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在食堂,她一如往常,在身边落座,又忙着帮我夹菜,一切没事。
我心内很纷乱,又一次感觉到自己被抛到边缘上,进退不得。
也许一切都该顺其自然,我一边扒饭一边想,自己想得再多,到最後都要随着上帝用手一挥安排给你的那条路去行走。
饭後,两人如常往林中散步,她挽着我臂膀,默默地并行,我心里还在想,如果她先开口向我解释,我会宽恕她的。
只是,这一个夜晚,谁也没先开口说话。就这样一路沉默,两人坐在常去的山漥上,我再也忍不住,一双眼投向她,直直地凝视,想要一眼就看到她的心底。
终於开口问她:「你看我变了没有?」
「没有—」她顿了一下,又说:「我觉得你这两天有点变。」
我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要爆炸了,我想把心中一切苦闷滔滔的倾泄出来。可是,有一道闸门卡在喉头,此刻的脑袋异常清楚,没有用的,对於她—没有灵魂的人倾吐是枉费的。
我听见她开口说:「你有什麽话想说,我在听。」
「已经用不着说了。」话一出口,我就感觉到四面无尽的黑暗落了下来。
这是两人最後的一夜了吧!
完了,一切都在这黑茫茫之夜消失了,是这个黑夜把我们融在一起,也是这个黑夜把两人分开。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T悟到,有着更浩大的、冥冥中的分不清是命运还是什麽,让人全然做不了主,能做的主,是顺着去走。
「我送你回宿舍吧!」我起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仍坐着,抬起头望着我的脸,说:「不,你告诉我你要说的话。」
「已经用不着说了。」我直挺挺站立着。
「那麽你不说,我们就在此分别,你走吧!」她一双眼仍直直看着我。
我感到被什麽羞辱了,执拗起来:「我请求你,今夜我送你回寝室……」
豁得一声,她立起身子,转头就走,她急急行去的背影,我跟着。
走到宿舍门口时,她突然停下,转过身看向我。
我像是被她那对目光邀请,走向前去,聚光灯在照,我们像是走到一场戏剧的落幕时刻,我端立在她的面前,用最诚恳的心意,深深的一鞠躬。
行完礼,转身急走。
夜风中听见她的叫唤,我停下脚步,又回身走近她。
她平静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我无法再看一眼她的脸,微微点了头,使劲地奔回男生宿舍,整个人像是晕迷般沉荡在梦里。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的生活没什麽改变,该上课就上课,该画画就画画,该泡茶馆一样有人找就去。
我Ai窝在茶馆里读书。
去年抗战胜利全国狂喜一阵,像烟花炸过後,又一遍暗寂。大家还是跟战时一样没钱,一样继续窝在茶馆里消磨时光,一壶茶一碟卤花生,围上一桌人,打桥牌、打混聊天。
我手上总一本书,在喧哗声中读起书来,特别带劲,书里的话宣讲似的在我脑门上一闪一亮。
元良从上海帮我买到傅雷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我Ai不释手,打小约翰出生起画片般在我眼前一幕幕搬演。
浑然忘我之际,一群学生走进茶馆,我听见有人指着我,「依着画墙看书的那一位,席德进,庞薰琹带进来的学生。」
我没抬头,感觉得到许多目光投S过来,亮晃晃的。
我小学没读毕业,就跑去成都读中学,初中读到三年级又没读到毕业。学校里闹学cHa0抗议校方处事不公,我在黑板上用粉笔画了一块大石头将一个人压得伸不起腰,学校要开除带头闹事的人,指我是其中之一,却引起更大的反弹,学校老师纷纷辞聘,校方只好把被开除的学生又接回学校,只有我不肯回去,自己用功半年,凭实力考上四川省立技艺专科学校。就是在这所学校里我遇见庞薰琹老师。
庞老师开了我的眼界,当时他从云南收集少数民族的服饰图案,从这些图案带我们进入绘画史,他教我们基础素描,却让我们扎扎实实地理解原来各种画法、流派的背後都有文化的因子。
他在法国巴黎学现代艺术,专攻毕卡索、马谛斯,回国後跟倪贻德、陈澄波等一批画家组成决澜社,我读到过决澜社的宣言,那句话像贴在我脑门似的,「我们要用新的技法来表现新兴的时代JiNg神」。
抗战时杭州艺专和北平艺专合并为国立艺术专校,从昆明迁校到重庆,庞老师受聘,辞去了技专的教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当下就决定退学要跟着老师走,班上同学跟我一样想法的还有两位,我们从成都宿舍扛着行李沿着公路想走到重庆,卡车司机夜里看到我们三人,直呼太危险了,要我们搭他的车,但卡车的货塞得爆满,只剩下车顶可以坐人。谁知天还没亮车子就抛锚了,幸好事先我坚持要付车顶的租金给卡车司机,我知道路人的慈悲最不牢靠,他收了钱,只得想办法找来人力车送我们到码头搭船。
一到重庆我们三人直奔沙坪坝的磐溪,找到在艺专上课的庞老师。
庞老师让我们先拿着他的介绍信去找教务长傅抱石,我们被拒绝了。
老师不忍,亲自带我们去见陈之佛校长,希望能给我们旁听的机会,也被拒绝,走出来时他忧容满面,摇了摇头说:「陈校长是我多年好友,但办教育的不应该是这种态度……」
当时,我立即请老师放心,我说我会靠自己的本事进来。
隔年夏天,我就在五百名考生中,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国立艺术专科学校。
茶馆里的那一桌学生,他们只知道我是庞老师带进来的,哪里知道,我怎麽拼命练画,哪里知道那段时间我的手,醒来时,没放下过画笔。
元良以为我失恋了,一放假不肯让我待在宿舍里,拉着我出门散心。
我们两人到沙坪坝郊外去玩,回到磐溪时,一走进茶馆,元良突然转过身子挡在我面前说:「走,我们换一家。」
我往里头一探,一眼就看见裴,她同那一夥人坐在一起,她也瞥见我了,红着脸,低下头,刹那间,我感觉她已经是一个陌生的nV孩了。
三月三,这一整日在沙坪坝野绿花YAn,我整个人融在春光里,感到喜悦,感到生命要展开新页的舒畅,再看见她,就真的明白,两人三个多月的Ai情,消失无踪了,像一场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男子汉大丈夫,天涯何处无芳草。」元良拍了我的背,说道。
「不,没有真心的Ai情,倒不如没有。」
两人沿着山城小街行步,我嘴里忍不住滔滔不停发出感想:「人与人的结合,应该出於相互的内心发生共鸣。在极自然的条件之下融合在一起,真正的融合是以Ai作基石,作互相感情的交流,这种结合才能永久,尤其是异X,非要有心与心相感应,Ai与Ai能激起饱和的现象,才能成为永远伴侣,否则,相互的感情会感到不满足,虽然有R0UT的享受,但是这R0UT也是殭屍,也无快感,这样有何用?」
元良点了点头,却问我:「你认为,Ai有永恒X?」
我被问住了,想说是,但又觉得,Ai像是一朵飘动的影子,没有固定X,总是在追逐新鲜的快乐,总在追逐新奇的刺激。
我嘴里还是回答:「当然有永恒X…」,脑袋像是在找一根梯子要把这个高度架出来,「但这种永恒X并非凭Ai的本身来维系,它是依赖着理1物来帮助它延长日子,帮助它的YeT变浓,单单只有Ai是不会有永恒X的吧……」
听见最後一句,元良脸上荡起笑纹,我也想笑,但嘴里仍高声嚷着:「没有Ai,没有那真正心灵的Ai,世界上的一切都失作用了。」
说完,屈身做了一个话剧谢幕的姿势,元良被这个戏剧X地动作逗得大笑不止。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没课我就往沙坪坝跑,随处一坐,抓起画笔、画纸,眼前的景象,是花草是人物,是男是nV,都叫我着迷,我好像看见物外之象,那个流动中的形,线条飞快的在纸上游走,总感到来不及。
回画室里,拿给林风眠看,见先生的手一张张仔细翻看,我一颗心噗噗在跳,却不敢抬头看先生脸上的神情,等待他阖上画本,听见他说:「线条上要再下功夫,力量还看不到。」
「力量还看不到」,这句话在脑海里转个不息,我知道先生指的不是线条的粗或细,也不是轻或重,力量怎麽使出来?却找不到答案。
听说林先生辞去校长职务後,独自住在嘉陵江南岸弹子石一处军火库中,潜心作画,已经七年。每周他坐渡船过嘉陵江,再走十多里山路,来到磐溪的黑院墙给我们上课。
第一次见到他,远远的,蹲在墙角和一群同学聊天。我听见他说:「…情感永远在燃烧,给出的Ai没有男nV之别……」
他的声音轻柔,说出来的话,却像一道闪雷,打亮我的脑袋。
我猜想,他在说梵谷。
我们学校坐落在一幢三进的四合院里,学校办公室、国画教室和图书馆在前後左右厅房,西画及雕塑教室则修筑在後面的山坡上,是一幢幢的茅篁竹屋。林先生每每下课後,就沿着竹屋招呼,赵无极、李仲生、朱德群诸位先生总是笑着出来迎他,这一晚他们会一起喝茶赏画,品评作品。
後来,西画科的先生们提议创设画室制,分别由林风眠、李超士、方g民、吕霞光四位导师主持,我进入了林风眠的画室。
上课的时候,林先生从来不规定画什麽?怎麽画?他要我们去跟自然学习,我们自己画,他走走看看,随机指点。
整个画室,没有人画得b我好,林先生在别人那里有时点头,有时轻轻一笔,看见我的画,却大块大块涂改,改得我心烦意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学校迁回杭州的日程定下来了,画室的同学相约,去林先生独居的仓库帮忙打包行李。搭船从嘉陵江南边上岸,一片荒寥,在高与人齐的杂草丛中,我们几人m0路前行,走了两三里路,才看到废弃的军火库。
听人说过,林先生的居所堪b苦行僧人。
我走进他生活七年的屋子,当下就明白,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是怎麽回事。
低矮的土墙,脚下h泥地,四坪左右大。简单的床席和炉灶,收拾得整整齐齐。窗前四根木柱架上长木板,就是先生的画桌了。
上百幅的画作靠墙堆着,我看到许多幅抗日宣传画,留意着画里头线条的走动,林老师要我们帮忙将画作分类,在长桌上展开,汉砖画、唐彩水墨还有印象派的风格,我发现先生在此潜心进行的研究,中国画的笔墨与西洋画的sE彩相结合,曾经在杂志上读过林先生创办杭州艺专时立了一块碑,碑上铭刻四句话:「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
「我们要走的路,既要学习西方画,也要学习中国画,还要把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画法融合起来,对吗?」
先生听见我这样问,微笑道:「这是中国现代绘画的道路,中国的和西方的融合,大势所趋,也不只是在绘画上。」
说完,他指了指墙边那一叠宣传画:「帮我拿到外头烧了吧!」
烧了?我们全傻了。
我猜其他人脑海里都出现一样的声音,却无人敢开口。默默地将画作搬到屋外,一张张展开在泥地上,都看呆了。
我心想,偷藏一幅带回家肯定不行。跟先生开口要,肯定挨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自己画过几幅宣传画,在大公报登载时,高兴坏了。
那是在报上看到徐悲鸿画的〈田横五百士〉,也跟着学画一幅巨画叫「全家动员」,画纸挂上院里的整面墙,我站在椅子上油彩,家人不时走过来观赏,都要夸上几句,只有父亲老绷着一张脸,嘴里嘀嘀咕咕:「整日画,画画有什麽好?」
终於气不过,我从椅子上跳下来,手里的画笔不及放下,对着父亲说:「你是想要我当官,当官有什麽好?一垮台就没有了,我若成了画家,无论是不会垮台的,别人也抢不去。」
那时,父亲被怼得无语,瞪着眼走开。
墙上那幅画里头,一家六口,全面总动员,一起抗战。
身穿马褂的商人,头戴博士帽,手里拿着算盘和名册,要去募款。桌子右边坐着老妈妈,手上针线忙着做军鞋。桌子左边坐着童子军,正埋头写功课。一身军装的哥哥,腰系子弹装,肩背步枪,正昂首挺x向前行。洗着衣的嫂嫂目送军人,脸上带着微笑。姐姐是大学生,左臂带着宣传臂章,右手高举着一叠宣传单。
我此刻想起来,全身燥热,走去炉灶里燃起一根木材,跑到屋外,将地上那一堆画点火烧得卷曲、发黑终成一地灰烬,痛快极了,也像是一把烧掉自己曾经画过的那些宣传画。
先生,叫我见识到,画家所从事的不是一个职业,是道业。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回杭州的路程有两条,走川陕公路的一车人,出剑门,经秦岭、宝J、潼关,再接郑州的陇海铁路,经信yAn、武汉、九江、南京到杭州,智革说这一路上算计好画山画水,也就无颠簸之苦了。
他们走了之後,只接到仁杰从宝J寄来的信,过了二十多天,我在饭厅的报栏上看到说西北的路又被内战阻断了,担心得一碗饭端在手上,一口也吃不下去。想到那一车的人,未林、元良、智革…我最亲密的、崇拜的、敬Ai的人,他们都在那里……
我感到後悔了,因为想看三峡,选择水路,没有同他们去。
正在难过时,突然有人拍了背,一转头,一位同学问我:「记得雪帆吗?他在重庆的西南美专,叫你有空去玩。」
张雪帆也是中学时的同学,我立即写信过去,叫他来艺专玩。
信才寄出,就收到元良来信,他们已经到达东汉口了,我一颗心才放下来,自己总算没被忘却。
接着又收到大哥的信,他说新娘子已经回去徐家了,父母要我无论如何返家一趟。我立即去搭嘉陵江的船往上游走,家在县城郊外,多年来饱受军队、盗匪的抢劫,凶年兵危,边陲的小小农庄也无役不与。
一回家,父亲让我跪拜祖先,竟日里只有温言款语,许多叮咛。
这一路意外顺遂,我急得要赶回学校,担心错过船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