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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只如初见(2 / 2)

师稻青道:“心中若无牵挂,又如何出剑?”

“好!听闻玉明霜败在师小姐剑下,我本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百官辞赞道。

“为何?”师稻青问。

“玉明霜为斩情劫而出剑,看似斩人,实则斩己,师小姐剑心通明,非她所能及也。”

百官辞拔出插在泥里的墨色宽剑。

剑通体漆黑,却又似放着异芒,一旁的积水被剑光一拂,反射出彩虹般的光亮,他肃然道:“请师小姐赐教!”

百官辞在此蓄养剑气一天,精气神皆已攀至巅峰。

与之相比,师稻青昼夜奔波,落落白衣间写不尽的倦意,这令她显得更美,美能惹人怜爱,却不能为她增添半分胜算。

但她神色不动。

呛然一声剑鸣,空念剑如幽泉离鞘而出,悬于女子身前,低鸣不止。

“请。”

师稻青握住剑柄,缓缓睁开秀眸。

她的双目静如止水。

可是,不知是不是巧合,她睁开双眼时,恰有一束天光穿过云隙,落在湿漉漉的山谷里,照在百官辞的剑上。

他看着剑上的光芒,知道这是师稻青的“下马威”。

——她的意念已与天地有冥冥感应,这是超凡入圣的征兆。

他不惧反喜,墨剑直指天空。

剑气冲天,打散了盘绕峡谷之上的厚云,云如烂絮散开,光芒不再独独照他,而是落满谷间,将每一寸山石,每一株细草都照得发亮。

“世人求道修行,常常求与天地共鸣,仿佛一剑递出,不令风云失色便不是好剑。我看却是未必,人便是人,以天心代人心,多此一举而已!”

百官辞朗声大笑,他第一剑斩空,第二剑便是斩人。

他朝着师稻青挥出一剑。

墨剑名不虚传,一经斩出便是内蕴万华的剑光,山岩崩裂,裂纹急速游走,转眼就到了师稻青的白靴之前。

师稻青同时出剑,她的剑极轻,只惊起一缕山风。

山风亦轻,无声无息。

墨剑刺眼的剑华被风吞没。

风四下散开。

声势浩大的剑气泻在山间,却未削落半片苔藓。

百官辞挥出第二剑。

这一剑声势更胜之前!

劈出的剑气在空中暴涨,如神君之炉当头悬挂,师稻青衣裳的每一缕纤细纹理都似在燃烧,她整个人也要融化在这光芒之下!

师稻青横剑平举。

她身前恰有一片积水。

积水中映出了明烈的剑光。

随着师稻青举剑,充盈光芒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涟漪中,光明变得虚幻而柔软。

等到涟纹平静,这泼天的剑光竟鬼使神差地消散无踪。

百官辞的两剑,第一剑化作了山间的风,第二剑变成了水中的影,他眉头渐锁,问:

“这是什么剑?”

师稻青清冷回答:“绝崖无路有剑,回首万念俱空,你说这是什么剑?”

百官辞道:“空念剑!”

师稻青冷然不语。

百官辞感慨道:“当年靳宫主以人为剑阵,所炼百丈之剑,横绝天地,有如大河之槎,已令人生畏,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她的路错了。所谓空念,原是以一念视万物为空!是故剑锋再利,又如何能斩破虚无?”

师稻青淡淡道:“剑道所求极也?未达极点,怎知对错?我可以走大裳原,白鹿岭,捉妖江,却偏偏要走这一线峡,你觉得我是对是错?”

“我本以为你错了。”百官辞道:“因为拦在那些的地方的人,都不如我强,你选择这里,便是选了最难的路,现在我才明白,对你而言,似乎没有不同。”

师稻青不答,只是道:“轮到我出剑了。”

峡谷中,铁剑作鹤唳之鸣。

师稻青立在原地,剑已脱手飞出。

风再起,水再生清漪。

雪亮长剑破空而去,它并不快,任何人都能看清它的轨迹。

可百官辞却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肃穆神情。

百官辞将宽剑竖起,盾牌般挡在面前,心中却一阵茫然。

他忽地想起当年天华峰上,他为破祖师留下的剑阵谜题,枯坐到墨发尽白,心中却不胜欢喜,这种得道的喜悦已百年未曾有过。

只因他百年不曾败过。

他不败,并非因为他无敌,而是他并未去挑战那些真正的至极者。

既是为了天华宫的名,也是他内心相信,他的剑还未抵达极处。

不战便不会败。

这是百年以来,他第一次接近失败。

福至心灵。

百官辞将宽剑撤去,任由这柄剑刺向眉心。

剑停在他的眉心前。

一滴血珠自眉心滚过鼻梁,落到他发白的唇上。

师稻青的剑停在他眉前,未能寸进,只因百官辞竖起双指,夹住了这柄剑。

他舔舐着血的滋味,片刻后后退半步,道:“师姑娘剑法之高,当世女修中可列第一,是我败了。”

师稻青探掌。

剑化作流光,飞回她的掌心。

百官辞已败,未再纠缠,让开了道路。

师稻青却未动身,她静立原地,不知在等什么。

铛——

山中响起一记苍远浑厚的钟声。

荒山无宗无派,何来钟鸣?

山谷里突然多出两个人,两个身披袈裟的僧人,他们像是一胎同胞的兄弟,长得一模一样,恐怕连亲娘都难以辨认谁是谁。

“不破禅师,不假禅师,晚辈师稻青,久仰二位禅师大名。”师稻青一礼。

两位禅师一同还礼。

他们来自大招寺。

“他们并非与我同行。”百官辞说。

他不想被当做以多欺少的小人。

师稻青看着两位禅师,道:“你们不是我对手。”

两位禅师没有丝毫恼怒,道:“连墨剑先生都败了,我们自然不是师小姐的对手,只是…今天来这里的,不只有我们。”

师稻青道:“我知道。”

禅师皱眉:“你知道?”

“不仅我知道,想必墨剑先生也已知晓。”师稻青幽幽道。

百官辞负手而立,肃然道:“我也没想到,他会来…兴许是你欺负了他的徒弟,他报仇来了。”

师稻青还未说话,一个清冷如铁的声音已在山谷中响起:

“百官辞,在你心中,我就是这般睚眦必报之人?”

声音响起时,山谷中便多了把剑。

剑旁立着一个人。

这把剑实在太过夺目,以至于旁边那个看上去有些病弱的男人显得很不起眼。

这把剑当然醒目,因为它是名震天下的妖剑鬼赐。

剑旁面色如雪,抚胸咳嗽的男人则是伏藏宫当代剑术最高者、玉明霜的授业恩师,阎圣川。

师稻青没想到他会来。

见到他来,她只有叹息。

她已很强,却不可能比阎圣川更强。

“师小姐,你不愧是他的弟子,他了不起,你同样了不起。”阎圣川认真道。

“前辈谬赞了。”师稻青道。

“你前途无量,可实在太过年轻,若再给你二十年时间,我一定会将你视作最重要的对手之一,但现在的你,还胜不过我。”阎圣川道。

师稻青静静聆听,没有反驳。

“玉明霜输给了你,那是她自己的事,我若因此对你生出一丝一毫的不满,都是对我剑道的亵渎。”阎圣川又道。

“晚辈久仰前辈大名,自是知道前辈胸怀之广阔。”师稻青道。

阎圣川平静地看着她,道:“所以,我极不情愿对你出手,何况你还有伤。”

“极不情愿…”师稻青闭眸浅叹,道:“看来,今天前辈还是要出手。”

阎圣川捂着胸咳了一阵,他脸色更白,道:“剑乃我一人之私,妖主出世却是整个西景国的公事,我身为西景国神宫奉养的修士,不得不来,师小姐应能理解。”

师稻青颔首道:“我理解,我若是你,也一定会来。”

阎圣川缓缓道:“所以,我只出一剑,若师小姐能接下此剑,我便放你离去,此后二十年,我绝不会再寻师小姐麻烦。”

“前辈高义,晚辈若是不应,岂不愧对本门的空念剑?”

空念剑再度横于胸前。

师稻青胜过百官辞后,剑意之高更上一楼,法力却折损消耗。

此消彼长之间,她的胜算也不知是更大还是更小。

阎圣川也不多言。

他出剑了。

第一次有旁人亲睹阎圣川出剑。

妖剑鬼赐亦是通体全黑,它的黑却与百官辞的墨剑不同。

墨剑之黑纯稠凝重,有如厚土,鬼赐之黑却是幽邃空洞,它仿佛只有剑的形体,轮廓中锁着的,是一片空无。

师稻青本想以空念剑相接,可她发现,她似乎招架不住鬼赐的“空无”。

空念为一念之空,鬼赐之空则是空无本身。

——天地本无一物,何须以念见空?

她以方夜烛所授之剑相接。

阎圣川抬头,他盯着这把剑,病恹恹的眼眸里闪出雷霆般的光彩,这抹光彩急遽湮灭,化作一声遗憾的长叹:

“你得了他的剑,却未得神髓,你心念尚空,如何使得好这斩空之剑?”

阎圣川一语中的。

师稻青的确未能接下此剑。

鬼赐及身,她的耀如大日的剑气触之即溃,无声无息地被鬼赐的空无吞噬,仿佛从不曾出现过。

但师稻青也未被这一剑斩伤。

剑气触及她的身躯后消散无踪,不知去了哪里。

‘是阎前辈手下留情了?’

师稻青这样想着,忽然听到爆炸的声响。

她猛地回身。

无头大马所拉的车厢已在剑气中炸开。

车厢内空无一人,只有几张符纸在爆炸中翻飞。

先前车厢内男人说话的声音,居然是几张符纸拟造出来的!

师稻青俏脸更白,双唇紧抿,握剑的手也不由地颤了起来。

“果然如此。”阎圣川闭上眼眸,道:“看来你只是个幌子,漆知与妖主顺着别的路逃了。”

不破、不假两位禅师对视了一眼,问:“他们往哪逃了?”

阎圣川道:“恐怕只有师小姐知道了。”

————

“漆知,你们与师稻青自绝壁谷一路西来,于仙客城分道扬镳,师稻青负责闹出动静,引开追兵,你们则偷偷遁入水路,自天沙河往西,一日万里,你以为这计划只有你一人知晓…可惜。”

一位身披袈裟,手持锡杖的和尚站在大江之畔,盯着眼前的年轻人,道:“大梦祖师法眼可观未来,他早已看见了一切,一天之前,我就邀诸位道友前来等待,等待你的到来。”

天沙河畔,风浪滔天。

混沌黄雾之中,苏真负手而立,白衣染血。

十多只白紫各异的手悬于虚空,皆已破损不堪。

夏如跪坐在他身后,俨然也受了伤。她虚弱地喘息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冷得像个玩偶。

对于这位禅师的话,苏真并不当真。

类似的话他这些天听了许多次。

凡是撞见了他们的修士,都会吹嘘一番自家负责测算凶吉、预知天命的方士如何神妙,如何算无遗策。

这位“大梦祖师”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除了这位大招寺的禅师,天沙河畔还聚集着十余名高手,他们半数来自大招寺,还有几位则是伏藏、青鹿二宫的大长老。

若单打独斗,他们没有一个是苏真的对手。

可他们一起来了。

连日奔波之下,苏真在九妙宫落下的伤始终没能痊愈,精气神皆不在巅峰的他,要如何面对这一众高手的阻挡?

可他脸上却没有一点惧意。

“你们拦不住我。”苏真淡淡道。

“哦?”禅师眯起眼眸。

“这几天,我与不少和尚交过手,大招寺的武学的确很强,却是守有余而攻不足,我若一心要走,大招寺的和尚绝不可能拦住我。”

苏真淡然自若地点评着,他又看向那几个青鹿宫的长老,道:“九转仙人白晋都未能赢我,更别提你们,你们的丹火难道还能比白晋更为精纯凶烈?”

青鹿宫的长老默然不语。

最后,苏真又看向伏藏宫的修士,道:“紫衣仙人玉明霜已在我的刀下一败再败,想来你们也有所耳闻。伏藏宫修为胜她者,不过阎圣川与伏藏掌门两人而已,他们若是不来,再多的人也没有意义。”

“如果仅凭人数就能胜过我,那我连九妙宫都走不出来,更别提来到这天沙江畔,对么?”

江浪声震若雷霆,却无法将他虚弱的声音覆盖,他的话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且难以辩驳。

眼前这个年轻人显然受了不轻的伤。

可他带着妖主一路西逃,已逃了不知几万里,期间不知多少如他们一般信心勃勃的修士要将他们阻截,无一成功。

他们能够成功吗?

以禅师为首的十几名修士皆没有十足的底气。

苏真负手而立,不见出招,却已有一股可怕的气势弥漫开来。

一时间,风平浪止。

他们惊诧地发现,自己竟连天沙河滔滔的江水也瞧不见了。

内心的警觉逼迫着他们,逼迫他们只能去看这个面色苍白、朝他们缓缓走来的年轻人!

有人感到烦躁不安,冷冷道:“天沙河已至尽头,此处与泥象山相隔不算遥远,怎么不见那些道士?”

一名和尚答道:“道士们大都去了南边,他们相信,妖主会从南边大裳国的方向逃走。”

“哼,这帮道士平时一个个神神鬼鬼,真要到捉人的时候,怎么算出了这等南辕北辙的结论?我看这泥象山也是徒有虚名!”那人恨恨道。

也是这时。

一道清冷妙音自远处飘来:“谁说泥象山徒有虚名?”

说话的是个少女。

清音如琴如剑,刺破了苏真密不透风的威压,轰隆隆的水声撕开缝隙卷了进来,人们重又看见了黄雾、水浪、飞沙。

先前不可一世的白衣青年,竟被女道士一言刺破,气势矮了数截。

人们回首望去。

道袍胜雪的清稚少女飘飘然走来,她背负木剑,腰间还多系了柄黑鞘长刀。

她气质极静,先前口出狂言之人一下变得温顺:

“敢问姑娘是哪峰道士?”

“灵慕真人亲传弟子,苏暮暮,奉师命前来斩妖除魔。”少女柔声介绍了身份。

她身旁还跟着一位少女。

那少女同样身穿白衣,眉目娇媚,灵秀袭人。

她乖顺道:“我姓童,是苏姐姐的好友。”

“灵慕真人?”

在场的皆是一等一的高手,不少人知晓灵慕真人与漆知的故事,心中一凛,心道灵慕真人为何不亲自下手,要派一个徒弟来?

难道传言为真,灵慕与漆知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少女飘身掠至河畔。

人群不由自主地向两边分开,为她腾出了一个空位。

邵晓晓看向了这头十恶不赦的大魔。

来的路上,她想过很多。

她知道,纵然杀死这头十恶不赦的大魔,也无法令苏真起死回生,但至少,她能给自己与童双露寻一丝慰藉。

她也想象过,这尊曾经侵犯过师尊的魔头是何等模样。

有人说他风流倜傥,有人说他肥肿如猪,有人说他成了一个秀气的少年。

天沙河的江水滔滔奔流,与妖国而来的大江相撞,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她看向河畔的白衣少年,像看见了一抹午夜梦回的幻影。

她痴痴地立在那里。

苏真同样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道袍少女,杀气全无,气势全无。

他想要呼唤她的名字,思潮起伏间,喉咙像是被火烙烫哑了,一个字也吐露不出。

苏真同样看到了她身旁的童双露。

这位妖媚的少女也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她木立当场,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双眸被江水溅成一片濛濛的湿色。

江风一遍遍地吹过。

浪水淘沙,黄泥翻覆,诉说着某些波澜壮阔的故事。

它们在梦里回荡了无数遍。

童双露率先按捺不住,她红着眼,颤声道:“陈妄,是,是你么…”

邵晓晓却牵住了她的衣袖,将她拉到了身后。

“暮暮,他,他就是…”童双露满心惶急。

“我知道他是谁,他是九妙宫大宫主漆知,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邵晓晓唇角勾起一缕笑,似冰冷冷的挑衅,她柔声说:“漆知,师尊命我来斩你,我看你这次要往哪里逃!”

————

(第二卷,风陵渡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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