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笑意,看来当时的情况并不糟糕。“所以他们接受了?”
“是啊,第二天我们全家人又坐在了一起,道格拉斯对我说,他们也很乐意见见那位不知名的先生。噢,对了,我得道歉,就是那天早上,我收到了你的信,我没有回,因为我把它烧掉了。——我把它丢进我家那个壁炉里,我说,我不喜欢男人啊,快把那辆蒂凡尼蓝的贝尔艾尔修好,我打算和它结婚。”
“不,该道歉的是我——”
乔舒亚看向我,轻轻地挑了挑眉,“好了,没你想得那么糟糕,事实上,你还帮我省了一份毕业论文。”
无可反驳,我的确写不出论文——大概也不能通过答辩。
“放心,他们又不会比论文答辩时的教授更恐怖。——威尔森先生,我很乐意听听你对滞后模型的见解。”
温特伯恩大宅位于日落大道旁。主宅大门前有一棵杜鹃树,有些年份了,繁茂得夸张,枝条因依旧盛开的花朵而几乎垂在地上。
“看来今年气候特别暖,前几年我回家时它已经过了花期。”乔舒亚走向大门时伸手抚摸了一下杜鹃树的枝叶。他手指修长,但向来过于苍白,这时在满树繁花映衬下他的皮肤难得的红润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洛杉矶的好天气。
进门后,我见到的第一位温特伯恩是乔舒亚的姑姑,奥莉薇娅。她看起来很年轻,黑发松松地挽起,只化了点淡妆。她迎上来,给乔舒亚一个拥抱,“噢,乔希!”
乔舒亚配合地俯下‘身让她亲吻自己的脸颊。“让我介绍一下,莉薇,这是尼尔。尼尔,这是莉薇。”
她表现得很热情,挽着乔舒亚和我去见道格拉斯。这让我放松了一些,乔舒亚之前说过,“你可能得稍微忍受她一下。当然,她很好,不过她是小女儿,家里人都比较顺着她,还有她算是我家唯一的姑娘了。”
我们走上楼梯,穿过长廊,到了二楼的起居室里。这座宅子装修得像当年好莱坞的黑白片,光亮的大理石和花纹精致的楼梯栏杆似乎随时等待着滑过女士们华美的裙裾,然而起居室却很家常。茶几上堆放着报纸和杂志,还有一副下了半局的象棋。
到了傍晚,温特伯恩家人陆续地回来,先是从旧金山回来的乔舒亚的父亲雷蒙德和长兄谢拉,然后是他的叔叔扎克瑞,最后是他另一位兄长奥斯汀。乔舒亚的父母一早就离婚了,叔叔一直单身,两位兄长还没结婚。奥莉薇娅说要去为我们准备餐后甜点,就起身离开了。
“最终,又是一群男人喝着开胃酒等晚餐。”奥斯汀突然说道。
“就算你对现状不满,也不要把你女朋友带来——在你们结婚之前我不想见到她,就算你们结婚了,感恩节就够了,我批准你圣诞节去和她父母度假。”
雷蒙德说完,谢拉一脸正经地接上:“这样议论一位女士的确很不道德,如果你要转述先帮我道歉。她在时装周上的打扮真像个被西兰花轰炸过的烤火鸡。”
“可我认为她很有趣,我——”
扎克瑞打断了奥斯汀,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奥斯小甜心,你知道吗,要是你是第一批火星移民就应该立马和她结婚。”
“够了,我才认识她三周。”
乔舒亚笑了起来,“我以为你还记得,在莉薇离开后的餐前时间第一个开口的人就是靶子。”
“至少她没有干过在电台里放《夏夜》这种事。”
我一抬眼,撞上了奥斯汀的目光。这真是尴尬到了极点。
“放松,伙计。”这时谢拉起身,绕到我所在的沙发后,揉了揉我的头。“这家里基本上只有我一个是正常人,所以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你应该算上我。”
“不,雷,你是程序员。”奥斯汀反驳雷蒙德。
这时奥莉薇娅回来,结束了他们例行的餐前交流时间。“先生们,晚餐好了。”
穿过通往餐厅的长廊,扎克瑞挨着我的肩膀,“我认为你干得非常好,简直令人肃然起敬。”
“事实上,我认为这有点蠢。”
“不,不,年轻人就该干点蠢事呀,小子。当全美国都知道了,这就不是蠢事了。否则等你老了又该回忆些什么?我一直认为乔舒亚过得太无聊了,等几十年后他能和他孙子说什么,他在本科毕业时做了代表演讲?哦,算了,他不会有孙子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乔舒亚一把挽住他叔叔,“我可以给谢拉和奥斯的孙子讲讲你的故事,我猜他们一定会很喜欢听——”
“闭嘴,这是我认识尼尔的第一天。”
我们已经走进餐厅里了,乔舒亚自然不会继续讲起他叔叔的光辉往事。各自落座时,我想起当年在学校的聚会里,乔舒亚讲过许许多多好莱坞的传闻,总是“那位先生”或“那位小姐”。兄弟会的伙计们从医学院偷来做吉祥物的小白鼠死掉后、我们给它们举行了传说中的希腊仪式,酒神祭礼或者说喝威士忌,在这种时候、或者类似的时候,非常需要他的故事来助兴。也许扎克瑞·温特伯恩已经做过了“那位先生”。
主菜是碳烤鹌鹑,去了内脏、抹上香料,烤得香气四溢令人食欲大振。但考虑到我三年没有吃过这样正式的一顿饭,我没把握能拿下这只小鸟。迅速地打消掉禽类过敏这个借口,我用叉子稳住它,用刀将它对半分开,小心不在瓷盘上敲出响声。——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在温特伯恩家的第一天晚上就会因为被骨头卡住而送去抢救。
我终于吐掉了骨头,抬起头,发现每个人都拿着鹌鹑腿上的锡纸,非常愉快地吃完了。大概我全程都保持神色正常,所以在座没有任何人盯着我。
“似乎你们纽约人吃什么都会用刀叉,连吃披萨也是。”
但我还是引起了雷蒙德的注意。我想起那个用刀叉吃披萨的家伙甚至被提议弹劾。“不,我因为残忍地用刀叉杀害了一只热狗而被驱逐出了纽约。”
乔舒亚轻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别紧张,尼尔。”
奥莉薇娅的视线在雷蒙德与我之间来回了几下,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知道吗,这家伙因为不会用刀叉吃火鸡而说他禽类过敏——我们给他骗得好几年没在感恩节吃过火鸡。”
接下来就是这两兄妹互相揭短,他们还莫名地将扎克瑞拉入战局,渐渐地扩大到雷德蒙的三个儿子身上,为了避免让自己再次成为异类,我只好主动地讲起自己高中时干过的蠢事。我们围着一张长桌,喝着葡萄酒,最终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都会引起一阵大笑。
因为课程太忙,还有实习,乔舒亚已经将近两年没有回过家。他讲着在小组合作中碰上的困难,我知道他在往时不会向家人倾述这些,等到如今再说,已经成了滑稽有趣的故事。他们太久没有团聚过,因此所以琐碎的小事在讲述中都显得意义重大。喝完了两瓶葡萄酒,扎克瑞就到地窖里拿更多的,我继续喝着酒,听着他们的谈话,以为这会持续到第二天黎明。
在我家里的晚餐,总是四个人,从来没有真心的笑声,也无开怀畅饮。我曾以为这样这样的家庭聚餐只会在电影中出现。我抬头看那座枝形吊灯,窗户因室内闷热而打开,于是繁复精致的水晶装饰随晚风轻轻摇晃,使得灯光破碎,像是无云夜里的星光,于是喝空的酒杯里有光影摇曳,一阵阵明暗交织的波浪略过桌上的烛台与鲜花。
乔舒亚喝醉了,头枕在我的肩膀上,突然打断他们:“看,那儿好像有只松鼠。”
的确有只灰松鼠趴在窗框上。我顺着那只小家伙,看向窗外的大片植物,它们的色彩在夜里黯去,剩下稠密而带有初夏温度的黑暗。那并不令人畏惧,是一种静谧的安然沉睡般的黑暗,仿佛又无数微小生灵的甜美梦境所织就。
我走到窗边朝它伸手,灰松鼠俯身吃起我掌中的玉米,它的皮毛被夜露沾湿,黑色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在布法罗郊外的农场里,也常有松鼠造访,我送给它们坚果,它们有时会趴在我的脚上甚至是腿上,像是儿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