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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2 / 2)

珍有钥匙,我们一起进屋。关上门的房子处处弥漫着火的苦焦味,像是被弃置的废屋。那些残破的维多利亚式家具看来都像是准备要进垃圾场了。连那些用玻璃盒子裱起来的鸟类标本,让人也有今不如昔的慨叹。一个橡树啄木鸟的玻璃眼睛只剩一只,知更鸟掉落了胸羽;它们看来就像是特地做来为这个死气沉沉又气急败坏的世界借尸还魂的假鸟。

“对不起,”珍说。“我得去找件黑色的衣服。”

她的身影消失在房子的另一头。我决定打电话给麦威里,他是旧金山的私家侦探,曾经跟我合作过其他案子。我走进毗连客厅的一间小房,墙上挂着卜贺家祖先的铁板照相相片(在黑色的薄铁板上涂布火棉胶溶液后,立即进行曝光而制成的正像照片。盛行于十九世纪中)。一个留着山羊颊须、着高领衫的男人在一个黑相框里瞪着我,仿佛示意要我对他的山羊胡子致上敬意。

他的炯然注视虽然让我联想到卜贺太太的眼神,可是无助于我对她的了解。我看过精干有活力的她,也见到她病弱衰颓的模样。她的这两种面貌中间有段空白,我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某种能够解释她丈夫为什么离开她,或是她儿子为什么离不开她的东西。

这个房间的摆设中,有张让我不禁想躺上去的黑皮沙发,还有一个磨光樱桃本做的小书桌。书桌上有部电话,端放在一个破旧的皮面文件匣上。

我在书桌旁坐下,双膝伸人桌下容膝的空间里,拨电话到麦威里位于旧金山吉利街的办公室去。值班的女孩把我的电话转接到他住家大楼的顶层去。

电话是另一个女孩接的,声音比较不那么一本正经,然后是麦威里接过去。

“亚契,等下再打给我。我正在跟女孩子快活,你在破坏我的好事。”

“那你打来。”

我把卜贺太太家的电话号码念给他记下。

然后我拿起电话机,把压在下面的那个皮面文件匣打开。文件匣里头有几张大页的书写纸,还有一张用墨水画成的褪色地图,地图的纸已经起皱变黄。地图上画出了一半左右的圣德瑞莎海岸平原,后面还轻描上几笔山丘和山群,看来很像是拇指印和掌印。

有人在地图的右上角写道:“美国土地局圣德瑞莎市前使节费康南。一八六六年六月十四日于办公室存档。约翰·贝利”

书写纸的第一页内容是伊莉·费康南·卜贺以斯宾塞书法写的(美国俄亥俄州斯宾塞氏所创的草书体。为十九世纪五○~八○年代间美国最流行的书法指南),题目是“回忆”,我读了出来:

圣德瑞莎郡历史协会要我为我的家族历史记上几笔。我的祖父罗伯·杰可·费康南,是麻萨诸塞州一位学者之子,他是商人,也是路易斯·阿刚西斯的受业弟子。我祖父曾经参加过美国联军,于一八六三年五月三日昌色拉维尔一役中受到重伤,几乎殉职。不过他终究得以终老,亲口告诉了我他的这段经历。

后来他来到太平洋海岸养伤。一方面通过买卖,一方面经由婚姻,他攒聚了好几百亩地的产业,也就是后来人称的费康南农场。这块农场大半原是教会的属地,于一八三四年归于民用,成了大墨西哥区的一部分;而后从我祖母手中传给我祖父,之后再传给我父亲,费康南二世。

要我提笔描述我已故的父亲,对我来说诚非易事。他是费康南家族当中第三个读哈佛大学的男孩。说他是个农场主人或是生意人,不如说他更像个自然学家和学者。我的父亲曾经遭人批评,说他败尽家产,而他总以“人生有比钱财更重要的事要做”以为回覆。他后来成为一位知名的业余鸟类学者,圣德瑞莎地区第一本本地鸟类品种目录就是他的作品。他克藏丰富,本土和异国皮羽都有,后来都成为圣德瑞莎博物馆鸟类收藏品的主要项目。

从这里开始,那笔斯宾塞书法开始歪斜:

我听过不实的传言,说我父亲是个残忍的鸣禽凶手,说他之所以杀害这些鸣禽,是出于他嗜杀的本性。没有比这个更离谱的谎言了!他射杀鸟儿纯粹是为了科学,是为了保存它们身上短暂如春花的斑点、条纹之美。他深爱这些色彩斑烂的小飞行者,但为科学之故,他不得不射杀它们。

我可以以我个人的观察作证。我陪我父亲去过国内外很多地方探险,多次看到他把中弹的啭鸟或是鸣鸟握在他温柔而刚毅的手里,对着它穿孔的身躯毫不隐饰地哭泣。有时候我们两个,就我和他,会躲在我们家族拥有的峡谷某个阴林处一同哭泣。他是个好人,也是个神枪手,他射死鸟儿的时候快如迅雷,完全不留痛苦,也从不失误。费康南二世,其实是个戴着人类形貌下凡的神。

到最后,字迹已经变得碎碎片片,纠结在划了线的黄色纸页上,有如溃不成军的行伍。

我开始搜索书桌的抽屉。右手边第一个抽屉里塞满了帐单,其中有几张已经好几个月没付清,上面印有小小的字样:“请立刻付款”。“如果再行拖欠,我们将会诉诸法律”。

我在第二个抽屉里找到一个老旧的木制枪匣,我打开它,一对德国打靶用手枪摆在尺寸适中的软缎座上。枪的式样虽老,可是上过油擦得晶亮,看来像是珍奇的蓝色珠宝。

我从木匣里拿起一枝枪,放在手里掂了掂。又轻又平衡,这枪似乎本身就为配合眼睛视线而设计,我不由得跟着它瞄准。我用枪对准照片里那个蓄着山羊胡的人,可是徒觉愚蠢。我带着枪走到窗边,想找个比较好的目标瞄准。

外面没有鸟儿。不过水泥柱的金属顶座上有个圆形的喂鸟器,一只老鼠正在吃喂鸟器里剩下的几颗谷粒。我举起空枪对准老鼠,那个小东西跑下柱子,消失在黑色的溪谷里。

第20章

第20章

“你到底在干什么!”珍在我背后说。

“玩游戏。”

“拜托,把枪收起来。你动我婆婆的枪,她会不高兴的。”

我把枪放回木匣。

“这对枪很漂亮。”

“我不觉得,我觉得所有的枪都可恨至极。”

她陷入沉默,可是她的眼睛意犹未尽,满满有话要说。这个女人已经把她明亮的短洋装换下,穿上一套并不合身的黑色过膝长衣。她又让我联想起作戏来,只是这次是个年轻女人扮演老者的角色。

“这样穿还可以吗?”

她的声音听来充满焦虑,像是因为儿子不在、丈夫去世了,因此开始怀疑起自己到底是谁。

“你怎么穿都好看。”

她却拒我的恭维于千里之外,仿佛它会枯污了她。她坐回沙发上,把黑裙往下拉,让双腿完全隐盖在裙摆下。

我把枪匣关上收好。

“这些枪是你婆婆父亲的吗?”

“是的,本来是她爸爸的。”

“她用枪吗?”

“如果你的意思是她现在有没有用枪来射杀鸟儿,答案是没有。这些枪是那个伟大人物的宝贵遗物。这栋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像是遗物,我觉得我自己也是。”

“你穿的是你婆婆的衣服吗?”

“是的。”

“你会不会想住在这栋房子里?”

“会吧,这房子现在很适合我的心情。”

她低头以一种倾听的姿态坐着,仿佛那套黑洋装跟太空装一样,浑身都装着通讯的线路。

“我婆婆以前射杀了很多鸟,她也教史丹射鸟。这种事一定让史丹很困扰,否则他不会告诉我。显然他妈妈也很困扰。在我认识她以前,她早就完全收手,再也不射鸟了——可是我爸爸从来没有收手过,”她突然的表白令人意外。“至少在我妈还没离开他以前没有。我爸爸喜欢射东西,只要会动的东西,他都喜欢射。我妈跟我就得替他射杀的鹧鸪还有鸽子拔毛。我妈离开我爸以后,我从来没有回去看过他。”

她的话题从史丹的家庭跳到自己的家庭,一点也没经过转折。我觉得奇怪,于是问她:

“你现在想回娘家吗?”

“我没有娘家。我妈再嫁,现在住在纽泽西。我最后一次听到我爸的消息,是他在巴哈马群岛开钓鱼船。不管怎么说,我没办法面对他们,他们会把所有的过错都怪到我头上。”

“为什么?”

“他们就是这样,没有为什么。因为我离开家,自己打工供自己读完大学,而他们两个都不赞成。一个女孩子家应该乖乖听话,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

她的声音冷得像石头,充满了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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