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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2 / 2)

好孝顺的一个女儿?我是吗?我对爸爸做过些什么?好孝顺的一个女儿!我是吗?这世 界是太荒谬,太滑稽了!

爸爸静静的躺在太平间里,我望着他那一无表情的脸,昨天,他还能对我转转眼珠,睁 眼闭眼,而今,他什么都不会了。这就是死亡,一切静止,一切消灭,苦恼的事,快乐的 事,都没有了。过去的困顿,过去的繁华,也都消失了。这就是死亡,躺在那儿,任人凝 视,任人伤感,他一切无知!谁能明白这个冰冷的身子曾有一个怎样的世界?谁能明白这人 的思想和意志也曾影响过许多人?现在,野心没有了,欲望没有了,爱和恨都没有了!只能 等着化灰,化尘,化土!

我大概站得太久了,护士小姐用白布蒙起了爸爸的脸,过来牵着我出去。我已经收束了 泪痕,变得十分平静了。走到楼下帐房,我以惊人的镇定结算了爸爸的医药费。

付了爸爸的医药费,我只有一万多块钱了,大概刚刚可以够办爸爸的丧事。妈妈听到爸 爸的噩耗之后,一直十分沉默,她的一生,全受爸爸的控制和戕害,我相信她对爸爸的死自 不会像我感到的那样惨痛。因而,在她面前,我约束自己的情绪。夜里,我却对着黑暗的窗 子啜泣,一次又一次的喊:“爸爸!鞍鞍鞍鞍鞍!”

在那不眠的夜里,我哭不尽心头的悲哀,也喊不完衷心的忏悔。我决心把爸爸葬在如萍 的墓边。下葬的前一天,我在报上登了一则小小的讣闻,爸爸的一生,仇人多过友人,我猜 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真正凭吊他。因此,我自作主张,废掉了开吊的仪式,只登载了安葬 的日期、地点及时间。另外我寄了一个短简给尔豪。这是十一月末梢,寒意已经渐渐重了。 站在墓地,我四面环顾,果然,我登的讣闻并没有使任何一个人愿意在这秋风瑟瑟的气候里 到这墓地来站上一两小时。人活着的时候,尽管繁华满眼,死了也只是黄土一堆了。人类, 是最现实的动物。尔豪和梦萍来了,好久以来,我没有见到梦萍了,一身素服使她显得十分 沉静。她和尔豪都没有穿麻衣,我成了爸爸唯一的孝女了。尔豪对我走来,低声说:“我接到消息太晚,我应该披麻穿孝!”

“算了,何必那么注重形式?如此冷清,又没有人观礼!”我说,眼睛湿了。爸爸,他 死得真寂寞。

我看看梦萍,她苍白得很厉害,眼圈是青的。我试着要和她讲话,但她立刻把眼睛转向 一边,冷漠的望着如萍的坟,如今,这坟上已墓草青青了。我明白她在恨我,根本不愿理 我,于是,我也只有掉转头不说话了。

又是妈妈撒下那第一把土,四个月前,我们葬了如萍,四个月后,我们又葬了爸爸。泥 土迅速的填满了墓穴,我站着,寂然不动。妈妈站在我身边,当一滴泪水滴在泥地上时,我 分不清楚是我的还是妈妈的,但我确知,妈妈在无声的低泣着。墓穴填平了,一个土堆在地 上隆了起来,这就是一条生命最后所留下的。我挽住妈妈向回走,走了几步,我猛的一震, 就像触电般的呆住了,怔怔的望着前面。

在一株小小的榕树下面,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青年正木然伫立着。这突然的见面使我双 腿发软,浑身颤栗,终于,我离开了妈妈,向那榕树走了两步,然后,我停住,和那青年彼 此凝视。我的手已冷得像冰,所有血液都彷佛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猜我的脸色一定和前面这 个人同样苍白。

“书桓,”终于,还是我先开口,我的声音是颤动的。“没想到你会来。”“我看到了 报纸。”他轻声而简短的说,声音和我的一样不稳定。“我以为你已经出国了。”我说,勉 强镇定着自己,我语气客气而陌生,像在说应酬话。

“手续办晚了!”他说,同样的疏远和冷淡。

“行期定了吗?”“下个月十五日。”“飞机?”“是的。”我咬咬嘴唇,没有什么话 好说了。半天,我才想出一句话:“现在去不是不能马上入学吗?”

“是的,准备先做半年事,把学费赚出来,明年暑假之后再入学。”我点点头,无话可 说了。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我身边,面对着书桓,她显得比我更激动。这时,她渴切的 说话了:“书桓,走以前,到我们家来玩玩,让我们给你饯行,好吗?”“不了,谢谢您, 伯母。”何书桓十分客气的说:“我想用不着了。”“答应我来玩一次。”妈妈说,声音里 带着点恳求味儿。

“我很抱歉… ”何书桓犹豫的说,眼光缥缈而凝肃的落在如萍的墓碑上,那碑上是当 初何书桓亲笔写了去刻的几十简单的字:“陆如萍小姐之墓”。

我很知道,妈妈在做徒劳的尝试,一切去了的都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我和书 桓之间又已成陌路,旧时往日,早已飞灰湮灭,我们永不可能再找回以前的时光了。如萍的 影子没有放松我们,她将一直站在那儿——站在我与他之间。我凄苦的伫立着,惨切的望着 他,在他憔悴与落寞的神态里,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惶然无告。我们手携手的高歌絮语,肩并 肩的郊原踏青,彷佛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看到妈妈还想再说话,我不由自主的打断了妈 妈,用几乎是匆遽的语气说:“那么,书桓,再见了。你走的那天,我大概不能去送行了,我在这里预祝你旅途愉 快。”“谢谢你,依萍。”“希望将来,”我顿了一下,鼻子里涌上一阵酸楚,声音就有些 哽咽了:“我们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我相信——”他也顿了顿,嘴唇在颤抖着。“总会有那一天的。”是吗?总会有那一 天吗?那时候,他将携儿带女的越海归来。我呢?真的会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吗?我的 喉咙收紧了,眼光模糊了,我无法再继续面对着他。匆匆的,我说了一句:“再见了,书 桓。”“再见。”他的声音那么轻,我几乎听不见。挽住了妈妈,我像逃走似的向下冲去。 我看到尔豪去和何书桓打招呼,这一对旧日的同学,竟牵缠了这么复杂的一段故事,他们还 能维持友谊吗?我不想再去研究他们了。拉住妈妈,我们很快的向下走去,秋风迎面扑来, 我的麻衣随风飞舞,落叶在我面前飘坠,我从落叶上踏过去,从无数的荒坟中踏过去。爸 爸,他将留在这荒山之上了!尽管他曾妻妾满堂,儿女成群,但他活得寂寞,死得更寂寞。 山下停着我们的车子,我让妈妈先上了车。旁边有两辆出租汽车,大概分别是尔豪和书桓坐 来的。我倚着车门,没有立即跨进去,抬头凝视着六张犁那荒烟弥漫的山头,我怅然久之。 然后,尔豪和梦萍从山上下来了,何书桓没有一起下来,他还希望在山上找寻什么?还是凭 吊些什么?尔豪对我走了过来,家庭的变故使他改变了很多,他好像在一夜间成熟持重了。 往日那飞扬浮躁的公子哥儿习气已一扫而空。站在我面前,他轻声说:“很抱歉我没有帮到 忙。”

我知道他指的是爸爸的丧事,就黯然的说:“没有开吊,一切都用最简单的办法,人死了一切也都完了,我没有力量也不必要去注 意排场。”

“是的。”他说。停了一会儿,我问:“雪姨怎样?”“在监狱里。”他说:“我把尔 杰送进了孤儿院,我实在没力量来照顾他。”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说:“再见吧!”他刚转过身子,梦萍就对我走了过来,她的面色依然惨白,眼睛里却冒着 火,紧紧的盯着我,有一股凶狠的样子。站在我的面前,她突然爆发的恶狠狠的对我嚷了起 来:“依萍,你得意了吧?你高兴了吧?你一手拆散了我们的家,你逼死了如萍,逼走了妈 妈,又促使了爸爸提早结束了他的生命,你胜利了!你报复成功了!你应该放一串鞭炮庆祝 庆祝!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谁供给警察局的情报,你把我母亲送进了监狱,把我的弟弟送 进了孤儿院!你伟大!你的毒辣简直是人间少有!一年之间,你颠覆了我们整个的家庭!使 我和哥哥无家可归!我告诉你,依萍!我不像哥哥那样认命,怨有头,债有主,我不会饶 你!我告诉你!我化成灰也要报今天的仇!我永不会原谅你!记住你给了我们些什么,将来 我会全体报复给你!你记住#####你记住#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我们之间的债还没 有完,我会慢慢的找你来算。… ”“走吧!梦萍!”尔豪把梦萍向汽车里拉,梦萍一面退 后,一面还在狂喊:“你是条毒蛇,是个恶魔,是个刽子手!我不会饶你!如萍的阴魂也不 会饶你!你去得意,去高兴吧!我总有一天要让你明白我陆梦萍也不是好欺侮的,你等着看 吧… ”

尔豪已经把她拖进了车子,同时,她那辆车子立即开动了。但,梦萍把头从车窗里伸了 出来,在车子扬起的尘雾和马达声中,又高声的对我抛下了几句话:“依萍!记住我们之间的债还没有完,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净的血污!”他们的 车子去远了。我上了车,叫司机开车。一路上,我和妈妈都默默无言。梦萍那一段话,妈妈 当然也听得很清楚,但她什么都没有表示。我愣愣的望着车窗,望着那尘土飞扬的道路,心 底像压着几千几万的石块,沉重、迷惘得无法透气。“我们之间的债还没有完”,是吗?还 没有完?到哪一天,哪一月,哪一年?这笔债才能算清楚?“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净 的血污!”是吗?我的手上染着血吗?我做了些什么?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妈妈把她的手压 在我的手背上了,我转过头来望着她,她正静静的凝视着我。她的眼睛那样宁静安详!她怎 能做到心中没有仇恨、怨怼与爱憎?我把头靠过去,一时间,觉得软弱得像个孩子,我低低 的说:“哦,妈妈,但愿我能像心萍。”

妈妈揽住了我,什么话都没说。

回到了家里,我走进房内,蓓蓓正躺在钢琴前面,用一对懒洋洋的眸子望着我,如萍的 狗!我在钢琴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如萍,梦萍,依萍… 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共同的 字,血管里都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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