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三百元也不错,但我生 来是倔强任性的!我接过了钱,望着爸和雪姨,雪姨还在笑,笑得那么怡然自得!我昂了一 下头,朗声说:“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陆振华的女儿!”我望着爸,冷笑着说:“你错了,两千三百元 换不掉仇恨,我再也不要你们陆家的钱了!我轻视你,轻视你们每一个人!不过,我要报复 的!现在,把你们这个臭钱拿回去!”说着,我举起手里的钞票,用力对着雪姨那张笑脸上 扔过去。当这些钞票在雪姨脸上散开来落在地下时,我是那么高兴,我终于把她那一脸的笑 摔掉了!我回转了身子,不再望他们一眼,就冲出了玻璃门。在院子里,我一头撞到了刚从 外面回来的尔豪身上,我猛力的推开了他,就跑到大门外面去了。
当我置身在门外的大雨中,才发现我在狂怒之中,竟忘记把雨伞带出来,为了避免再走 进那个大门,我不愿回去拿。靠在墙上,我想到等我带钱回去的妈妈,和她那一句亲切而凄 凉的话:“如果拿到了钱,就坐三轮车回来吧!”我的鼻子一阵酸,眼泪就不受限制的滚了 下来。于是,我听到门里面尔豪在问:“怎么回事?我刚刚碰到依萍,她像一只野兽一样冲 出去!”“管她呢!她本来就是只野兽嘛!”是雪姨尖锐而愤怒的声音,接着又在大叫着: “阿兰!阿兰!拿拖把来拖地!每次她来都泥狗似的弄得一地泥!”
我站在那两扇红门前面,郑重的对自己立下了一个誓言:“从今以后,我要不择手段,报复这栋房子里的每一个人!”翻起了外套的领子,我在 大雨中向家里走去,雨水湿透了我的衣服和头发。
烟雨朦朦 2我对着镜子,把我齐肩的头发梳整齐了,扎上一条绿色的缎带,再淡档的施了一层脂 粉,妈说我这样打扮看起来最文静,而我就需要给人一个文静的感觉。这已经是我谋职的第 五天了,与其说是谋职,不如说是到处乱撞,拿着一大叠剪报,满街奔波,上下公共汽车, 淋着雨,各处碰钉子!今天也不会有结果的,我明明知道,却不能不去尝试。我手中有今天 报上新刊登的几个人事栏的启事。第一则,是个私人医院要征求一个护士。第二则,是个没 没无闻的杂志社,要一个助理编辑。第三则,是个××公司,征求若干名貌端体健的未婚女 职员。一切结束停当,大门呀的一声被拉开了,妈急急忙忙的跑上榻榻米,手里提着把油纸 伞,苍白的脸上浮着个勉强的微笑。“哦,依萍,我到郑太太那儿给你借了把伞来,不要再 冒着雨跑吧,弄出病来就更麻烦了!你的鞋子已经修好了……巷口那老头说,修鞋的钱以后 再算吧。他……真是个好人呢!”
我看了妈一眼,她的脸色白得不大对头,我忍不住问:“妈,你没有不舒服吧?”“哦,没有,我很好。”妈说,努力的微笑了一下。笑得有 点可怜,我猜想,她的头痛病一定又犯了。她在床前榻榻米上铺着的一张虎皮上坐了下来, 这张虎皮是从北方带出来的,当初一共有七张,现在只剩一张了。妈常常坐在这张虎皮上做 些针线,寒流一来,妈的冬衣不够,就裹着这张虎皮坐在椅子里,把虎皮的两只前爪交叉的 围在脖子上。在我们这简陋的两间小房子里,只有从这张虎皮上,可以看出我们以前有过的 那段奢华富贵的生活。
“妈,我或者可以借到一点钱,中午不要等我回来吃饭,晚上也一样。我想到方瑜那儿 去想想办法。”方瑜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
妈妈望着我,好半天才说:“只怕借了钱也还不起。”
“只要我找到事就好了。”我说:“唉,真该一毕业就去学点打字速记的玩意儿,也免 得无一技之长,高中文凭又没人看得起。”我拿了油纸伞,走到玄关去穿鞋子,门外的天空 是灰暗的,无边无际的细雨轻飘飘的洒着,屋檐下单调的滴着水。妈又跟到门口来,看着我 走出门,又走来帮我关大门,等我走到了巷子里,她才吞屯吐吐的说了一句:“能早点回来,还是早点回来吧!”
我瞅了妈一眼,匆匆的点点头,撑开了伞,向前面走去。研究了一下路线,应该先到那 个私人医院,地址是南昌街的一个巷子里,为了珍惜我口袋中仅有的那四块钱,我连公共汽 车都不想坐,就徒步向南昌街走去。到了南昌街,又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个巷子,又黑又暗 又狭窄,满地泥泞,我的心就冷了一半。在那个巷子中七转八转,弄了满腿的泥,终于找到 了那个医院,是一座二层楼的木板房子,破破烂烂的,门口歪歪的挂着一个招牌,我走近一 看,上面写的是:
“福安医院—留日博士林××专治:花柳、淋病、下疳、阳痿、早泄”
旁边还贴着个红条子,上面像小学生的书法般歪歪倒档的写着几个字:“招见习护士一 名,能吃苦耐劳者,学历不拘。”我深深吸了口冷气,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立即掉转身子 走回头路,这第一个机会,就算是完蛋了!把这张剪报找出来丢进路边的垃圾箱里,再从泥 泞中穿出巷子,看看手表,已将近十一点了。现在,只有再去试试另外那两个地方了,先到 那个杂志社,地址在杭州南路,干脆还是安步当车走去。到了杭州南路,又是七转八转,这 杂志社也在一个巷子里,也是个木造楼房,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五个龙飞凤舞的字:
“东南杂志社”
老实说,我就从没看过什么东南杂志,但,这五个字却写得满有气派,或者是个新成立 的杂志也说不定。我摸摸头发,整整衣裳,上前去敲了敲门。事实上,那扇门根本就开着, 门里是一间大约四个半榻榻米大的房间,房里塞着一张大书桌和一张教室用的小书桌,已经 把整个房间塞得满满的了。在那大书桌前面,坐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男人,穿着件皮夹 克,叼着香烟,看着报纸,一股悠闲劲儿。听到我敲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怀疑 的问:“找谁?”“请问,”我说:“这里是不是需要一个助理编辑?”
“哦,是的,是的,”他慌忙站起身来,一叠连声说:“请进,请进。”我走了进去, 他示意要我在那张小书桌前坐下,拿出一张稿纸和一支原子笔给我,说:“请先写一个自传。”我没有料到还有这样一着,也只得提起笔来,把籍贯年龄姓名学 历等写了一遍,不到五分钟,就草草的结束了这份自传。那男人把我的自传拿过去,煞有介 事的看了一遍,点点头说:“不错,不错,陆小姐对文艺工作有兴趣吗?”
“还好。”我说,其实,我对文艺的兴趣远没有对音乐和绘画高。“唔,”那男人沉吟 了半晌,从抽屉里拿出几份刊物来,递给我说:“我们这刊物主要是以小说为主,就像这几 份这样,你可以先看看。”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三份模仿香港虹霓出版社出版的小说报, 另标题为“现代新小说报”。第一份用很糟的印刷红红绿绿的印着一个半裸的女人,小说的 题目是《魔女》。我翻了翻,里面也有许多插图,看样子也是模仿高宝的画,几可和高宝的 乱真。第二份小说题目是《粉红色的周末》,第三份是《寂寞今宵》。不用看内容,我也可 以猜到里面写些什么了。每份的后面,还堂而皇之的印着“东南杂志社出版”的字样。那男 人对我笑笑,说:“我们现在就以出小说报为主,陆小姐如果有兴趣,我们欢迎你来加入。 至于工作呢,主要就是收集这些小说。坦白说,天下文章一大抄,这几份的故事都是我在二 十几年前的旧杂志和报纸里翻出来的,把人名地点改一改,再加入一些香艳刺激的东西,就 成为一篇新的了。至于插图呢,多数都是香港小说报和外国画报中剪下来的。所以我们的工 作,是以收集和剪辑为主,如果陆小姐自己能写,当然更好了,写这种故事不要什么技巧, 只要曲折离奇,香艳刺激就行了,现在一般人就吃这一套,我们这刊物销路还挺不错呢!”
他自说自话了一大堆,居然面有得色,对于抄袭前人的东西及偷取别人的插图,好像还 很沾沾自喜。怪不得我觉得那些插图像透了高宝的画,原来就是偷人家的!我生平最看不起 这种文艺败类,站起身来,我急于想走,那人还在絮絮不停:“我们这杂志一切草创,待遇 吗?暂定两百元一个月,每个月要出四本小说报… ”
“好,”我打断了他:“谢谢您,这工作对我不大合适,对不起,你们还是另外录取别 人吧!”
说完,我匆乙忙忙的走出了这伟大的“东南杂志社”,那男人错愕的站着,大有不解之 态。走出了巷子,我把手里那三份刊物丢进了垃圾箱,长长的吐了口气。好,三个机会已经 去掉了两个,现在剩下的只有那个××公司了。看看表,已将近一点了,在一家台湾小馆子 里吃了两块钱一碗的面,就算结束了我的午餐。然后,搭上公共汽车,在西门町下车,依址 找着了那个××公司。
这是坐落在衡阳路的一座楼房,下面是家商行,并没有××公司的招牌,我对了半天, 号码没有错,只得走进去询问那个女店员,女店员立即点点头,指示我从楼梯上楼去,我上 了楼,眼前忽然一亮,这是间设备得很华丽的办事处,里面有垂地的绒窗帘和漂亮的长沙 发,还有三张漆得很亮的书桌。现在,屋里已经有了七八个打扮得十分艳丽的少女,在那儿 等待着。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办事员,看到了我,他问:“应征的?” “是的,”我点点头。“请先登记一下。”他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印着姓名、籍贯、年龄 各栏,我依照各栏填好了,那职员把它和一大叠卡片放在一起,指指沙发说:“你先等一 等,我们经理还没来,等我们经理来了要问话。”所谓问话,大概就是口试,我依言在长沙 发上坐了下来。一面百无聊赖的打量着另外那七八个应征的人,真是燕瘦环肥,各有千秋, 不过,大都浓装艳抹得十分粗俗。我这一等,足足等了将近两小时,到下午四点钟,室内又 添了六七个人,那位经理才姗姗而来。这经理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穿着大衣,围着围 巾,进门后还在喊冷。那职员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把一叠卡片交给他,他接过卡片,取下 了围巾,满脖子都是肥肉,倒是个标准的脑满肠肥的生意人。他抬起眼睛来,对室内所有的 人,一个一个看过去,这对眼睛居然十分锐利,那些女孩子们随着他的眼光,都不由自主的 搔首弄姿起来。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身上了,把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指着我说:“你!先过来,其余的人等一等!”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按秩序而先叫我,他在中间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我走过去,发现他 十分注意我走路的姿态。当我站在他面前,他用那对权威性的眼睛在我脸上逡巡了一个够, 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陆依萍。”他在那叠卡片中找出我的那一张,问:“是这张吗?”“是的。”他仔细的看了一遍,问:“高中毕业?”“嗯。”我应了一声。他点点头,看样子很满意,又望了我一会儿,他 突然说:“请你把短外套脱掉。”
我一愣,这算什么玩意儿?但是我依然照他的话脱掉了短外套,我里面穿的是一件黑色 套头毛衣。他瞟了我一眼,就用红笔在我那张卡片上打了个记号,对我微笑着说:“陆小姐,你已经录取了,下星期一起,到这儿来先受一个礼拜的训练。待遇你不用担 心,每个月收入总在两三千元以上。”我又一愣,这样就算录取了?既不考试也没有测验的 问题,两三千元一月,这是什么工作?我呆了一呆,问:“我能请问工作的性质是什么吗?”
“你不知道?”他问。“不是招请女职员吗?”我说。
“是的,也可说是女职员,”他说:“事实是这样,大概阴历年前,我们在成都路的蓝 天舞厅就要开幕… ”
“哦,”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你们是在招请舞女。”
“唔,”那经理很世故的微笑着。“你不要以为舞女的职业就低了,其实,舞女的工作 是很清白很正经的… ”
“可是,”我昂着头说:“我不做舞女,对不起!”我转身就向门外走,那经理叫住了 我:“等一下,陆小姐。”他上上下下看看我。“你再考虑一下,我们这儿凡是录取的小 姐,都可以先借支两千元,等以后工作时再分期扣还。你先回去想想,我们保留你的名额, 如果你改变意思想来,随时可以到这儿来通知我们。”
“谢谢您。”我说,点了一个头,毫不考虑就走下了楼梯。先借两千元,真不错!他大 概看出我急需钱,但是我再需要钱也不能沦为舞女!下了楼,走出商行的大门,站在热闹的 衡阳街上,望着那些食品店高悬的年货广告,和那些服装店百货店所张挂的年关大廉价的红 布条,以及街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是的,快过年了,房 东在催着我们缴房租,而家里已无隔宿之粮,我能再空着手回家吗?一日的奔波,又是毫无 结果,前面一大堆等着钱来解决的问题,我怎么办?搭上公共汽车,我到了方瑜家里。方瑜 和我在学校中是最要好的,我们同是东北人,也同样有东北人的高个子,每学期排位子,我 们总是坐在一块儿。她爱美术,我爱音乐,还都同样是小说迷。为了争论一本小说,我们可 以吵得面红耳赤,几天不说话,事情一过,又和好如初。同学们称我们为哼哈二将。高中毕 业,她考上师大艺术系,跨进了大学的门槛。我呢?考上了东海大学国文系,学费太高,而 我,也不可能把妈一个人留在台北,自己到台中去读书。所以考上等于没考上。决定在家念 书,第二年再考。第二年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师大音乐系,术科考试就一塌糊涂,我既不会钢 琴,只能考声乐,但我歌喉虽自认不错,却没受过专门训练,结果是一败涂地!学科也考得 乱七八糟,放榜后竟取到台中静宜英专,比上次更糟,也等于没考上。所以,方瑜进了大 学,我却至今还在混时间,前途是一片茫茫。
方瑜的父亲是个中学教员,家境十分清苦,全赖她父亲兼课及教补习班来勉强维持,每 天从早忙到晚,方瑜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她是老大,一家六口,食指浩繁。家中没有请下 女,全是由她母亲一手包办家务,也够劳累了。但,他们一家人都有北方人特有的热情、率 直和正义感。所以,虽然他们很苦,我相信他们依然是唯一能帮助我的人。
方瑜的家在中和乡,公家配给的宿舍,一家六口挤在三间六席大的房子里,台风季节还 要受淹水威胁。方瑜和她妹妹共一间房子,她妹妹刚读小学二年级。
我敲了门,很侥幸,方瑜在家,而且是她自己给我开的门,看到了我,她叫了起来:“陆依萍,是你呀,我正在猜你已经死掉了呢!”“喂,客气点,一见面就咒人,怎么 回事?”我说。
“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你还不是没有来找我!”
“我忙嘛,要学期考了,你知道。”
跟着方瑜走上榻榻米,方伯母正在厨房里做晚饭,我到厨房门口去招呼了一声,方伯母 马上留我吃晚饭,我正有一肚子话要和方瑜谈,就一口答应了。方伯伯还没有回家,我和方 瑜走进她的房间里,方瑜把纸门拉上,在榻榻米上盘膝一坐,把我也拉到地下坐着,压低声 音说:“我有话要和你谈。”“我也有话要和你谈。”我说。
“你先说。”“不,你先说。”我说。
“那么,告诉你,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