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书包，打算去别的地方午休。几个优等生也不堪其扰，不约而同地开始收拾东西，也离开了教室。
刚走到楼梯转角，阴影里静静站着一个人，正是林沛。感觉到有人走来，他微微侧了下脸，看清来人，不由得楞了几秒，戴明尔的神情明显是不耐烦的，眉头皱着，径直越过他，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林沛重新低头，用鞋尖踢了踢地面。
果然，破罐子破摔只能暂时解决问题，他根本不知道会有什么程度的后果等着他。尝试着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但心里依旧如同破了个打洞，漆黑的情绪冷飕飕地灌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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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盼到周三了。
学生间有句俏皮话“一过星期三，时间飞一般”，熬过周三，马上就是周四周五，然后就能迎来周末，而且他们这学期的体育课正好排在周三和周五。天气很热，下午两三点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但比起闷在教室苦哈哈地上课，学生们更愿意去操场边上的大树下边乘凉边闲聊。
午休结束后，教室空了一大半，那群平时逃课也要打球的男生更是早早不见了踪影，女生们一边盘头发一边擦防晒，嘴里抱怨着，但脸上写着兴高采烈，值日生飞速地干活，好赶在朋友们离开之前完工。
几个尖子生照旧稳稳当当地在座位上刷题背书，旁边是整理好的卷子和试题册，准备带下去做，其实如果请假没有那么麻烦的话，他们更愿意留在教室自习。
还有三分钟就要打上课铃了，最后一批人你催我我催你，嘻嘻哈哈地出了门，聒噪的声音渐渐变小，教室里恢复宁静。窗帘全都开着，仲夏阳光正好，懒洋洋地洒在学生们乱七八糟的桌椅书本上，其他班级朗朗的读书声被暖融融的风送来，空气里蒸腾着地板清洁剂淡淡的柠檬香。
戴明尔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转头伸手去拉窗帘，余光瞥见后排似乎还有一个人，脑袋埋在胳膊里，一动不动，睡得正香。
上课铃响过，林沛听到前面椅子响了一声，接着又传来“沙沙”的翻书声，他悄悄抬起一只眼，先四处看了看，确定教室里除了他俩没有别人，然后静静地直起身体，隔着一整个教室看向那个背影。
他的呼吸稍微有些快，肚子紧贴着桌洞，是保守其中的秘密的姿态。他有一件东西要交出去，可始终没有机会，眼下几乎是最好的时机。
戴明尔从来不参加集体活动，虽然交给老师的诊断书上写着不能接触强烈的日光，但林沛见过他在烈日下走路去便利店，皮肤白得呈现出常人不能有的冷感，连侧脸都耀眼到能把人灼伤的程度。他虽然只受了点小伤，但找班主任请假时却意外地顺利，所以才在此刻拥有了四十五分钟独自注视戴明尔的幸福。
远远地，有欢声笑语从操场的方向传来，偶尔夹着清脆的哨子声，林沛觉得自己好像在一场梦里，他和戴明尔都是普通高中生，在一个平凡的午后逃掉体育课，偷偷窝在教室里，并互相承诺打掩护。
可惜这样美好得不真实的时刻很快就结束了。戴明尔站起来，手里拿着水杯准备接水，正好撞上林沛来不及收回的目光，却没什么反应，淡淡地别开了眼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林沛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伤口，已经拆线，愈合成一道粉红的凸起，他连忙垂下眼睛，不知道要看哪里，只能掩饰地又去摸摸鼻子。脚步一转，戴明尔直接从讲台穿过，再向教室后方走去，后排另一头响起淅淅沥沥的接水声。林沛一只手放在桌面上，另一只手不由得伸进桌洞里，在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中捏住一个牛皮信封的一角，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终于把它从隐蔽的缝隙里抽了出来。
脚步声已经回到前排，他看着戴明尔盖好水杯后落座，全程没有往后排投来一个眼神，这让他心里最后一丝犹豫也土崩瓦解，下定决心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朝着前方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完那段路的。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把东西轻轻放在桌子上，平整的边角离戴明尔的手臂只有几厘米。
不敢对上对方疑惑的眼神，他低着头假装研究自己的鞋尖，手心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戴明尔转回头，从桌子边缘拿起那封信，并没有急着拆开。
他可能笑了，也可能没有，但他接下来说出的话让林沛僵在原地。
“这就是你想做的事？”
话音落下，林沛攥紧手指，抬头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纸张撕裂的“哧啦”声就先他一步，他的心和声带仿佛变成那些纸片，在对方手中一片片破碎，想解释什么，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不必了，没什么意思。”
“不是的，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林沛手足无措地站在戴明尔座位旁，碎纸被塞回手里，轻飘飘的纸片仿佛烧红的火炭，烫得他几乎反手扬出去。
“见了谁都能说喜欢，不如把心思放在更有用的地方。”
戴明尔脸上闪过一丝厌恶，话语中带着怜悯，看到林沛不知所措的样子，才收敛了表情，淡淡地回头继续看书，仿佛无事发生。可身旁的人没有动，颤抖着声音道：“对不起……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想对你说一句谢谢，但我……”
但我面对你时开不了口，道谢就像忏悔，我不想再回忆自己究竟做过什么。
只能写下来再给你。
“这样啊，好的。”
戴明尔依旧淡淡。
林沛被打断，后面要说的话统统卡在喉咙里，自己都忘记了要说什么。他看出戴明尔的不耐烦，只能一边握紧那些纸片，一边嚅嗫着“谢谢你”慢慢后退。他现在几乎呼吸不过来，只想飞快逃出教室，去随便什么地方，不能再和戴明尔待在一个空间了。就在他要转头迈步时，戴明尔轻轻“啧”了一声。
一个没忍住，条件反射地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他举着一根手指，上面冒出一串血珠，应该是刚刚撕掉信封时被划到了。林沛的脚马上像生根一样定在原地，小声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戴明尔刚要弯腰翻找创可贴，林沛就像点了火一样窜了出去，还朝他喊道：“你……你先不要动！我有碘伏和纱布！”后排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翻找声，紧接着林沛就献宝似的举着一个塑料袋跑过来，速度之快仿佛慢上一秒他就会自己用创可贴包好。
真的只是很小的伤口。戴明尔看了看呼吸急促的林沛，还是接过那包东西，刚放到身边，林沛就逃也似的从前门窜了出去，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戴明尔翘着食指，从包里找到创可贴，又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看，才把它包起来。林沛的塑料袋就放在手边，两个提手系得紧紧的，像两只潦草的兔耳朵，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捏住，打开，里面真的什么都有，应该是在医院配好的，看过后，他打了个活结系好，提起来向后排走去。
黑色的垃圾桶里躺着皱巴巴的纸片，褐色和白色混在一起，是刚刚被他撕坏的信。
真着急，就这样丢在这里，随便捡起来就能拼好。
所以他就这么做了。
虽然垃圾桶上课前才换过新的袋子，但对于有点洁癖的人来说依旧属于“不能用手触碰”的范围，他的好奇心前所未有地旺盛，才捏着鼻子从里面一片片捡回碎纸，分开信封和信，拼起来读出了内容。
水龙头的水流过手指，戴明尔小心地避开受伤的手指，仔仔细细地洗着手。眼看就要下课了，从六层尽头的洗手间窗户上能看到操场，各班都已经在集合点人准备下课，林沛还是没有回来，也不在洗手间。
这其实和他没关系。东西还了，信也看到了，他的感谢自己也收到了。这里的人他都不会去在意，自己只是他们之中的过客，人与人的关系本就脆弱，根本不需要外力干扰，随着时间流逝，它会自己变淡，然后完全消散。如果不曾发生，就不会消散，这是他经历过一些事后切实体会到的道理。
已经注定不会长久的人情，干脆就不要让它出现了。
他其实不理解林沛为什么执着于道谢，为什么要为了道谢专门写一封信。
他也不理解，既然不是喜欢他，为什么要那样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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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又坐满了学生，有的还在意犹未尽地复盘和隔壁班的球赛，有的摇着书扇风擦汗，有说有笑地和周围人聊着天，年轻人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哪怕课业繁重，升学压力巨大，身体疲惫，但精神上依旧爱热闹爱新鲜。窗帘都关了起来，只有头顶的两台大电扇高速运转，也许是青年人的汗水里有某种神奇的费洛蒙，不分你我地交织在一起，并不难闻，反而使人格外躁动。
而这一片吵吵嚷嚷中出现了两个位于斜对角的分外安静的圈。一个是戴明尔为中心的前两排学霸圈，班长和学习委员都在其中，他们已经开始摆好课本预习下节物理课了，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另一个是林沛，他一个人坐在角落，低头盯着桌面下方，似乎在发呆，自动隔离周围的热闹。
上次的那场闹剧中公然“表白”，不仅把孙奕明结结实实恶心到了，其他人也带着奇异的眼神看他，好像都在有意无意与他保持距离。但他发现这其实是自己一直想要的，正好清净，但要说从来没有失落难受过也是假的。
刚刚匆忙逃走，掐着点才敢回到教室，甚至没有多余的勇气偷偷看一眼前排。林沛望着一回来就马上藏在桌洞里的塑料袋，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打开用过，不知道他有没有还在生气。
就看一眼，手指包好了他就放心了。
林沛做贼似地转着眼睛四处侦察一番，确定没有人在看自己，悄悄略微偏头，正好从两个同学的侧影之间看到戴明尔的背影。他在整理资料，两手捏着一沓纸在桌面上墩齐，右手无名指中间贴着一块褐色的创口贴。
手真好看，贴着那么丑的创可贴也好看。
忽然，他转身把胳膊放在椅背上，用左手接过后排同学递来的练习册，整个上半身正面朝向林沛的方向。戴明尔的真的眼睛很亮，隔着镜片都能远远发出摄人的视线，将暗中窥视他的人钉在原地。林沛呆住，不自然地移开眼睛，僵硬着身体躲回人群后面，懊恼又尴尬地意识到自己又被逮了个正着。
好在上课铃及时响起，林沛才得救一般地长出一口气，动手找书。
最近课程的进度很快，尤其是物理和数学，一节课听下来很多东西都云里雾里的，林沛苦恼地咬着笔头，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越要专注精神的时候，他越忍不住想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不小心又走神了。
戴明尔说他“见了谁都能说喜欢”时，天知道自己心里急成什么样了，原来自以为隐藏很好的心思对方不仅一清二楚，还毫不客气地点出来，而且错以为他恶心孙奕明的话是真的表白……也不怪戴明尔会有这样的猜测，毕竟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只能用这么丢人的办法还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真的喜欢戴明尔吗？
倒不如说是羡慕。
羡慕他光芒万丈，被排挤被欺负从来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反而是他主动“排挤”了其他人。羡慕他游刃有余，不论是什么科目都信手拈来，一口流利的英语更是让大部分被哑巴英语荼毒的人钦佩不已。羡慕他什么都有，所以能摆出一切都无所谓的态度，几乎是林沛许愿要下辈子投胎成的样子。
整个下午林沛都浑浑噩噩的，不知名的情绪像疯张的野草，缠得他喘不过气来。
“……恭喜林沛同学！”忽然，老薛的声音从讲台传来，“最后一排能看见黑板吗？我的课你可以自己带着椅子坐到前面来。”
他一震，从神游中惊醒，心跳得极快，根本没听清老师说什么，只能慢慢站起来，一边伸长脖子看前排同学的书翻到哪一页了，一边在喉咙里含糊地冒出一些音节。
“坐下吧，同学们掌声鼓励一下！”
他在掌声中不明所以地坐下，不禁有些惭愧，依旧有几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又很快移开了。伸手搓了把脸，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林沛才发现昨天的试卷已经讲完了，PPT上赫然是自己上次周测的英语作文，内容平平无奇，但字体是苦练多时的意大利斜体。
紧挨着的另一张，字体中规中矩，但句式精巧，用词地道，完全可以拿去当教辅书的高级范文，薛老师正在滔滔不绝地强调作文书面规范的重要性：“这两篇，一个是咱们林沛同学的，后面的是戴明尔同学的，看到没，这两篇分数是一模一样的，都是年级最高分，内容差一点不要紧，字写好了，给你加回来不是问题。”
林沛停下搓脸的手，他还以为是什么。作文拿高分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等等，戴明尔？和他挨在一起的是戴明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转空的笔“啪”地落在纸上，戴明尔的三根手指搓了搓，没有立即捡起，那张图上的字明显不是正宗的斜体，而是被书写者改编过的，减少了连笔和首字母的夸张度，更加容易辨认，保留了斜体的风格，间距和大小控制都十分精准，仿佛打印上去的一样。
不过内容的话……他粗粗读了几句，全都是套话和模板，看来不仅练字练得用心，背范文背得也挺辛苦。但是能把应试字体练到拿奖的程度，确实厉害。
林沛依旧一头雾水，不过不影响他又雀跃起来的心情，他本来就最擅长英语，居然能这样碰巧和戴明尔“同框”，意识到这件事，他的注意力也奇迹般地集中起来，认真听完了课。
老师离开之前，把几张蓝白的铜版纸交给课代表，然后到了林沛手里，他才想起来，上个月有市里办的校园术法大赛，中文和英文都有，他居然拿了一个特等奖和一个二等奖！
偷偷高兴了一会，又不好意思在教室里仔细端详那两张纸，林沛刚拿到手就收了起来，准备回家给外婆看。下节课语文老师也提起这件事，好在没有让众人再鼓掌了，而是交给他一件事，让他负责周五公开课的课前板书，抄两首诗在黑板上。
孙奕明连着两节课听到林沛的名字，还是对方被表扬了，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尤其是老师提起那家伙时，有些傻x们还带着暧昧鄙夷的神情在他和那死娘炮之间转来转去，眼神意味深长。他焦躁地想踢一脚桌子，又怕发出声音更引人注目，遂作罢。
暖融融的灯光下，外婆拿出老花镜戴上，把两张荣誉证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弄得在另一边写作业的林沛不好意思起来，半拿半抢地要收起来，老人瞪着眼睛，护着两张纸：“不知道又乱塞到哪里去，阿婆给你收好，跟你小时候的奖状放在一起，等考大学的时候一起交给学校！”
林沛更臊了，想解释高考不看这些证书的，但外婆已经乐颠颠地翻箱倒柜去了。他收回手，坐回书本前，忽然发现自己也是笑着的。
第二天做完课间操解散后，教学楼下的展板旁围了很多学生，都在伸长脖子看上面的内容。林沛路过他们，听了一耳朵，得知是书法比赛的获奖作品展后，连忙拔腿跑了，只顾着低头，还差点摔了一跤。他终于抬起头，眼睛有些睁不开，明媚的阳光铺在地面上，连路砖的裂缝都似带了曲折的笔意，青灰相间，凹凸之处也可爱起来，难怪刚才差点害他摔倒！
孙奕明的胳膊上半挂着校服外套，和三两个同样造型的兄弟有说有笑，吊儿郎当地往教室走，路过展板，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变成轻蔑的鄙夷。几人见状，顺着他说了几句，才把话题岔开，隐约有几个词被一旁的麻花辫女生听到，“周五”“下不来台”“死娘炮”，她皱了皱眉，快步经过他们，先他们几步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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