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场下刚才还鸦雀无声的人一阵骚动。他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看到从不下棋的燕青向黄枫发起挑战让他们感到十分的惊异。
猜先后,燕青执黑先行。
“请吧!”黄枫把黑棋子收进棋盒递给燕青说。燕青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用两只手捧住棋盒哆嗦着放下,象游方的和尚捧着盛满滚烫粥饭的钵。他费力的打开棋盒,手指抖得象琴弦,竟然夹不起棋子来!场下看到燕青这样尴尬的样子都不约而同的扭转了头。
“不用激动,慢慢来。”黄枫微微笑着宽慰燕青说。虽然他的心里对燕青这样上不了台面的人充满了鄙夷,但为了棋局顺利进行把棋盘弄到手,他现在甚至比燕青更着急。
燕青在痛苦中挣扎着,他感到头颅里面那些蛰伏了多年的棋子开始哗啦啦的响。我怕什么?为什么这样?我是谁?他在内心里疯狂的呐喊。他象旷野里一头飞奔的狼。不是灭亡就是超脱!他自己对自己反反复复说。
他紧闭着双眼抱着头蜷缩在椅子上,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他感到内心里“轰隆”一声巨响,象万丈高坝顷刻崩溃,一股洪水奔泻而出,慢慢地只剩下一汪残水幽幽。恍惚之中,他看到了童年的自己,那个瘦小的孩子在一个夏夜里仰面躺在地上,他知道自己刚从什么地方掉下来,但感觉不到痛苦。只是呆呆睁着茫然的眼睛看着天,天上星光灿烂。我是谁?那个小孩子在问。你就是你自己,你是独一无二的,世界上只有一个你!燕青回答他。可我会死去,我会消失。我不是永恒的!那个突然发现了自我的小孩子恐惧说。你是永恒的,燕青对他说。永恒不过是无数个瞬间的重复而已,只要你在一个瞬间里感觉了自己的存在,就无需无休止的重复,如同你握着一滴雨就可以知道大海一样……
“可以开始了么?”黄枫开始不耐烦了,场下喧哗的声音让他突然感觉自己似乎扮演了一个比燕青更古怪的角色,他有点无所适从。
又过了一会,燕青才慢慢抬起了头,他满脸的汗水,但心里却突然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轻盈,那样柔顺、有弹性。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欣快在淡淡的发散着。他微笑着看着黄枫,轻轻拈起一粒棋子“啪”的一声清脆的敲在了天元上。小指尚妩媚的翘着。
黄枫楞了一塄,燕青神态的急剧变化让他迷惑不解,而他的招法又绝对是对自己的蔑视,他心里十分的不快,但还是忍耐着稳稳的走在小目上。燕青立即走在了 “三三”的位置,接着又怪异的走在了与三三对角的星位上。黄枫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布局他是熟悉的,这是当年东渡日本横扫东瀛的、被称为昭和之巨人的中国吴清源与当时的日本第一人“名人”秀哉下的布局!他心里不由得一沉,心说不妙,沉思良久,才慢慢应了一手。
十九
“假如你再留下一天,一定能见到花荣。”花容幽幽地说。
“不用了,我相信缘。该见到的一定会见到。属于你的也不用强求,自然会来。”燕青用戏谑的口气地说。“正如一些人一辈子穷困潦倒,而我却半天可以得到二十万一样。”
“哦?这么说那盘棋你赢了?”花容表情一变,兴奋的问。
“当然我赢了,那样状态下我谁都可以赢。黄枫从头到尾一点机会也没有,完败。”燕青不免有些得意地说。“下到最后的时候,黄枫甚至不知道从哪里鼓捣出来一根小皮筋,把头发扎成了那种有点冲天的小把子。”燕青笑着双手比划着说。“象小姑娘一样,简直别致极了!”
“哈哈哈……”花容笑得前仰后合。“燕青,你这坏蛋,笑死我了!”
“你知道么?”花容尚沉浸在燕青刚才诉说的往事中,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燕青说。“你象一只蜕变的蝴蝶,你超脱了”隔着桌子她笑着伸手拍了拍燕青的头,象一只与人嬉闹的小猫爪子那样的轻,又象是抚摩一只小狗那样的柔。“兄弟,你总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燕青一抬头离开那只让他留恋的手,脸上并无表情。那手在空中停滞了几秒钟。花容摇头笑了笑。
“我在想,花荣也许一直就是不存在的。”燕青看着她冷不丁的说。“不然,你怎么这样对待我?”
“我是情不自禁罢了。”花容反应很快,她鬼精灵的样子说。“因为你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烂苹果,而是那套我喜欢的瓷器,所以我会情不自禁。”说完她递给燕青一张便笺。“花荣当然是存在的,存在于你我之间。”她意味深长的说。“这上面有花荣的电话号码,你上火车再打吧。现在我想与你多说会话。”
燕青心里微微一沉,他将那张便笺接过看了一眼默默放进衬衣口袋。恍惚中他听到“啪”的一声,一枚棋子无力的落在了棋盘上。终局了。他心里暗暗想。
从少年受到挫折到遇到岛田为止,燕青虽再没与人对弈过,但却无时不刻思索着围棋,一直以来,燕青坚信在围棋对弈中每一步总有绝对正确的一手棋。每当他心无杂念沉浸在对局中的时候,他总会直觉到那一手,这是一种灵感的闪现,然后他只需将这直觉的一手反推计算,再信心十足的应用于实战。这时的他有信心战胜一切对手!所以,他感到围棋与其说是一种竞技游戏,毋宁说是一种充满灵感的艺术。计算是无穷无尽的,而灵感却只在一瞬间。
从看到花容的第一眼开始他就感觉到灵魂在悸动。
所以现在他看着对面的这个女孩陷入沉思。他在反推计算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人生也会想围棋一样,真的有一个绝对的爱?有一个唯一的人?为什么他会对这个女孩产生这样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这是爱么?而这种感觉又是那么不合情理!她是花荣的女朋友,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们短暂的邂逅,也许今日一别天各一方,再无相会之日!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种深深的伤感。
“看来黄枫真得给了你二十万?”花容似乎又开始疲倦,她歪着头看着燕青问。
“是的,黄枫虽然张狂得让人厌恶,却也并不坏。他第二天就送来了钱,是个爽快的家伙。或者人的短处越明显,长处也就越突出吧。”燕青低声说。“不过我并没要,因为我已经得到了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不然我可能还处于那种压抑中。”
“你说得对。”花容赞许的口气说。“虽然二十万是够诱惑人的。”
“是啊,当时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一万元都是了不得的一笔大钱。”燕青表情淡淡地说。“不过钱这东西你越不在乎它,它就来得越轻松,比如我现在的工作,挣二十万还是很容易的事情。”
“你是出类拔萃的。”花容用一种钦佩的目光看着他说。“燕青,你不管做什么,都是一流的,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孩才能配得上你呀。”
“天知道。”燕青苦笑着说。他感觉自己离这女孩越来越远了。虽然现在咫尺相对,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还是占据了他的心。
火车进站的时候,两个人站在月台上不知该说什么。默默中花容向燕青伸出一只手,燕青木然的也伸出一只手,两只手就要握住的时候,花容又伸出了另一只手,燕青迷惑中也把另一只手伸向她。四手叠加在一起轻轻握着,两人不禁会心一笑。
“我怎么感觉自己象柳永呢?”
“可惜我不是歌妓。不然你会来赎我吧?”女孩笑容如阳光一般灿烂地说,不过燕青一瞥中看到的却是笑容后面的忧郁。象看一幅油画,色彩亮丽,但却是涂抹在黑色的画布上。
“保重!”燕青想继续微笑着调侃几句,但他感觉自己很难维持那笑容,他轻轻挣脱开花容的手向车厢入口走去。
就要跨进车厢的时候,他忍不不住又向花容看了一眼,微风中女孩如雕塑般一动不动,楚楚动人的样子忽然让燕青想起了不知道是什么卡通画里的人物。他感到自己鼻子一酸,赶紧一扭头跨上了火车。
半夜里燕青在睡梦中醒来,他从卧铺上走下来坐在过道的椅子上。窗外旷野里星星点点的灯火明灭闪烁。一种莫明的忧伤慢慢涌了上来,他突然想起了徐志摩的几句诗:
火车擒住了轨 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
20
二十
黎明时分,列车在穿越了一条又一条隧道后,进入了西部荒原。窗外,连绵不断的低矮山丘光裸着被风雨雕蚀得凹凸圆润的灰褐色肌体,远远看去,仿佛一群硕大的海豹酣睡在辽阔的海滩。山脊上零星的灌木和稀疏的野草绒毛般在风中瑟瑟抖动着,荒凉、寂静、又隐隐潜伏着某种冲动。火车小心翼翼地在巨兽的间隙里爬行,似乎怕唤醒了那蛰伏的野性。沿途还不时会看到被采石场挖掘过的山丘,袒露着如同被猛兽撕咬过的伤口,触目惊心,有如平淡流畅的旋律里蹦跳出的刺耳杂音,燕青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快到家了。他心想,再过一会就会看到千萤山了。很快,当最初的一缕晨光洒向大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