚海录》的人,此人是‘八丈惊雷’雷重喜,这事秦王必定还不知晓,你需速去长安秦王府把雷重喜倒戈一事告诉秦王。这几日连酒馆里的说书先生都在说太子与秦王不和之事,想必长安闹得更大,在这当口大意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