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薄灯和冯教授的交谈中,我很快弄清了来龙去脉。事情的原委其实很简单,甚至于有点乌龙。
N大管理学院在学术型硕士和专业型硕士的管理上一向是泾渭分明,专硕单独划分出去,设立成专业硕士教育管理中心,分别归属梅副院长和边副院长管理。在与NYU合作的项目上,两位副院长的意见也一直都不统一,但学硕毕竟是老牌、正统的硕士,因此一向以梅副的决定为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直到NYU派出安蒂亚斯的团队和T大接洽,N大难免有大后方被偷袭的感觉,在再次讨论和NYU深入交往的项目时,梅副的意见就不那么好使了。边副取走了十年来的合作项目资料,在他的默许下,今年毕业的专硕生取材于这些资料,向期刊递交了论文稿。学术圈只有那么大,NYU岂能不认识自己的项目资料?安蒂亚斯又是个雷厉风行、缺乏耐心的典型白左精英,没有和N大好好交流,一来二去之下就拖成了现在的局面。
冯教授听完汇报,薄灯又将梅副签字过的情况说明书给我们看,他才疲倦地说:“那应该就是这样了......这篇论文的处理,梅副怎么说?”
“梅副提出了撤回投稿,但是边副拒绝了。这次他们这一届大半硕士的学位论文都是和这些数据有关联,如果废除,十几个应届生的论文都要重新开题,但是他们现在都已进入待答辩了。而且投稿的这位尹同学,是边副最看重的嫡传笛弟子,顺利的话就攻读他的博士了。”薄灯说:“边副现在不同意撤稿,也不愿意修改署名,所以两边僵持不下。”
冯教授毫不掩饰地露出苦恼的表情,我几乎看到他脸上的皱纹都多了几根。他揉着眉心,对我说:“星然,你是自己人,院里的情况你也是清楚的。我们一时半会之间确实是无法敲定处理结果,要么你先在G市留一段时间,等我们内部协商好之后,你再代为向安蒂亚斯先生传达。”
我还能说什么呢?自己的母校,什么情况难道自己不清楚吗?我同情地看着他,点头答应了。
步出教学楼,我心里沉甸甸的,但又有点轻松。一时半会不用回T市,那么也就是一时半会不用去面对陆昊笙和燕鸿雪。
薄灯陪在我身后,冷不丁开口:“你不想回去吗?”
我说:“想不想回去跟你没关系。”
他好像对我的态度不以为忤,又开口:“因为你不想面对陆昊笙和燕鸿雪。”
我这次是真的有点生气了,抬头直直的望着他:“这也跟你没关系。”
薄灯蹙起了眉头,好像很是不解,十分疑惑:“星然,你到底在别扭些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话一出我瞬间炸了,我几乎从来没跟薄灯发过脾气,但是这次我几乎是咬着牙说:“我们已经不是兄弟关系,我和薄公馆、和你、和安之岚都没有任何牵扯。你自己亲口说的,抚养我只是为了报恩,现在我成年了,你的恩报完了,那么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当个恪守本分的陌生人?”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和薄公馆脱离了关系,就要当做我和素不相识。但是你和安姨的母子血缘关系,不会因为你们任何一方的否认而消失,所以我也永远不会把你当成陌生人。”
我一瞬间觉得荒谬又可笑,我说:“薄灯,你能不能做一回你自己,不要把薄公馆和安之岚挂在嘴边上?你照顾我是因为薄公馆那时候对我有责任,那你自己的喜恶呢?你是否有真心一刻,遵从你自己、做过你自己?”
薄灯的语气依旧很平静:“我从小接受的观念,就是我是薄公馆的继承人,安姨是我的母亲,我所有的准则来自于我父亲和安姨的教导,我根本区分不开我自己的喜恶,和薄公馆的原则。”
巨大的失望击中了我,我霎时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所有投射的孺慕之情都极其可笑。我冷笑着说:“那可真是难为你了!对着我这一个来历不明的路人,也要摆出兄友弟恭的架势,这么多年了,真是了不起!”
他说:“星然,很多时候我只是薄公馆意志的执行者,但是照拂你这件事,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那我可以告诉你,纯属本心、愿意而已。”
我想一瞬间从地狱被抛到天堂,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我敬重安姨,如敬重我自己的生母。你被安姨带回来,她把你交给我照顾的时候,我就已经默认了这一份兄长的责任,我对自己的职责一直承担的很好。”他看着我,眼睛温和,有一种令人安静的力量:“你来的时候,乖巧可爱、懂事聪明,我很难不去喜欢你。对你的所有感情,直到这一刻起,都是薄灯的本心。”
我失笑,摇了摇头,一字不落地背出那句话:“......如今抚养遗孤,不过是报恩罢了。等他长大成人,就是薄公馆还清恩情的时候。薄灯,这句话我亲耳听到你说了两次,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没有,是我亲口说的。”薄灯说:“星然,你好像依然看不清楚,薄公馆里,无论是我父亲还是安姨,无论是我身边的长辈还是同龄人,他们没有人希望我与你亲近。”
“安姨处境尴尬,越对你关注有加,越容易招惹来薄氏长辈们的不悦。我父亲深爱安姨,自然不会喜欢她和解先生的孩子。属于薄家年轻一辈的位置,无不需要从长辈们手中接过,如果给你一个解姓子弟过多的资源、过高的人脉,将置薄公馆的小辈们于何地?几相权衡之下,对你不闻不问、冷漠以待,反而能让你平平安安长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父亲能保住安姨在薄公馆说一不二的地位,本身已经付出了一定代价,他没精力也不愿意再去照顾一个与己无关的孩子。你只有十二岁,在权势倾轧之下很容易就出些什么无法解释的意外,我和安姨都承担不起这种风险,所以选择让你在漠视里长大。”
薄灯说完,眼眸垂下:“你与安姨母子情分到头,是你们彼此选择的结果。但我还没有承认与你断绝关系,你不认我,我不同意。”
我接受的信息量过大,一瞬间只觉得极其可笑:“所以我这几年承受的,只是你们几方博弈下的附属品吗?薄灯,你觉得这样对我公平吗?我不是人吗?我没有心吗?现在你一句不同意就想恢复成没事,不可能!”
我盛怒,拂袖而去,薄灯却再也没有任何话语,只是沉默着看着我走远。
我还没走出几步,已经泪流满面。只是我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
既然在G市暂时没有其他事了,我想着回尔镇市的家看一看。两年没有回去了,虽然说一直有保洁在定期打理,但是久不住人的屋子总还是要看一眼的。
我找薄灯去拿钥匙,他不是很赞同的样子,迟疑地说:“要不然我和你一起去?”
我立刻拒绝:“不必了,当时钥匙落在你这里本来就是个意外,我以后也不会再来G市。”
“但是我听说尔镇市最近不是很太平......”他犹豫到:“要么你别回去了,我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拿着钥匙转身就走,不想再听他废一句话。
G市到尔镇的高铁很快,我打了个车从尔镇东到我家只需要十几块。只是很奇怪的是,车站里戴着口罩的比例好像增加了一些,来接人的司机脸上也扣得严严实实。我以为他感冒了,没有太在意,司机却在闲聊中与我提起:“......一般流感好像是春季里的,怎么今年快入夏了还在发病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摇了摇头:“可能今年台风季来得早,气温变化剧烈,生病的人也多了。”
司机帮我拎下行李箱,还多提醒了两句:“后生仔,不要仗着身体好就穿这么单薄,最近生病的人多,要注意保暖!”
我笑着道:“谢谢叔了。”
尔镇第一高中的教师小区,C区2栋5楼,就是我那小小的巢穴。两室一厅,因为是顶楼,带小小的露台。我走进屋子的瞬间,还能闻到透进来的幽幽的白茉莉和金银花浮动的馥郁,我在纽约公寓的花已经全扔掉了,因此也很久没有闻过这种味道。
屋子里的摆设和我十二岁那年离开的一模一样,只是维护得干干净净,连窗花都是我爸在世的那种贴法,一切都好像当初我和他一起生活时候的样子。如果人和人之间能像这间屋子一样,只要尘封起来、好好保管,就会经年不变,那该有多好啊。
我放下行李,简单给自己炒了点河粉吃,电视还是当年的有线电视,现在家家户户都装了网络电视,我们家这个已经不能看了。我拿了干净被褥换上,用老旧的煤气热水器洗了个澡,沉沉睡过去。
第二天,我吃过早饭,准备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些蔬菜主食之类。我准备在尔镇住半个月左右,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该去买点生活用品。
走进超市的时候,我发现今天的人比往常多很多,基本都是中老年人,脸色沉沉、心事重重、拿着大袋大袋的米面往购物车里装的架势。我有点惊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虽然很从容地拿着我需要的商品,但是还是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地观察他们。
买了大概一个月的生活必需品,我费了好大劲才慢慢搬上五楼,刚到家我就打开了手机搜索尔镇市,却只在零星角落里看到了“春季新型呼吸性传染病”的报道。尔镇市靠近东南亚,确实有过从那边传过来的流感病史,但是现在都快要夏天了,而且就算是流感盛行,也不至于让大家都因为恐慌而去囤货吧?
我挠了挠头,还是想不明白,但是家里反正也有了囤货,有水有电有网,就算有什么事,我在家待个一周也完全没问题。没想太多,我又给家里彻底做了个大扫除,看了会儿手机,在夜色里沉沉睡去。
第三天安蒂亚斯给我传来了大量文件,让我连夜整理。我在家闷了两天,熬了两个通宵才把数据整理好,往他邮箱一发就倒在了床上,几乎昏迷式的睡过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事情的转折来源于第五天,那天晚上我一直睡得很不安稳,上午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我看看手机,已经十一点多,然后我发现自己在被子里的身体全都被热汗渗湿,露在外面的脸和脖子却冰凉冰凉。我勉力爬起来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昨天睡得太快,忘记了关露台的窗户。半夜里下了一场雨,寒风飘进来,我的被子也是薄被,估计是着凉了。
从跟着安蒂亚斯回国起,到我飞往G市,短短一个月见了我这辈子不想再见到的三个人。更何况,陆昊笙和燕鸿雪执着的占有欲就像是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一直悬挂在我头顶。这段时间我连轴加班,心理压力又沉重,吹了凉风以后,感冒来势汹汹。
我这时候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想着去附近的诊所买些药,或者再挂一挂水,也就会好了。但是等我走下楼梯,站在被贴上告示的单元楼门口,面对着被封锁的铁门,才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扶着昏沉胀痛的头,努力聚集起精神一字一字去读那张告示:“......为有效控制非典型肺炎的扩散,切断传播途径,保障人民群众的身体健康,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第二十四条,第二十五条,第三十五条和有关法律,法规的规定,通告如下:一,对于受到非典型肺炎扩散污染的人员和场所,应当依法采取隔离措施......”
明明都是中国字,但为什么连在一起我却看不懂?
我惶惶然握住铁门栅栏,用力地敲了敲,自以为很大声地喊,实际上声若蚊呐:“......有没有人啊?我,我——”
我离开尔镇市不久,尔镇一高就建了新校区,大部分老师都在新校区周边买下内部福利房,原来的教师小区其实已经很少有人住了,只剩一些不愿意搬迁的退休职工还在。
而我居住的C区2栋,住户也寥寥无几,在疫病扩散开以后,隔离的隔离、避走的避走,这一栋居然只剩下了我这个、对街道办通知毫不知情的住户。
彼时的我还并不知道这些细节,我只是在门口惶恐地敲了许久、用我发炎红肿的嗓子喊了许久,直到我实在是没有一点儿力气,能够支撑我好端端站着。
我毫无办法,昏昏沉沉的大脑终于开始工作,我想起来我身上还有手机。哆嗦着手掏出手机,我靠在铁栅栏上,勉力翻着联系人,第一反应是联系陆昊苑......冷不丁一个寒颤,我眼前一黑,一头就冲着地面栽下。最后一刻,本能性地伸手撑了一下水泥地面,免得自己头破血流。也就是那一瞬间,手机脱手而出,从栅栏的缝隙里甩出很远,在地面弹跳了几下,落在了门口的花坛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一瞬间,我竟然还有心思苦中作乐地想,质量真好啊,这样屏幕都没碎。
但是下一秒钟,我就反应过来,家里十年没住过人,自然也没开通过固定电话,手机的移动网络是我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方法,失去了手机,我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双腿跪地,从栅栏中探出手,不顾自己的衣领和脸颊在灰尘里摩擦,但是那么远的花坛,又岂是我伸手就能够到的?
冷汗汇聚成珠,慢慢洇湿了我身下的地面,我最后再奋力挣扎了一下,眼前一黑,彻底地昏了过去。
地板冰凉,我被夜里的冷风吹醒,楼道的灯已经坏了不知道多久了,我在黑暗里摸索着扶手,勉力站起来,慢腾腾一步一步往楼上挪。
如果暂时得不到帮助,那么我至少要回到自己家里。家里有饮用水和食物,有温暖的床和被褥,我不能在这里一直躺着。
高烧过久,会导致惊厥、呕吐、昏迷,严重的会引发窒息和死亡,我不能在这里把自己的性命交代出去。
走两步、歇两步,我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才几近瘫软地爬到了家门口。拿着钥匙的手抖抖索索,几乎打不开门。终于走进家门的那一瞬间,我仿佛经历了一生一世那么漫长。
我在物质条件上确实从来没有匮乏过,从小被爸爸极其精心地照顾着,我关于怎么照顾病人的常识并不多。现在我只知道,自己需要喝水、休息,不管怎么样,哪怕是硬挺着,也要挺过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也许,陆昊苑久久联系不上我,会想办法派人来看一眼?
也许,安蒂亚斯给我回的邮件得不到查看,会联系N大问问是什么情况?
也许,陆昊笙和燕鸿雪会想着问问我的近况?
也许,......?
在床上昏昏沉沉的这几分钟,我想了很多个也许,但实际上离我最近的那个人,我始终不敢去想。
在一次又一次寄托希望、遭到抛弃以后,我已经不敢在虚弱的时候去呼唤那个名字了。那两个字好像成为了一个不可言说的禁忌,我越是无助惶恐,越是不愿提及。
也许是半夜,也许是凌晨,我分不清时间,在黑暗里挣扎着坐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露台上好像有不规律的敲击声,也许是又下雨了?我不太清楚,但我需要看一眼。
我扶着墙挪到露台门口,虽然没有温度计,但是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温度在不断攀升,注意力也很难集中,看东西的视线都是模糊的。感觉自己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掰开露台门的卡扣,但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我情不自禁瞪大了眼睛,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薄灯浑身半干不湿、头发乱糟糟的,衬衣好几道裂口,脸上、脖子上全是灰尘印迹,袖口高挽到肘部,狼狈不堪地喘着气。
快十年了,我都没见过他这么乱七八糟的样子。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不该有的样子。
我哽住,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薄灯伸手想摸一下我的额头,大概是一眼看见了我烧得通红的脸,伸出手的一瞬间,看到自己满是灰尘、乌黑的手掌心,又犹豫着收回去了,换手背贴了贴我的额头,蹙眉说:“你的电话没人接,邮箱也不回,我打电话给街道办,他们说这条街全封了。”
我有点撑不住,扶着门框喘气,勉力道:“你怎么进来的?”
薄灯直白道:“爬水管。”
从地面爬到五楼?我有点眩晕,感觉自己好像出现了幻听。从来信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薄灯,爬?水?管?这三个字我完全不能和他联系起来。
“你病了,回去休息。”他径直伸手过来揽住我肩背,往房间里带,我迷迷糊糊被他带进去,回到自己床上,仍坚持道:“非典是什么病?我看见告示了......是流感吗?我的手机——”
“你别说话了,我给你解释。”他手脚利落地洗干净手,端来一盆清水,打湿了毛巾盖在我额头上,又拧了另一块给我擦拭身体:“不是流感,是肺炎,传染性强、致死率高,刚爆发,目前基本无解,后需要看医学家们的研究进展。尔镇市是起源地,由来不明。我是私自开车来的,闯了封锁线,没敢联系任何人。”
我迟疑道:“你没通知别人吗?薄公馆的人没有......”
“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星然。”他说:“非典的传染率和致死率,令中央为之震惊,我在这个节骨眼私闯隔离带,如果走漏一点消息,父亲的政治生命基本就到头了。我们拥有很多特权,但同样也受到无数桎梏。现在媒体如此发达,我的身份如果犯下大局性错误,薄公馆十年之内翻不了身。”
我晕晕乎乎看着他,努力理解他的话:“那你为什么还......”
薄灯叹了口气。
也许是我实在病得迷糊,也许是我真的看不清楚了。十年了,薄灯沉静淡漠的眼睛里,如夜色降临时城市里灯火渐次浮溢出的光彩,慢慢地蔓延上一种可以称之为温情、柔和又无奈的神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低下头,克制又温柔地在我眉间落下一吻,低声道:“薄公馆是我的责任,你也是,星然。你们都是比我的性命,更加重要的存在。”
后来的时间,我的记忆都是断断续续、偶尔清醒的。高烧夺走了我所有的精力,薄灯无微不至的照顾完全没有效用。没有退烧药、没有抗生素,甚至连最基本的生理盐水都没有。
第二天我就开始吃不下东西,任何食物进了喉管都会被迅速的呕出,清水也接受得勉勉强强。我知道连续不断的高烧会给人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甚至于夺走性命。我很想活着,但是这一次我真的看到了死神在向我招手。
可能真的感觉到了生命力的缓缓流逝,我在偶尔的清醒中一直在重复不断的向薄灯寻求安慰,勉力和他说出词不达意、含含糊糊的话。他抱着我,前所未有的焦急,他反复呼唤我,但是我真的听不清。
后来我才知道,在那段时间里,虽然只是短短的三四个月,全尔镇市、甚至于全G省,几乎都经历了最漫长的黑暗。
第一批倒下的是生活在疫病源头附近街道的民众,随之被摧毁的就是战斗在第一线的医护人员。因为发作的显着特征是咳嗽、高烧,大多数病人被紧急送往呼吸科和急诊,医护人员根本没有多少防护的余地,一批一批地倒下,G省的医疗系统濒临瘫痪。
中央下发了紧急调令,除了增派支援医疗力量,最重要的命令就是封城。走得及时的家庭被拦在了省份的交界地台,在政府的统一组织下集中隔离,勉强保证基本物质所需。走的不及时的,特别是信息闭塞的中老年人,大批地被关在了自己家里,通信、水电、燃气,接连出现小部分的瘫痪。尔镇市迎来了历史上最黑暗、最寒冷的一个夏天。
我们家没过几天,也断了电,薄灯的手机电量见底后自动关机了,晚上的灯也打不开。他在被子里紧紧的抱住我,感受着我冷一阵、热一阵的体温,可是没有供电后,家里也没有热水。薄灯靠着自来水泡软的饼干和方便面勉强挺着,过十几分钟就要探我的呼吸。
我抓着薄灯的衣袖,反复而执着地和他说话,内容很多是回忆小时候,有时候哭,有时候笑。他也努力地回应着我,生怕我无声无息地失去意识。
我哭着问他:“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放弃我,为什么一点点都不和我妈抗争......你是薄公馆的继承人,谁能威胁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抱着我,黑暗里好像有水滴落在我脸上,他喑哑着嗓子说:“我有太多羁绊,安姨就是我父亲和我两代人的软肋,薄公馆必须风光无限、平平安安,禁不起一点风雨。我们都知道,如果再来一次失势败落,安姨一定受不住,她一定会自戕的......”
“身在权势中心,玩弄权势、也是权势的玩物。我们享受着普世所无法抵达的特权,也受到普世无法想象的禁锢。我不是天生不爱笑、天生冷静从容,我也渴望过和一个小孩子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谁不喜欢我我就走。”
“可是我不行......自从安姨开始为我启蒙,她就一句一句、一字一字把安家当年的风光、后来的败落亲口说给我听,让我背下偌大的安家族谱,再告诉我每一个人的结局。她给我看她身上每一道伤口,我无法想象她在那至黑至暗的一年里是怎么撑过来的。她指着自己的疤痕和伤口告诉我,‘小灯,这就是失去权势庇佑的后果,如果薄公馆令我失望,我就不会再活下去了’。”
“安姨从来不打我,她说我是至贵之子,和寻常孩子不同。每当我做不到她的标准,她就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把她锁骨到肩头那道伤疤划开,让我不准动,眼睁睁看着她的鲜血一直淌、一直淌,落在我脸上,落在我衣服上。所以我只穿白色衬衣,我一直觉得自己身上,到处都沾满了安姨的血。”
“直到我成年,从父亲手里正式得到薄公馆未来家主的位置,安姨才在我的陪同下,去做了祛疤手术。她拆开绷带,让我亲眼看着肩上、腿上的皮肤光洁如初、焕然一新,她笑着告诉我,现在的我令她看到希望,她自由而平稳的余生。所以她愿意恢复从前的样子,但是我再也忘不掉她的伤疤了,区别只在于,那天以后我就停止了日复一日的噩梦。我再也不想回到那种噩梦里去,我不敢做任何让安姨失望的事。”
“你和解先生是安姨的唯一伤口,烂在心口、永不能愈合。她为了保全你们,亲身走进了那片黑暗,在那一年时光里扭曲成无法想象的样子,也永远的失去了爱和被爱的能力。她不是不爱你,她只是更珍视自己现在的生活,她已经为了你们父子舍却了自己一次,她不能再舍却第二次。我们都知道,解先生的离去带走了她最后一点心软,她的心已经干涸了,她已经,没有气力再来爱你了,星然。”
“作为儿子,你可以怨她、怪她,但是不要恨她。她生下你,付出了半条命;又保护了你,付出了剩下半条命。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过去,鲜活而完整、自由又灿烂的过去,从前的、什么都有的安之岚。她最后一点执念只是抓住手里的权势而已,保住她自己而已,她可以为之牺牲一切,包括你,包括我。”
“她亲手打掉自己的孩子,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你和我,她的两个儿子。我父亲其实什么都知道,他也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温暖不了她的心了,那颗安之岚的心已经死掉了。他只是在守着她的肉体罢了,守着她剩下的每一天平安和乐。”
“......我也如此。”
黑暗里,薄灯泪如雨下、甚至泣不成声,这两个形容词从来不会与他有牵连,但是在这个死寂的夜里,对着性命垂危、奄奄一息的我,放下了一切伪装,吐出了内心最深处的话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两次放弃你,我知道这辈子,和你是再也无缘了。你对我的心意,我全都知道,但是我不能回应、也不敢回应,会毁了你,会毁了安姨,我这辈子最大的两处软肋。我只是想像我父亲那样,永远地守着我心爱的人,看着他的岁月春祺夏安、秋绥冬宁。”
“我一定会让你远离权势威逼,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现在我尚且顾忌安姨的想法,也囿于没掌控家族全部势力,暂时无法对抗燕陆联手。但是我一直在想办法,迟早会有一天,我能完完全全庇佑你,让你头顶的天重新高阔自由。这两年你在纽约平静度日,国内由我和陆昊苑默契支撑,才能弹压住燕鸿雪和陆昊笙。我会努力延续这种局面,无论他二人成长到何种地步。”
“你重于我的性命,星然。”
“此生不变。”
在我又一次陷入长时间的昏迷以后,薄灯简单收拾了家里,再次从露台上、冒着生命危险顺着水管爬了出去。
我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敢这么做的,年岁已久的水管覆满灰尘,每一个螺丝都被风雨锈蚀不堪,松松紧紧。他也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正常吃过饭,自己也不是什么受过特别训练的身体,五楼到地面,让人看一眼就头晕的高度,他却再次一点点蹭了下去。
去走向,那个病毒肆虐、充斥着死亡腐烂气息的世界。
他要去找药,无论是关门的诊所也好,死寂的医院也罢,他要去为我找退烧药、抗生素,来挽救我已经被死神夺走半条的性命。
孤身一人、手无寸铁。
我在漫长的落日里躺着,仅存的意识让我知道薄灯不在了,但是我没有任何关于“他是不是抛弃我走了”的猜想。我知道他一定是为我找药去了,踏上布满荆棘的征途,像一个烈士那样面对未知的外部世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没有多余的水分来流泪,我的嘴唇干裂、眼睛也刺痛,我只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祈祷,前所未有的虔诚——
如果这世界上还存在那闭眼塞耳的神明,请赐予我最后一点垂怜——
让我的哥哥,我的爱人,我的保护者,能顺利归来,能抗住未知的病毒的侵蚀,平安地回到我身边。
只要他能回来,我愿意放下一切芥蒂,原谅一切抛弃。
我愿意和他斩断最后一点情意,让他余生安稳,家族永远风光无限、前程永远锦绣盛开。
我只要,他平安无事。
......苦涩的药片混合着清水被慢慢灌入我的喉咙里,腕间微微刺痛,好像有针剂被推入。额头上换了新的、刚洗过的冰凉毛巾,有人将我的被褥掖好,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妥妥帖帖。
好像有人在低低地打电话,但那一头永远是忙音,他尝试着拨打了无数次,最后放弃了,打出了最后一个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的、泠泠的女声。
“......我不能再呆在这里,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感染,也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陆昊苑,如果你能救下星然这次,我答应你一切要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任何,无条件。”
“告诉你的人,好好照顾星然,不用来寻我,如果我平安无事会自己回去,我不能见到任何外人,哪怕是你陆家的人,我不能有把柄落在陆昊笙手里。”
“快一点,星然身边必须有人照顾。”
他好像裹得严严实实、一点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没有。戴着手套最后一次隐忍而留恋地为我按了按被子,倒退着走了几步,看了我最后一眼,走出了房间。
我听到露台门再次打开的声音。
有人踉踉跄跄顺着水管再次攀爬。
我在黑暗里挣扎,感觉到自己心头上最脆弱的一块肉被残忍割去,十倍于曾经被抛弃的痛苦。我嗫嚅着嘴唇,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我知道自己好像要失去什么至关重要的人,但是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我甚至叫不出一句“哥”。
两天后,我清醒过来,陆昊苑的人赶到了。稳定的照顾、及时的抗生素和退烧药、充足的营养剂,我终于扛过了人生第一次面临的死亡威胁。我恢复意识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旁边人的袖子,断断续续地喊:“...我哥呢?薄灯呢?你们快去找他!找他啊!”
“小姐不许我们去找他。”那个男人为难地说:“我们没办法违背小姐的命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拔掉针管,任血液回流、渗了满手,冷声说:“我自己去找,你们不要跟着。”
两个人大惊失色,想把我按回床上。
我一把抓起床头打空了的注射器,对准自己的脖子,面无表情道:“你们小姐让你们来保证我的性命安全,但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你们把我困在这里,确定我的性命能一直安全吗?”
他们忙不迭退后,紧张道:“.......您放下手里的针,我们这就开门!”
再次走出那道铁栅栏门,恍若隔世。仅仅走下五楼楼梯,我也觉得手腿酸软,虽然那种昏沉已经慢慢被抽离,我还是觉得一阵一阵的恶心想吐。
陆昊苑的人在暴力打开铁门后,看着我的目光依然万分紧张。我叹了口气,把攥着的针管丢开,缓缓鞠了个躬,说:“你们冒着性命危险来封锁区、照顾我,可我却施加威胁、强人所难,真的是很对不起,我为此道歉,也为你们救我一命而道谢。”
他们对视了一眼,左边那人讷讷道:“解先生客气了,小姐对我们有恩德,我们只是按照小姐的吩咐做事......”
“就送到这里吧,我家里尚且安稳,没有过非典病人,食物也还有一些。如果你们需要驱车离开,请把物资带上,以备不时之需。”我温声道:“我要去找薄灯,也许不会再回来了。希望你们能平安回去,见你们的家人。”
他们不再阻拦,也像我回了一个深深的鞠躬,我眼睛里有些湿润,更坚决地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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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照顾好我之后,也一定会照顾他自己的性命。因为只有他活着,才能继续保护我,保护安之岚。
我的运气一向也不知道应该说是好,还是不好。路过了几家店铺,就在碎叶飘零的路口看到了一家药店。玻璃门被砸出一个大洞,招牌摇摇欲坠,我猫着腰钻进去,在一片昏暗里小声呼唤薄灯的名字。
转过两个药架,我看见了紧锁的房门,门口散落了一地叫不出名字的药瓶、医用口罩、医用手套的包装,还有一些空注射器。我强忍着眼泪,摸了摸门把手,敲了两下,说:“哥,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吧,我们回家。”
内里一片良久的沉默,我等了会儿,说:“哥,我病好了,你出来吧,我来找你。”
又沉默了许久,慢慢地,响起薄灯嘶哑的嗓音:“......星然,我不能出来,我...我发烧了,不确定是什么情况,我不能见你,你走吧。”
巨大的恐慌瞬间击中了我,晴空霹雳也不过如此,我大脑一片空白,狠狠拧了两下门把手,未果,重重地拍着门:“薄灯!你别吓我!你出来,我看看!你出来让我看看!”
“我不能。”他语气里全是疲惫:“我吃过药了,你别等我,和陆昊苑的人回去。”
我想起空阔无人的街道,随处飘零的“抗疫”传单,还有从手机里看到的疯狂增涨的死亡人数,新闻里那些躺在隔离病房里、戴着呼吸罩死生不知的病人,心里恐慌更甚。我含着眼泪叫他:“薄灯,不管怎么样,我们一起扛不行吗?你出来啊,你让我看一眼,你让我看一眼啊!”
“星然,我不能。”他低声道,不知是不是呛进了冷风,剧烈地咳嗽起来,边撕心裂肺地咳着,边断断续续道:“我不能......我不能见你,我不能害你,我不能误你......我这一辈子,最多的两个字,就是不能。我不能......”
我潸然泪下,我们都知道他说的并不是疾病这一件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爱如逆风执炬,烧灼皮肤仍不肯放手。
我不明白命运对我为什么如此不公,我只不过简简单单求一份清楚明白的偏爱、一个全心是我的爱人,但我却怎么也得不到。
爱我的,肆意作践我;我爱的,百般逃避我。
我颓然脱力,滑坐倚靠在门口,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打湿了衣摆。我看着洇湿的面料,低低说:“薄灯,我病重之时,曾听到你与我告别。我那时便向神明许愿,如果你能平安归来,我便从此放手,只要你的未来如你计划的那样光明灿烂。现在这句话依旧有效,如果你平安出来见我,我从此抛却一切痴妄梦想,与你做回陌路人,忘却一切前尘往事。”
“你给我的爱,我一并还给你;你抛弃我的恨,我全部都原谅。我们从此不再有任何纠缠、亏欠,我是解星然,你是薄公馆的薄灯。”
“只要你平安出来,我只要你平安,懂么?”
长长的沉默,无边的寂静,薄灯那头无声了很久,他慢慢地敲了敲房门,这便是他最后的回答了。
我不再说话,从另一间没上锁的房间里拖出了一张打吊针用的竹榻,把药店玻璃门被砸穿的地方用药架堵起来,然后安安心心趴在竹榻上,裹着一床被子,说:“薄灯,我就在门口等你出来,你一定要出来。”
他没有说话。
我在门口一共等了他四天三夜,期间饿了就拧开药架上的葡萄糖水和生理盐水,直接往嘴里灌。
我大病初愈,凭着一些补充能量的糖水盐水很难坚持住,后几天我都是睡了醒、醒了睡,饿到最后胃里就从火烧火燎变成毫无知觉。撑住我的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等着薄灯出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醒与梦之间,我想了很多,从十二岁送走爸爸、来到薄家,到后来被陆昊笙和燕鸿雪盯上,再到在陆昊苑的帮助下逃到NYU,跟着安蒂亚斯回国,在自己家里被薄灯救回来。
我是怨过安之岚,她当初不把我带回薄公馆就好了,让我在尔镇市平安长大。但是美貌并不是远离了权力纷争就能远离灾祸的,尔镇市的天空再小,当年安之岚也没有在这里得到平静的人生。而且我这么不甘落于人后的要强性格,一定会考进T大或者N大,迟早还是会招来无端的觊觎。
在薄公馆的庇佑之下,至少我十二岁到十七岁这几年,是没有受到骚扰的。那些语言上的鄙夷和嘲讽,现在想来,和陆昊笙、燕鸿雪甚至燕濡山带来的囚禁、强奸、暴力相比起来,真是不值一提。
我在安之岚眼皮底下的这几年,至少是没有因为容貌而遇见过恶心事的,对吗?后来的怨怼、恨意,不过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本应当有的母爱和兄长情谊,但是安之岚和薄灯,本来谁也不欠我的,我其实并不应该因为自己没有被选择就生出怨恨之心。
我身边的人,拥有的实在太多了,比如从未见过风雨的宋敏敏、有权有势要什么有什么的陆昊笙燕鸿雪,我只知道去看人家有什么,却从来不看人家没有什么。
燕鸿雪生母难产离世,在喜怒不定的父亲的苛求下长大,和生父后母斡旋,仍能在每个方面都稳稳压我一头。陆昊苑父母分居,连一个完好的身体都没有,却仍旧竭尽全力活着,甚至全力帮助每一个能帮到的人。哪怕是宋敏敏,娇生惯养,也咬牙去参加艺术生集训,去考一个对她的未来没太多帮助的大学,只是为了让爸妈能为她自豪那么一会儿。
而我到底在干什么呢?我沉浸在爹不在、娘不爱的身世里自我伤怀,对任何人先抱有防备和冷漠,没有几个处得来的同学,以至于被陆昊笙燕鸿雪报病假囚禁的时候,甚至没有人来打听打听、看望看望。我在陆昊苑的帮助下逃离,被薄灯送到NYU上学,虽然孤身一人,但从未缺过钱帛,住的是中心地段的公寓,交的是普通人倾尽家产才能交上的学费。我确实很努力,但是我的其他留学生同学们就不努力吗?他们之中的很多人,白天上学、晚上打工,也只是在竭尽全力地谋求一个完成学业的机会!
别人不提,我爸当年处境比我艰难百倍。
他是孤儿,父母双亡,而我至少拥有过生父的爱,母亲也从未在物质方面苛待我;他从偏僻的尔镇市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考进顶尖学府T大,我读着全国政治中心的顶尖高中成璧才能保送到N大,到现在连一个PDh都没从安蒂亚斯手里啃下来;他用自己最纯净灿烂的爱意追逐到了安之岚,在尔镇市的那几年也是成功庇佑了妻儿,安下了自己的家,而我如今仍像一只丧家之犬,在T市和G市的夹缝里,在陆昊笙和燕鸿雪的围追堵截里惶惶度日,困囿在过去的噩梦里自伤自怜,从来没想过怎么去正面应对他俩,只是躲在薄灯和陆昊苑的翅膀底下逃避现实。
我其实就是妒忌、怨怼、乖张、孤僻、自私,我用爸爸的标准去衡量一切,不像爸爸那样全心全意对我,就要被我苛责。可是别人又凭什么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安之岚给了我一个健全的身体,没让我和陆昊苑一样年寿难永;薄公馆给了我物质充裕的少年时期,接受了全国顶尖的教育,让我能触及世界知名学府NYU。薄灯带我逃离国内,在纽约过了衣食无忧的两年生活,现在又放下一切来救我的命。哪怕是陆昊笙和燕鸿雪,也是曾经有为我补习、替我铺路的时候的。我也将我所受的侮辱尽数报复回去,他们也只是全盘收下。
我一直都竖着尖刺、防备着所有人、苛求着所有人,确实,依靠这份警惕心,我避开了很多陷阱,走出了我自己想要的未来。但是我是否也切实的对不住一些人过,我是否也确实对他人苛责太过?
我以我爸爸为毕生目标,但是我是不是错走到了另一条完全与他不同的岔路上去?他青少年时所面对的恶意、鄙夷、嘲讽难道就会比我少吗?他未曾报复、未曾憎恨,他自始至终都笑着面对每一个人啊!
我满心憎恨着薄公馆,憎恨着给我带来不幸的T市权贵阶层,但是我自己是否本身也享受到了荣华富贵的余温,享受到了平常人没接触过的特权。我只是不甘心自己身在权力中心,却不能掌控权力罢了。但是如果不想做权力的玩物,只能要么远离它、要么掌控它啊!
我的心态,从十二岁认识到自己和那个阶层之间深深的天堑开始起,就失衡了。我羡慕薄灯,羡慕燕鸿雪,甚至羡慕陆昊苑陆昊笙。后来他们有些人因为我的颜色痴恋我,所以追逐我、渴求我,我变本加厉的厌憎,除开一部分是厌憎他们对我的暴力和侵犯,另一部分是否也有“你们也不过如此”的得意和鄙夷?
我一面怨恨安之岚和与她一脉相承的容貌,另一方面我是否也有意无意的恃美行凶?在G市与薄灯意乱情迷的那几个月,我也放纵自己用身体和颜色去勾引薄灯,放纵自己妥协于人事情爱?
鱼水之欢,本来就抵不过责任和义务。在薄公馆与我之间,薄灯选择了另一头,我凭什么生出怨怼之心?他从未有任何许诺,我凭什么要求他选择我?
这么多繁杂的思绪,我的心潮如滔天巨浪狂涌。醒与梦之间,我任由泪水打湿了被褥,一点一点把那些困囿在旧事里的怨恨、不甘、嫉妒流尽,眼睛却慢慢地、越来越清明。
如檐下滴水飞散、云开雨霁、片月出山,我真真觉得半生至此,大梦初醒。
第五天早晨,门锁传来轻轻一声“喀”,我瞬间惊醒,警觉地抬起头紧盯着门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吱呀”一声,木门被干脆利落地打开,现出满身疲惫却目光明亮的薄灯,胡子拉碴,衬衣到处是灰、皱巴巴的,裤管撕开了好几处,但却精神奕奕,含着微微笑意站在原地。
“应该照顾你的那几天被传染了......总之不是非典。”他笑着说。
我来不及叫他,只觉得满心都是惊喜和庆幸,眼前一片烟花绽放、晴天日出。我瞬间跳了起来,一把冲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薄灯也紧紧回抱着我,不住地轻拍着我的背,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我深吸了一口气,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平静,后退一步,慢慢松开了他。薄灯看着我恢复平静的脸,目光里慢慢掺上几分探究和迷惑。
两行泪水从我脸边慢慢滑落,我深深的、久久的凝视着他,这个我真真切切全心全意爱过的人,展开一个明亮的笑容,郑重而认真地说:“哥,我和你回N大,安蒂亚斯吩咐的事总是要做完的。但是我不会和你回家了,我的家在尔镇市,你的家是薄公馆,我们永远都.....不会一起回家了。”
看着他,我再次聚拢起笑容,但是却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我只是望着他,再次郑重地缓缓说:“你是我哥,从前是、现在是、以后永远都是。就像安之岚是我母亲,无论你和她认不认我,我都会认你们。”
“哥,我们走吧。”
薄灯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他探究的看着我,试图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但我的眼神始终坚定,哪怕泪盈眉睫,也一直毫不退让地看着他。良久,薄灯的眼眶慢慢红了,我看着他沉静如乌玉的眼睛里也凝聚起泪光。他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泪意,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他就这么含着眼泪,带着微笑看着我,慢慢点头。
“好,哥带你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八月,N大管理学院出具一份长达几百页的情况说明、学院意见以及处理通知,我仔仔细细装订好,得到了安蒂亚斯的首肯之后,和冯元杰老师吃了最后一顿饭,买好了从G市回来的机票。
薄灯全程陪同,我与他保持着极有分寸的距离,一夜之间,我们之间那种粘稠、隐秘而又无处不在的暧昧气息好像全部褪去。他还是我十二岁见到的那个沉静温和的兄长,在我身后默默张开羽翼给予庇佑。
处理完最后的手续,薄灯陪着我走出N大的正门,我拦住他想给我叫车的手,笑着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哥,就送到这里吧。”
他还是凝视了我很久,慢慢把手放下了。我向他笑了一笑,抱着一大册资料走了。
十几步之后,薄灯在我身后说:“星然,我永远都是你哥,庇护着你的平安喜乐,这一点不为任何人所改变。”
我没回头,只是笑着摆摆手,踢踢踏踏潇潇洒洒走了。
那天风高云淡,薄灯长身玉立,身后万千花束盛放,如云蒸雾笼、烟霞万千。那些花细小而芬芳,虽然单看平平无奇,簇拥在一起时,却有无边无际的靡丽,让我想起了薄公馆的紫藤萝。
十年前,我走进薄公馆的那天,薄灯穿着深色毛衣、雪白衬衣,头发一丝不苟,十足十的贵公子模样。
“小灯,这是然然。”安之岚说:“我的另一个儿子。”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似把我交到了他的手里,从此就成了一个和薄公馆一样,他必须去承担的责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承担,就是十年。
在走近机场之前,我被另一车人拦下,恭恭敬敬送到了熟悉的疗养院里。
陆昊苑还是穿着鲜妍的红裙,如一枝滴露的红玫瑰。见到我的一瞬间,笑得眉眼弯弯,招手让我在她身边坐下。
我见到她,心情极好,与她开玩笑:“外面非典这么严重,你还躲在这里,陆家不催你回T市啊?”
她歪着头看着我:“你又不是不知道,T市那个气候,我回去只怕死得更快。还不如躲在这里呢,只要疫病没传进来,我这里就是安逸的。”
我羡慕道:“你这里确实是人间净土。”
陆昊苑还是带着那种快乐的笑,这次却凝视着我,直到把我看得有点毛骨悚然,忍不住说:“你看着我干嘛,又在打什么主意?”
她笑嘻嘻地说:“然然太好看啦,我想多看几眼,以后就看不到啦!”
我立马捂她的嘴:“别瞎说,嘴上没点忌讳!”
“不是啊。”陆昊苑还是笑,只是这一次不一样的是,她的眼睛还是清澈的,琥珀色的眸子就像映着秋阳的池水,慢慢泛起忧伤的光。她就这样笑着看我,语气很平静:“然然,我可能撑不了很久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睁大眼看着她,满脸愕然。
“非典是烈性传染病,属于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我是早产儿,肺功能发育不完全,哮喘年年发作,所以在南方休养。”她的语气轻描淡写:“非典爆发的时候,我也在尔镇市附近,染上啦。上个月在ICU躺了一个月才抢救回来,但是医生说,肺部受到了无法逆转的永久性损伤,就像勉强上路但是容易熄火的机器,可能撑不了五六年啦。”
......尔镇市。上个月。
急车长驱而来、想救我于危难之中的,并不止薄灯。
还有这个身体孱弱、笑靥如花的陆陆昊苑。
所以当薄灯闯入我家的时候,陆昊苑接应的人才会来的那么快,并不是因为她料事如神,不过是因为,她当时本就在尔镇市边缘。
无边无际的泪水从我眼睛里流出,我瞬间泣不成声,除了哭泣实在是别无他法。我恨不得时光倒转,回过去掐死那个只会用逃避解决问题、心胸狭隘又孤僻的我自己。
陆昊苑的手落在我头上,慢慢地抚摸着,我这才留意到她今天的脂粉很厚,遮住了苍白孱弱的脸色。口红也艳,盖住了干裂的唇。我更加难过,那一瞬间的悔恨铺天盖地而来,恨不得就此随她一并去死,免得再祸害人间。
“不要哭,然然,这是我的命,我早就接受了。不怪你,不怪任何人。”陆昊苑笑着说,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慢慢泛出泪光:“我心里只有两个放不下的人,除了阿笙就是你,我把你当亲生弟弟看,和阿笙没有什么分别。姐姐为了你,做出什么事都无怨无悔。”
她仍旧笑着,只是泪水慢慢滴落,在她另一只纤细枯瘦、青筋暴出的手背上:“我只是担忧,我如果不在了,单凭薄灯一个人,怎么扛得住阿笙和燕鸿雪联手......我想了好久,才想到一个办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收回抚摸我的头的手,转而仔仔细细擦去我的泪水,让我笔直笔直迎上她端正澄澈的目光。
她说:“然然,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哪怕我不在了,你也是陆家的姑爷,我父亲、母亲一定会看在我的面上庇佑你。在我的名义之下,阿笙不敢乱来,单凭燕鸿雪一个人,也没有办法对你做什么。”
她说:“只需要一纸婚书,我才能确保你的自由,永远不被妨碍。”
她说:“然然,就算姐姐不在了,也要永远保护你。”
在她温和又哀伤的眼睛里,我所有的防备、冷漠、警惕全部溃不成军,像瞬间被一场山洪冲垮。我呜呜咽咽地抱住她柔软馨香的肩膀,任凭泪水打湿她的头发。
我哭着说:“好,没问题,我答应你,姐,我听你的话......以后我只听你的话!”
陆昊苑低低叹了口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说:“然然,别哭。”
“我永远都不想再看见你哭了。”
“姐姐只想看见你真心实意的笑。”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飞机在T市机场降落,我打车回到T市,把这份来之不易的资料交给安蒂亚斯。他蓝色的眼珠里有很明显的笑意,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件极其合心好用的工具,笑着说:“很好,解,你的能力的确不错,我会向学院提出建议的。”
“十分感谢您,但是不必了,安蒂亚斯先生。”我礼貌地躬身:“我在G市遇见了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女孩子......我会撤回PhD申请文件,不会再和您回NYU了。下个月我会在国内结婚。”
安蒂亚斯脸上出现了深深的愕然,我不再说话,再鞠一躬,权当是感谢这个严苛的白人精英这段时间对我的关照,退出了他的办公室。
在学院门口果不其然碰到了陆昊笙,他站在树荫下,白上衣、牛仔裤,深栗色的头发带一点微卷,五官深邃又英俊,琥珀色的眼眸看着我的时候,盛满了阳光一样的笑意。
他看起来其实真的挺好的......如果略去他对我做的那些事的话。
“回去吃饭啦!”他冲我招招手,一副久等的样子。
我望着他,心里有微不可查的叹息,不知道为什么,想想自己的那些计划,忽然安定下来。
自从尔镇市醍醐灌顶般的那几夜以后,再加上和昊苑的商议,我再看这一切,忽然就平静下来,好像过去种种,都恍如一场大梦,已经没有多少强烈的情绪残存在心里,从前无法直视、无法回想的那些事,也可以很平静地去回忆。
因此我再直视陆昊笙的时候,好像就褪去了那些憎恨的滤镜。他身材高大、容颜英俊,微微笑起来的样子确实和昊苑如出一辙的好看,有逼人的风采在周身流转,是人群之中一眼就能看见的那种类型。
而他现在对我一往情深、倾心以待,我看着他,忽然就有点想笑、又有点释然在心里。
于是我点了点头,说:“好吧。”
他竟然睁大了眼,愕然又惊喜的样子,大概是还准备了无数腹稿来应对我的推辞拒绝,但是一拳却打空在了棉花上。我更觉得好笑,伸手推推他的肩膀:“愣着干什么?去开车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陆昊笙如梦初醒般,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他那种一瞬间憋了话想说但又生怕我反悔、飞快冲去开车的样子,实在是很好玩。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他竟然如此好捉弄?
其实抛开其他来看,他也不过就是个任性骄纵的青年人,昊苑喜欢这个弟弟,不是只因为血缘关系,是陆昊笙实在是一个好弟弟。
不过一两分钟,陆昊笙的车就开了过来,他跳下来给我开门,我从善如流地坐进副驾驶,很自然地系上安全带,扭头问他:“中午吃清淡点?我肠胃还没好。”
他捣蒜一样点头,皱着眉边开车边绞尽脑汁地在思考,估计在思考哪家饭店曾被我夸过。我看着他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觉得实在是有意思,忍不住无声笑了起来。
他开到下一个红绿灯,抽空看了我一眼,却发现我面朝着玻璃窗无声大笑,竟然愣了,俯身过来抓着我下巴看了好几眼,不可思议地说:“然然,你今天是怎么了?我,我是第一次看到你笑这么开心?”
我没忍住,眼睛都笑弯了,说:“我又不是褒姒,笑一笑有什么稀奇的?你见得少,只能说明我以前看见你就不开心罢了。”
他讷讷道:“那你现在见到我会开心吗......你以后能不能多对我笑一笑?”
我忍俊不禁:“哦,看你表现了。”
大概实在是我这么开心的样子实在是太少见,陆昊笙一路上都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知道脑子里又在飘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到了饭店车库停好车,我刚解开安全带想开门,就被他猛地扑在了座位上,灼热的唇舌轻车熟路地探上来,勾着我的舔吮吸咬。我浅浅推了两下没推动,干脆放弃了,改换手勾着他的脖子认认真真亲了个爽。
陆昊笙大概是最近这段时间憋疯了,抓着我按在座位上亲了个昏天黑地,我能感觉到他身下硬邦邦地顶着我,嘴也很不老实地往脖子里钻。我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背,半开玩笑道:“喂,我还饿着呢,你最好控制控制。”
他僵住了,半晌半晌,慢慢蜷着身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坐起来,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明亮的欲色,眼巴巴又渴望地盯着我,但是却愣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敢再碰我一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好像忽然就隐约碰到了控制他的方式,其实并不需要我从前那样玉石俱焚两败俱伤的反抗,也不需要燕鸿雪那样威逼利诱与虎谋皮的引诱,其实,仅仅是需要我一个笑、两句话、一个奖励一般的吻,或者安抚地拍拍,陆昊笙就会像被驯服的野兽那样乖乖地控制自己。
其实,掌控他的缰绳一直都在我手里,连着他的心。只不过我从前全然拒绝触碰一些和他有关的东西,才会把自己折腾到遍体鳞伤,才能得到一点点喘息的余地。
我忽然就明白了,偏着头看了他两眼,含着笑意说:“你现在能冷静地带我去吃饭吗?如果不能的话,我就自己去了。”
陆昊笙捂着脸,在方向盘上趴了片刻,深呼吸了一会儿,面色如常地直起腰,对我苦笑着说:“你都这么说了,我又不是随时发情的牲口,还能怎么做?”他亲昵地摸摸我的脸,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神色说:“我不听你的话,我还能听谁的话?”
我满意地打开门,走出车,关上门。地库里的天花板矮小又逼仄,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我面前仿佛打开了一扇无形的门,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菜色清淡,基本全是我爱吃的食材。陆昊笙在我对面一边吃一边观察我的脸色,好像生怕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根本不看他,自顾自吃了个七八成饱,擦擦嘴,看着他宣布道:“我跟安蒂亚斯说了,不去NYU读PhD了,回头纽约那边把我的毕业证书寄过来就行。”
陆昊笙瞪大了眼睛,罕见的蠢样子成功地娱乐到了我。他结结巴巴道:“虽然...但是...然然,我、我——”
“跟你,跟燕鸿雪没有关系。”我打断了他:“我申请了黎政院的硕博连读,NYU的招牌确实是世界通用,但是我本身是亚裔,安蒂亚斯是典型的白左精英,在他那里我拿不到多少机会,就算呆十年也只是个边角打杂人。但是在黎政院,我能接触到最核心的项目组,这对我将来留校任教有百利而无一害。”
我加重了语气:“现在不再是以前外国的月亮比较圆的时候了,国内外的社会意识形态战争已经显出雏形,如果我读完PhD以后再回国,不一定能被黎政院的老前辈们认可。我本科是N大和NYU联合培养,对北方学术圈一无所知。”
陆昊笙好像被巨大的馅饼砸得有点晕晕乎乎,结结巴巴道:“啊,你觉得好就好,我没什么意见......你需要什么帮助吗,我、我——”
“我需要你带我和黎政院的关彦院长吃一顿饭。”我语气很平静:“我问过了,关院今年没打算招学生,但是我想进他的组。我借的是安蒂亚斯和黎政院合作项目的名义,不是正经国内推免来的研究生,所以学籍方面仍然落在NYU,只是硕士阶段由黎政院代为培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陆昊笙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满口答应道:“没问题!”
我盯着他的眼睛,全是赤忱和喜悦。我知道,他这件事确实不会骗我,他也有能力做到。我不会相信他们所谓的“言出必行”,我自己有自己的判断标准,对他们的每一句话。
“第二件事。”我继续说:“陆昊笙,你不是读研的材料,黎政院也不适合你,你应该回部队去,继续走你父亲给你安排的那条路。”
陆昊笙的脸色僵住了,他讷讷道:“我知道,但是、但是我考研很努力才考上的,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我......”
考上黎政院的研,绝非易事,虽然他在复试环节可能受到了一些照顾,但是就初试而言,的确是公平公正,陆昊笙为人心高气傲,想也不屑于去做偷鸡摸狗之事。我知道考研的不易,有些不忍,但是事实确实如此。
我冷静道:“我知道,但是读研需要做学术,你从小舞刀弄枪,对写论文、看文献、做项目能有多少热情?就算勉强毕了业,你准备用一个管理学硕士学位去接班你父亲的位置吗?陆司令能允许吗?”
他又要再开口,我微微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头,微微蹙着眉,说:“陆昊笙,我不是为了远离你,才让你退学去部队。我这些话,有没有道理、有多少真心,你不是傻子,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任何人生下来,天赋早就已经决定了很多东西。你体能从小出众,精力充沛、果决勇敢,流着关内陆家的血,本来就应该是在军队长干的好材料。你离经叛道非要来做学术,自己也不会有多少成就,部队是吃青春饭、吃资历的地方,你到了快三十岁再去接班,谁会服你?十几年的士官们?四十岁的基层干部?”
“我知道你寒暑假一直在军营厮混,论综合素质不输你父亲手下的特勤队、警卫连,但是你毕竟不是正经军校出身,在你这个年纪,同一条路的年轻人早已经攒了好几年基层资历了。你现在再回去,必然要用数十倍努力去追平,没有人会因为你是陆司令的儿子就无条件服从你,你也不是甘于一辈子屈居父亲光环下的人。”
“陆昊笙,你是陆家未来接班人,薄灯今年毕业就会回T市接手薄公馆,已经攒了无数国奖光环;燕鸿雪决心从政,他留在黎政院没有任何毛病,他父亲本来也是吃这碗饭的。但是你的天空不在这里,陆司令在你这个岁数,已经在边境日夜巡逻、出生入死了,你难道真的要强行为了情情爱爱去走一条不适合自己的路,在而立之年才发觉自己被薄灯、燕鸿雪、甚至是我甩在身后?”
“关内陆家的雄鹰,为什么要在黎政院这个笼子里困住自己呢?陆昊笙,你不要被情爱蒙蔽了头脑,人生不是离开了感情就不能活。你首先是陆昊笙,陆家的话事人,陆司令为中央军委精心培养的后备人才,然后才是你自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么多个寒暑假,光是为了你练射击,陆司令给你批了多少弹药耗材?这些数量的热武器,就算是十个狙击手也能培养出来了。现在全都花费在你的身上,你却把自己困在黎政院、困在我身边,你觉得你能对得住谁?”
这连珠炮一样兜头盖脸的话,好像把陆昊笙说愣了。他怔怔的看着我,眼里全是复杂莫名的神色。
良久,他才正色道:“然然,我心里有计较,你说的这些,我早就想过很多次了。我是权衡过的,只是我实在放不下你,三十岁还能去建功立业,但我知道一旦现在放手,你就立即天高海阔飞不见了。”
“从前我做过了很多混账事,我从来没打算给自己辩白。少年时候,我以为我自己讨厌你,也对安夫人有诸多误会。但是我那时候其实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靠近你,又找不到理由去靠近你,你越抗拒我,我越生气。只有我对你口出恶语,你才会正视我,其他时候,我在你眼里就好像一团垃圾。”他苦笑了一下,神情涩然:“后来的侮辱侵犯,也并非我本意,我只是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对待心仪之人。我那时候并不知道爱是关爱、呵护、包容、理解,喜他所喜忧他所忧,他有青云志我做通天梯。”
“我知道,我那时候一味打压、掠夺、侵犯、侮辱,自我自大自私自利,对你没有一星半点尊重理解。我后悔了,我想弥补。”他苦涩道:“时光不能倒流,我只是想,守在你身边。就让你做你自己想要的那个样子,按照你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
我轻轻摇头:“可是我要的并不是依靠你和燕鸿雪得来的生活,我要自己掌控自己,说我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不必提心吊胆得罪了谁,不必小心翼翼去讨好谁,一切尽在我意料之中,得到他人真心实意的尊敬和信服。这一切,你给不来,只有靠我自己去取。”
陆昊笙神色更暗,眼睛里甚至弥漫开凄楚。我竟有些不忍再看,却硬起心肠,继续说下去:“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我未来将在黎政院念书、任教,而你也应该去走你应该走的路,肩负起陆家的责任。”
“那你......”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桌面下的手无意识地攥了攥,好像在握紧那根拴着面前这头大型野兽的缰绳。我平静道:“暂时不会走。”
陆昊笙唱唱松了一口气,整个人仿佛都因我这一句话活了过来,身上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又慢慢恢复过来。他笑弯了眼睛,慢慢挪过来吻了吻我,笑着说:“好,然然让我去,那我就去。”
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琥珀色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释然喜悦。那喜悦又有点复杂,好像直到此刻,我终于迈出了驯化这头野兽的第一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还会有很多步的。
就像安之岚教过我的,身在权势中心,无法逃离,那便驾驭。
当日,陆昊笙提交研究生放弃录取资格申请书,在陆司令的安排下,走特招军官途径进入部队,拟定八月前往边境。
入夜,我蹙着眉对着电脑敲论文,冗长的文献综述晦涩难懂,然而这是我每天的功课。做论文功在平时,特别是我们学文史类专业的,基本都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去看世界,没有一定的文章底蕴很难写出令自己信服的东西。
陆昊笙像只大型犬一样在我身边转悠,时而端进来一杯热牛奶,时而给我腰后面加个靠背,我看着他团团转的无聊样子,笑着敲了敲回车键,问:“怎么,你一点儿事也没有,来帮我看看论文?”
我跟他虽然都是黎政院的,但是专业方向不同,不过管理学概念相同,我的东西也没有晦涩到他看不懂的地步。
陆昊笙讪讪然道:“不了......我本科学的不是这个,考研的时候也是死记硬背抱着专业书在啃,我对看论文真是没什么兴趣......”
“说了让你别走这条路,你哪有这个耐心去做。”我笑道:“不过现在大部分学生其实都这样,没想好自己到底是准备做什么,适合做什么,急急忙忙地就来考研了。虽然我想像我爸那样做学问,但是我确实也对理工科没什么天赋,就算读研究生也不会干他那一行的。在每一次做选择之前想清楚自己适合做什么,比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更重要。”
大概是我的笑容太灿烂,陆昊笙的眼睛逐渐深沉下去。如果此时我回头看一眼玻璃,大概能看见我自己眉眼弯弯、神采流溢的样子。我不清楚,但是我能从陆昊笙泛起痴迷、专注的眼睛中窥见一二。
他慢慢凑上来,迟疑着看着我,试探性地在我耳边挨挨蹭蹭,一副又像靠近又害怕拒绝的样子。我忍不住搓了搓右手食指拇指,确认了那根无形的缰绳的存在,挑眉看了他一眼,微微扬起下巴,勾了勾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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