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无心又泣,他欲说,又说不得。
高高在上的人步下阶来,走到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温和地说:“朕是在问你,见到朕了,为什么不下跪?”
“我既然反了,就不再……不再承认你是……是……九五之尊。”
啪的一口,他又呕出一口鲜血来。
李煜天还未答话,风无心突然像疯了一样扑过去,问道:“你为什么这么笨!你为什么不愿意用这个做理由!我今日才知道你在战场上问我的那句‘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云琛脸色苍白,温和地看着他:“我只是,不想……不想……赢。”又对着李煜天,“说起来,抛下……抛下我们见不得人的关系不说,总也算是……算是一起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你这样……也不好。”
“从小玩到大的兄弟,谋反就当真仁义?”李煜天反问。
“也……也不好。”云琛微微苦笑,“我测算不过你,输了是活该。原来谈不漏是你……在梁州就埋下的对策,我……我也……只求你留个全尸给我……九泉之下,好见父母。”
“可以。”李煜天笑,“在朕的心里,你的地位一直比朕的大哥还高。李煜德为人自傲,谋策心计倒浅,可云王爷自幼聪敏,宽任弘毅,多少臣子私下里暗叹你有‘仁君之质’,怎么能不是朕的心头大患呢?
“但朕没料到,无论是云王爷,还是云将军,都是如此不堪一击。朕,才是应命的天下之主!”
“哈哈,哈哈……”风无心强自站起,他腿上受伤,一瘸一拐地捱近李煜天,“躺在这的——本该是你!”
“那你也会委屈得趴在这,哭得像个失欢的寡妇么?”李煜天用手去蹭无心微尖的下巴,“人倒是美。心太毒。”
风无心侧脸挡开他的手,又要说什么,身后传来云琛微弱的声音:“无心……算了。算了。”
风无心猛地转身:“你以为他会愧疚?事到如今,你还要袒护他?他对你……”
“无心……算了……”
“我偏要说!”无心转过来直视李煜天,用诅咒一般恶毒的口吻一字一顿说道:“你还真以为你是天纵英才真命天子?他要是想抢,你的江山还握得住?
“更何况——他本该是李煜天,他才是真正的真命天子!”
李煜天皱眉:“什么”
“无心……”
殿里静了。
无心牵起一抹恶毒的微笑:“你所谓的父皇李承盛,与云老王爷云易,在你们两个生下之后,私下易子,你成了君主,他成了王。
“笑话。他们为何这么做?证据呢?”
无心笑:“证据我没有,只是当年为二皇子接生的宫女知晓这一往事,先皇本来要将他杀了,是云王爷劝下。或者,你查查云家典籍,去先皇牌位前看看那块玉的来历,相信你会明白,到底谁才该是九五之尊。你要记得——这位置是云琛让了你,就凭你,称雄天下,永远都是妄想!”
“就算如此,那又怎样?他几年谋划,不是被我一朝倾覆?云家二百年基业隳于一旦,全是因为他谋划不当!”
风无心冷笑:“你知道他劝云家军反打的什么旗号?他说禁军多方欺侮,皇帝几番责难,大丈夫不该受此欺侮!他苦心孤诣,用心良苦地策反,半字不提自己才是皇族后裔,他是为了谁?
“你以为,他真不如谈不漏?他剑法可能在其之下,但谋略计策,你当真以为他不堪至此?”无心抖着肩,抑着自己的愤怒哀痛。他在意的人,为一个不值得的人倾尽了所有,还得不到那人一丝的感动。
“他拼掉云家的基业,送了自己的命,用这蠢笨曲折的方法,赠你安稳天下。可笑你还自诩真命天子,没有他,你什么都不是!”
李煜天彻底被他激怒:“那是他贱,他活该,他心甘情愿!”
无心愣住了。他抖着,想去捂云琛的耳朵,但知道已是晚了。
云琛倒在那里,眉眼里是出尘的温柔:“没事的。
“我不值得,无心。我骗过好多人,对母妃,你,他,我不知道说了多少句假话。李煜天。”
他勉强吊着最后一口气,“李煜天……到现在,我早忘了我说了多少假话,也忘了都说的是什么。但是……但是有一句话我没骗过你。李煜天……哪怕你这样伤我,我还是……还是……你比我……威严……比我……”
他气若游丝,再也说不下去。
风无心按着自己的心口,凄然地笑着:“你不能死。你是如神的云琛……你……”
他也再说不下去了,只是又按紧了心口,闭了眼,念念有词,反反复复呢喃着:“你不能死,不能……”
云琛的神志有了霎时的清明:“死生有命,无心,你可算到了自己的?”
越朝建平五年,越胜王云琛谋逆被擒,重伤身亡,时年二十一。
胜王部属风无心,自尽而死,时年二十。
德帝圣令,二人尸首曝尸荒野,十日不得收殓。云家军中,谋逆将士皆除军阶,降为平民,发配边疆。
世子云平,不知所踪,德帝派人搜查,无果而终。
29
29、德帝思情君意方晓 太子匿贼疑窦丛生 。。。
建平六年。
这一年的冬天对于李煜天来说,显得格外寂闷漫长。成日里灰蒙蒙的天沉沉压在九霄城上,屋宇之内,凉气刺骨。天气阴沉,人的情绪也格外低落。
李煜天搓搓手,又挪着凑近了火炉,仍是觉得冷,薄衫脆衣,难御寒气。
偌大宫廷,只少了一个人,怎么会变得格外寂寞。
然那人是真去了。
起初他志得意满,俯瞰红尘,但见普天之下王土苍苍,率土之滨王臣济济,被权力和欲望充斥着的心,有着难言的满足。只是凄凄夜深,那人会偶尔入梦,横尸华殿,白衣之上尽皆是血,笑着说:你赢了,天下都是你的了。
他本不在意,只以为是心头大患终于解脱了,才会有这发泄一样的情景入梦。只是云琛死得越久,他梦得就越多。起先是零星一点,如梦到他自己上朝时,云琛躲在帘帷后面偷看一眼,又缩回去。
后来两人相识纠缠的一段经历,夜夜出现在他梦中。他梦见他仰头在树下看着,那人爬到漫天飞舞的桃树上,去捡两人一起玩的风筝;他梦见那人小时候懵懂稚气地说要嫁他;他还梦见两人交颈而卧的日日夜夜,云琛温热的吐息就在耳边,他惊醒,起身拨开金丝帘帐,触手仿似还有他的温热。
那晚他、赵丞相、韩尚书三人夜谈他们两人之间时,他自信满满地告诉二人他不过戴着面具演绎着二人之间的一段情分,韩尚书指他与胜王有情,剩下二人一致嘲弄。韩尚书最后说:只望圣上想清楚,日后别像女儿家一样哭着后悔。
他想清的时候已经晚了。建平六年六月,最是九霄炎热的时候,他染上一场风寒,几欲死去。浑浑噩噩生病之际,他昏着,不知叫了多少句云琛,仿似那人才能给他最大的保护。
若是无情,连敷衍也懒,又岂能在那人身上毫无餍足地欢好,岂能口中蜜语甜言地诉着思念之情,更不能冒着流言之险,频繁地让他出入宫闱,夜宿皇城。他错认这是征服的愉悦,演戏的快乐,却不曾想,演着演着,自己也成了戏中人。欲望总是比情来得强烈,常常堵了耳,迷了眼,蒙了心;情却比欲望来得远,欲望过后,总有些什么没满足的,追悔莫及。
痊愈之后,他不再碰后宫妃嫔。他再召韩尚书,韩尚书说:臣以为,如陛下果有龙阳之好,云王爷固然是上乘之选,但他身边部属风无心相貌性格,更符其征。他思及与无心的一夜,风无心美得不像话,但他只是微微感到恶心——想到云琛则不同,淡然的眉目,总是要惹来他一阵心悸。
只是那之后,他无心政事,常常一阵惶然,他也不过二十二,总是觉得没了一个人,余生仿佛就没有任何期待。顶级的权力此刻也只能给他更大的空虚,他徘徊在某处,做着繁花杂乱,错综纠结的梦,现实、想象和回忆穿插在一起——十六岁的云琛,又拿着纸鸢坐在那课桃树上,白衣尽褪,浑身光裸的肌肤勾起他的难耐,他叫云琛下来,云琛只眉眼盈盈地看他,决计不肯;云琛化作了鬼,他坐在正明殿里上朝,他就在大殿周围一蹦一跳,他在修德殿里批奏章,云琛就坐在龙椅旁抱着他,偶尔捣乱翻乱他的奏章;云琛着盔甲从疆场回来,一扬盔甲,身上三处箭伤清清楚楚,那人又扑到他怀里,用撒娇一样的口吻说:煜天,疼死了……
太可怕了。从没想过,没了那人的寂寞,竟压倒了一切怅然的情绪。悔恨和愧疚也久久盘旋缠绕,那人对他推心置腹,倾尽所有,而他昔日,冷漠如冰,薄情似纸。
天渐渐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