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1 / 2)

从半空坠落至地面的这点时间尚不够我做完这场梦。

幽深极寒的夜、逼仄高耸的山以及浓腥稠密的杀意从四面八方而来将我团团围困在自己的幻想迷梦中。若非如此,我为何竟能在此时此地见到阿縝?

我落了地,并没有意想中粉身碎骨的疼痛。儘管闔着眼,但头晕目眩的感觉依然强烈;五脏六腑刚摆正位置,还极其不适,腹内一阵绞痛,我强咽下想要呕吐的感觉;被吊久了四肢软绵无力,关节酸痛几近脱臼,双腿已没有知觉;外加耳鸣嗡嗡,儘管能依稀辩听到一些声音——有嘈乱的马蹄声、士兵砍杀的呐喊声还有野兽的嘶吼声,可我神智已经趋于迷糊,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幻觉什么才是真实。

身体已撑至了极限,这小半年的劳役艰辛几乎快磨去了我大把寿命,方才又见识了那狼群袭击的骇人场景,身在绝望与死亡的威胁中,我依着本能寻找到一点点温暖与安心便不敢再放开。

我在这世上仅剩的最在意的人如今也已共我团聚了。

他依然还是那样的沉默,将我背了起来。他的肩膀比印象中又宽厚了些,我歪着头靠上了他的肩,张开双手箍紧了他的脖子,胸膛紧贴着他板直的背脊将我心口的惊惧与苦痛都熨烫到融化。我眯着眼睛,昆稷山上火光冲天,可我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小时候总是冲他撒娇让他背我死活不肯自己走路,事实上那会儿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孩子,却也像现在这样闷不吭声地背着我走得又快又稳。

我想不起来从何时起我再也没有像幼时那般与他如此亲密无间了。我渐渐长大,同那帮公子哥们混得多了,开窍得也早,会开始在意旁人的目光,懂得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再同他鑽一个被窝,把他赶到了外屋去住,看着他不解困惑又以为我嫌弃他而受伤的眼神,我心虚不已却又无从解释。

“抱紧我。”

我依言。有温热的血溅到我的脸上,有人在痛苦的哀嚎中倒下,可我这会儿却一点也不害怕,我还有阿縝,即使夜再黑暗,我也不是踽踽独行。

我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很久,直至四周鼎沸的人声又如潮水般涌了下去,安静得令人心慌。我像是做了一场很久的梦,待我醒来一切廝杀都已经结束,只剩下血流满地、万马齐喑。我睁开眼,转了转眼珠,发现自己还在牢房里,停滞的思维还没完全活跃,若不是看到不远处正在包扎手臂上伤的孙行秋以及空荡荡的牢房,我真会以为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强迫自己慢慢回忆了一遍,总觉得似是少了些什么。

“醒了?”孙行秋看到我已经睁开了眼,问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唔”了一声,想要坐起来却没有成功,心中的烦躁更甚。

“只有你吗?”我问道。

“只有我。”

我不吭声,可心里却叫嚣着哪里出了差错。

“你别乱动,曹暉把你吊得太久,腿脚有些关节脱了臼。”

“不是……”

“不是什么?”

我喃喃地说着“不是”,可总也想不起来那个救我下来的人究竟是谁。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孙行秋啐了一声,一边骂我不老实一边把我扶了起来。

营牢里的暖炉已经快要熄了,大铜炉里头只透出星点的亮光,我即使坐在离那儿最近的位置也不觉得暖和。挪了挪屁股,揉着酸痛的腿,发现自己身上其实没什么外伤,这让我更加篤定,不死心地问道:“你有见过救我的那个人吗?他叫霍縝。”

孙行秋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奇怪,反问我道,“你认识他?”

他的反应证实了今晚阿縝确实也在,这让我欣喜若狂,至少那并不是我在恍惚中给自己编造的梦境,连忙急切地追问道,“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手上一顿,低着头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我“啊”了一声,顾不得更多,连滚带爬地朝门口摸了过去,他伸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有些恼怒,“你现在这样还想去哪儿?”

“我要去找他。”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音,声音有些迫切。我知道现在外面一定是一片混乱,可我更担心阿縝的安危,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他看着我隐隐地叹了口气,说道,“他受了重伤,恐怕现在已经被郡主带回去了。”

我只听到前面一句,便“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孙行秋宽慰我道,“没伤着性命,他年轻壮实能挺住的。”

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点点头,心里一团乱麻担忧他的伤情。他从小就跟着我、陪着我,就连当年他还未除奴籍时,也有我撑腰所以从来都没被人欺负过,也是个没怎么吃过苦的,这会儿受了重伤,我还瞧不着,又难过又着急,就连刚刚重逢又要再次分离的大喜大悲都被冲淡了,个中酸苦滋味只能独自下嚥。

“他是伽戎人,你同他是什么关係?”孙行秋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问道。

我有些憋闷,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只说自己与他是结拜兄弟。孙行秋似乎有些不信,可我已经懒得再去揣测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你可知他投了寧察王府?”

我一怔,抬起头瞪着他,他脸上似有不忍,露出犹豫的表情,“他是为了救女扮男装混入云城守军的翎珂郡主才受伤的,是郡主将他带去云城医治。”他顿了顿,补充道,“翎珂郡主夷嵐珂是夷嵐珣的么妹,巾幗不让鬚眉,同男儿一起衝锋陷阵固守家园。”

我听完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虽然构补出了一些事情,却还是有许多不明白,“云城的守军怎么会到昆稷山来?虽然云城离这儿不远,但最快的脚程也起码一两日,怎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像是早有准备。

孙行秋闻言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东泠吴王三皇子郁霖托了个假名混进昆稷山营牢记下各处部署,还以为鬼神不知可以暗度陈仓,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能做到如此确有几份胆魄,可还是嫩了些。”

我一惊,“你们早知道林……他的身份?”

“那倒也没有。”他笑道,“这件事以后再同你细说,现在东泠军已经退了,但外面还很乱,反倒是这里安全些,我在这里不能久留,你要不要跟我走?”

“跟你走?”我抬起头望着他,无意识地重复他的话。

孙行秋点了点头,“现在你若想走,是个好时机。”

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要我现在走名字就会出现在死亡的簿册上,并不会有人去深究我这个手无寸铁囚犯到底有没有在这场乱战中已死,孙行秋说的对,这是我梦寐以求、毫无后患的良机,从此,我就可以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我咬了咬牙,拢了拢双腿,调整成跪姿,冲孙行秋磕了个头,“还求孙将军带我去云城。”

“云城?”他一手扶着我,不让我磕下这个头,一边问道。

我点了点头,坚定无比地说道,“我要去找霍縝。”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和孙行秋离开昆稷山之前见到了曹暉。他跪坐在地上,头发散乱,脸上有些血痕,目光呆滞。他还没有死,但一只胳膊被人齐肩斩下,只能用另一只手抱着那具已经彻底凉了的尸体。他的脸上看不到有任何流泪的痕跡,但悲伤依然无处可藏。

“你还好吗?”我叹了口气,蹲下`身,看了看他那只空荡荡的袖管。

天已经亮了,浓云叆叆不见太阳只有几缕霞光,那一夜已经彻底过去了。我这人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摸到曹暉跟前,看他这幅惨状难免有些兔死狐悲,轻易就忘了昨晚自己差点被这个人打个半死还倒吊在旗桿上。我对他说不上恨,更多的是畏惧,这个人的偏执令我感到害怕,亦有些说不出口的同情。

初见时他个性张扬,一腔热血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蹉跎年华而心有不甘,可这热血却再也等不及,终是沸腾化作虚无消弭不见,只留下一点腥味令人避之不及。

“救……救救他……”曹暉充耳不闻,只是不断地重復着无意义的词。

我于心不忍,道,“赵差拨……已经死了……”

他驀地瞪大了眼睛,摆出了吃人的模样,冲着我大吼,“没有!他没有死!”在他濒临崩溃的怒吼声中,我被他推倒在地上,看着他又哭又叫着膝行至孙行秋的面前,哀求、懺悔、慟哭,满心愧疚,心伤如斯。孙行秋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摸着他的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等他哭完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的时候,曹暉亲手将尸体同那些死去的人一起埋葬在松涛林海之畔。他一刀一刀地在木牌上刻着对方的名字,不熟练的左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使得他必须不断地停下来缓一缓。

“走吗?”孙行秋问我。

我指了指跪坐在赵差拨墓前的曹暉,示意是否要带他一起走。孙行秋却摇着头,对我道,“他不会离开这里的。”我默然不语,看着他消瘦的肩膀觉得这个男人仿佛一夜之间憔悴了十年。

我和孙行秋离开昆稷山比预计要迟一些,离开的路与来时的路相比并没有好走多少,但我的心境已大不相同,不但一点也不觉得累,还对即将能见到霍縝而感到雀跃。行至半途天色就已彻底暗了下来,还能听见几声狼嚎,我们决定先在途中的破庙歇脚,挨到天亮再赶路。孙行秋远比我这个做少爷的能干许多,眨眼的功夫就见他生起了一堆火,煮了一锅野菜鱼汤。

冬日还能生长的野菜粗糲难以入口,但鱼却是凿开淄河捕上来的美味,能在这时节喝到如此鲜美的鱼汤令我感激涕零,热汤顺着喉咙下肚,浑身都暖和了起来,整个人也舒服了。我凑在火堆旁一边取暖,一边观察着孙行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他这样放纵曹暉,是不是早就料想到了他会有今日的结果。

这个问题在我离开昆稷山之前便縈绕在心头,曹暉整个人仿佛被抽去生气的模样令人难以忘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孙行秋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他脸上原本轻松的表情也消失不见,这令我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他曾经是您的部下,可在昆稷山,他后来的行为却……”我顿了顿,道,“您那会儿也说,若他再提要我冒冯幻之名便命他自裁,可是……”

“可是,我的话已经不管用了。他越来越有主张,我已经对他失去了约束。”他接着我的话继续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因为曹暉不再听我的话而生气。”

我点了点头,他笑了,“这并不难理解。我曾是烈风军最高统帅,与将士们出生入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们的生死全由我的决断,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我,使得即使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掌管他们也依然保持这份信任的惯性。可是他们不再听我的,也很平常,人本就如此。你的那个伽戎奴如今已有官职在身,而你这个昔日的少爷却变成了流放的犯人,你们身份颠倒至此,难道你还指望他会待你如过去那般低眉顺从?”

我一怔,发现他所说的那个“伽戎奴”指的是阿縝,不由有些火气,“即便是在过去,我也从未将他当作伽戎奴使唤,现在若他想装作不认识我,我大不了……阿縝才不是那种人,他有情有义,淳朴善良。”

孙行秋笑,我更恼,开始觉得他讨厌,可心情却难免有些起伏。

“所以我并不觉得阿暉有什么错,只是有些遗憾,他已经被心中的执念冲昏了头脑,一意孤行。而我又何尝不也是如他那般执着,又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做什么、不做什么。”

“此言何意?”我困惑不解。

孙行秋打了个哈欠,道,“困了,你也早点歇息,晚上很冷。”

说完,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不再说话。睡前这番对话并不令人愉悦,我也没有了再同他说话的欲`望,临睡前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怕睡到半夜里火熄了我俩都得冻死。火光照得满室亮堂,我有些睡不着,尽管孙行秋没什么动静,但我不看也知道他其实也没入睡。或者是天太冷睡不着,或者是刚才那番话令他内心难以平静,又或者只是因为同寝的是我这个陌生人。

“他要我将那些花的种子全都毁掉、他要我将他烧成灰撒入淄河,他要我忘了他,还要我离开西津重新生活。”

静謐之中,孙行秋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紧接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一样都做不到。”

他说完之后仿佛卸下了心头重担,很快便得以入睡,我甚至可以听到他轻微的鼾声。我翻过身平躺在地上,背脊贴着垫在身下的干燥稻草但还是透着心地感到寒冷。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也要阿縝把我烧成灰撒进淄河,这样我就可以回到容城,可是我舍不得他忘了我,我希望他一直记着我。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大概是前几日东泠刚刚突袭造访,云城的守卫盘查比往常要更为严格。看见城门口那些拿着长矛的士兵我就下意识地有些畏惧,孙行秋也有些犹豫,带着我在城外徘徊,来回走了几趟,发现每道门都有人守着。

“我们进不去了吗?”我们最后又绕回了正门,看着一一盘查之后才被准许入内的过路人我有些着急。

“既然来了就绝没有不进去的道理。”他冲着我微微一笑,“咱们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正门。”他掬了一把地上化了冰的泥水在我的惊呼声中往我脸上抹,冻得我呜呜直叫却不敢躲,他仍是一脸嫌弃,道,“你这小子折腾了那么久还这么细皮嫩肉,别叫了,杀猪呢?!多抹点,把那金印给盖住了。”

“我已经这样了,还要抹得这么脏……”阿縝都要认不出我来了。

“男人莫要那么看重皮囊。”他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一边捏着我的下巴左右仔细观察,又挖了块泥仔细往我额角又抹了一把,把我头发往前拉扯拉扯才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成了。”

我却是欲哭无泪。

等适应了脸上混着冰水的泥土温度后,我忽然察觉到孙行秋的手仍捏着我的下巴还没有想要松开的跡象。我撞上他的目光,霎那间犹如被一声闷雷劈中,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幸好他反应够快,连忙放开了手。只是经过这一出,我俩都有些尷尬,彼此沉默无话。

我与孙行秋两个人扮作盲流乞丐,我俩这一身,若扮作别的反而无法取信。我低着头拉扯着身上破旧的衣服,唯恐里面的囚衣露出来半片衣角叫人看出端倪,哪里还敢说话,全凭孙行秋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他应付那些守门的士兵时神情自若,该猥琐时猥琐,该惶恐时惶恐,一口汝城话说得流里流气,我俩得益于此终于顺利入了云城。

“汝城去年闹旱庄稼颗粒无收,死了很多人,更多的人流离失所,离了家乡到外地讨生活去了。”入了城走过几条街,孙行秋先开口打破尷尬的沉默。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不是不离开昆稷山的吗?”

“我去年只出过一次昆稷山。”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那并不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可他仿佛依然回忆了一下才说道,“阿幻在上京的那个宅子里的昼蓁开了,我得了信便去了趟,想要把那朵花拿回来。”

若孙行秋去年真的只出过一次山,那么之后的事便是在容城遇到了我。

我没来由的有些烦躁,不知为什么听到他说“阿幻、阿幻”便浑身不自在。我低下头,轻声问道,“为什么你没有把昼蓁带回去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日碰巧是一位公子的生辰,我将它送作了贺礼。”他笑道,还摸了一把我的头。

“为什么呢?”我立刻追问道。

他像是没有料到我还会继续问下去,沉默了片刻后悄然避开了我的目光。可这次我绝不打算就这样让他轻易地蒙混过去,“为何偏偏是我呢?”我盯着他的侧脸,步步紧逼,“你为何要将冯幻留下的仅剩的那支昼蓁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不说话的样子十分冷峻,可我不知被什么冲昏了头脑,看着他紧抿着唇的模样便怒火攻心,忽地生出几分嫉恨,道,“还是因为那个素不相识的人令你想起了什么人?”

“够了。”这份揣测越过了他的底线,他终于不愿再听下去,看向我的目光带着冰冷的警告,“别再说了。”

“够了?”我冷笑,“哪里够了?因为你的一时意乱情迷,使我今日落得如此下场!”我狠狠抹了把脸,把脸上的那些泥土的偽装全都抹去,“您可瞧仔细了。”

他一怔,在我转身离开前猛地拉住了我,“鹿鸣,你要到哪里去?”

“那是子放自己的事。”

“你怎么突然生起气来?”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别闹了,你不是还要找你那个朋友吗?我帮你找……”

“多谢孙大哥一路关照,可找人之事我自有主张,你我就此分道扬鑣吧,只望今后再见能不相认,我福浅命薄得很,经不起这三番四次的折腾。”我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要与他恩断义绝,我一口气跑出了好几条街,他如我所料那般没有再追上来,转过街角,我偷偷回头张望,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我一瞬间又有些后悔失落,方才是气极,气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他的故友——或许不仅仅只是故友。在他的眼中有说不出的繾綣与怀念,令人无法忽略他所凝视之人于他是何等重要。可是,他分明说过,冯幻是冯幻,鹿鸣是鹿鸣,他要我做自己,可他却仍控制不住地在我身上找寻冯幻的影子。这令我忍不住去猜想,他对我的照顾与温柔,到底是出于他对鹿鸣的愧疚还是出于这张与他求而不得的人相似的脸。

我停下了脚步,抹干凈了脸,忽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我被推了个趔趄,还没张口反倒先听见一个年轻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这要饭的,别站在我家药庐门口,去去去一边儿去,没瞧见我们这来来往往地都忙上天了吗?”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端着药渣从我身后的药庐里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他的脸颊很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白气,这么冷的天他的额头上却全是汗。他白了我一眼,一扬手把那碗药渣泼到了我的脚下。我连忙跳开,可那些残汁还是溅到了我裤脚上,待我还没发作那个手脚麻利的年轻人幸灾乐祸地大声嘲笑起我来,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去,我站在台阶下面还能听见他那嘹亮的大嗓门,“师傅,药煎好,咱们快走吧,晚了那臭娘们又要拿鞭子抽人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紧跟着便是一声严厉的呵斥,那年轻人噤了声,片刻后便见他又跑了出来,这会儿他一手提着药箱,另一只手提着食盒,我猜那里面应该是他刚刚煎好的药,趁他分神催他师傅,我二话不说冲了上去对准那人狠狠推了一把,他手上的食盒打翻在地,那刚刚煎好的药洒在地上嗞嗞地冒着热气。他盯着地上的汤药一下子就呆了,这回轮到我幸灾乐祸了,我抱臂在一旁冷哼了一声,“没长眼啊你。”

他大概是伤心过度,还没回过神来,看着地上漆黑的药汁整个人像是浸了水的炮仗彻底没了声,抽了两下鼻子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一惊,没想到这人竟然说哭便哭,像个孩子似的。这时他师傅终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门后出来,看着他哭得满脸泪水,又看了看地上打翻的汤药,叹了口气,上前拥了拥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没事,打翻了再煎就是了。”

他哽咽道,“要煎两个时辰呢。”说着他指着我道,“都怪你这个叫花子,好端端地为什么非要赖在我们药庐门口?!”

“好了,别说了,再去抓服药重新煎。”

“那个恶婆娘哪里还能再等两个时辰,到时候受苦的还不是师傅?!不行,要带这个叫花子一块去,要罚就罚他,要挨鞭子就让他挨!”那年轻人上前一把按住了我的肩,没想到他年纪虽轻可手劲却极大。

“那地方岂是随便什么人说进就能进的?这事儿落在了咱们师徒头上,就别再拖别人下水了。”他师傅却低头看着我的裤子,问道,“可有被烫着?我这徒儿毛毛躁躁的,做事不牢靠,若腿上不痛快,您可要言语一声。”

我那些报復成功的快感瞬间消失殆尽,此刻更是心中充满了愧疚,在那老先生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

“快松手,你这像什么样子。”

那年轻人不情不愿地松了手,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快滚吧,你要是再敢待在我们药庐门口,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我一咬牙,低头走了。

事实上,我并没有走远,听他们的意思来不及熬好药是个大麻烦,这样招惹了事而一走了之,留别人收拾残局我心里过意不去,也做不到。我不过只是被泼到了一些药渣,可他们面临的却是严厉的惩罚。果然,只等了半个多时辰便见三、四个佩刀官兵打扮的人簇拥着一个一身戎装的姑娘骑着马领着一顶轿子打东边急奔而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瞧着真切,那姑娘的穿着打扮不像是寻常人,我想起那年轻人口中提到的“恶婆娘”,再看她腰间果然系着一根软鞭,心中暗叫不好。他们进了医庐没多久,就把那老先生和年轻人请了出来,看着倒还客气,动作也规矩,可明显却是容不得那对师徒有半分异议。那年轻人一脸不满,脸色十分难看,显然是敢怒不敢言。

我悄悄跟着他们,不敢凑近,直跟到一间幽静的大宅,我才敢走近了观察。我目送那些人带着那俩师徒进了大门,抬头看了眼匾额,只见两个刷着金漆的隶书大字苍劲有力,那是知府老爷的私宅。

我在外头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他们出来,寻常大夫问诊也用不着这么久,一想到那女子腰间的软鞭,我心里就越来越着急,曹暉那鞭子的滋味我是尝过的,那样的鞭子落在身上就算不去了半条命至少也要皮开肉绽,那对师徒老的老小的小,哪里能扛得住?只怕是走着进去躺着出来了。

光在外头着急没有半点用处,我思忖着是不是要进去瞧瞧,可又有些犹豫。先不说这地方岂是说进就能进的,我这个额角带金印的万一被逮到,身份被人揭穿不仅自身难保,反而还会连累他们两人。我一筹莫展,一时进退两难。

恰于此时,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我探出头张望,只见一人风尘僕僕赶来,见到大门立刻翻身下马。那人一张脸被寒风吹得通红,肩上还见寒霜,就连马也累得直喘呼出一团团白气,看来是一路未歇赶路过来的。这人把韁绳一放,由那马肆意走动,自己则头也不抬直闯知府私宅。

我从暗处挪了出来,看得更加清楚,只见他抬脚便踹翻了门口拦住他的知府家丁,呵斥道,“我是寧察郡王府的人,都瞎了你们的狗眼了吗?!”

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在云城纵横惯了,何时受过这等气,可对方来头不小,就连自己的主子见了都要弯腰,乖乖让出私宅,他们自然更是不敢得罪,不仅要自己哆嗦地从地上爬起来,由他这样随意地进了门,还要赔上笑脸骂自己有眼无珠。

“吵什么,吵什么!就你大嗓门,霍校尉刚睡着,万一把他再吵醒,我看郡主扒不扒你的皮!”那声音是从门内传出来的,从我站的地方只能刚刚进去那人停在那里的背影,我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那姑娘的声音一听便知她必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怎么样,找着人了吗?”

那人抹了一把热汗,见着了熟人,便无赖地说道,“我的好姐姐,我这一日昆稷山打了个来回,连口水都喝不上,你也不疼疼我……”

“嗯,嗯,那等你喝完了水,最好再叫两个水灵灵的丫头伺候你沐浴更衣,等你舒坦了再给主子回话吧。”那姑娘说得轻飘飘,却见那人身子已然一僵,“我可心疼着你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人赔笑,不敢再造次,回道,“给郡主办差那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那人带不回来了。”

“怎么说?”

“霍校尉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死了?!”那姑娘几乎是惊叫了一声,声音里有出乎意料的惊慌失措,大呼“不好”,带着那人急急地往里面赶。

而在外面的我几乎无法按捺住胸中汹涌的情绪,寧察王府、郡主、姓霍的校尉,没想到我居然在这种情况下找到了阿縝。我强迫自己必须立刻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要怎么做,找到阿縝和那对师徒原本是两件事,可眼下他们都聚在这宅子里,既已如此,就算这里面是修罗地狱刀山火海,我也必须闯一闯了。

可进去之后,我又能做什么呢?是将阿縝带走还是解救那对师徒?我不禁苦笑,此时此刻不由仰天长叹,这种无能为力的滋味我早已嚼烂,从内里反芻出的苦味早已入侵我的五脏六腑,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我犹如一条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蹲靠着阴冷的墙角,自嘲地想我竟还在意别人在我身上去寻找冯幻的影子,我哪里及得上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将王朝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冯平章?我这个可怜又渺小的普通人就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白白长了一张肖似聪明人的脸只能更令我明白自己同他的天壤之别。就算我再如何清高地假装不屑或是愤怒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以守卫自尊,也掩饰不了我对他日益强烈的嫉妒之心。

不知道时尚还能坐井观天,待知道了便是另一番滋味了。然而实际上别人从未真的对我有过期望,而就因为这样,更让我无法获得内心长久的平静。

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冯幻,又会怎样?

我守在知府大人的宅子外头半步不敢离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有人出来。我饿得前胸贴后背,觉得不能再这样干耗下去,我知道自己的理智快压制不住内心叫嚣的衝动,结果会怎么样已经无关紧要,无论如何今天我必须见到人。为防万一,我偷了一件晾在外头还未干透的衣裳,将里面那件囚衣换了下来,用雪水洗了一把脸,整了整衣服深吸了一口气朝正门而去。

待那两个看门的家丁开口之前,我就恭敬地作了个揖,“小人家师早些被府上差人请去看诊,久未归,虽有师弟相伴,但小人还是放心不下,故而唐突来访,不知家师与师弟是否仍在府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两人对视了一眼,打量我起来,“从没听说过徐大夫还有一个徒弟,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淡淡一笑,从容应道,“小人不是云城人,师傅收我为徒之后便令我上山修行,识各种草药,小人天资愚钝不敢懈怠,只得以勤补拙,甚少下山,两位没见过小人实属平常。”

他俩看着我不作声,但似是已经信了,道,“徐大夫还没出来呢。你就在外面候着吧。”

我垂眸又施了个礼,“那小人刚好还赶得上,师傅令我在日落之前从山中带一株草药回来,说是要作药引。”

那家丁一摊手,道,“拿来吧。”

我心想这两个蠢奴才倒是好骗,只盼这宅子里的人各个都能如他俩这般,“两位有所不知,此草十分娇贵,冬日寒冷因而稀少,偶尔在枯叶之下还能找到,我遍寻一日,找来一株时刻贴身暖着,若分离一刻这草便无用处了。”

两人面面相覷,最终不得不领着我进了那扇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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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5日之后再恢復更新噢~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少时还在上京的时候曾常去宋瑉的家,尚书府端庄大气低调质朴,如今置身于云城这偏远之地反倒觉得那户部尚书家不过如此,论精緻、论庭院、论大气样样都比不上这个小小的知府宅院。民生生计我本一无所知,也从不关心,就算是听从父命求取功名谋个一官半职那也都是之后的事了,儘管家里生意常常会同那些达官贵人们打交道,对于官场作风我也略有耳闻,也能明白官场绝不可能是潭清水,可一个知府就能盖起这样的私宅还是令我心惊,回想自己读书求功名的初心不由惭愧。

我念书、求官皆非自愿,若真让我做了一方父母官,倒要成祸害了。

我被託付给了内院的家丁,那小哥很年轻,但看上去十分机灵,就是话有些多,穿过书画长廊,我跟着他在这大宅内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饱赏了堆满奇石、珊瑚的庭院和一扇扇鏤空镀着金花的窗柩,越走越不平静。这地方上的地头蛇不似上京里的京官只肯把富贵露在细节上,他大大咧咧地恨不得在院子里堆满金银珠宝昭告天下,我轻嘖了一声,虽未见到这位知府大人,可对他的为人性情却已勾勒出了大致的轮廓。

“吓傻了吧,每个来我们府上的不管是当官的还是送菜的,瞧见这气派各个嘖嘖称奇,就连寧察王府的人也要多看两眼,那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上头。”那小哥无不得意地说。这宅院的主人大概是觉得这样太俗,在所有的长廊上都绘上名家的书画,看着倒是颇有情致,可是这种堆砌风雅的做法与庭中的佈置无法融合,有种割裂的感觉。那多话的小哥还给我介绍那山水长廊上的名家书画,讲典故、讲来歷,重要的是还要讲银两。

我诺诺称是,心里却是不以为然,满心嗤笑。

只是一踏入后院,那家丁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了同我炫耀时的絮絮叨叨,我发现他的肩微微紧绷着,迈着步子有些发僵,似乎很是紧张。我倒是奇了,故意大声问他,“这宅子可真是够大的,这还得再走多久啊?”

“你小点声!”他立刻转过头埋怨我道,“前面就到了,瞧见没?那儿有两个当差的站着呢,腰上那刀亮晃晃的,拔出来轻轻往脖子上一划,你小命就没了,我瞧着心里都有点瘮得慌。郡王府的贵人也在里面,千万不可大声惊扰了。”

我连连点头,一副十分惶恐的模样,他这才满意。

果然我俩刚走到门口,就被侍卫给拦住了,我低着头不答话,全凭这小哥大着舌头地介绍我的来歷。

“郡主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去打扰。”那两人神色平静,表情冷漠,就像两张贴在木门上的旧门神画儿。

我看着他们身后几步台阶上那扇紧闭的沉香大门,心一点点地凉了,阿縝与我就隔着一扇门,可我竟连入内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带我过来的小哥暗地里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马上跟着他离开,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大概是昆稷山走过一遭之后整个人胆子变得大了许多,我有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经歷,相较之下这点恫吓与为难还不足以令我退步。

“我这药经由别人再到师傅手里,其中若有任何差池,小人实在担当不起。小人贱命一条,可误了贵人性命,就是万死也难赎其罪了,还望两位大哥能行个方便,让我亲手交给师傅。”

宁察王府来的侍卫不似这知府家丁那般好糊弄,他们对我这番说辞却是不以为然,他们只在乎主子的命令。我同他们磨了一会儿,那两位却还是犹豫,只肯叫我在外头候着,着房里的一个丫头出来把草药带进去。

屋里的丫头走出来时,看了我一眼,一开口那声音十分耳熟,正是之前我在宅子外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那位,“霍校尉施了针刚又昏睡过去了,但烧一直没退,艾卓从昆稷山带回的信儿也不敢跟他提。郡主这会儿正恼着呢,你师傅可一时半会儿地脱不出身。”

我忙擦擦额角的汗,“这位姐姐且听我一言,缺了我这里的这味药,师傅的方子发挥不了最大的功效,师傅受罚,我这个当徒弟也不好过,都说医者父母心,霍校尉的病不能再拖了!”

她看了我一会儿,忽地笑了,问道,“你是谁?”

我忙低头作揖,背上直冒冷汗,寧察王府出来的贴身丫鬟都是人精儿,眼睛毒得很,只怕我刚才言辞中露出了马脚。都说言多必失,我这次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强作镇定,“小人是徐大夫新收的徒弟……”

“行了。”她猛地打断我的话,我不敢抬头看她,心里却跟着一“噔”,只听她问,“你师傅让你寻什么?拿来给我瞧瞧。”

我慢慢抬起头,发现她脸上的神情竟然意外的十分认真。

那间屋子里很暖和,我估摸着知府大人在地下铺了地龙,即使开着窗户也丝毫不觉得冷,更不用说在屋子里放置了好几个暖炉。在我的印象里,阿縝是个不怕冷的,他能在冬日的寒夜里赤着上身在我屋子后头冲凉水澡,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跪在堂前,看着床上那个身影,他无声无息像是睡了很久,离我很远。

“咳。”那个丫头咳了一声,我连忙回神。我的“师傅”同我跪在一处,悄悄地打量了我一眼,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顿时浑身有些不自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那“师弟”端着刚煎好还冒着热气的药从屋外匆匆跑了进来,他还是那副莽莽撞撞的模样,可这回我却是万分担心他又把那碗药给摔了,他方才见到我时十分惊讶,可这会儿却已经完全遗忘了我这个冒充他师哥不明目的的人,奔着床上的病人就去了,甚至都没有向帘子后头那个看不清面容的郡主行礼。

“师傅,病人牙咬得紧,这药喂不进!”

那年轻人忽然大叫起来,紧跟着便端着大半碗药汁跑了出来,这屋子里热,他此时已是满头大汗。我跟着直起了身子,虽然膝盖还着地,可整个人却恨不得飞过去,帘子后头那个郡主也坐不住站了起来,我身边的徐大夫往我肩上一推,“你去,捏着下頜让他开口,若是不开,就哺给他。”

我一愣,没想到他竟然会让我去。我不知道这位徐大夫没有揭穿我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可此时我对他已不只是感激。我冲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时动作太猛还险些摔倒,我跌跌撞撞地跑去接过那碗汤药,坐到了阿縝的床边。

他瘦了。被被子包裹着的人整整瘦了一圈,他的脸上有些伤痕,我猜测他身上的伤痕只多不少。我一隻手偷偷伸到被子里摸到了他的手,然后握紧,整个人顿时就踏实了许多,仿佛我握住的是生命、是希望、是未来,是我的一切。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阿縝了,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他高烧不退,体温很高,身上那些外伤的伤口都没有养好,有些有动物撕咬的痕跡,有些则是刀剑造成的外伤,我几乎可以想像那晚他是如何保护着我在四面都是敌人的情况下坚守到援军的到来。他何曾受过这么重的伤,连命都快没了,看着曾经生龙活虎的人现在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我心疼得像是自己身上被剜去了肉。

我依着徐大夫的方法试了试,果然如那年轻人所言,他齿关咬得很紧,根本打不开。我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道,“阿縝,乖,把药喝了。喝了我就给你吃梅子,正兴斋的梅子,你不是最喜欢吃的吗?”

我的眼睛有些酸涩,眼底微湿,含了一口药汁,嘴里被草药的苦味所佔据,我俯下身,贴在他的唇上,用舌头慢慢将药汁送入他的口中。

回味的尽是梅子的酸甜。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熬过冬天,等到学堂外光秃秃的树枝发了新芽,拂在面上的风没有那份凌厉的刺痛感,轻柔了许多。后知后觉的我被刚认识不久的宋瑉他们拉上逃了课,在暮冬的上京郊外肆意玩闹释放着憋了整整数月的烦闷。新皇刚刚登基,新朝伊始百废待兴,观望的人眾多,谁都不相信一个奴隶出身的伽戎人能坐稳西津之主的位子。可十二、三岁的我们根本不懂大人们的讳莫如深,当我们都开始有了自己烦恼,其他的都变得无足轻重。宋瑉他爹辞了新皇帝给的官位,却将他的三公子送入冯丞相办的书院,恨不得明年就让他考出个功名,而我爹送我去学院则希望我能多结交些能对我们鹿家“有益的朋友”。

单单那五个字尽显我爹商人的功利本色,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偏偏不想让他如意,甚少主动与学堂里的同学说话。

可眼下最令我烦恼不是这些,而是霍縝第一次独自出趟远门——护送我家的商队从南湘回来。虽然各地战事已休,可四处有流寇土匪,十分危险。为此我同父亲大吵了一架,阿縝虽然个子蹿得快,一顿能吃五碗白饭,比同龄人强壮很多,又跟着我们自家养着的武师护院练了一身的好功夫,可他就比我大了一个月,比起那些大人们还是心有馀而力不足,从来都没能在武师师傅手下走过五十个回合,平日里也只伺候伺候我这个不怎么使唤他的少爷,怎么能应付得了一趟充满未知兇险的路程?可父亲是早有打算,咬紧了不松口,点名道姓要霍縝一起跟着去,说是要磨练磨练他,我先前不知道其中原因,直至听到他在房内同我二娘说其实他是忌惮阿縝伽戎奴的身份。那些以前家里以豢养伽戎奴来彰显自己地位和财富的巨贾们都在知道新皇身份后惶惶不可终日,将那些奴隶全都遣散了出去,阿縝是自己不愿意走,那个老狐狸就想了这么个阴损的主意,盼他折在路上。

我气得绝食了两天,我爹也不肯妥协,娘抹着泪求我,我无奈喝了一碗汤。我这边正同我爹较着劲,不成想阿縝这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却同我说他自己也想去,敢情折腾了半天是我在自作多情,白饿了两天。

疯累了见了凉亭就鑽了进去,宋瑉不知道在拿个什么吃的玩意逗我,我没什么心思搭理他,一直在拿馀光瞟站在亭子外头的霍縝。

“哟,这大太阳的站在外头多难受呀!”宋瑉忽然冲外头喊了一句,我转过头刚一撞上阿縝的目光就迅速移开,我可没忘了这会儿我正在生着他的气。

宋瑉叹了口气,对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的这个跟班我是使唤不动的,只听你的。你也不疼疼他。”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反了,现在也不听我的了。”

他一乐,不相信道,“这不能吧,他到你这儿听话得像条狗似的,你叫他跑他不敢走,他还能不听你的?”

我听他把阿縝比作狗心里顿时有些不痛快,瞪了他一眼在心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阿縝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刚刚开春到郊外跑一趟他都能跑出一头一脸的汗,整张脸都红扑扑的,捂着早上出门时穿的厚皮袄,瞧着都快中暑了。

“你是脚下生根了,站在那儿不会挪了是吧。”我没看着,但听到阿縝蹭蹭跑过来的动静,装模作样地拿起水壶喝了一口,馀光瞥见他站在我旁边无声地傻笑,大概是在高兴我终于搭理他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没法对他解释太多,一面那毕竟是我亲爹,儿不论父母双亲之过,另一面儿,阿縝他看上去木訥又老实,连话都不多说,他总觉得人人都是好人,尤其那个人还是我爹,若我告诉他实情,有人怀着恶意对待他,我怕他伤心难过,心里那点美好就全碎了。有时候别人存心折腾他,他都不一定能感受到,上次他被家里的大丫头欺负的时候若不是我亲眼见到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一直都在替别人干夜里的苦活,光那回我都没告诉他。我叹了口气,心想自己都快赶上他媳妇了,真是事事操碎了心,可人家却是不领情的。

“吃吗?给你藏的,再不吃就全进姜胖子的肚子里了。”宋瑉突然凑过来,悄悄摸出一个纸包,听见后头姜胖子的怒吼,“宋瑉你就喜欢在小鹿儿面前下我面子,我招你惹你了?!”

那姓姜的小胖子最近和宋瑉常在一块儿玩,他父亲是跟着新皇打仗打过来的,是用自己的血汗攒起来的功绩,受官封赏自然也不会像宋家老爷那样的前朝旧臣一般犹犹豫豫。可若要较真起来,那些原本就是官宦家出身的孩子反倒不愿同他们混在一起,隐隐带着些嫌弃。可宋瑉这个人不一样,从我认识他起,我就没见过他对谁冷过脸,可他心里到底怎么想没一个人知道。姜慈的话惹得其馀几人哈哈大笑,宋瑉脸上带着笑,假模假样地坐好,对我眨了眨眼,“子放理理我吧。”

“我哪有不理你?”我接过来一看,纸包里包着几颗梅子,尝了一个酸甜生津还有一股中药味儿,“好吃。”

“是吧,正兴斋的梅子。前些日子在北街开了分店的那家。”

我瞪圆了眼睛,“就是那家门口排队排到广宜门的?”

宋瑉点了点头,“正是。”

为了贿赂霍縝不要把我今日翘课的事说出来,宋瑉给我的那些剩下的梅子我全给了阿縝。他不爱吃这些细巧的蜜饯,嫌有核儿,平生最爱肉和白麵,选不出第三样来。

我看着他皱着眉把梅子放进嘴里含了一会,问道,“好吃吗?正兴斋的梅子是最好吃也最有名的,梅子都是从南湘那儿送过来的,肉比较厚实,味道也好。”

他点了点头,道,“太甜了。可以备着点以后吃完药吃。”

我笑他,“只有小孩喝完药才吃梅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蹙眉,可大概是看见我笑了,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松快了下来。我长长叹了口气,道,“去南湘给我带点回来。”

“嗯。”

“还要花灯。要鹿儿的。”

“成。”

“还有他们那个糯米团儿……算了,带回来早坏了,你就多吃点算是替我吃了。”

“好。”

我停下了脚步,他也跟着停了下来,手里小心地捏着那个纸包,脸上有些不解,我伸手帮他松开了几颗扣子,看见里面那一小片皮肤都被闷红了,汗津津的。

“唉,只要你把自己平平安安带回来就够了。那些都不要也无所谓。”

他漆黑的眼睛凝视着我,过了很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以至于我有一瞬间误以为他什么都知道。阿縝也许对外界的反应比较迟钝,我后来才知道那些他根本不在意也不关心,他对自己的认识却相当清楚,有种野兽的本能十分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一旦认定目标就不会轻易松口,其馀的自然就会忽略,然而一直以为自己聪明绝顶、什么都知道的我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根本不懂自己内心的情感以及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阿縝的烧终于退了下去,可徐大夫和他的徒弟却仍被强留在知府大人的私宅内住一晚,我自然也不会例外。徐大夫医者仁心,对此并无半句怨言,我自告奋勇地要守夜照顾病人,他不放心,要自己亲自守在病人的床前。对此我是万分感激,我知道他这样做并非是出于郡主的厚赏或是对寧察王府的畏惧,而是他是发自本心地希望能医好阿縝。

那个少年人对我的耐心已耗到了尽头,待服侍的下人们都退出了内室,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攫住我的衣领,怒道,“你这个叫花子胆子倒是不小,居然还敢跟到这里来,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信不信我马上叫人把你抓起来?”

徐大夫立刻低声训斥道,“快松手!你这孩子怎么还这么毛躁不懂事?”

他委委屈屈地看了徐大夫一眼,哀哀戚戚地叫了一声“师傅”,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狠狠地朝我翻了个白眼。

“都是我管教无方,平时太宠着这个孩子了,让他现在这么没规矩。”徐大夫说着便要对我作揖,我哪里敢受得他这个礼,连忙托了一把他的手肘,反朝他施礼,深深鞠了一躬,“徐大夫切莫这样说,若要追究起来也是我的不是,我不该赌气打翻令徒的汤药。”

他淡淡一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公子看起来有些面熟。”

这次我索性冲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此举令两人都有些震惊,徐大夫要来将我扶起,我却跪着不肯,“先生悬壶济世不问贵贱,曾至昆稷山救我性命,今日又救了我的阿縝,此恩此情犹如再生父母,鹿鸣今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必当结草衔环,谢先生救我家两条性命。”

他微微一怔,皱着眉又仔细看了看我的脸,再看看床上躺着的霍縝,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当日曹差拨请我上昆稷山替一个囚犯看病,原来就是你,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公子眼熟。今日公子见到床上那位校尉如此失态我便私下揣测两位是熟人,果然如此。”

他顿了顿有些不解,“看公子礼仪气度不像寻常人家出身,怎么会……”

“此事说来话长,我遭奸人陷害被发配昆稷山,家中双亲为了替我鸣冤散尽家财,最后却客死他乡,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阿縝原是我家的伽戎奴,陪我一块儿长大,我与他结拜兄弟当他是我的家人,如今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说完长叹了一口气,发现这半年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叙述也不过只有这寥寥几句,听者虽面露震惊同情,可这桩桩件件皆我亲歷,仿佛身心已死了一遍,不想多提。徐大夫也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跟着叹了口气,宽慰道,“你莫要灰心,这世上公理正义虽会被一时蒙蔽,令人含冤受苦,但不会被永远埋藏下去,总会被人找到,也许公子会在这寻找之中受尽磨难,但只要不放弃,总会苦尽甘来,万事遂愿的。”

我苦笑,“承您吉言。”

他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阿縝,道,“你带来的那株寒凝草倒是好物,我本来就想用作药引,可这草生在酷寒之地,老夫已经老迈,我那徒儿又是个没用处的东西只会耍狠斗嘴,正经本事一个都没学会。最近又有东泠突袭,附近那些山都被封了,云城的进出盘查也严,原本还有些云游药商那里会有卖,可现在也买不到了,问了郡主,遣人去采,他们不识,采回的都是外观极为相似的野草,我就只能用别的代替了,可疗效还是不及寒凝草,幸而鹿公子带了一株过来,帮了大忙,否则那位霍校尉的烧也不会这么快就下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冲他又是一拜,“我当日也是高烧不退,徐大夫妙手回春,临走还嘱咐他们喂我寒凝草茶,这些点滴鹿鸣不敢忘,都记在心里了。这次从昆稷山出来,一路荒山野地,我都以野菜充饥,偶尔瞧见这种草,想起自己曾经吃过,知道这是能治病便留下了,说起来还是得亏了徐大夫。”

他赞许地点点头,对他徒儿道,“你有人鹿公子半分细緻灵慧,为师就能省不少心了。”

那少年瘪了瘪嘴,看上去颇不服气,却不敢与师傅顶嘴。

“徐大夫过誉了,”我心中更担心阿縝的病情,“我之前见他身上伤口触目惊心,实在忧心。”

“这一点鹿公子不用太过担心,那些伤看起来严重,但只是皮外伤,以霍校尉这样健壮的身体好好养个把月就没事了,照样生龙活虎。”

我呐呐地应着,可到底还是心疼,只恨自己没用,当时帮不上他的忙,反倒要他保护,若他没有我这个累赘,不至于伤重至此。

“他既已退烧,可为何还昏睡不醒?”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问题,若是你不信我师傅医术,你另请高明就是了。”那少年似有些不悦,瞪着我嘟囔。

我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徐大夫拍了拍我的肩,“霍校尉应该是在战场上奋勇廝杀,太过劳累,等他睡饱了自然就醒了,与伤病无关。你去陪着他吧,我就在外堂,若有事唤阿川就行了。”他那个叫阿川的徒儿跟着哼了一声,忙扶住徐大夫往外走,我还听到他小声地要他师傅警惕我这个昆稷山的囚犯是趁乱逃出来云云。

我返身坐回阿縝的身边,他睡得很熟,根本不知我就在他的旁边,他体内的药性慢慢散发出来,额头上爬满了汗,我用袖子轻轻拭去,为他掖好被脚,连着被子一起抱住了他,覆在他的胸膛上,那鲜活的生命与热度让我无比感激这一切,我颤抖着吻着他,反復地确认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我的阿縝还好好地活着。

也许天亮之后我就必须离开,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像过去的任何时候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刚过四更,外头仍是一片漆黑,只有前头那大丫头挑着的一盏灯笼照着脚下的路。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留心着自己的脚下。那泼辣又大嗓门的丫头这会儿却变得过分安静,不再对我问东问西,大概是想明白了我什么也不会说,所以不得不放弃了。

我打了个喷嚏,刚从阿縝温暖的房间里出来时倒不觉得冷,从后院走到后门这会儿已经走了半柱香,夜里应有的寒气慢慢驱走我身上残留的暖意,我不得不裹紧身上不怎么合身的衣服,思忖着出去之后如何再把这衣服还给原主。那丫鬟袄裙的裙摆在前头慢慢漂荡,我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之处。

那丫头穿得是不是太少了点?

我抬起头,越看越觉得眼前玲瓏小巧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忍不住小声道,“这宅子可真大,我们走了这么久,连一个人都没看到。”

她没有回应,只顾着继续朝前走,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我的话,可当我停下脚步时,她也跟着停住了,偏过半边身子,莹莹白灯只照亮半边脸,模样惊得我连退了几步。

“你是谁?”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她高高举起细瘦的白纸灯笼——那似是义庄梁下掛着的招魂灯,面容冷峻,看起来气势咄咄逼人。

我有些害怕,怕是冤鬼来找知府索命,结果在这大宅子里迷了路,找上了我这个替死鬼。结果只听她冷笑一声,道,“你现在竟还有功夫想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且问你,你与霍縝是什么关係?”

一提阿縝我顿时皱起了眉,看来不是来找知府寻仇,而是根本就冲着我来的。

“他是我大哥。”我半真半假地说道。

“大哥?”

这答案像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只见她蛾眉微蹙若有所思,嘴唇微微翕动喃喃自语。她终于寻到了破绽,忽然一笑,“不对,他是伽戎人,你不是,而且你们长得也不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好整以暇地调整了站姿,挺直了背脊,将两隻手叠在身前藏在阔袖中暖着,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我们母亲是伽戎人,父亲不是,他像母亲多一点,而我更像父亲一些。”见她仍然半信半疑,我悄然转了话题,道,“郡主金枝玉叶,与阿縝素不相识,能这样救他,令我不知该如何答谢才好。”

她脸色微微一变,道,“我怎么会是郡主?我只是郡主的贴身丫鬟。”

我但笑不语,她与自己的丫鬟互换了身份,好自在行动,免得被一道帘子困住,动弹不得。

她沉默了片刻,道,“我与哥哥争吵,不想每天都在家里对镜梳妆学刺绣等着媒人上门让他把我嫁出去,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了。我要给他看看,我的剑法、才智并不逊于男儿,也可以上阵杀敌,所以就女扮男装投了军。”我点了点头,木兰从军的故事听上去荒诞,但放在眼下却很有可能。苍那关是对抗东泠最重要的关隘,除了守军还需要民兵在边关巡防,王朝更迭加上我们和东泠打了那么年仗,就算不到十室九空的地步,也很难再征到适龄的男丁,所以身份的核查并不严格。显然她与霍縝是在军营里认识的,这样一想我倒放下心来,我一直担心鹿家败落后,阿縝会不会流落街头,军营生活虽然苦,可至少不会挨饿,有片瓦可以遮顶,有床可以睡觉。

“他很厉害,抓了不少想要偷偷混进来的东泠细作,那些细作被发现后常常激烈反抗,他从不畏惧,更不会放过。有次被一个东泠细作捅了一刀在肚皮上,他捂着快要掉出来的肠子在淄河的冰面上狂追不舍,血流了一路,我赶到的时候都觉得他肯定要死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拼命,但他也确实因此一路高升,现在领易阳军的校尉一职。”易阳军就是苍那关守军的幡号,是继孙行秋的烈风军之后我西津又一支虎狼之师,只可惜三年前的大败同样损伤了元气,如今全军镇守苍那关,非上諭不可回上京。听到她说的这一段,我脸上的笑几乎快要掛不住,全身的血都要凝固,一想到阿縝浑身是血地躺在冰面上,我就几近崩溃,可怕的想像和不久之前的记忆重叠,简直就要把我逼疯。她没有注意到我此刻的脸色,接着道,“前几日得了探子的回报,说东泠要突袭昆稷山,绕到苍那关之后,再两面夹击想要一举攻破我城池,霍縝就像不要命似的,一马当先,独自一人飞驰而去。”说到此处,她的双眼中映着灯火熠熠生辉,突然冲我戏謔地一笑,“他是个英雄,我喜欢他,我要他。”

我脸色一白,胸膛内那颗心狂跳不止,声音几乎在颤抖,“你说什么……”

她这时才恢復了女儿家的娇羞,不肯再重复刚才那句话,一低头,转过身快步朝前走去,我跟在后头,胸口像是堵了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憋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好。”我突然闷闷地冒出来一句,心里像是一团纠结在一起的麻线,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毫无思考,全凭心意,“他喜不喜欢你、要不要你,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同意。”

她猛地回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直直地盯着我。我也不肯退让,直视着她的双眼,冷笑着慢慢向她靠近,“你们寧察王府欺人太甚,害我家破人亡不止,现在还妄想要从我身边将阿縝夺走。”说完我不知为何突然暴怒,伸手抓住她纤细的脖子,狠狠地掐紧,她来不及反抗,手臂无力地挥舞推搡着我,喉咙却因为被我扼住而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看着她渐渐窒息而痛苦的脸,我心中腾起异样的快感,但她轻而易举的死亡却不能抚平我心中愈发澎湃的恨意,一瞬间我这半年来所有被深藏的恨全都鑽了出来佔据了我整颗心,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喧嚣,杀了她,快杀了她。

她手里提着的白灯落在地上,彻底熄灭了。

一片漆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猛然惊醒,还是那富贵堂皇的知府私宅。我心有馀悸,惊出一身冷汗,不知自己何时靠在阿縝的床榻边睡着了。低头看了看他依然昏睡的脸,我把那只在睡梦中掐住人脖子而有些抽筋的手伸到被子里握住阿縝的手,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怎么办啊。”我靠在他的胸膛上,小声地说。

说不清这梦的由来,可这是噩梦无疑。我轻轻叹了口气,忽然见外室里安坐着一人,我定睛细看,是个熟人。

孙行秋不请自来,似乎颇具耐心地坐在那里品一品那壶已经彻底凉了的御茗仙毫,见我出来才放下茶盏,慢悠悠地说道,“我见你没出来,不放心你,所以来带你出去。”

我低头,小声道,“之前是我话说重了,抱歉。”

他露出一点微笑,并不在意。

“我……”我回头张望,他似是明白我想要说什么,道,“我们不能带他走,他还需要大夫。”

这我都明白,可明白是一回事,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劝道,“你身份很容易揭穿,等天亮再走就来不及了,也不会牵连徐大夫师徒。小郡主不会在云城久留,我们可再作打算。”

我点了点头,回头凝视了一眼阿縝,咬了咬牙,跟着孙行秋走了出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们走在薄明初曦的晨光里,朝霞像是五彩绚烂的锦缎铺满天际,我一夜未合眼也不觉得有多累,思绪还留在那间暖香沉沉的屋子里。倒是孙行秋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他原本精神就有些颓唐,如今看他的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僂。

我没有询问他一直跟着我的理由,也不敢做任何猜测寻求他的证实。明明与他就此分开不要再见面是最好的办法,总好过现在这样尷尬沉默的相处。

然而,这些所有的尷尬统统都只源于我自身。那日我撂下的狠话并非全是我的真心话,在我知道自己被宁察郡王寧可错杀不可放过时就已对他释然,这并不是他的错,孙行秋或许是我的转折,但我却不能责怪他。我无法否认自己初见他时对他的仰慕,甚至当所有的事情都已发生,我恨不得从未遇见过他的今日,我依然还是对他有所依赖,他的话在我这里仍是金玉良言。他的弥补、他的愧疚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只是这里却有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令我无比难堪——我分不清他对我的好有几分是真的给了鹿鸣。

我也不知我到底为什么如此在意。

在这世上唯一令我还在意的,就只剩下阿縝了。

我把手掩在衣袖里,朝着前面那个背影,快步走了上去,小声地问道:“那个夷嵐珂……”

孙行秋似乎是在想心事,被我突然打扰,有些怔忪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像是回过神来,答道:“你不用担心夷嵐珂,她不会加害霍校尉的。”

我一愣,不知他为什么看上去如此疲惫不堪,脸色苍白,声音还有些嘶哑,“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他摇了摇头,“睡一觉就没事了。我只是……太累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彤红的太阳,眼睛有被那万丈金光刺痛的感觉,可只要一闭上眼去躲避就要忍不住流泪。

我们借宿在一间不起眼的民宅,藏在蜿蜒的小巷尽头,屋主我没见着,应该全是孙行秋的安排。他这个在全境内被通缉的逃犯竟能生活得如此如鱼得水令我惊讶,可我也明白,他再怎么厉害,都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久待,过寻常人那种安逸平静的生活对他而言仍是一种奢望。他总是风尘僕僕、来去匆匆,他或许只有回到昆稷山,回到冯幻长眠的地方,他才能不这么疲惫。

我答应他如果要走一定会提前知会他,他这才回里屋大睡。我随意煮了点东西来吃,填饱肚子就在这屋子里瞎转,爬上阁楼时意外地发现这里竟还能看见衙门前热闹的官道。这倒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我倚着小窗看了一会儿,倦意这时才顺着腰杆往上爬,浑身都使不出劲儿来,懒懒倦倦。原本只是想小憩一会儿,可搭上眼皮之后一切就不再受我的控制,再睁开发现自己好好地睡在床上,窗子外头已是天色昏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起身,这才发现孙行秋为了让我睡得舒坦一些,帮我脱了外衣,塞进了暖和的被子里。我披着衣服顺着香气走,看见他正在院子里生火做饭,还是煮的鱼汤,闻上去十分鲜香。

他的警觉性明显下降了不少,我在他身后站了有一会儿他都没发现,我不得不轻咳了两声以示自己的存在。

他猛地回头,站了起来,说道,“天冷,你把衣服穿好。饿了吧,我这儿快弄好了,很快就能吃饭了。”

我看了他一会儿,问道,“徐大夫他们回来了吗?”

“还没有。”

我顿时紧张了起来,若像昨日徐大夫所说阿縝睡一觉就会醒,他们为何还会被扣留在那里?难道是阿縝的病情有了变化,使得徐大夫师徒不得不滞留。孙行秋猜到了我的想法,忙道,“你别担心,我去打听的时候霍校尉已经醒了,翎珂郡主只是设宴款待徐大夫而已,不会随意加害他们的。”

听到阿縝没事,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悬了几日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可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忧,“我凭空失踪,岂不是惹人怀疑?”

“我看那徐大夫并没有拆穿你的意思,他若要为你隐瞒,寻个藉口是很容易的事。不管你的身份是真是假,带去的药引总是真的,更何况,现在你在这儿凭空担心也没有用。”

说话间,锅子里的鱼汤已经沸了,孙行秋转身又去忙了,我杵在那里像是个多馀的,便悻悻地回了屋。

他说夷嵐珂这几日应该就会回上京,阿縝虽然已经没有了性命之虞,可在上京他得到更好的治疗,我点了点头,默默盘算如何办法。我没车没马,若要靠双脚走去恐怕又是半载数月,更何况我孤身一人,又身无分文,实在危险。

席间再无他话,儘管我和孙行秋的交谈十分正常,但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俩之间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我在那里收拾着碗筷,孙行秋坐在一旁,从怀里摸出了一叠银票,还有一张地契。

“银子本就是你的。”他推到了我的面前,“你上昆稷山时身上带着的百两银票,全在这里分文未少,现在物归原主。”我默默收下,那是父亲当日为我送行,留给我打点的银两,也算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一点财產。我们的目光都落在那张地契上,孙行秋看起来十分犹豫,踌躇了一会儿,才道,“是冯幻以前在上京的旧宅,不是杨牧晨赏的,是他用自己的钱买的,只是一直都没住过人,只在院子里种了些花。空关着也是空着,你到上京若没有落脚的地方……算了,是我多事,又自作主张,没有考量你的想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平静地摸着那张地契,那上面还带着孙行秋的体温,“我去住,岂不是鳩占鹊巢?”

他的脸色陡然一变,“你不要这样说。”

说着他便要伸手将地契收回,可我手腕一转,避了过去,将地契纳入了怀中,微微笑了笑,“谢谢孙大哥。”

他的脸色发白,直盯了我好一会儿,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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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最后一章存稿了orz

所以之后不会再日更了,反正也没什么人看啦

然后因为工作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所以之后可能没有什么精力写文了,更新的频率会降得比较厉害,可能是半月更也可能会是月更,先跟大家说一声抱歉。但我保证一定会完结的tut

写到现在两个主角的爱情主线都还没写到……唉……

希望不好的事情快点过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大概是因为近日东泠的突袭,入夜后的云城街道上没有多少间逛的人,商铺都早早地关了门,各家各院也大门紧闭吹了灯安寝歇息,只有一队队手持长矛的士兵在巡逻鏗鏘整齐的脚步声在静謐的夜晚中显得异常清晰,气氛格外紧张萧肃。我没去睡舒适的大床,而是卷了铺盖窝在阁楼上。木制的窗户不能完全合上,咯吱咯吱作响,漏进来的夜风又劲又凉,刮在脸上生疼。我裹在一股霉味的被子里,透过窗格上破漏的空隙看了整整一晚天上的星月。

第二日天还濛濛亮我就在一阵阵头痛欲裂中醒来,整个宅子静悄悄的,外面街道还没热闹起来,商铺还未开张,也听不见任何叫卖声,可我却觉得整个脑袋都被塞满了各种刺耳的声音,令我难受得抱着被子埋着头在小阁楼上翻滚了两圈。不管如何躺都难受,我索性爬起来,想要做点事来转移疼痛的感觉。我忍着头晕目眩的呕吐欲望,扶着墙慢慢从阁楼上走下来。洗了一把脸,人清醒了些,头痛的感觉也暂时没有那么强烈,我环视了一圈这才察觉孙行秋已经走了,他在桌子上留着两隻扣在一起的碗,还有一张通关的身份证明。

掀开一看上面那只倒扣着的,里面有两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我捧着包子,连咀嚼都不敢用力,害怕发出一点儿声音破坏这屋子里的安静,只敢在心里默默地想他还会不会回来。

出门的时候,天有些阴沉,风冷得刺骨,恐怕要下一场雪。过了晌午,沿街的店铺方才迟迟开了张,街上陆陆续续多了些来往的行人,却都行色匆匆不敢逗留;徐大夫和他的徒弟还是没有回来,前来看病的病人不得不失意而归;知府老爷的宅子依旧大门紧闭,连门口那两个下人不知为何也不见了踪影;唯一多的还是那些巡防的士兵,比前几日我初到时还要多。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们,又怕做得太明显反惹嫌疑,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生怕被拦下盘问。

到马厩挑了匹刚成年的精壮小马,我礼乐射御书数虽都习过,可人有所长亦有所短,吟诗作赋舞文弄墨我是了若指掌,弓马骑射我便是有心无力。看着这匹不算高又十分温顺的小马,我仍是惴惴不安,抚着它的马鬃,小声念叨了一会儿,希望能得到它的认同。牲畜虽无心智,可也最简单好懂,一捆草料一瓢水,便不会再贪心想要更多。

我置办了些衣食为远行做准备,虽然我家未出事前也算是日进斗金的巨贾,可我这个唯一的继承人却是连讨价还价也不会,怀里有了些钱,一拿上那些好衣料好剪裁的成衣便放不下手,虽然比不上我过去,可我也是知足了。

办完事,回去时在门口看见有一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在院门外张望,见我过来,脸色有些尷尬。她向我搭訕,问我可是住在此处。

“只是借宿在亲朋家中。”我既未否认又未承认。

她打量了我一会儿,訕訕地笑称自己就住在隔壁,这间屋子空关了许久,昨日突然有人的动静,她怕遭了贼,便来瞧瞧。

我含笑不答,她也不好多留,便佯装转身离开,可等我合上门时却仍见她站在远处朝着大门远远张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自是不理,烧水做饭,忙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果然听见有一小队人马匆忙而过的脚步声,在门外“咣咣”砸门,高声吆喝。我早有了准备不紧不慢地去开了门,一身着军装的中年男子正准备将门踢开,见到我时先是一愣,立刻厉声问道,“你磨磨蹭蹭的在里面干什么?”

我敞开大门,笑道,“这位军爷说的哪里话,虽说君子远庖厨,可君子也要吃饭填饱肚子,小人刚刚正在生火做饭,所以出来晚了,还望军爷见谅。”

他带着人在里面转了一圈,烟囱正冒着烟,灶台上一团乱,焦黑的饭菜刚刚出锅,他皱了皱眉,再开口时态度却温和了很多,“这位公子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我答道,“小人前几天刚到云城。”

“公子从何处来?”

“我从容城来。”

“来云城是寻亲还是访友?”

“小人抱恙在身,偶尔得知云城徐大夫悬壶济世医术精湛,特来寻访,只是来了几日都没见到大夫,所以便耽搁下来。”

我原本就不强壮,再加上这半年多的辛苦劳作,看上去有些病态的纤瘦,他应该是信了,又验了我的通关证,并没有再问下去。

“你与这屋子的原主是和关係?”

“是我的表哥。我连着几日没见到大夫,身上的盘缠不多也不敢投客栈,想到这里还有个亲戚便来他这儿蹭吃蹭喝,没想到我那表哥爱远游,好去常人不能及之地,一去便是多年,这处屋子也空关间置了许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睁着眼说瞎话,一点也不怕被揭穿。这当差的也不是云城口音,应该是近几日从其他地方调拨过来的。

他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对着我叮嘱了一番,大意是最近东泠来犯,要加强守卫,夜里也有宵禁,不可随意走动,末了还提了一句徐大夫,说他近日出诊,过了今日就会回来,我若明日去他医庐定能见着他。我连忙作揖称谢,送了那些官兵出去。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些士兵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巷子的出口,一旁早前曾来过的妇人正往这边探头张望,我冲她淡淡一笑,她却犹如惊弓之鸟慌忙缩回了脑袋,将家里的门窗关得紧紧。知道徐大夫明日就能回来,我心里有些高兴,那颗悬了很久的心也彻底落了下来,自然再懒得同那村妇计较。

待我再次推开院门时,我穿着新买的漂亮皮袄,牵着一匹小马,背着新置的行李,装满食物和水,甚至还带了一包果脯。这模样就像我以前跟阿縝远足郊游竟令我感到有些雀跃。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脱胎换骨,又变回了原来的鹿鸣,可到底还是有哪里和以前是不一样的。

我等在城门口,也有些小商小贩在那里早早候着五更开城门。只是今日与往日不同,守在城门口的士兵又多了一些。那辆眼熟的马车出现时,我意外的十分平静,默默地目送着他们出城离开,那泼辣的姑娘仍一身戎装骑马领头,好好的没有半点我曾在梦中见过的被扼住脖子时的惊慌痛苦。马蹄声渐渐远去,直至完全听不见,我才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掌心竟被自己的指甲磕破。我盯着掌心里细微的伤口,听到旁边的贩夫小声说着可惜。

可惜徐大夫和他的徒弟怕是命不久矣。

“为什么?”另一人好奇地小声问道。

“你道他是替谁看病?上京王府里的贵人!”儘管他试图压低声音,可每一字每一句还是传入了我耳中,“替王府里的贵人看过病却没被招入府,哪里还能留下命来,这病根软肋被拿住一旦宣扬出去可还得了?”

我看着那已慢慢关上的城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有前人曾作诗:“离离塞上花千树,不知人间多少年。”以此来咏颂上京城的繁荣昌盛,似人间仙境。我骑着马从那还留有战火痕跡的古老城门下走过,眼前所展现的仍是一副被灰青色城墙包围起来的富丽堂皇、醉生梦死的画卷。

我有些踌躇,一时竟不敢前行。一别数年,这城池没有半点变化,仿佛一个世外桃源,与那扇城门外的颓败荒芜毫无关係。我下了马牵着韁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踽踽前行,这熟悉的街道两旁却换了许多陌生的招牌,可生意依旧很好,迎来送往热闹非常。

我脚下一顿,停在一间专卖珍宝摆件的店铺门口。那胡杨木的招牌上是几个隶书大字,店里陈设的俱是些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有像小山一样高的血红珊瑚、颗颗又亮又圆的珍珠,轻薄得不会留下一点儿褶皱的鲜艳鮫绢。我环视了一圈,店里的伙计各个眼生得很,就连这里头的装饰也看不出原来的半点模样。

我祖父曾靠这间铺面起家,富贵不过三代,到我这里竟已败落至此,如今哪里还能见到一点儿鹿家布庄曾经存在过的痕跡?

“这位公子要买些什么吗?”店中的伙计打量我一番后上前招呼,口气不冷不热的,看上去并不十分想要做我的生意,随口道,“咱们这儿刚到了一颗斗大的夜明珠,晚上往屋子里一搁都不用再掌灯。”

我连忙摇手,问他可知原来布庄的情况,却是一问三不知。

“公子若是来寻原来鹿家的人,恐怕是找不到了。”他斜着眼看着我一身风尘僕僕,料定了我是来投有钱的亲戚,“鹿老爷好像是病了,死了快有半年多了吧。他家小公子藏匿逃犯,被流放昆稷山,听说那可是个杀头的罪,还能留条命就是万幸了……”

我苦笑,口中连连称是,我能活到今日确实九死一生,不幸中的大幸。

“来人!来人!人都到哪儿去了?!”那小伙计一个激灵,连忙回头就跑,可仍听见掌柜的在数落他,“整日只知偷懒间聊,这个月的月钱不想要了吗?”

“不是……”

“还要狡辩!”那富态的中年人横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道,“瞧瞧那人的穷酸样,还不快去给江公子把东西包起来,送到府上去。”

我低头不语,这些言辞对如今的我而言犹如一阵风过耳,不会在心中起半点涟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等等,那位公子请留步。”

我回过头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推开挡在中间的掌柜和伙计,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失笑道,“原本还以为是认错了人,没想到还真是鹿公子。”

他转头拍了拍目瞪口呆的奇珍斋老闆的肩膀,道,“这位元你都不认识吗?他可是你这店子上个少东家。”

他的话果然引来了更多旁人的围观,眾人或探究或同情的目光令我有些不自在,更要紧的是,我这个流放的囚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哑声道,“这位公子想必是认错人了。”

“是啊,我堂兄在司衙监当差,说是两个月前东泠突袭昆稷山时死掉的囚犯名册里就有那鹿鸣鹿公子,还同我唏嘘了好一阵子。”旁边忽然有人佐证。

“真的吗?”那年轻男子却是不信,踱步到我跟前,突然脸凑近了过来,惊得我连退了几步,他见状笑了笑,仿佛我惊慌的举动十分有趣,“在下玉川江作影。”

我仓皇无措只想快点逃离被眾人瞩目的境况,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不愿同他通姓名,急匆匆地就要出去牵我的马离开,可那人竟不肯就此放过,追了几步拦住我问道,“公子对在下还是毫无印象?”

我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脸,确实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便好言道,“江公子大概是认错人了,我确实不认得公子。”

他一时呆愣住,遂即脸色由白转红,口气带着恼怒,“好你个鹿鸣!你、你到如斯田地竟还如此目中无人!我就那么入不了眼吗?!”

“白鹤,今天是不是太过燥热,怎么刚出门就看见江公子在街上如此暴跳如雷?”

旁边有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令江作影的脸色又由红转白,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清瘦的白衣少年弯了弯腰,他黑发黑眸容貌清秀,令人忍不住多看两眼,他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公子的话,再过几日便是春分,天气是该暖和了。”

那先开口之人脸上带笑,但眼眉却极为冷淡,他瞥了我一眼,道,“我看江公子是太过于思念鹿公子以至于见到个面容相近的,就失了态。您再仔细瞧瞧这位小哥,哪里像我们自傲又清高的鹿鸣公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番话叫江作影面红耳赤,亦让我感到尷尬。他一甩袖子,一声不知羞耻像是从牙齿缝里硬挤出来似的,砸在地上鏗鏘作响,他临走前还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狠狠瞪了我一眼。

那人被骂也不气恼,嗤笑了一声朝店里喊道,“掌柜的,刚才那位江公子买的什么东西?”

“东海的夜明珠,夜里放在屋子里都不用……”

“行了,我要一颗更大更亮更好的,然后给我送去宋府……”

我牵着马走得飞快,装作没听见崇翘的话,忽然手腕上一凉,被一隻冰冷的手抓住,转眼就看见崇翘那张极好看的脸近在咫尺,我心顿时乱了起来,微微挣了一下,道,“请公子放手。”

他牵了牵嘴角,道,“要是我不放呢?”

我哪里招架得住崇翘,在他的反问之下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被他一路拉到兴隆饭馆二楼,按在雅座之上,还懵懵懂懂,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连我都要装作不认识吗?”崇翘给我斟上一杯酒,白鹤安静乖巧地守在门口,以防他人打扰。

我一饮而尽,那辛辣的酒液穿肠入肚,灼得我整个人都发热发烫。我轻轻放下,道,“你是跟着宋瑉一起来的上京?”

我提到宋瑉令他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掀起我的额发,看见了那枚再也抹不去的金印。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崇翘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震惊。我往后退了退,额发从他的手指间滑落,最终还是遮住了那个丑陋又耻辱的印记。

沉默半晌,他终于开口道,“你回来了要告诉璋之吗?”

他对宋瑉的称呼算是已经回答了我刚才的疑问,我想起当日去宋府道贺,崇翘将一柄一文不值的破纸伞送回,伞之一字谐音同散,他应该早就明白自己与宋瑉只不过是露水情缘长久不得,才会在宋谦大人官復原职时,果断的主动斩断情丝,也才会有那之后我见到的喝醉了酒从酒楼上掉下来,吟叹着“也笑我痴人说梦”哭得泪流满面的崇翘。如今这两人之间的纠葛恐怕已不是我可以揣度的。

我看他的表情平静,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态度,我只得将自己目前的处境告知,请他暂时不要将我回上京的事情告诉宋瑉。在我说完之后,他沉默了许久,方才道,“璋之知道你出事之后就一直在想办法,你走那天他被宋大人关在了柴房,并非是狠心不来送你。也是因为此,他才狠下心来参加春试,希望能谋个官职,可没想到传来的竟是你在东泠的突袭中亡故的消息,他大哭一场,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谁也不见,虽说他现在还帮不上你什么,寧察郡王位高权重实在是无可奈何,可鹿公子,他是真心将你当朋友对待,你怎能如此狠心?”

他脸色并不好看,说到最后,眼中竟盈盈有水光,应该是心疼极了宋瑉。可令我大骇的是我实在没有想到宋瑉竟是真心待我,我不曾给予真心也不奢望他人真心,一直以来都与别人泛泛之交,如此一想更觉得自己冷漠无情。

“鹿公子你有所不知,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

“我如何不用担心?”我现在早已犹如惊弓之鸟,那个寧察郡王府里的人各个颠倒黑白一手遮天,甚至恩将仇报心狠手辣,我根本不知道也难以想像出那兄妹三人还有什么可怕的手段,“我的名字在死人名单上,可我人却未死,我现在难道不该东躲西藏,唯恐被人认出来?就像、就像今天那个江……”

崇翘握住我的手安慰道,“江作影只是个善于奉承拍马的小人,你根本不用担心他,靠着一张嘴蝇营狗苟,怎么敢多事?况且,你的那个下人……”见我皱眉,他忙掩了掩嘴,连声道歉,“就是你的那个霍縝,他救了翎珂郡主夷嵐珂,现在可是宁察郡王跟前的红人,郡王爷还替他作保,让他能够参加这次春试的武科,依我看,他拿个武状元并不是难事。你也知道上个月陛下屯兵于苍那关,蓄势以待,恐怕是要报前两月东泠偷袭之仇,朝廷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霍縝若能在此时脱颖而出,必得陛下重用,到时候再也不用怕那个宁察郡王了,你的大仇也可得报。”

听到开头那些,我心里还是十分高兴,可又担心阿縝两个月前还重病卧床昏睡不醒,现在肯定还没完全调养好,去考武状元会不会有危险。我原本就知道我的阿縝是水池中的蛟龙,一旦入海,便再也没有人能阻碍他一飞冲天冲上云霄。

可我更怕他伤了自己。

而崇翘最后的那几句话却是我不敢苟同。精忠报国乃是男儿本分,我们本就是西津人,朝廷用人必当竭尽全力,岂可存有一己私心?更何况我瞭解阿縝,他绝不是那种一朝得志就飞扬跋扈之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我也不能去找阿縝。他为人单纯,根本不会有那么多复杂的目的,他若要去考武状元那必定只会是冲着那状元去的,他若要从军,也必是存着报效陛下之心,”我低下了头,看着杯中的酒,想要一饮而尽却在想起那热辣的口感时退缩了,闷闷地放下了酒杯,“曾经我就是束缚他的牢笼,令他不得离开我半步,如今我又如何再去绑住他?鹿家的一切他本就该放下才是,况且,那也与他无关不是吗?”

崇翘瞪大了眼睛,“鹿家是与他无关,可是,你与他有关啊!他喜欢你,爱慕你,那么多年都守在你身边,难道你都不知道吗?”

我怔住了,冷汗涔涔,若是“喜欢”二字还有他解,可崇翘口中的“爱慕”却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含义。我连忙摇头,想要开口否认,却舌根发硬,含含糊糊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通,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见状哑然失笑,“崇翘是风尘中人,见惯了各种情爱,第一次见那样真挚纯真的情感,难免又羡慕又渴望,怎么会看错呢?他虽寡言少语,但也直率单纯,对公子的爱意从眼中满溢而出。”

“别……别再说了……”我连忙制止他,脸上发烫,又羞又怯,根本说不出别的话来。

崇翘笑了笑,果然没有再说下去。我们二人之间开始沉默,彼此都有些心不在焉,我控制不住地在想阿縝,而他则透过窗子,看楼下热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

忽然一直紧闭的门被敲响,白鹤推门而入,恭敬地站在门口,说道:“公子,该回去了。”

我这会儿才仔细打量那叫白鹤的少年,发现他比我半年多前初见时拔高了不少,安静地站在那里竟让人有“皎如玉树临风前”之感,那张脸也正在从少年向青年过渡,露出了点轮廓,秀气柔美中多了些男人的气质。就算跟在崇翘的身边,也绝不会沦为陪衬,很难不让人注意。

崇翘懒懒地应了一声,临走时问我住处,我有些犹豫,实际上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真的去住那间房子,可被他那双冷目一瞥,却不由心慌,只得将地址报上。

等他走后,我坐在那空无一人的雅座里,望向窗外,才知原来刚才崇翘一直在看的是街上那一群孩子在玩陀螺。

那小小的木陀螺在地上一直转呀转,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对着那张薄薄的地契我曾无数次想像过那位东川三百年无出其右的名相所居住的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可当我亲眼所见时,还是难以想像竟是个如此简陋朴素的地方。

我步上满是青苔的台阶,看着那已失了门锁而半掩的柴扉,抬起手轻轻扣了两下。我唯恐唐突了这屋子的旧主,所以在明知无人应门的情况下还是先敲了门再小心翼翼地推开入内。

地方不大一目了然,屋子前头是个小院,光秃秃的,没有一株花,杂草丛生,一棵不算粗壮的树突兀地立在正中,萧瑟颓败看不出半点雅致的情趣,多的是又黑又硬的泥土,显得荒芜又寂寞,应是疏于打理任它败落。我猜测这黑色的土壤上原本应该种满了昼蓁——可我很难对着眼前的景象去想像那样繁茂的美丽。

我将马儿拴在了树上,这两个月来,它驮着我从云城来到上京,瘦得就连两边的肋骨都显了出来,我有些心疼地捋着它的马鬃,“这就安顿下来了,我给你盖个棚子,咱们两个夜里就都有片瓦可以遮头了。”

马打了个响鼻,似是听懂了我的话,高兴得用头轻轻地拱着我。

我没有急着进屋子,而是沿着週边走了一圈,马头墙砌了三层,窗枢上用的都是些老木料,雕刻着的蔓枝花卉细緻精巧,灰墙青瓦朱门,都是典型的古惠城建筑风格。我想起冯幻是惠城人,此处离惠城遥远,将自己住的屋子盖成这样恐怕是以慰思乡之苦。

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巨大的屏风,我仰着头,为这张上顶房梁的巨幅屏风所震惊,这尺寸虽举世少见,可上面所绘的内容却足以堪称震撼。只见那上面满是刺目的红、恶毒的黑,一副地狱眾生百态之相,只见无数恶鬼挣扎着想要从沸腾的血海中爬出,脸上的表情各有不同,有绝望有痛苦有无奈有不甘,他们在血海中挣扎沉沦,却根本不知何处是岸,最终就只能化作一滩看不出原貌的血水与那血海融为一体。

屏风所绘场面诡异恐怖,眾恶鬼表情栩栩如生,用色极为鲜亮醒目,红与黑亦是血与暗。我盯着那副屏风久久不语,大概是我才疏学浅,不曾在书中见过此番描绘的场景,即使是地狱景象恐怕也不及这其中的绝望与恐怖。

我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挪着脚往前走,我不敢看那屏风,可双眼却不由得被那细腻笔触所描绘出的世界所深深震撼而无法移开。

我转过身,强迫自己不要去看,可眼前浮现的仍是那惊心动魄的画面。绘製之人似有极度的悲伤与怜悯之心,那种只可旁观却无能为力的无奈痛苦亦叫观者如身临其境无法自拔。而更叫我无法释怀的则是那些恶鬼脸上的表情看上去竟是如此眼熟。

我从容城到昆稷山,再从国境来到上京城,只走了西津小半的国土,可我一路上所见之景无一不是萧条荒败,所见之民眾无一不是面带愁苦。瓛朝末年就已天灾人祸不断,新皇登基曾放豪言十年内一统东川三道,其驍勇善战势不可挡,又有东川第一名士相助,实乃雄霸天下的一代霸主,只可惜陛下黷武穷兵,西津人虽好勇尚武可至今不逾十年,已至十室九空的地步。而我心中还有更深的隐忧,伽戎人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奴隶的身份已从他们身上彻底剥去,可那极致狂欢之后却是失衡的报復。他们强佔土地、房屋无人敢管,甚至杀了人都可以逍遥法外,等级身份之分明比前朝时更胜。我途径不少村庄,却只见大部分都是老嫗孩童,凄苦无依、生活艰辛,还有横行乡里的恶徒,这一切皆是我一路行走亲眼所见,亲身所悟,曾经我在家族羽翼下读书出仕,衣食无忧,根本无法想像家门之外竟是如此满目疮痍的模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这一切又同那屏风上所绘有何不同呢?

我出门打了井水,擦了一把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澎湃的心绪这才慢慢平復下来。怀着别样的情绪回头再仔细看这房子,倒是看出了些特别。屋里的陈设与典型的惠城房屋大相径庭,恐怕只有一个外壳一样,内里已完全变了。这屋子没有门槛,屋前也没有台阶,用一条斜坡取而代之;屋内的桌子、柜子、橱都做得比寻常家什要矮上一截;我环视了一圈,竟是一把椅子都看不见,只有一张太师椅搁在角落里落灰。冯幻不良于行,双腿不能行走,必须以轮椅代步,桌柜做得矮些,于他倒是方便,椅子一张都没有,恐怕他这里并无亲友来访,无需招待客人。我心中微微有些讶异,不知为何像他这等身份之人竟独自一人在这里生活,不仅没有护卫,就连个照顾他的佣人都没有。

我绕过那巨幅的屏风,发现后面别有洞天,竟放满了书架。冯幻博学多识,是着名的鸿儒,我好奇之下细细一览,发现书架上不仅有普通学子都要学四书五经、经书典籍,还有不少治国兵法,但更多的却是类似《天工开物》之类的杂学。我随手抽出一本,发现书主是个不爱惜书卷之人,随意圈抹的笔记尚不提,竟还有些分神时画的看不懂的涂鸦,可我一一翻过心中微微震盪,这满室每本每册都被翻至卷边破页的书使得这简陋的居所也变得金光夺目,而这被屏风所隔出的狭小内室被书架包围,甚至连一张床都放不下。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是我目光短浅为人粗鄙,初一眼竟还瞧不上这小屋子。

我一时兴起,就地一躺,张开眼发现自己仿佛被书海淹没,心中隐隐地在鼓胀着似有什么东西想要汹涌而出。

我在冯幻的旧宅里住了十来天,每天除了打扫令他的故居维持整洁之外,其馀时间大多都花在了他的那些书上。他的批註笔记往往比书上枯燥乏味的内容更有意思。冯幻身体不好久居宫廷内,甚少在民间行走,普通平民对他知之甚少,见过他的人更是寥寥,我也只是听闻过他的一些传闻,对他其人并不瞭解。那些俏皮的笔记,活泼的小画彻底颠覆了我对他的全部印象,细想起来,他死时还不到三十岁,正当青春,怎么会像是鄔先生那样一本正经的老学究?

我被他对所藏那些书的批语笔记所深深吸引,几乎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可就算我如何努力,这书山书海恐怕也不是一年半载就可以看完的。我看了一眼米缸,数了数手上还剩下的钱,叹了口气,牵着马,出了一趟门。

我在上京城长大,对各家店铺都十分熟悉,所以不一会儿就买完了所有我急需添置的东西,放在马背上准备往回走,却听背后一串马蹄声响起,等我回头时,那快马伴随着眾人的惊叫已从我身边掠过,只留下个绝尘而去的背影。我大怒,在这闹市里纵马横行岂不是易伤他人?

“霍縝!霍縝!你听我说!”

此刻又一个女人骑着马冲了出来,看上去十分着急,她一边夹紧马肚,一边高声对着前面远去的人叫道,“你现在就算去了也没有办法了,他死了!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人马虽已远去,可馀音仍留在原地,使我久久地呆立在那里。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把马拴在了路旁的树干上,挤进了观武试最后一场的人群之中。这么冷的天,台上参试的壮汉跪在一旁,还赤着上身呼哧呼哧地吐着白气,他的对手突然跑了,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烦,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跪在本应是他施展的舞台之上的男人。

那个人虽然跪着,却高挺着脊樑,儘管他背对着我,可我依然能从他的背影看出他是谁。

“宋大人这位公子可真是大胆,居然在科举武试的现场向陛下告御状,真是连命都豁出去了。”我听见旁边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恐怕今日过后,宋瑉的名字就要传遍整个上京,成为眾人茶馀饭后的谈资。

“那个霍校尉也是个不怕死的,在试场上单凭一句话就能一走了之,要是陛下震怒不仅他连参加比试的资格都没有,恐怕还要判他个蔑视之罪。”

我闻言心中一紧,暗暗握紧了拳头。

“这怎么可能?谁不知那翎珂郡主看中他已久,寧察王府要招他做郡马?陛下对宁察王府厚爱有加,总会给几分薄面。刚才你们瞧见没有,郡主见他二话不说就走,急成什么样?就这样追了上去……”

我听见那几人小声地笑了起来,他们言辞中似乎对夷嵐珂充满了揶揄,暗中讽刺,说她不知羞耻,没有半点矜持,全上京的人都知道她看上了霍校尉死活都要嫁给他。我听得有些麻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原本就对那些风流八卦不怎么感兴趣,而这其中主角变成了阿縝,更令我说不出来的厌恶,只想令他们立刻闭嘴。

幸好,他们很快就转换了话题。而就在此时,宋尚书匆匆赶了过来,他脚步有些蹣跚,却仍冲到台前,往那高位之上珠帘之后的人一拜,磕头长跪不起。我见原本还显得沉稳的宋瑉见了父亲明显有些慌了手脚。

珠帘后的人影似是抬了抬手,便听站在一旁的太监高声传达着陛下的旨意:“宋尚书平身吧。”

“微臣教子无方,令他唐突了圣驾,自请降罪。”宋谦并未起身,而是将身体俯得更低了些,胸膛和花白的鬍鬚紧紧贴着地面。

珠帘之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末了便见那人影站了起来,挑开帘子,一道明黄的身影出现在又远又高的台阶之上,而那些原本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的宫人们纷纷跟了上去,我同现场眾人一齐跪下,不再有人喁喁细语,亦无人敢抬头偷看龙顏。沉寂了许久,才听见他开口,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孤今日来是为了看看未来的武状元,既然看不成了,还是回宫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声音犹如暗河深流,渗着冰凉的寒意,自有一股高屋建瓴的王者气势。

“陛下!”宋瑉忽然高声叫道。

杨牧晨停下了脚步,我快速地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并未转过身去,背对着宋瑉给出了他不想要的答案,“鹿府一案,等宁察郡王从献城回来再说吧。”

宋瑉还要再开口,却被他身边的宋尚书按住,他有些不甘心冒险告到御前竟是这样的结果。而我心中也是跟着一沉,陛下的态度十分明确,要等宁察郡王回来之后对质,可我鹿家已家破人亡死无对证,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自有积极的手下为他抹平一切。这一切的后果理应我亲自承担,可如今竟全落在了宋瑉的身上,这叫我于心何安?

我不能再让任何人挡在我的身前,为了庇护我而落到危险的境地。

“严灼上任燕州刺史宴请地方,席上曾说容城鹿孟衍的儿子长相肖似冯幻。宋瑉你给孤说说,到底像不像?”

此言一出,几乎令我双腿发软连跪都跪不住。严大人新官上任,路经容城来拜访过我家,见到我时确实说我乍看时很像冯幻,可如今陛下说的竟是他在燕州当地接风宴席上说过的言语,他是如何在万里之外知晓?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些什么?他知不知道宁察郡王所做的这一切?

我遍体生寒,只觉得这事并不简单。

我浑浑噩噩地回了家,不,那不是我的家。我如初来乍到时那般轻叩柴扉,却没有像当初那样拥有更多的勇气去推开那扇门。我坐在台阶上,把头埋在双臂之间,想要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那匹马通人性知道我难受,温柔地轻轻蹭着我的头,像是一双手在我的头顶轻柔地抚摸安慰。

那一晚我做了一场梦,临近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才醒转,可梦里的内容却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我,有阿縝,有宋瑉还有崇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打开窗,发现空气依旧清冷,今年的春天来得太迟。

冯幻书架上的书依然吸引着我,可我却已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它们。我摸清了阿縝的住处,他被翎珂郡主所骗,以为我还在昆稷山,直到在武状元的试场上被宋瑉一语道破我“已死”的真相;我在宋府外候了三天,从他家送菜的小贩那里知道宋瑉这几天被他父亲关在家中,暂时安全;更重要的是,我打听到了宁察郡王已经奉詔火速回了上京。

我坐在饭馆里,等的人却还没有来,点了一盘酥鸭听邻桌人在聊最近城东一处久没人住的老宅忽有了人。这没什么稀奇,旁人皆嗤之以鼻,可稀奇的却是来住之人行踪不定只在夜里出没,白天屋子依然紧闭,且那人容貌与死去的房子原主颇为相似,偶有邻人见了以为撞了鬼,吓出一魂一魄,变得痴痴傻傻。

我冷笑,只顾啃着我的鸭腿。

知不知道,那屋子的原主是谁?冯幻,冯平章。

我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恐怕是没见过冯幻的,可这个名字说出来仍是叫一桌子的人都长吁短叹了起来。

楼下忽起了一阵骚动,我知道是我等的人来了。我看着还没啃完的鸭腿略有些遗憾,早知道就不叫那么大了,擦了擦手站了起来,同宋谦大人正对了一眼。

他看到我时脸上震惊万分,活似见鬼,站在门口没有过来。店里所有的客人都被赶走,只剩我与老尚书两人分站在屋子的两角。

“小人鹿鸣,见过宋大人。”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与宋尚书端坐在桌子的两头,彼此都有话想要说,却都没有开口,因为不知该如何说起。

“宋瑉他还好吗?”听到我说出儿子的名字,宋尚书终于从“鹿鸣居然还活着”的震惊中缓了过来,可随即又是愁染眉梢,令我心中充满了愧疚。

提起宋瑉他竟然眼圈有些微红,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在我印象中他明明还是个精神矍鑠的中年男人,走起路来股股生风,可今日坐在我面前的却是个鬍鬚头发都有些花白的老迈父亲。无论他的官位如何高,在朝中如何有威望,回到家中,他仍是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我心中戚戚然,不由想起了我自己的父亲,以前提起他总是既敬畏又厌烦,可现在想起他时却只能想到他的好了,然而,已经太晚了。我已经没有父亲了。

“你出事之时,老夫自身难保,所以只能……”他叹了口气,下面的话他不说我也能够理解,那时宋尚书刚刚接到官復原职的旨意,岂能蹚我这趟要抄家杀头的浑水。“倒是宋瑉,说出来不怕子放你笑话,老夫三个孩子,就他最不老实,花样最多,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我只求他一生平安富足即可,不在乎他能出将入相有多大的出息。可这次我真是没有想到,他竟能为你站出来,为朋友两肋插刀忠肝义胆,反而令我这个做父亲的汗顏。我没能帮上你家什么,就连你父母去世,我都插不上手为他们料理后事,我真是愧对老友、愧对你啊。”

说到这个,我的心立时揪了起来,忙问:“那我爹娘现在埋在何处?”

他摇了摇头,“这我不知,是霍校尉为他们收的尸。”

“阿縝……”

“谁又能料到一个小小的伽戎奴,不出半年,便能有如今这样的成就。”说起霍縝,宋尚书唏嘘于命运之无常,可我却觉得那些本就是阿縝他应该得到的。因为我亲眼见他一马当先,不计生死地冲入被东泠人驱来的狼群之中,面对尖矛利齿他英勇无畏,若不是他带着那一小队人马先冲上昆稷山,恐怕郁霖三皇子早已长驱直入,从昆稷山一路杀向苍那关,更是不知会有如何惨烈的结果。

“陛下当年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伽戎奴。”我面无表情地回道,宋尚书闻言脸色微变,连连称是,“他如今被调任到了禁军教习,郡王对他十分看重,一则是因为他对于翎珂郡主有救命之恩,二则霍縝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是伽戎人,加官进爵不会有任何阻碍,可谓前途无量。这次考武状元也是郡王的意思,若能拔得头筹,便可一步登天。”

我皱了皱眉,“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杨牧晨就连严大人在地方的私宴上说过什么话都一清二楚,他又怎么会放任一个手握重权的猛虎如此明目张胆地培植势力?为君者最为忌惮官员们结党营私,他竟是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陛下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就拿那个孙行秋孙将军来说,整个西津都接了通缉令,势要将他捉捕归案,这几年可我听说他在外头过得挺自在,朝廷却没有他的半点消息,这怎么可能呢?陛下若真有心要捉他、想要他的命,他明日必会被五花大绑地捆在菜市口等候问斩。”宋尚书笑了起来,“我们这位陛下喜怒无常,冯平章过世之后尤甚,实乃君心难测啊。”

“那阿縝岂不是很危险?”

“依老夫所见这倒是未必。”宋尚书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道,“子放是不是很不乐意他为郡王所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若说我乐见其成那必定是在骗尚书大人您,可是,这仇我背着无怨无悔,想要报仇的人也只有我,和他无关。”

宋尚书看着我,目光突然变得十分柔和,“子放是真的长大懂事了,鹿兄泉下有知,想必也能安心了。霍縝是不是真心接受宁察郡王的安排,为他效力供他驱使,你自己去问问他不就行了?他现在去了昆稷山查你生死,下月初他必定会回来。”

我一人一匹瘦马从云城走到上京也要两个多月,大半个月要他打一个来回岂不是要累死人?况且我十分不解为何非是下月月初不可,“宋大人为何如此篤定?”

“下月月初便是清明了,你父母都埋在这里,他岂有不回来的道理?”

我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道,“宋大人是想让我接近阿縝吗?”

他点了点头,“之前昆稷山一战,他救了郡主,在苍那关、云城那些边关边城的将士心中有了些声望。这次武试最后一场陛下格外开恩要等他回来再重新比过,此前从无先例,陛下对他极为看重。霍縝原本就是你鹿家的人,你若开口,他不会有不应之理,但若真等到他被郡王拉拢、为名利所惑,就为时晚矣。”

“他若真能被郡王拉拢、为名利所惑,就算他此时答应相助我们,也早晚会反悔的,”我不以为然道,“阿縝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宋谦同我的第一次会面谈论的并不多,却已撕去了所有覆在面上的重重偽装。我知道如果不是宋瑉这次闯下大祸,他只会对我避之不及,可现在,我成为了他手中的利剑,没有多少人知道其实鹿鸣还活着,就连宁察郡王也不知道这个世间唯一还能控诉他的苦主与他近在咫尺。

我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事事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觉。我曾经对于自己的命运任由他人玩弄而感到生不如死,用很长的时间去思考为什么倒楣的人会是我,为什么我会被如此残忍地对待。可是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就算我想明白了又如何,我还是一个眾人眼中的可怜虫,在怜悯的目光中被慢慢淡忘,这个世间多的是不会留下半点痕跡的失败者,还不如让自己怀着最深沉的恨意将所有的痛苦都回馈给对方来得痛快。

我仍住在冯幻的故居之中,日子过得看似平静,可我们都知道巨变即将发生在不远的将来。宋大人向我打听过孙行秋,对此我更不愿意多谈,实话说了我到上京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可宋大人看起来却似乎并不相信。他依然还是不同意将我带上大殿同宁察郡王当面对质,我的心情就像这几日开始多起来的雨水一般,连绵又阴冷。

我打着伞,雨并不大,可依然沾湿了我的鞋,渗入我的鞋袜,冰冷的感觉不亚于当初在昆稷山的时候,可我却没有什么心思再去在意自己那点点不适。

因为阿縝正跪在细雨中对着我双亲的那块墓碑悲伤地放声哭泣。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清明春雨润物无声,可痛苦却也在这方寸之地蔓延。我看着最熟悉的人失魂落魄的背影,心像是被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张了张嘴,想要叫了一声“阿縝”,却因为嗓子发干而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他冷硬沉默又稳重、是坚实的依靠与后盾、是无所不能的,他是我最亲密最信任的人。

而他此刻正如此脆弱,没有任何防备,像是失去了冰冷坚硬外壳的海螺,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心中最柔软的那处竟然就是我。

我的腿在昆稷山的时候被冻伤,每逢湿润的雨天膝盖关节就会有阵阵刺痛,严重时几乎无法站立与行走。我想要靠近他,但并非像以前那样简单地走过去就好,现在每迈出一步都像是一场酷刑。

我们都在磨难与思念熬成的岁月中变得面目全非,带着各自一身的伤痛,但幸好我们又再次重逢了。

“来看我爹娘,不烧纸也就算了,连吃的都不带。”我把伞往前挪了挪,遮住了他淋雨的身体,站在他背后故作轻快地小声抱怨,可声音却是哽咽沙哑的。

他身躯微微一颤,慢慢站了起来,头往一旁偏,却不敢真正地回过头来看我。

“阿縝。”

我叫他的名字。他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迫切地看着他转过身来露出的脸,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我甘美梦乡中的脸庞。他失神地看着我,风雨吹迷了他的眼睛,他缩回了想要触碰我的手,无意识地摇了摇头。我抬起手,为他抹去了他脸上的雨水,拂过我熟悉的剑眉,然后停留在他消瘦下去的脸颊,“你又瘦了。”

我话音未落,手中的伞就被撞飞,整个身体被揽进他湿漉漉的怀中,我的鼻子猛然撞上了他的胸膛有点疼,接着一酸就跟着流下泪来。

“我还活着。”

他听到了我小声嚅囁连忙收紧了手臂,像是要再次确认他怀中的这个我是真实存在的,却一直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紧贴在他的胸口,勉强挤出几个字,“这样淋着雨会生病的。”他这才终于回过神来,松开了手臂,但牵着我的手却没有放开,拾起地上的伞撑在了我的头上,接着解了外袍脱下里面乾净的外衫披在我的身上。

他终于笑了,但目光一直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过,我都有些怀疑是否是我外貌变化太大以至于他现在需要花费些时间才能认清记住我现在的模样。我抬起手撩开了额发,看到金印时他的瞳孔骤然紧缩,牵着我的手也跟着抓紧,捏得我指骨生疼。

“这枚金印再也去不掉了,是不是很丑……”

“别说了,少爷。”他想要抱我,却怕自己身上的湿衣再次将我的衣裳弄湿。他脸上刚刚呈现出的那点喜悦很快又被忧愁所代替,我敏锐地发现他的眉头已经了皱纹。

不要伤心,也别难过。我想要安慰他,却知道这样的语言是苍白又无力的。我唯有能做的,就是用尽我的全力去拥抱他。

我很难找到一个词来定义我与霍縝之间的关係,不是等级森严的主僕,不是君子之交的朋友,不是互损互捧的兄弟,也不是有血缘关係的亲人,我和他是一种难以形容、难以界定的关係,但这世间唯霍縝一人在我心中是与旁人不同的,也是无人可替的。

只愿此心与君同。

“我现在住在这里。”

我打量着眼前乾净整洁的小门院,点了点头。我之前只在外面看过阿縝住的地方,进了大门,发现其中虽小但格局却和我家旧宅有些相似。初春小雨暂歇,我跟着他走在青石板铺的小径上有种去别人家做客的拘谨,但内心更多的是感慨。他显然也有些手足无措,“这宅子是有点小,没以前家里宽敞。我原本是想买下鹿家旧宅的,可没有那么多钱,恰好有个容城的老乡要回老家不收我房钱让我住在里头替他看着家。这样我当差的月钱都可以攒起来,等攒够了,我们就住回去。”

这个傻子哪里知道,单凭他那点当兵的粮餉哪里买得了我家以前的宅子,可他那份心却像是一股温暖的水流涌入我的心田,他并不善于筹谋将来,可他的打算中竟还包括我这个生死不明、不知归期的流放囚犯。

“她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阿縝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声好,领着我去了后院,进门前却拦住了我,犹豫地叮嘱道,“跟在我后面……”

我却推开了他,道,“你不是说二娘只是有些痴傻,不伤人的吗?”

“可是……”

“别说什么可是了。”

我绕开阿縝,迈进了后院的大门,正在院子里打扫的小廝回过头,刚要开口打招呼,却僵硬在原地盯着我慢慢长大了嘴巴。

“阿宇。”我笑着唤他。

那小子嗷叫了一声,扔掉了手中的笤帚,风一般地向我扑来,一边呜呜哭,一边大声地干嚎,“少爷!少爷!”他还没到我跟前,阿縝就挡在了中间,剑眉一横,阿宇还有些怕他,只得放慢放轻了动作,生怕衝撞到我,探着脖子跟我说话,“少爷真的回来了,真是上天垂怜!呜呜呜……真是太好了……呜呜……”

阿宇一直都在二娘的房里伺候,没想到我家家道中落,佣人都散了,他竟然还跟着,这令我有些感动,低头理了下情绪才问道,“二娘呢?”

“二夫人喝了安神的药,已经睡了,屋子里还有丫头在照顾着。阿縝本事真大,竟然真的能把少爷给找回来,呜呜呜……”说着说着他又哭了起来,“这下子,二夫人的病也该能够好了。少爷这次回来是不是就没事了?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走了?”

他的问题真是问到了我,我想到了自己与宋大人的计画,想到了自己即将要去做的事,在衣袖下攥紧了拳头。我能感受到身旁的阿縝等待我回答的炙热忐忑的眼神,也心痛阿宇哭红的眼睛与热切盼望的目光,可我只能张张嘴,一个字都没有办法回答。

我如何告诉他们,我还是戴罪之身,我身上的血海深仇不敢不报,随时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躲在氤氳的水汽之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洗澡水很热,热气蒸得我浑身的骨头都酥了,都要开始犯困。忽然,一双手从背后按住了我的头,替我揉着两边的太阳穴。我微微睁了睁眼,又迅速地在阿縝熟悉的力道中舒服地闭上了眼。

他的手慢慢地往下走,按着我的肩,而我只剩下舒适的喟叹。

突然,他双手一张从身后将我抱紧,头埋在我湿漉漉的脖颈处不肯抬起。我睁开眼,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道,“阿縝也已经把头发扎成了发辫。”

他的唇贴着我肩膀的皮肤,声音有些发闷地回答道,“伽戎人过了二十就要编发辫了。”

“是啊,阿縝和我同年。”我难以避免地回想起去年我的那场生辰,那似是一切的开端,如今回想起来就是做梦一样。

“可那个时候阿縝并没有编发辫啊。”我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感受到他手臂收紧的力度,他抬起头,炙热的呼吸近乎可闻,我觉得耳朵在发烫,听到他说,“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笑了,觉得他这话不得了,在他怀里转了个身,看着他的脸,揶揄道,“那怎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他的双眸似是藏着星,凝视着我道,“再也不让人能在我面前将你带走。”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儘管已是初春,可阿縝还是在床榻旁置了一盆炭火。自从我在昆稷山出来之后,现在愈发畏寒,几乎终日四肢冰凉。洗刷乾净之后我懒洋洋地靠在床柱上,床铺温暖舒适还能闻到我熟悉的安神香,实在开不了口说我要回去。

感觉身边的床铺凹陷下去了一块,我微微睁开眼,往里面挪了挪,可阿縝只是坐在床边并没有想要上来的意思。

“困了吗?要不要现在就歇了?”他一边问我,一边抬起我的脚捂在怀里,手从脚踝开始慢慢地往上揉捏。

我摇了摇头,“我回去睡。”

他手里的动作只是一滞,却并没有多说什么。我有些不安,生怕他误会什么,解释道,“我现在就住到你这里多有不便,万一被人看到会连累你的。”

他没吱声,用手揉着我冰凉的膝盖,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吧?”我顾左右而言他,“脱了衣裳让我看看。”

他抬头看我,沉默半晌方道,“没少爷身上的重。”

我脸一沉,“你这是在同我置气吗?”

他低头,语气中带着苦涩,“没有,我只是……”

“那就是在同自己生气。”我哪里不知道他那点心思,缩回了脚,爬过去凑到了他身边,伸手揽过他的肩,安慰他道,“这一切都同你没有半点关係,你何苦往自己身上揽?难道你能替我受不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该是我命中有此一劫,与人无尤。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债我早晚会向宁察郡王讨回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蹙着眉,伸手将我揽进了怀里,“若我真能替少爷受了就好了。”

“现在怎么这么黏人了?”我抚着他背,笑他孩子气的话和动作,“要是让你那几个禁军兄弟知道还不得叫人取笑?”

“那就让他们笑吧。”他埋蹭着脑袋,“我很快就不在那儿了。”

我有些诧异,原本以为宁察郡王手握京畿禁军,将阿縝调任禁军教习是他的意思,恐怕是想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必然不会任由阿縝打乱他的谋划,可阿縝这么篤定,不知这其中又有何我不知道的门道。

“我要去考武试。”阿縝道,“少爷以前说过要我去得个武状元。”

我哑然,想起当初我爹要我去考春试,我向他抱怨过,开过玩笑若家里必须要出个状元那就让阿縝去考个武状元回来,没想到我随口一言,他竟然记在心里,一直在朝这个目标努力。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又高兴又心疼,“如今国事蜩螗,若阿縝高中,必将远赴边关。可我听闻宁察郡王对你十分看重,岂会轻易放你走?他那种心狠手辣之人一旦发现你不能为他所用,必然会对你下毒手。我怕到时候……”

他摇了摇头,“宁察郡王并未看重于我,反而对我十分防备。调任禁军是我自己用命挣来的,我早有此打算,在上京好歹消息灵通些。要考武状元也是我自己的意思,并非是旁人的安排。”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这些事实完全推翻了我和宋大人之前的猜测。可我此刻听到他亲口否认与宁察郡王有关联,心中更多的感受则是松了一口气。儘管我早就做好了准备,阿縝可能已经归于郡王麾下,也做好了种种打算,确定这并不会影响我和阿縝之间的关係,但今日之前我的心中仍是忐忑。

“那么,翎珂郡主呢?”

“我起先不知她是女子,她与寻常士兵一道同吃同睡并无分别,就是训练总是落后,常被训斥,我偶尔会帮她,”阿縝的脸色有些窘迫,“不知为什么我受伤醒来之后,她就变成了郡主……”

“不是她变成了郡主,是她本来就是郡主。”我生气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一想到在云城那个荒谬的梦以及城中人人都在谈论的八卦就生了些微妙的情绪,恐怕现在不知郡主对他有意的人就只剩下这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了。我浑身都不痛快,恨不得再咬上他几口,可心里又是不捨得的,只得循循善诱地告诫他男女有别,以后见着了要绕道走,不准说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认真地答应了,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我何时才会住进来。

我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叹了口气,“阿縝,今日能与你见面已令我欢欣异常。你说的每一件事,收留二娘、从军、直到做了校尉,调任禁军,甚至还在准备武举科考,都令我惊喜。我没有想到阿縝竟是个如此多思慎思之人,并不是个只会恃勇斗狠的迟钝莽夫。以前爹就说过,你本非池中物,是我太自私,习惯了你的陪伴,不想你离开。可事实证明,是我错了,我险些耽误你。阿縝,你现在做得很好,就继续按你的计画行事吧。”

“可是,我所做的所有的事、所有的打算,都是为了少爷。”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目光有些急切,那浅色的眼珠里却像是有滔天的涛要将我捲入。

“这不重要……”

“不,这十分要紧!”他很少会这样说话,几乎是吼了出来,我有些发怔,想要挣开他的手,我忽然意识到,这大半年的时间不仅改变了我,同时也改变了阿縝。

我们两个脸上都有些不可思议的震惊,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暴躁的样子,而他显然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反应会这般强烈。他手劲极大,在我手腕上捏出了一圈青紫,他低头看见了,连忙松手,却再也没抬起来过。我捧起他的脸,见不得他脸上露出这种悲伤的表情,道,“我只是……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从阿縝的住处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我慢慢朝冯幻的旧宅走,打更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打量了我两眼,仓皇地走了。我想起来自己把那把伞落在了阿縝的家里,似乎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些什么,却一时想不起来。

坐在灯下翻了几页书,我就冷得受不住,愈发想念那刚刚不久之前的那点温存。索性吹了灯,裹在寒衾中,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亦有些道不明的衝动,从被子里跑了出来,连件外套都没披就跑了出去。

推开窗,外头寒风扑面而来,只见熟悉的人影正立在院外,月光在他的脸上刻画下阴影,却照亮了掛在他肩上的霜露。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们并肩躺在那副描绘着恐怖画面的巨幅屏风后面,儘管夜已深,可我一点也不困,和他说昆稷山和孙行秋、说断了一臂的曹差拨和身份出人意料的鬱霖、说分分合合的宋瑉与崇翘,无论那些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想要把这段他缺失的短暂时光与他一起分享。

而他则与大部分时候一样,安静认真地听我说每一个字,在听到我受伤的时候会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也会在我说到有趣的事与我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我不知从何时起,只要和他在一起,仿佛就有说不完的话。

“困吗?”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在逼仄的空间里艰难地翻了个身,他人高马大,和我挤在一起并不舒服,可我却在他的脸上看到平静喜悦的满足表情。

“那现在轮到你说了。”

“少爷要我说什么?”

“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都在干什么?”

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十分严肃,开始仔细回想。阿縝不是个善于主动叙述的人,所以我白天只听了个大概,这会儿睡不着就催着他多说一点。

“我在想少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呆愣地看着他,忍不住开始揣测他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我没听见,语气坚定地将思忖了许久的回答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脸有些发烫,幸好是晚上,脸上的窘态没有展露人前,可内心却因为他的这句话而兴起了惊涛骇浪。我控制不住地又想起了那天崇翘说的话,总觉得是他的话令我先入为主,以至于现在同阿縝相处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阿縝,”我不敢再看他,联手也抽了回来,稳了稳过快的心跳,“你们伽戎人什么时候可以成亲啊?”

他大概对于我突然强行转变话题有些迷茫,可还是老实地回答道,“过了二十结了发辫就可以。”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你有没有什么心仪的姑娘?”可话一出口就立马开始后悔,无论他的答案如何,我此时此刻都不想知道。内心正在忐忑,生怕他又一次语出惊人爆出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名字,说自己明天就要成婚娶妻,那我就不知道该作何回应了。可这次等了很久,久到我迷迷濛濛终于困得支撑不住合上了眼都没有再听到他开口。

我终于在沉寂的将明未明时入睡,没有等到令我提心吊胆的回答。梦中有巉削险峻直入云巔的昆稷山,有冰封千里静謐无声的淄河,有崎嶇难行道阻且长的赴京之途,可我不再像之前那样感到寒冷与无助。那山河终将倾覆乾涸,就连那遥远不见尽头的道路也会变得平坦顺畅,我忽然就有了无穷的力量,我奔赴,我拥抱,即使被灼伤乃至身死也绝不会放弃那一缕晨光。

我睡了这大半年来最安稳的一觉,醒来时已日上三竿,暖炉内只剩下萤萤之火,阿縝已经离去,可他的袍子却还盖在我的身上。我抱着那件旧袍呆坐了一会儿,却仍觉得尚未清醒。我披着他过大的袍子,去开窗,只见院内那棵细瘦的树已经抽了新芽,可预见其春叶葳蕤的模样。

简易的马棚被重新固定了支柱,饲料和水都有添过的痕跡,我心不在焉地捋着那匹小马的鬃毛,毕竟只要稍稍留意就能发现阿縝出门之前已将这小院打扫过了一遍。阿縝很少会做这种事,他以前跟着我的时候只需要照顾我、体贴我,这种粗活脏活哪里需要他沾手,我猜不透他这么做的原因,思来想去只有一条理由:他想住过来。

果然,刚过晌午,他就出现在了门口,背着个包袱,像模像样的,同我幼时闹离家出走如出一辙。他表情有些忐忑,像是个无家可归,眼巴巴地等着我收留。我站在门内瞧着他,笑得前仰后合,放他进屋接过他那个宝贝似的包袱,以为里面有什么好东西,结果却叫我大失所望。

“你怎么竟带着这些东西?这件衣裳好像是我前年穿过的……这小木剑是我小时候玩的,你怎么还藏着,不是全都扔了吗?”他的包袱里都是些旧物什,几件眼熟的旧衣服,仔细看看竟全是我的东西。我诧异极了,“人家挪窝都要带着贵重的东西,钱呀、银票呀、首饰呀,你倒好,怎么都带来这些东西?”

他把我翻出来的每一样东西又一件件收拾整齐,淡淡地说道,“老爷夫人走了之后,店铺和宅子就都没了,少爷留下来的东西就只剩下这些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可我却不由眼眶一湿。阿縝迄今为止的大部分人生都是在鹿家与我一起度过,和我一样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他本性单纯性情直率,一夜剧变之下,他所经歷的痛楚恐怕并不亚于我。

“都过去了。”我伸手搂住了他,说着连我自己都不信的话来安慰他,“我现在好好地回来了。”

他抱住了我,很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可我知道,这一切并不会就这样过去,我回来了,这才是刚刚开始。

阿縝对于这房子的来歷并不是十分关心,可那副巨大的屏风却让他看了整整一下午。

“知道这是谁画的吗?”我把给宋大人的信件交给他派来的小廝之后就同他一起坐在地上看这幅屏风。那上面的画面已经不会再让我惊惧到迈不开步子了,可那毛骨悚然的不适感仍然十分强烈,连一眼都不想多看。对于我的问题阿縝自然答不出来,可他却说作画之人有悲悯之心。

“他在同情。”阿縝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屏风,“他在同情画里的人。”

“人?”我摇了摇头,并不赞同,“你瞧瞧那样子,哪里像人分明就是恶鬼。”

“是人。”阿縝却十分坚持,“作画之人不能救他们,而感到万分痛苦。”

我抬头再看,仍是那片猩红的血海与沉沦的眾鬼,可阿縝所言犹在耳边,果真看出了些我没曾察觉到的情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对于眾鬼而言,这血海乃冯幻所造,他既已知晓他们未来命运却不得不将他们投入其中,这痛苦这灾难都是源于他,可他却无从施救。我心中一惊,阿縝道破这些恶鬼其实都是人,那么冯幻所绘这巨幅屏风之意便已跃然纸上。

“别再想了。各人皆有造化,就算最后只能化作一摊血水,也要挣扎地久一点。”我惨笑道。阿縝皱眉看着我,刚要开口,却听外面有人敲门。

“少爷,”阿宇见我开门,忙把手中的信递给我,小声说道,“那个什么郡主又来找阿縝哥了,说要约他一叙。”

我看着信封上那一行娟秀的行楷小字,黯然一笑,“她以前常来找阿縝吗?”

“常来。不过大部分时候是托她丫鬟来的,但这次是她自己亲自来的。”阿宇十分忠心地向我汇报。

“你怎么回的话?”

阿宇一笑,“小的就说阿縝哥早上出门去禁军营还没回来。”

我点点头,“做得好,以后都这么回。”

合上门,手中那页薄薄的信忽然有些烫手,转过身只见阿縝正站在那里看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把那信往他怀里一塞,声音有些乾涩地说道,“我也要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夷嵐珂约在酉时,地点是城南襄桥,未言何事。

“我好像以前带你去过那里。”听他念完了信,我沉默了片刻,说道。

阿縝点了点头,“上元节。”

他说完我就全都想起来了。上元节处处掛花灯,但若要说上京城哪里的花灯最多最美,当属城南襄桥。看灯的人多,看美人的人也多,那年上元节,我带着阿縝同那群王孙公子们同游襄桥,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我被推来挤去一身臭汗,灯没看成,钱袋也不知被哪个偷儿趁乱给摸走,只待了一会儿就逃也似地回家去了,不知道宋瑉他们到底为何乐在其中。

但那地方也多有小姐公子月下私会,成过不少佳偶良缘。一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就有些堵得慌,坐在那张太师椅上斜着眼看阿縝。他的外貌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依旧十分英俊。眼眉深刻,鼻樑高挺,眼珠的顏色比我们普通人要浅一些,这大半年的军旅生涯令他原本就高大的身材变得更为强壮挺拔以至于他身上伽戎人的特徵变得愈发明显。除此之外,我强烈地感受到他身上某些地方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精神,也愈发自信,他大概是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他开始慢慢透出一点原本固执之下的强势,也比以前更为主动,不再是过去那个只围着我转的阿縝了。

我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我当然希望他能有所成就,甚至建功立业,但这样的阿縝势必就不会像过去那样是我一个人的。

会有很多人喜欢他,他也有可能会喜欢甚至爱上某一个人,愿意为人家捨命。我叹了口气,儘管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想想又万分不捨得。

“少爷,不舒服吗?”我的手突然被攥紧,从游荡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见阿縝正半蹲在我的跟前,脸上有些紧张的神色。我叹了口气,问他饿不饿,他老实地点了点头,我手一挥,道,“咱们去城南下馆子吧,吃完了逛逛,溜达着去襄桥还能消消食。”

“都听少爷的。”他见我起身,便拿了披风为我披上。这些事情他以前常做,我也把他的照顾和体贴当作理所当然,可如今时过境迁,我再也不能将这一切当作是我应得的。

我踌躇了片刻,道,“以后阿縝不要再叫我少爷了。鹿家如今这种情况我还算哪门子少爷?更何况,现在的我也已经不需要人来伺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没有说话,走在前面为我开门,台阶上青苔湿滑,我自然地伸手去拉他,忽听他问我,“那我以后怎么叫少爷?”

我想了想,道,“就同他们一样叫我子放吧。”

他不答,既未说好也没说不好。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同阿縝也是相顾无言,我心事重重所以没什么胃口,扒拉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筷子,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虽然现在不是什么节日,但天气变得越来越暖和,出来游乐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记得,以前这个卖首饰的摊儿在河对岸呢,现在搬到这边来了。”我指给阿縝看,就在对面拐角的地方。阿縝顺着我的手指看了一眼,抹了抹嘴,道,“我们去看看。”

那摊主上了年纪,客人又多,哪里记得多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我?见到我来也只是生涩地客套。子女不肖,以至于老父还要在该颐养天年的岁数出来挣钱,有些奸诈之徒欺他老眼昏花反应迟钝,只付一件的钱,却卷走他摊上全部的东西。我想起往事,只有沉默,一一看过他摊上的木簪,还是只有那几种款式,胜在黑檀用料扎实,老人手工磋磨,也算别致精巧。多年前的我是看不上这些东西的,现在看着反而觉得踏实。

阿縝见那支鹿角簪子我沾上手就没放下来,就摸了钱递了过去。他伸手将簪子从我手里拿过为我戴上,我抬眼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笑了起来,道,“这还是阿縝第一次买东西送我呢。”

他也跟着笑了,在那车水马龙灯火阑珊中耀眼又俊朗。他低头在我额上落下猝不及防地一吻,在大庭广眾之下如此亲密的举动令我浑身一僵,整张脸都有些燥热。

“霍縝。”

然而,当这个意外的声音突然响起的时候,我身上刚刚涌上的那点热度又迅速褪去,仿佛如坠冰窟,儘管额头的皮肤上还残留着他嘴唇柔软的触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阿縝转过身站到了我身旁,我终于看清了被遮挡住的夷嵐珂。儘管强装镇定,但她的表情明显有些慌乱。

“我、我来早了,就想自己逛逛,竟没想到会遇到你……你们。”她说话结结巴巴,目光闪烁,我向她施礼准备暂退,却被她叫住,“我约霍縝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要告诉他,三日之后陛下会重开春试武举最后那一场,还是在上次那地方,切记到时一定要准时来。陛下这点私心昭然若揭,莫不要再辜负了。”

阿縝不出声,我只得替他开口,“郡主有心了。”

她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的肯定不止这一件事,可碍于我在场,她又说不出口。我寻思着还是暂且退开留些馀地给他们二人,却没想到夷嵐珂竟是个如此爽利的女子,只见她咬了咬唇,开口道,“我还要向霍校尉道歉。你想要找的人早就死了,我却因为……向你说了谎话,骗你考了功名就可以向皇上讨赏,就算是死囚也可以赦免,我原本是想……我……”

她满脸羞愧,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到最后几乎快要说不下去了。

“无须道歉。”阿縝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却并不冰冷,他转头看向我,道,“那并不重要,无论你骗不骗我都无法改变事情的本质。更何况,他确实没有死。”

夷嵐珂闻言脸色大变,她仿佛忘了刚刚见到我时的不自然,紧紧地盯着我的脸,忽然惊呼道,“你、竟然是你!你不是徐大夫的徒弟吗?!”

阿縝蹙起了眉,疑惑地看着我。

提到徐大夫,不知为何我心中就突生一股怒气,冷声问道,“郡主不拘小节豪爽直率,子放初见时便无比敬佩,更何况,阿縝当时重伤,性命堪虞,也是郡主请来云城名医救治这才转危为安,郡主之于阿縝有救命之恩,那便是于子放有救命之恩。可今日,恕子放不敬之罪,敢问徐大夫可否还活在人世?!”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的问题问得唐突轻率,若是惹得她不痛快也是情理之中,可我已经顾不得这么多,或者说我根本就无所畏惧,是生也好,是死也罢,我早就完全抱着一意孤行、玉石俱焚的心情来应对这一切了。

夷嵐珂初是震惊,紧接着面带慍怒道,“我不知你所言何意?霍縝醒来当日,我设宴款待了徐大夫师徒二人,之后就派人送他们回去了。”

“当日?”我冷笑,“我亲眼看着你们五更时分啟程离开云城,然后立刻就回了医庐,却仍然不见一人,他们根本就从来都没有回来过!”

“这不可能……”她脸色苍白,又无力辩白,被我逼得说不出话来,人群中忽然闪出一名侍女,着鹅黄袄裙,身手敏捷地扶住了她,看向我的目光十分不善。我顿时清醒了几分,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过于咄咄逼人,早已变成了厉声质问,我别开目光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胸膛内仍有热血在汹涌地翻滚,这太不寻常了,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徐大夫师徒生死不明可能惨遭毒手还不至于到我此刻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地步。我对夷嵐珂的怒意似乎不仅限于此,她的姓氏、她的身份,还有那场始终縈绕在我心头的可怕噩梦。我的手开始颤抖,我突然感到十分惶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无情残忍,生怕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冲上前去对她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手忽然被身旁的人握住,我像是惊弓之鸟拒绝任何人的触碰,仿佛我那些可悲可怕的情绪会因此被人洞悉,可阿縝的手抓得很紧,捏得我指骨生疼,我抬头看了他一眼,难掩惊慌与痛苦,而他也正担忧地看着我。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告诫自己夷嵐珂在我家的事情上是无辜的,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徐大夫师徒的下落不明也许她真的不知情。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可我夷嵐珂虽是女子,却绝不是忘恩负义之徒,”她恳切地看了一眼霍縝,对他道,“这件事我会弄清楚,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那个性格暴躁的丫头还没等她说完,就扶着她要走,临走前赏了我们好几记眼刀。我低着头,背上直冒冷汗,身体里所有尖锐的强势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只剩下被掏空后的空虚与软弱,任由着人潮将我的躯壳彻底吞没。

幸好,还有一隻手拉扯着我始终都没有松开。

晚上我早早睡了,儘管无梦,可睡到半夜身体却一阵阵发冷,阿縝的声音也在耳边不停地催我醒来,可我却连眼皮都睁不开,只能迷迷糊糊地抓着他的手,昏睡了过去。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支轻轻的羽毛,在一片混沌中沉沉浮浮,没有方向也不知道自己会漂到何处。可是阿縝的声音或清晰或隐约却始终都在,我浑浑噩噩地朝着他声音的方向而去,却怎么都追不上他也见不到他的人,只能埋怨地叫着他的名字。

“阿縝——阿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头顶忽然一痛,整个人犹如从万丈深渊中被捞出,包裹住我的黑暗顷刻弥散,我慢慢睁开双眼,只看见阿縝神色紧张满头大汗地扑了上来,将我一把抱紧在了怀中。

我很少看到霍縝会流露出如此急躁担忧的表情,下意识地想要安慰他,却发现自己一时之间竟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乾涸到有一种火灼般的疼痛。

“霍、霍校尉,还、还有几针没施呢……”

他这才如梦初醒,犹犹豫豫的将我放开。大夫又在我头上几处穴位施了针,扎了我的手指放了血。痛楚和鲜血刺目的顏色令我从麻木中慢慢舒缓了过来,耳目清明了许多,就是头还有些昏沉。我看着阿縝红着眼睛紧紧盯着我的手指,便用另一隻手的手背蹭了蹭他的脸,他抓住我那只手,用脸颊贴着我滚烫的掌心。

他请来的那个大夫年纪不大,却留着一把鬍子,施了针没有抓药,同阿縝说我这是情志内伤所致,心病也,故无药可治。阿縝硬是逼着人家开了两副清热降火强身健体的药方才安心,转头看我想要下床,立时皱起了眉头,跑回来把我的双腿搬回了床,口气也难得的有些生硬,“病了要好好休息。想要喝水是不是?”

瞧着他坐立不安,一刻不停地忙进忙出,我一边喝着水,一边小声道,“我大概是累着了,从云城来上京一路上风餐露宿都没怎么休息,现在一下子歇下来就病来如山倒了。不过大夫也说我没什么大碍,你还是别只顾着我,好好准备武试才最重要……”

他重重将盛粥的碗搁在了桌上,我一惊,手上无力,没喝完的水撒在了床铺上,他见状连忙跑了过来为我擦拭,一脸懊恼。

“你生气了。”我看着他,说道。

“没有。”

“你摔了碗。”

他抬头看了看我,猛地一把将我从床上打横抱起,走到外间,放在太师椅上,硬邦邦地再一次重复了他的回答,“没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麻利地换了乾净的被褥又想如法炮製把我抱回床,我觉得这抱来抱去的着实丢脸,怎么也不依,不过几步路硬要自己走,没想到脚一沾地就发软,连站都站不稳。他脸色愈发难看,却仍依着我,只是半搂半抱地扶着我回了床。

“我刚醒,有点发虚。”我解释道。

阿縝坐在床边手里端着粥,用勺子不停地搅动。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少爷以前生一点小病就什么都不愿意做,不愿我离开半步,说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可为什么现在却不再需要我了?”

闻言,我心乱如麻,以前的我在外人面前严肃正经,在长辈面前也显得懂事乖巧,只有对着阿縝,才会耍些蛮撒些娇,发现他在意我,就想他只在意我,只对我好。一旦稍有些头疼脑热的,就非要赖在床上看他围着我团团转。

我不知如何同他说,只觉得丢脸。

“我也不愿意叫少爷的名字,少爷是我一人的少爷,子放却是世人的子放。”我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一向不善言辞的阿縝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更不知该如何答他的话。

我看着他又长又密的睫毛扇动着,喉结上下滚动,那两张薄薄的嘴唇间吐露着字句,心头一动,犹如春芽忽地抽出一枝来,竟不知何所起。

他终于慢慢抬起了头,将一小勺粥喂到了我的嘴边,“昨日才知那原来不是我在云城的一场梦。”

我看着他,张开嘴把那口粥喝下,然后便见他吻过来,贴上了我的唇。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屋外霍縝刷马的背影。一道屏风隔着,我只能看到他影影绰绰的轮廓,抬手、转身、弯腰。他的手臂、背脊、胸膛,还有嘴唇、手指……一想到这些我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那个由淡及浓的吻,遗忘一切放下理智的湿腻纠缠只不过才刚刚结束。

外面洗刷的声音渐渐轻了,他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还没等到他走近,我连忙闭上了眼睛装睡。身下的床榻沉了一下,我感到他坐到了我的边上,更是紧张万分,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他瞧出端倪发现我整个下午都没睡着,光躺在那里偷偷看他了。

我额头上忽贴上一片冰凉,我微微睁开眼,便看见阿縝近在咫尺的眼眉。他正在用手探我的体温,我还来不及说他双手刚沾了水试了也不准,他就俯下身双手捧住了我的脸。我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下一刻我们额头相贴,鼻尖也顶在一起,我不是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他的脸,可此时此刻我不得不屏住呼吸才能坦然与那双眼睛对视,却仍像是要坠入溺死在那片无波无澜的深海之中。

“烧退了。”

我看着他,发现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有点泛红,镇定之中藏着一丝慌乱,原来他和我一样,所有的坦然都那么勉强,两颗心同样躁动不安。

我意外地生了一场无药可治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却也着实耽误了阿縝那几日。他倒是完全不在意那场武试,我也只能把话往肚里咽。三天转眼即逝,终于到了那天我早上早早起来,想要给他煮个鸡蛋。水在锅里咕嚕咕嚕地冒着热气,我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了进去,接着就听到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少爷,这样煮不熟。”

他穿在身上的袍子敞着前襟,露出一片肉色,脚上只穿好了一隻鞋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我笑了起来,走过去帮他把衣服系好,“我没事,你别这么紧张。”他握着我的手,道,“你身体还没养好。”

他几乎什么都不让我做,只要乖乖在床上休息就行,这久了自然就变成了种煎熬。我瞪他,“女人坐月子也没这样的。”

他一听立刻就脸红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低着头都不敢看我了。

为了把鸡蛋煮熟,我都快把水给煮干了,冲完凉水塞到阿縝手上又被他推了回来,“你吃。”

我气急,“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一个鸡蛋而已,我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其实我现在说这话挺没底气,毕竟我的钱都当作盘缠用得差不多了,在这只出不进的情况之下自然只能勒紧腰带过日子,这些鸡蛋算是现在的我能给他的最好的东西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低头看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应了一声放进了自己怀里。

阿縝不愿我跟去,我在他离开之后悄悄跑出来。今天的武试现场比之前那场还要热闹也不用担心会被台上的阿縝发现,因为来的晚了,我只能在人群里拼了命往前挤。被踩了好几脚,才终于占了个好位置,挤得我气喘吁吁一身大汗。

台上忽然有号角声传来,只见一彪形大汉赤裸着上身围着虎皮裙率先登场,还是上次那个被阿縝遗留在比武现场的对手。他在台中立定,活动了下筋骨,手臂和上身虯实的肌肉令我咋舌,这傢伙鼻孔喷着气,像头蛮牛一样。我踮起脚伸长脖子,终于看见阿縝从后面走了出来,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看着阿縝走到面前,明显面露不屑,低声叱道,“今日怎么不临阵脱逃了?你若识相,还是早点投降,拳脚无眼,免得伤了你这张俊脸,我可不想得罪郡主。”

他的声音不轻,台下离得近的人都听得真切,惹得一眾人哄笑。不少人知道阿縝的身份,上京城中盛传翎珂郡主早就属意于他,想要招他为婿,这场武试只不过是想要为他攒个名声罢了。我气急,恨不得跳上去抓住那混蛋大喊,阿縝才不是怕你不跟你比,阿縝是为了我,睁开你们的狗眼睛瞧清楚了,是我!他是我的!

阿縝显然不会理会这等无聊的挑衅,他甚至都没有瞧对手一眼,目光随意地往台下一扫,然后落在了我所处的方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连忙往旁边人身后躲了躲,幸好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淡然自若地无视身遭鼎沸的人声。

那辆明黄色车輦姍姍来迟,原本喧闹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眾人齐齐下跪山呼万岁。赐了平身之后,我朝那高座上的人望了一眼。西津之主着绣金龙的黑袍,没戴冠冕,侧躺在那儿,乍一眼竟有些放浪形骸的模样。他似乎心情不佳,一手撑着头,另一隻手挥了挥,示意比武开始。

台下的武士们吹响号角,西津的狼旗在风中招展,最后一场殿前武试终于正式开始。

可一文官打扮的年轻人突然走上了比武场,朝高座一跪,“监察御史禄察乙越有本要奏。”

“禄察大人还是明日早朝……”一旁其他文武面露难色地小声提醒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臣有本要奏!请陛下取消霍縝武试的资格!”

那位御史头一扬,露出张方正的国字脸,声音清脆掷地有声,背脊板直,一看就是个硬骨头,天生当御史言官的料。

只是他腰间系着白缎,手上戴着铜钱串,这身正是重孝在身的打扮。

“霍縝于武试途中擅自离开,理应重罚,陛下仁慈赦免了他的不敬之罪,可从没有因为考生缺席而重考之先例。臣知陛下惜才爱才之心,可此例不可开,为将者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要是个忠心事主的还好,若是个目无尊上的人,岂不是引火自焚?请陛下收回成命,莫要收了第二个孙行秋啊!”

这番话说得人屏气凝神心有戚戚,我在心中大骂这个突然跳出来横插一脚的御史,忧心忡忡地看着台上的阿縝。只见他低着头,仍是一言不发,既不辩解也不求饶,那委屈的模样看得我心疼极了,索性不要考这劳什子的武试了,这武状元相比在千万人面前指责要轻多了。

高座上的人站了起来,那黑色的龙袍曳在地上,他站在高不可攀的台阶上,身形挺拔,有千钧的气势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声音冰冷低沉,“孤已经恩准霍縝可以参加武试,但禄察爱卿说的也有道理,”他顿了顿,转向了霍縝,听不出悲喜地继续道,“今日这场武试,孤准你可以放弃,但若考了没中状元,就治你大不敬之罪,如何?”

阿縝没有半点犹豫,跪下道,“小人要考。只是小人有个请求。”

杨牧晨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阿縝抬起头,道,“若小人中了状元,还请陛下能赦免鹿鸣流放之罪,重审他藏匿逃犯之案。”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怔怔地看着阿縝的背影,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他竟然会在这种场合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的请求。我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几乎无法控制,他面对杨牧晨毫无惧色,可我却不行,我知道那个像冰山一样冷漠的男人象徵着什么。我想要衝上前将我的阿縝带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可挡在前面的人犹如一座座僵硬冰冷的墓碑。

杨牧晨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在眾人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中不动如山。

他牵了牵嘴角,却没有半点笑意,“你和鹿鸣是什么关係?”

阿縝抬着头,毫无半点犹疑地答道,“愿为他不计生死。”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可我却听得真真切切,只觉得自己一腔热血涌上了喉头,也想要尽数交付于他。我拼命地拨开人群想要衝上去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拉住胳膊制住,我刚病了一场挣扎了几下就几近脱力,一回头就连嘴都被捂得严严实实,想要大叫却只能发出呜咽的低鸣,狠狠地在那只手上咬了一口。

“嘶——你不要命了吗?!”我在极端激动的情绪下还激烈地反抗着,最后勉强镇定下来看清了来人,崇翘生起气来就像是只开了屏的孔雀,力气也极大,一点儿也不像红楼里那个柔柔弱弱任人揉搓的倌人。他的手往我嘴上又用力按了一把,“你别出声也别吵别闹我就松开,答应就点点头。”

我的脸被他掐得有点酸疼,只能顺从地点头,他松了手自己反而长舒了一口气,一边揉着被我咬出牙印的手,一边皱着眉对我道,“鹿公子在平反昭雪之前,仍是身负重罪之人!你这样跑出去,霍縝岂不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落一个窝藏之罪?”他指着那个御史,“瞧见没?那个大名鼎鼎的禄察乙越也在,难不成要让他再告霍縝一状吗?我知道你是怕他有危险,可他愿意为你冒险,绝不是想要你和他一起陷于险境。”

我不知是因为听他说完这些话,还是刚才那场缠斗,我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站在那里垂下了头,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半天才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一介男儿身,纵使有泼天的血海深仇却也只能躲在人后,你们一个个都告诫我要忍耐、要等待良机,可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重要的人为我挡在身前……”

崇翘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松开了紧紧抓住我的手,“我又何尝不晓得……看着自己重要的人以身涉险,无论是不是为了我……”

我心乱如麻,回过头看向武试台上,阿縝已经起身,目光同我打了个对穿,极浅极淡地笑了一下,竟是在安抚我。陛下显然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禄察乙越的脸色凝重,往那里一跪,言之凿凿,“陛下,武试是为国家选拔栋樑,岂可作赌儿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杨牧晨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却有有眼力劲的官员赶紧凑上前道,“禄察御史也知这是为国选拔栋樑。若要深究起来,霍縝已有校尉之职在身,更没参加过地方上的考试,本就不能参加武试。陛下念他救了翎珂郡主、应对东泠突袭有功格外恩典,正是因为现在乃非常时期,与东泠的战事一触即发。伽戎人生性豪放不拘小节,是东川上的狼,羊圈里那些成天读些《源律》这类迂腐死板之书的羊怎么能跟狼相比呢?”

禄察乙越闻言脸色愈发黑沉,“微臣虽非圣贤,就连《源律》也唯读到一知半解,可也知道这天地之间有其运转之轨跡,我等凡人亦有规则必须遵守。国有法可依,人有律可循,方才是长治久安之策,岂可任性而为?冯平章生前曾……”

“够了。”陛下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冰冷,像是完全不想听到别人提起冯幻这个名字。任谁都能看出龙顏不悦,就算禄察乙越敢于直言切諫,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衝撞陛下。

“孤意已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杨牧晨转身,徒留一个决绝的背影,走向高台的裹在黑金龙袍里的男人扬着高傲的头颅,看起来顶天立地不会屈服,却意外地显出一丝寂寞孤独的味道。

一阵鼓声之后,武试正式开始,阿縝那个对手看上去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刻意地绷紧身体,那身裸露在外的腱子肉看起来嚣张又有力,他捏紧拳头,就连场下都听得到骨头咯吱声,威胁的意图十分明显。倒是阿縝,站在那里像是个没事人似的,着实叫人捏把汗。

突然,那个壮汉猛地出拳,他庞大的身形竟丝毫不影响他身形的矫健,只能听见一道劲风呼啸而过,而阿縝却只是侧身让过,那一拳蹭着他的脸划过,他竟没有任何防御或者攻击的意图。那人岂会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拳落空第二拳便紧紧跟上,这次冲着他的胸口而去,阿縝只能向后退去,几乎完全被对手压制。

我急出一身冷汗,从小到大阿縝从不轻易动手,他骨子里就不是个恃勇斗狠的人,不会主动攻击别人,我并不担心他会赢不了、拿不回这个武状元,可就怕他受到一点伤害。

对方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鲁莽、嚣张,反而在阿縝次次躲闪之后变得谨慎了起来,还用言语激他,“早知你就是个缩头乌龟,不如你此刻求饶认输,免得这张俊俏的小脸儿破了相!”阿縝并没有多少反应,仍旧避免与他正面交锋,他的挑衅就像是小石头落进深井中连声回响都听不见,难免令人急躁。

对手的攻击变得越来越兇狠,而阿縝却仍旧一味躲避。几回合之后,旁人愈发困惑,而我却明白了阿縝的意图,心中微微诧异。与阿縝重逢后的这短短几日里,我像是重新认识了他这个人,仿佛过去十几年里陪伴我的是另一个面容一模一样的人。可此时此刻容不得我纠结多想,台上形势鲜明,阿縝像是毫无还手之力,招架不住对方越来越猛烈的攻势。

“赶紧认输吧!”“是啊,看起来确实不行啊!”“上次临阵脱逃实际上是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吧!”现场的议论声越来越多,儘管还克制着,但都开始蠢蠢欲动。听着这些话,我的内心反而慢慢平静下来,再看那壮汉的脸开始泛红,大汗淋漓,出拳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突然,阿縝不再退让,因为他已无路可退。但那只拳头再无前进一寸的可能,阿縝一掌截下,我只看见对方的脸色在刹那间就起了变化。

“上次失约是我不对,让你十招。”阿縝声音沉沉,他截住拳头的手掌并未收回而是以守为攻向对方推去。

那一掌看似软绵无力,但那人却一脸惊骇,只听一声明显的骨头迸裂声,那只过度施力以致极限的手臂便被卸了全部的气力,而下一刻,阿縝的拳头便已随风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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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之前一直没法登陆网站,这几天才刚刚恢復~会连续日更四天啦~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儘管有时霍縝会显得过分安静,但他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气这一点却成为了他这场获胜的关键。十招之后再出手,对方战意虽盛,但也难免会露出破绽。

那人伤了一隻手,虽有心再战却已无力回天。阿縝一旦出手就绝不会轻易停下来,对方几乎没有还手的馀地,甚至连避都避不过。金锣未响,但胜负已分。

下一轮比兵器,阿縝挑了杆长枪,那人抡着一把大刀,一隻手无力地垂在身旁衬着一脸痛苦的惨白。

“你要认输吗?”阿縝看着他问道。

那大汉瞬间暴怒,手臂上青筋暴起,一刀劈向了阿縝。

“你的阿縝赢定了。”崇翘忽然笑着说道,“先不说那人手受了伤,就算没有受伤,他也不是霍縝的对手。”我眯了眯眼,台上的阿縝一杆长枪犹如蛟龙出海气势凌人,我只知他会些拳脚,摔跤打架是在行,但不知他连长枪也能耍得如此有模有样,想来这大半年他在军营里也是吃了不少苦头才能有今日的成绩。

“在前线军队偶有战事,都需要以命相搏,性命攸关的事情岂可偷懒懈怠?”我望向台上两人火热的对战轻声言道,可声音却透着骄傲自豪。

阿縝虽然占尽了上风,但对手不仅强壮也足够驍勇,而且刀法嫺熟,没有七、八年的功底是不会在即使一隻手完全使不出力的状态下依旧没有流露出明显败跡的,若说上一轮阿縝赢得轻松,这一轮恐怕不会有崇翘说的那么容易。场面一度胶着,那大汉已输了一轮,又伤了手,这一轮恐怕是要豁出去了,只听他大叫了一声,一刀劈上了长枪,阿縝竟被他震退了数步。

“呵!没想到你这小子竟然如此奸猾狡诈,若不是我一时大意让你偷袭得逞,你上一轮岂会胜得那么轻松?我看这一轮该认输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阿縝刚刚稳住脚步,手中长枪便是一抖,身形快似鬼魅,那杆银枪宛若游龙直直刺向对方胸腹罩门。他竟痛下杀手,这令我始料未及,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兇狠乖戾的这一面,一时竟生出了些恍惚,想起了那日他单骑来昆稷山救我,一人独战狼群,若他骨子里没有这点狠戾,我和他哪里还能活到今日。我和他一起长大、共同生活了十多年,可今日我竟不敢说自己对他最为瞭解。

只是一个短暂的分神,台上已然分出了胜负,长枪的银制枪头直抵那人喉头,对方不停地吞咽着口水,满头满脸的冷汗,可谁又知道,台下的我远比他更为紧张,只怕阿縝忘乎所以,枪桿再往前前进半寸夺了人性命,直等到他慢慢收回了枪,我一颗心才落回了肚子里,手心竟被自己掐破了皮。

突然,那人一声暴喝,一刀劈向了毫无防备的霍縝!所有人都看得真真切切,唯独以为胜负已定已经转过身的阿縝没有察觉。血的鲜红色从我眼前的各个角落喷涌而出,迅速驱走了所有色彩,佔据了我全部感官。这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可我却仿佛拥有了停滞的能力,能清楚地看清那把刀是如何落向阿縝的肩膀,鲜血又是如何涌出。

之后阿縝如何将枪刺穿对方肩胛,将那个健硕的身体牢牢钉在木柱之上,都像是我妄想出的后续,真实的是我眼前一幕幕仍是刚才阿縝被劈中那一刀时喷溅出的血。

崇翘扶着我,一遍遍在我耳边呼喊,终于令我稍稍回过了点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别怕,霍縝只是受了点伤,御医已经为他包扎了,他没事的……你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突然发现我竟无法发声。崇翘立刻就察觉出了异常,强硬地将我从人群中拽出,他试着同我说话,甚至掰开我的嘴,他变得格外的急躁,最后摇晃着我的肩膀大声地喊,“说话!你说话啊!”

可我却仍旧连一个简单的音节都无法发出,他不得不放弃,目光中带着绝望慢慢松开了手。

“听说你要和宋大人联手。”

他来这里绝不会是对武试有什么兴趣,对此我心知肚明。我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你要想清楚。宋大人他并不像你所想那样……”崇翘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我来只是想……我也不知我到底想要做什么……总之,你要自己多留个心眼,宋瑉是真的想帮你,他是真心的。”

我心里一清二楚。我与宋大人的合作已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个老奸巨猾的人面前我显得多么天真可笑,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与虎谋皮,我没有办法告诉霍縝或者其他什么人我好像掉进了一个陷阱,一个专门等着我、就算我知道也不想爬出来的陷阱。可我万万没想到崇翘居然早就看穿了我们这场各怀鬼胎的交易,甚至还会来专程提醒我。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来跟你说这些,但你是宋瑉最重要的朋友,若你因他父亲而出什么事,这世上最痛苦的人只会是他,我不想看到他再痛苦下去了。我说这些也许你不明白……”

我握住了他的手,以示我明白。情之一字,说来难懂,总能催人做出些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可我此时此刻却能与崇翘感同身受,我不再好奇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是真心实意还是逢场作戏,我只知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深爱着他的情郎。他惊慌无措,唐突冒失,但这一切都源于他对宋瑉的感情。

他的些许惊诧转瞬即逝,立刻破涕为笑,他眼中分明带着泪光却是我第一次从他的双眼中察觉出真实的笑意。

不远处有车马经过,一个着金鎧戴紫金冠的男人骑着大马从我和崇翘的面前经过,他带着队伍从人群中穿过,所有人都低下了头,让出了一条路来,原本人声鼎沸的武试现场变得压抑沉静。他朝武场高台走去,看见陛下也只是下了马,拱手道,“臣甲胄在身,不能行礼,请陛下恕罪。”

“孤终于把郡王给盼回来了。”杨牧晨看起来十分高兴,他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要急于同对方分享,但语气古怪,“武试也已结束,霍縝赢了。”

我在人群之中攥紧了拳头,紧紧盯着宁察郡王那张逆光而模糊不清的面容。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同崇翘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拒绝了他要送我回去的好意,独自一人回家等去了皇宫的阿縝。我也想跟着他们去看新课武状元骑白马戴红花的游街,看他满楼红袖招却只对我一人笑,可现在的我却只能躲起来,偷偷地看。走累了,双腿像是千斤重,连站都站不动,而血从阿縝的身上流淌出来时那种心悸心慌的感觉再度出现,令我头晕目眩,仿佛被砍了一刀的人是我,失血过多的人也是我。我张大嘴想要叫两声,可仍旧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不知到时见了面要如何同阿縝解释,但此刻相比突然失声我更担心的还是他肩上的伤。

比武一般点到即止,但受伤在所难免,只是这次对手显然是心有不甘才会趁结束的金锣敲响之前阿縝毫无防备时出手伤人。我百无聊赖地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肚子饿得咕咕叫,就想阿縝这会儿也该饿了,我该去买只烧鸡、买坛老酒,在家里等他回来一起庆祝一番。

可我太想见到他,一刻都等不下去。若我是一隻无人知道的小鸟,立在宫墙内的枝头,悄悄看他戴上金冠、佩上红花、跨上白马,从那道沉重的朱门内走出来,该是多好。我一边想一边笑,仿佛他就在不远处正朝我而来。

可现实却是两个陌生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将我臆想中的人取而代之。

我识时务地没做任何反抗,他们也十分客气,说叨嘮鹿公子了,请鹿公子移步。我提着酒和烧鸡,后头跟着两个寸步不离的人,看上去还真像是带着随从上门做客的。我口不能言,他们更没同我说一句话,只把我带去了一间偏僻的小屋软禁了起来。

屋子里的佈置装饰倒是精緻堂皇,后院繁花似锦,春意盎然,还蓄有一个水池,引山上的活泉,养着几尾锦鲤。我坐在池边,看小鱼儿游得快活,心里猜着“请”我来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在屋子里随意的走动,也没有人来管我,看着我的人只是站在门外,令我一时无从分辨这究竟是关着我还是保护我。我原本饿得很,可现在看着凉了的酒和烧鸡却已没有了胃口。床铺被褥都是崭新的,就连桌椅都擦得一尘不染,我久久地盯着墙上那张弓发呆,对于背后之人没有半点头绪。

天色暗了下来,有个丫鬟来送饭,虽然一言不发,但瞧她那身打扮却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她放下碗碟就要走,被我慌忙扯住衣袖,她有些惊慌,拼命摇头以示自己什么也不能说,我递给她一封信,上面是我暂住的冯幻旧宅的地址。她看起来很犹豫,不敢伸手接过,显然她的主人没有告诉她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是好。

我叹了口气,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我不能言”这几个字。她显然是识字的,看着我的眼神除了惊诧更多的是慌张。我安慰似地拍了拍她肩,将那封信塞进了她的手中。

饭菜很丰盛,竟都是过去我爱吃的,我心中微微有些惊讶,再抬头看了看掛在墙上的那张弓,不知该不该往那个人身上猜。饭菜看得出来是用心准备过,可我却没有什么胃口。我满脑子都是阿縝,但又不敢去想阿縝他受着伤,回到家还看到我不在会怎么样,只要一想整个人就会狂躁不安,难受得像是有把刀在割我的心。

我在桌边坐了许久,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床帐放了下来,外面影影绰绰似有人影在晃动。我想要坐起来,却因为没有进食腹中空空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有人听到了声响,慌忙跑了过来,我认出是那个给我送饭来的姑娘,她见我醒了,忙回头大声兴奋地嚷了起来。紧接着,一个老头也挤了进来,二话不说抓过我的手搭了会儿脉,命我张嘴瞧了瞧,又在我脖子处按了会儿,一脸困惑地走了。

我听见老头在同外面的人低声说话,那丫鬟捧着一碗粥坐到了我的床边,小声道:“鹿公子,你好歹吃点吧,都饿晕了。”

我想反驳她我不是饿晕的,可那碗燕窝粥就放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没法同自己咕咕叫的肚子过不去,吃不下去与不想吃是两回事,我总不能再把自己的身体给搞垮了。我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怎么能劳烦陌生的姑娘执勺喂我,便自己伸手接了过来,喝了两口,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味道即使过了那么久还是难以忘怀,我一口气喝光了,在那姑娘惊诧的目光中抹了抹嘴把空碗递给了她。

老头似乎是已经说完了,被那丫鬟带了出去。我伸手撩开床帐,看见一个男人正坐在烛光中看着我,我笑了起来,冲他伸出了双手,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那身风尘僕僕的衣裳有些犹豫,可我伸着手很坚持,他只能无奈地笑了笑,走过来同我拥抱了一下。

多年未见,薑慈瘦了许多,他那个胖子的外号恐怕是再也不能叫了。

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加上宋瑉,我们三个曾经几乎形影不离,好事坏事全都一块儿干过,只是我看上去就很乖巧,宋瑉天生油滑,结果最后承担后果的往往都落在了薑慈的头上,被他那个当将军的老爹收拾得好不可怜。他倒是体胖心宽,浑然不在意,哭过疼过照样同我们两个廝混在一起,一点心结都不留。我同他这些年没见,他不仅模样变了许多,就连气质也跟着变了,我倒是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和他相处了。

他开口叫了一声“小鹿儿”,就坐在那儿不知再怎么说下去了。

我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了几个字,问他过得如何,他低下头有些脸红地回答道,“我很好。我升官了,去年年初成……成亲了。”我眼睛一亮,没想到我们三人之中竟是他最早成家,不过想想宋瑉那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性子,还有我自己……

我立刻想到了阿縝,忙在薑慈掌心写了个“信”字,问他那封信的去向。他微微蹙了蹙眉,没有作声。

我有些着急,从被那两人“请”进这宅子里我就认定,这背后之人绝不会伤害我,那碗燕窝粥还是姜慈乳母的手艺,现在见了他本人无疑落实了我的猜测,可我实在不知他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我知道你的事情,”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突然说起了我的事情,“你和宋瑉一直都很要好,还一起回了容城,可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脸色十分凝重,顿了顿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宁察郡王是个好人,他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把他推了出去。

我的力气不大,但毫无防备的薑慈还是被我推了个踉蹌,我冷冷地看着他,他却不敢看我,从这一刻起我知道,我和薑慈多年的情谊已经彻底地完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和薑慈僵持了一会儿,我得庆倖现在无法出声,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我盯着他看,还没看清这张略显陌生的皮囊里裹着的是不是我幼时熟悉的玩伴,却看清了刚才没有留意到的他身上衣袍纹饰以及里面那若隐若现的武璋军肩章。

薑慈和我们一样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未来人生的方向。当我们还在蹺课嬉闹、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年纪时,就很清楚薑慈终有一天会像他的父亲那样穿上坚硬的鎧甲,拿起寒光闪闪的兵刃,建立属于他自己的功勋,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最终选择加入的会是宁察郡王夷嵐珣的武璋军。

他的父亲穷苦出身,最看不上的就是王孙公卿出身的前朝遗臣们。

我蹭的从床上蹿了起来,光着脚也顾不上穿鞋,朝大门快步跑去,薑慈连忙冲过来挡在了我的身前,他比我高很多,张开双臂像是一隻巨鸟,“鹿鸣,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可我现在不能让你走!有很多朝堂上的事,你根本不明白!陛下忌惮郡王已久,势必会借着这次事情的东风令郡王府不得翻身!前车之鉴如冯相尸首无存,死在东泠哪个角落都不知道,宋谦大人当年不就是因为支持冯相才被陛下削去官位的吗?!你父亲都被牵连,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

若夷嵐珣也能尸首无存地死在东泠的冰原上我倒是十分乐见其成。

薑慈见我没有反应,以为我已经妥协被他说动了,继续说着那些与我毫无相干的事情,“陛下近几年来越来越暴戾,喜怒无常且不信任任何人,对外连年征伐,苛捐重税强征民兵,这次我们从献城回来,沿途所见触目惊心,只有上京仍是一片歌舞昇平,陛下还在他一统东川的大梦中。我敢于对你说这些杀头的话,因为这皆是我真心话,若仍由他除去郡王,犹如国之柱石被摧,我大爃……我并不是要为郡王开脱什么,只是容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帮你把事情调查清楚!”

我冷笑地直视着他的双眼,真想问问,若你最后查出真是夷嵐珣害得我家破人亡,你又待如何呢?我深深呼了一口气,听他说着,“我们还是兄弟,我……”

听到“兄弟”二字我骤然暴怒,一拳打上了他的脸,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偏过去的头没有再转回来,脸颊上立刻就有了青紫的印子。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跌一跤、碰一下身上就会马上出现乌青,我心冷至极,被背叛的感觉令我遍体生寒,我狠狠地推开他,将门拉开,外面一道惊雷落下,豆大的雨滴哗啦啦地从黑洞般的天空洒落下来,正逢一场倾盆大雨扑面而来。

薑慈不会让我轻易地离开,暴雨中我毫无章法地攻击着他,他沉默地承受着我的拳脚眼神哀伤,可我同样满腔的悲愤无处可诉,只觉得可怜可悲。他制住了我的双手,我发狠猛踹他,用牙齿咬在他的手臂上,咸腥味在嘴中弥漫开来,我看到有嫣红的血混在雨水中流了下来,可薑慈没有吭一声。

我的攻击没有任何作用,儘管他不会还手,可我不可能将薑慈击倒从这里离开,最后还是被同样筋疲力尽的薑慈拖回了屋里,按在椅子上。我俩浑身都湿透了,坐在那里不一会儿地上就会多一滩水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让他们给你烧个热水洗个澡吧。”他柔声说道,口气仿佛我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还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却多年未见的好友,“对了,大夫说你的嗓子没有大碍,可能是受了惊吓才会失声,会慢慢好起来的,你不用太担心。”

他走到我跟前,蹲下了身,为我将贴在脸颊上的湿发撩开,我痛恨他如此亲昵的举动,不想他再碰我,二话不说直接一拳头上去,这次他躲过了,我抬头冷冷看他,他的眉骨肿得有些高,眼睛充血,脸上有淤青,嘴角也破了,看起来十分狼狈可怜,我只觉得又痛快又难受。

他乾笑了两声,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小鹿儿,我没有私心,若非要说有,那也是……那也是我不能让你成为一颗棋子,一颗用完就会被捨弃的棋子。毕竟我们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的兄弟……”

他又提那二字,我欲挥拳再打,其实我早就不剩下多少力气了,可就是听不得他再说这个词,仿佛那是对我和他多年情谊的无情嘲讽。

这一拳他没有躲,可我的手却开始疼。他只留下一句还会来看我的话就仓皇地出逃了,门落了锁,我听见了声音。在灯火中端坐良久,抹了一把脸,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被薑慈彻底软禁了起来,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没有人会来打扰我,那些看守我的人只会待在门外,从不在我面前出现讨我的嫌。那个丫鬟倒是很乖巧懂事,所有事都能做得熨帖,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她偶尔也会同我说说话,但大多是无关紧要的话题,所以大部分时间我们都还是彼此相顾沉默。薑慈并没有如他所言会来看我,也许他真的来过,只是躲在一旁没叫我发现罢了。

对于薑慈,这几天下来已经足够令我平静乃至接受,无论他做如何的决定、有如何的打算,都已不再重要了,我们之间的情谊就像是青葱岁月中倏忽而过的吉光片羽,毕竟我曾真心对待他,他亦真心待过我,对现在的我而言就足够了。可我背负的是血海深仇,是我鹿家的两条人命,我无法强迫他选择,但他同样也不能用情谊来逼迫我。

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霍縝。每晚,我都会被噩梦惊扰,梦见武试场上的那一刀,反反復复,阿縝的血流了一地,他倒在我的怀里,我的手上、衣服上都是血,他说他冷,我只能抱紧他,他再说别的,我却不能回应他。我想要告诉他,我已经不能没有他,恳求他不要离开我,可是在梦里我仍出不了声,想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就已经太迟了。

半夜惊醒,眼角微湿,我坐了起来,再也无法入睡。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这几天天气慢慢转暖但一直阴雨连绵,我浑身没一处骨头是不疼的,大概是去年冬天落下的病根。我在薑慈的宅子里住了四天,终日无所事事,把这屋子里里外外都摸透了,连个狗洞都没找到。若是能顺着那山泉从假山上爬出去倒是个可行的方法,就是危险了点,我靠在廊亭的柱子看着池中悠哉游哉的那几尾小鱼儿若有所思。

用过午膳,我抹了抹嘴,翻出纸笔给那丫头写下了几个菜名,她脸一阵红一阵白,小声地问我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我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这几年我口味确实变了许多,小时候喜欢吃的现在都不怎么感兴趣了。我这人容易得寸进尺,被软禁了还要点菜吃,没有半点自觉。

相比换几个菜,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阿縝的近况,可我旁敲侧击那丫鬟是一个字都不肯吐露,只会推说不知。那封给阿縝的信恐怕已被薑慈扣了下来,这令我十分不安,我不知道阿縝会怎么样,我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源于我所发现的关于阿縝的那点变化。

那丫头收拾完就立刻动身离开,见她撑开油纸伞还没走出院子裤子和鞋就都已经湿透,我拍了拍门弄出了点响声叫住了她,从屋子里翻出了一件油绢雨衣。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倒是十分心安理得,反正这本来就是薑慈的东西。

雨声正烦,我在门口立了会儿就膝盖疼得站不住,却听外头一声女人的尖声惨叫,我大吃一惊,顾不得大雨冲了出去,等到了门口只消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地上七七八八倒了好几具尸体,那些都是看守宅子的护卫,虽都不认识但面熟得很,各个脖子处都被捅出了个血窟窿,乾净利索看不出多馀的伤。那丫头跌倒在地上,浑身发抖地哀叫求饶,那支银枪的枪头正对着她的喉咙。

马打了个响鼻,地上的血被雨水冲刷得乾净,我在一个接一个的寒颤后终于回过神来。阿縝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就如同他手上的那杆枪一样,冰冷且没有一丝怜悯。他头发有些散乱,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消沉又狼狈,像是在阴处搁置久了的花,颓败而没有生气。他突然丢掉了手中的枪,大步走到我的面前,一把将我揽进怀中,一遍遍摩挲着我的背脊,沉默良久喉咙里终于发出压抑的悲泣,仿佛一头受伤而四处攻击的猛兽。他用滚烫又起了皮的唇亲吻我的脸,反反復复,传递而来的是与他外表极其不符的热烈,可我却觉得越来越冷,那种被冰水从头浇下的冰冷渗入了骨髓。

阿縝把我带回了他自己住的地方,这次我没有再拒绝。我坐在床边喝着姜汤,换下了湿透的鞋袜和衣衫。阿縝这些天应该都在寻我,儘管他并未在我面前提起,但从他的模样我就可以猜出一二,但没想到的是,最终还是我从云城带来的那匹白马带着他找到了我。

姜汤里溶了不少糖,但依旧辛辣冲鼻。我儘量不去想那些被阿縝杀了的人,可捧着碗的手还是在微微发抖。这种感觉和在昆稷山时完全不同,我知道在他的眼中这些都是企图伤害我的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护我,我哆嗦着咽下姜汤,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小声地说,我不能就这样成为他施暴的藉口,这同样也不能掩饰他已有所改变甚至变得令我感到有丝陌生的事实。

这件事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地过去。我有一种预感,在阿縝如此沉默的背后,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嬗变。他一直小心翼翼,可我不可能永远一无所知。

门“吱呀”地开了,我应声抬头,看见阿縝抱了一床新被褥走了进来,便挪了挪屁股,让他把床铺好。

“这些天总不见晴,等天好了,再拿出去晒晒……”他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我也心不在焉地听着,可他说着说着,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最后屋子里彻底归于寂静。他本来就不是善言的人,也不爱说话,现在没有了我的回应,一切都变得滑稽又尷尬。我俩仿佛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着一根看不见的弦,我和他多年相处从未有过现在这种情况,以前即使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彆扭,可现在却令我连一刻都待不下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怎么不说话?”他见我手中的碗已经空了,便极为自然地接了过去。

就算我能说话此刻也不想同他说一个字,他心里应该十分清楚,却还要明知故问,阿縝从来都是个直肠子的人,何时学会了这么多弯弯绕绕,甚至还要在我面前迂回宛转。我连看都不愿再看他,偏过头暗自生着闷气。

“少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有想要杀他们,我……我控制不了自己……”他的声音很低,但尾音竟有些控制不住地打颤,我吃惊地转头看向他,听他继续脸色发白地向我坦白他内心挥之不去的恐惧,“你不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

我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他肩上,他有所察觉,忙道,“只是皮肉外伤,没什么大碍。”

我皱眉,一下子就想到了他在武场上被对方砍伤的情景,他索性拉开衣领,露出半隻肩膀,给我看已经重新上药包扎的伤口,可我对他伤口淋雨沾水依旧不满。

我无法开口,只得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几个字,告诉他我暂时失声的事。他脸上立刻阴沉了下来,我不能将原因直接告诉他,却也不能任由他猜测把这笔账算到薑慈的头上,连忙写下解释,这不过只是暂时的。他看着我,眼神竟有些痛苦,我不甚明瞭,可心里却跟着痛了起来。

这大概已变成了一种本能,我和他,完全没有血缘的两个人,却有种无法言说的默契,感受对方的感受,在意对方的在意。

我凑过去轻轻吻了他一下,用舌尖小心地濡湿他乾裂的唇,他一动都不敢动,任由我的舌头撬开他的唇齿在其中肆意地捉弄。突然,我腰上一紧双脚就离了地被他抱了起来,我惊得忙用手搂住他的脖子,又忽然想起他肩上的伤,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一低头,就发现他也正仰头看着我,脸颊竟有些泛红。

看着他一逗就会害羞的脸,眼神中透着的还是我熟悉的清亮,我就明白无论他如何改变,他始终还是那个陪我一起长大的少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原本以为这几天道贺的人会络绎不绝,没想到却格外清净,一个上门的客人也没有。阿宇告诉我,是陛下赐了间新宅连同僕役给新科武状元,恭贺的人都直接到新宅去了,可这事阿縝一点儿都没同我说过。

二娘的痴傻日愈严重,嘴里一直叫着我的名字,每每我去后院看她,她那双浑浊黯淡的眼睛才会亮一亮,拽着我的手不放,拿些拨浪鼓、布老虎之类的小孩玩意送我。这些东西我拿也不是,不拿也是,低头看着样式都是旧的,可保存得十分好,看起来还像是新的一样。

“这是嬤嬤给你买的,”二娘是锦州人,离南湘很近,说话口音也与那边很接近,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鸣儿喜欢吗?”

我点了点头,她很少敢这样亲昵地叫我,以往我都会给她脸色瞧。我看着她已经全白的头发和苍老的脸,轻轻点了点头。她得了我的肯定,像个孩子似的兴奋了起来,“鸣儿要都藏起来,不能被她们瞧见了,否则就都没了……没了……”

她喃喃着“没了没了”,神情也跟着黯淡了下来。

我还是说不了话,阿縝心焦,找了不少大夫都瞧不出个所以然,反倒是我一直在宽慰他。我知道他总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身上,怪自己没有照顾好我,尤其是薑慈那件事之后,他特意遣了自己的两名护卫寸步不离地保护我,就算是在家里,也要守在我屋子门口。

那对兄弟面容极为相似,年纪也不过就十四、五岁,云城人,父亲早早被抓去当兵,一直了无音讯不知死活,下面原本还有个小妹,在某一年深秋被他们年迈的奶奶领了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去年冬天两人母亲病重,兄弟俩花光了卖了祖屋田產得来的钱还是凑不够,不得已只得有一个出来插标卖首,可两人谁也不捨得让对方为奴,被奔去投军的阿縝撞见,施了银子,可老母还是没挨过今年这个绵长的冬季。兄弟俩安葬了母亲,孑然一身无牵无掛,索性跟着阿縝一同入伍了。

两人就叫阿大、阿二,乡下小子性子单纯老实但有些畏生,老是被阿宇那些滑头小鬼欺负,和我说话毕恭毕敬,对阿縝则是崇拜尊敬。可惜,他俩都没读过书,我写字他们不识,所以我们之间甚少交流,他们只知阿縝叫我少爷,对于我的身份一概不知。

我要出趟门,阿大、阿二都面露难色,我只得留下字条说明去向,叫阿大跑了一趟禁军营,结果过了晌午阿縝就回来了。

他要亲自陪我去。

阿縝的过度保护与担忧令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痛恨自己连自我保护的能力都没有,总是令他担心,我只希望这一切都能快结束,我们都从这接二连三的噩梦中逃离出来。

崇翘没料到我会把阿縝带来,可神色也只是微微一滞,立刻换上笑顏,“崇翘见过霍大人,当初一见便知霍公子并非池中之物,没成想再见已是陛下钦点的新科武状元了,果真是一飞冲天。恭喜霍大人,恭喜鹿公子。”

阿縝不言不语,只是淡淡地看着崇翘。近几日类似的恭维恐怕他已经听了不少,加之他性格使然,于此仿若未闻。崇翘看惯了人脸色,对此只是报以粲然一笑。我好不容易“说服”阿縝先下楼,就看见崇翘坐在对面一双眼来回打量。

“你们俩,”他细白的手指摩挲够了茶杯的边缘,拿起来沾湿了嘴唇,“看上去关係和过去不一样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是何许人也,我根本就没有想要隐瞒我和霍縝之间的关係。我瞥了他一眼,在纸上写下“宋瑉”二字推给了他。他拿起那片纸手指划过那个名字,目光流连不忍移开,叹了口气。我猜测他们大概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而我最近和宋大人也没有多少接触。一来我被薑慈“请去”数日,回来后又住到了阿縝那里,就算是有心想要同他联系也没有那个机会了,更何况他希望我在宁察郡王一事上能缓一缓,这与我的计画背道而驰,所以我与他的联络也就冷淡了下来。他自然有他的打算,光我这个筹码恐怕不足以彻底绊倒宁察郡王,可对我而言,我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已是度日如年。

“虽然他现在禁了足,可我知道他至少是安全的。将来……我也绝不会再让他有一点危险。”崇翘透着坚定的语气令我羞愧难当,我亦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同样绝不会允许我的任何一个亲人朋友再因为我的事受到一点伤害。我俩相顾无言,他淡淡笑了一下,问道,“那鹿公子现在是作何打算?你家状元郎在陛下面前为你求了恩典,你理应进宫谢恩才是,那便有机会面见圣上陈述你鹿家的冤情了。”

他前倾身体,屈起手指,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像是诚恳建议,可我却觉得他事实上并不希望我这样做。果然,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忧色,道,“只是若真能治了他的罪还好,可就怕宁察郡王权势滔天,狡辩逃脱,说句过头的话,鹿公子再坏也不过现在这样,可霍公子就不一样了。他现在正是如日中天前途似锦之时,恐怕……不过,霍公子那样的性格势必不会将权势前程放在眼里,他既然能在武场上同陛下讨这样一个恩典,恐怕早就想好了。鹿公子索性就承他这个情吧。”

不得不说,崇翘所言确实足以搅乱我的心神。我哪里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事实上这也正是我一直隐隐感到不安的问题。这是我眼下最好亦最适时的一次能够面圣的机会,若错过,恐怕我今生再也等不到。可阿縝怎么办?

我不能利用他。

崇翘连唤了我两声,我终于提笔问他有何见解。他像是立刻紧张了起来,说起话来也吞吞吐吐,“你们读书人不是有一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霍公子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苦笑了一声,算是明白了,这是要我依靠霍縝而活,利用现在“前程似锦”的霍縝去报仇。我年少时出了名的清高,不管是真清高还是假清高,至少还是有些真气性的,年少气盛与人一言不合就再也不肯瞧对方一眼、说一句话,可现在却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继续喝茶聊天,说不到一块儿便将这个话题略过罢了,可崇翘摆明是不肯给我这个机会的。

他拐弯抹角这么久,其实同宋大人的意思并无二致,亦是希望我不要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就告宁察郡王的御状。

“我有个主意,”崇翘突然开口,唇边那淡淡的笑容完全消失了,神情竟显得有些严肃穆然,“只是事成之后,鹿公子要替我做一件事……先别急着拒绝,并非什么强人所难、伤天害理之事。”

我竟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一丝哀求的意味,他并不是真的那么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在他一片恳切的目光中我缓缓点了下头。

回去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不知为何又踱到了后院,二娘未醒,她昏睡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我坐在她身边,晚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我给她披了件袍子,坐看院子里的草木在暮色中渐渐失去了葱绿的顏色。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阿縝这几日像是个养了两房的男人,我起了个大早却发现他人已经出门了。我踌躇了一晚上的话,好不容易想要开口,却又只能暂时咽了回去。阿大阿二对于我又要出门感到十分苦恼,我觉得好笑,却又完全笑不出来。

我自幼习六艺,琴棋书画亦不敢懈怠,父亲为我请了不少名师,甚至花了大把的银子把我送进太学院,可惜我不知珍惜,耽误功课,到如今捏着狼毫,对着一大片白纸却是不知该如何下笔。冯幻那幅巨大的屏风虽给我留下了强烈的衝击,那画面即使我闭上眼也会在脑海中浮现,但若要我自己下笔临摹一幅一模一样的,仍令我感到力不从心。

我硬着头皮照着屏风画了一幅,搁下笔时内心已羞愧得无以加复,只恨自己浪费光阴虚度二十载,到头来只学会吃喝玩乐。终于能搁下笔,可看着冯幻的原图我还是重重叹了口气,想要揉了再画,手腕却被人握住了。我抬头,只见阿縝不知何时出现,看起来还已经到了有一会儿。我看了看天色,不知是要下雨还是日近黄昏,外头已十分昏暗,我这才察觉腹中饥饿,画得太过专注,午饭没吃多少,就连水也没喝几口。

手腕被阿縝这么一扣,我浑身的气力像是都被他抽走,顿时感到身体空乏,筋骨酸痛。因为画纸奇大,我只能铺在地上跪伏临摹,这会儿想要站起来的时候,两条小腿竟没有了知觉,连直都直不起来,整个人眼看着往旁边倒去结果撞进了阿縝的怀里。他半搂半抱地带着我稍稍走了几步,又弯下腰替我揉小腿和关节,他手劲不小,揉得我呜呜直叫唤。那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发不出来,只有小声的呜咽逸出,我嫌丢人硬是憋着,直把自己的眼泪都快逼出来了。

他不说话,耳朵却红了,直到被我轻轻地推了一把,才停了手,抬起头看我。

他那双眼睛有伽戎人特有的顏色,比我们要浅淡一些,可看着人的时候却是一样深沉犹如夜空。他看我时的眼神和过去一样依赖、忠实且毫无顾忌,仿佛藏着一整个星空。

“少爷腿还麻吗?”

我摇摇头,他忙把地上的画纸收了起来,道,“天色昏暗,也不掌灯,莫要伤了眼睛。少爷画得那么好,怎么不要了?”

我知道我临摹出的仿品没有冯幻真跡百分之一的森然气势,也没有那种浑然天成的细腻笔触,更谈不上他屏风里所流露出的悲悯情感,可阿縝说出这一句肯定时,我心里却还是抑制不住的高兴。

他一如捧着珍宝一般将我那些废弃的画纸抱回了家,虽然阿縝没有一句疑问,可我心里却七上八下,直到晚上要睡了我才猛然发现阿大阿二不见了。他背对着我,在剪灯花,我上去夺了他手里的铜剪,双手捧住他的脸,令他不得不直视着我。

“他们照顾不好你。”他眼眸清冷,竟有些森然的寒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皱着眉连连摇头,张着嘴想要解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这种有口难言的感觉叫我越来越急躁,可他的眼神却犹如冰水将我一腔热血瞬间浇凉。我一直试图找回我们过去相处的方式,可阿縝变得如此强势与陌生,仿佛故意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我他如今的身份与地位,将我一度掩埋起来、自以为可以无视的问题重新挖了出来,直截了当地放在了我的眼前。

他反抓住我的手,往前进了一步,我下意识地后退,直到腰抵到了桌沿,再无可退,只能仰着头看他,“少爷,你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

我本能地吞咽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摇了一下头,他目中期待的亮光兀自暗了,像是十分失望,他的脸凑过来的同时还松了一隻手,揽住我的腰,把手垫在了坚硬的桌沿上。

“我……”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像是鼓足勇气才敢开口一样,“我可以帮少爷,”我瞪大了眼睛,他继续说道,“只要你开口,只要你说一句,无论什么我都能做到。你摇头,是不是不信我?”

这叫我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只能苦笑。

他垂下眼帘,那浓密纤长的睫毛掩住了他的目光,“阿縝言出必行。”

我知道,这我都知道。

“我不想再站在少爷的身后了,”他忽然抬起了头,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站在你的身后并不能保护你。在少爷的心里,阿縝还不是一个可靠的人,也不是一个可以託付的人,我必须变得更强大一些,才能好好保护少爷,才能分担少爷的担子。”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皱着眉摇了一下头,却不知我的心声他该如何才能得知?他以为我不愿告诉他是因为我不信任他,仍将他视为寻常一家僕,我原本以为我们是这世上最默契的,这时才发现,我们在对方面前都是如此畏缩。

何故如此轻视自己,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我伸手抱住了他,胸膛贴着胸膛,两颗心贴得那么近,仿佛这样我的心里话才能传到他的心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一晚我们两人坐在桌旁,一支红烛垂泪至天明。我手中的笔不停,一页页写下我近日所思,他安静地细细读过,或皱眉,或点头,没什么话,可我久悬多日的心却落了地。

“太过冒险。”他放下最后一张纸,终于说道。这我自然心知肚明,我拢了拢一桌的纸,三两张合在一起,置于那快要燃尽的蜡烛旁,只见那原本还微弱的火光骤间大亮,很快又暗了下去,只剩下焦黑的灰烬。

“天亮了。”窗外已经能听到鸟鸣。

我扭头看了一眼,晨光点亮了每一格窗格,点了点头。

“今日就去?”

我不答。

“我让阿大阿二陪你。”

我笑了,凑过去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却见他整只耳朵和半边脸都红了。

一夜未眠却一点儿都不困,我沐浴洗漱之后,囫圇喝了一碗粥,带着阿大阿二还有自己昨日临摹的画就出了门,朝最热闹的市口而去,这么早连卖早点的都还没出摊,我定能占个显眼的好位置。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虽已过了清明,可今年雨水充沛,雨黏黏糊糊将那些骚动的暖意又浇灭了。乍暖还寒尤未定,所以我早上出来时裹了一件厚袍子。没想到晨雾散了之后,倒是慢慢热了起来,袍子就穿不上身了。这市口在两条街交匯处,一条是直通城门大道,往来的人三教九流,好事的更多,我掛出来的那副画引得不少人驻足,兼有小声议论,却没人上前答问,我也只能闭目养神放任自由。

阿大阿二隐在人群里暗中保护我,就算凝神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他们哥俩。只是在这闹市之中眾目睽睽之下,若真有能对我下手的人,必然是他俩抵挡不住的角色。可经过昨日的那番波折,他俩唯恐再叫阿縝失望,一路上都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对我像是对眼珠子似的,小心翼翼,连被人撞着碰着都十分紧张。我这人向来不喜连累别人,就连求人也很难张得开口,恩怨情仇,一笔一笔要算得清楚,否则就像是用绳子捆着我的心,寝食难安什么都放不开。看这哥俩的架势,我过意不去,心中五味杂陈,回去就和阿縝说,千万不要再这样。

“哎!你这上头写的什么?”

我睁开眼,只见眼前已经围了一圈的人,一个粗膀圆腰的杀猪汉好奇地指着我写在画旁的字。

“朱二,你不是说你认得字的嘛!哈哈哈!”

人群中有人起哄,那叫朱二的屠夫摸了一把光头,冲着后面的人呸了一声,“老子认得数就够了,一本识字的三字经就有这么厚,”他一边说一边伸出自己两根粗指头比划厚度,“上头那么多字就算我吃进肚里也记不住!”

我跟着笑笑,指了指画,从怀里摸出了一锭金子。

只听在场围观眾人皆倒吸了口凉气,无数双眼珠子紧紧盯着我手中那枚金锭子,各种贪婪欲求毫无遮掩,没有丝毫做作,所以这些人儘管粗鄙,但并没有让我有多少不适。

“这是在问,画中所绘是何处,说得出的人便有赏。”

市井中不识字的人多,有识字的解释了,我点了点头表示就是如此。

议论的声音立刻就多了许多,有说是罗刹鬼国,也有说是炼狱血海,一时议论纷纷说出了不少答案却都被我一一否认。

那朱二憋红了脸,瞅了瞅金子,再瞅了瞅我,忽然抬起了眉毛,质疑道,“这哑子是来寻大傢伙儿开心的吧!”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不愿再搭理他了,那杀猪的反而兀自笑了起来,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试图同我平视,可话却是冲着身后眾人说的,“要是我说对了地方,他却硬要说没有,不肯给钱怎么办?”眾人纷纷附和,连带着打量我的眼神也都多了几分猜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看啊,可不止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他们一边说我是傻子,一边却还把眼睛盯在我的金子上。

“小哥,这画有什么来歷?”忽人群中走出一中年男子,蓄着山羊须,穿着普通却乾净整洁,带了点南方的口音,看起来对我的画要比对我的金子更感兴趣一些。

我捡了块石头在地上写下一人名字,识字的那几人见之便沉默,沉吟半晌,那中年人才乾笑道,“小哥倒是写得一手好字。这凌峰体俊雅极了,只是棱角过于尖锐。”

我冲他拜了拜以示受教。

不到一个早晨的时间,我这桩“疯事”便从菜市口传了出来,传遍了整个上京。我的画、我的字、我的钱都成了旁人口中议论的焦点,而我知道,事实上并不会只有这些。

我的脸以及我写下的那个名字,那像是躲在我身后的巨大谜团,那些许零星的、被我故意漏出来的线索,才是真正的鱼饵,而钓上来的只会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想起曾在昆稷山时的心境;想起当初曹暉威逼利诱的言语;想起那时我对自己这张脸的愤慨,想起我那深植于骨、一直都有些不太合时宜的清高,等到我不顾一切想要终结于此时,我准备好了迎接迈出这一步所带来的一切煎熬与苦痛,它却像海浪高高地扬起又轻轻地落下,只扑湿了我的面。我的内心如静水般没有波澜,并没有感到多少痛苦,我竟有些惆悵,也许痛苦并不在做出决定的那一瞬间,它犹如共生的蔓藤,只纠缠在这漫长的过程之中,吸尽心头的那点血,那些反復犹疑、进退两难才是最难捱的。我曾那么害怕,害怕会丢了自己,害怕会被那些属于别人的如潮思念淹没而被取而代之,即使现在,我也无法预见后果,但我知就算世人都忘了我的名姓,至少还有一个人不会忘;就算我旧貌换新顏,至少还有一个人会在人群中一眼将我找出。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是我的良人。

那夜我将自己全盘计画一一细说给阿縝,他虽没有多言,也无阻拦我的意图,可我知道他心中却是不安。我已孤注一掷,自然放下恐惧,但他却不同。我知他最近常被噩梦侵扰,半夜惊醒,醒来之后就定要抱住我才能再次入睡,我看着他的倦容,揣测自己或许就是他噩梦的根源;他派来保护我的人看起来还是只有阿大和阿二,但暗处亦同时有默默注视着我的暗卫,他小心翼翼不敢让我知晓,或许他只是想再求一个心安。

这些我俱默默看在心里,所以在等了两三天仍未见有人上鉤时,我便有些心焦。

我蜷缩在隔壁摊子草棚延伸过来的阴影中闭目养神,这几日阿縝睡得不好我便也睡得不好,难有再像第一天那样早了,所以占不到什么好位置,但仍有不少人特意来看我那张画。有和尚途经此地,坐在我那张画前冥想了一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临走前脸上还有些大彻大悟的清明,旁人问他此乃何处,答曰不可说,随即便飘然而去,有认得的人说那和尚是中州国寺空云寺的云游僧。管他是中州的和尚还是南湘的蛊师,我无甚在意,只能在想这头一步就失败该如何收场。

“哟,又见面了。上次见鹿公子还是在奇珍斋,现在居然要在菜市口才能见到你,真是……”我抬了抬眼皮,只见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停在了我的跟前,脸上既遗憾又怜悯,可惜矫揉做作之中掩盖不了他的讥笑和嘲弄。我朝欲上前的阿大阿二使了个眼色,阻止了他们俩想要现身的动作。

见我不理他,那男人又跑到画前端详了起来,还“嘖嘖”了两声,自言自语道,“这画的是什么鬼玩意?”说完竟直接上手将那张画给扯了下来,两三下便撕了个粉碎丢在了我的身上。此举引得不少人围观,那卖肉的朱二见状要过来,却被旁边卖菜的大婶一把拉住,指了指年轻男子腰间的玉牌——寧察王府。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见我既不反抗也不恼怒,那人愈发变本加厉,弯下腰把脸凑了过来,“鹿公子还记不记得我是谁啊?”

我下意识地避让,却被他一把扯住了头发,他脸色中带了些揶揄,道,“你瞧瞧,你自己睁开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你鹿少爷这么矜贵、清高的人居然也挤在这群醃臢匹夫之中,嘖,公子即使曾是块美玉,如今也已落在烂泥之中,何人问津?也就江某怜惜罢了……啊!”

只听那人一声惨叫,我眼皮跟着一跳,便见阿大已经冲了出来,抓住了那人揪着我头发的手,掰扯着他的手指,脸色沉得犹如寒铁。那年轻男子痛叫了起来,我连忙拉了拉阿大的衣角,示意他快点松手。

阿大有些不情不愿,放开那人的手之后就把我扶了起来,和阿二两个人挡在了我的身前。我低头整了整衣襟,拾起地上零碎的纸片。

“呵,这是要走?”那人捂着手指,拦住了我,却被阿二推了个踉蹌,他站稳后打量了一番两人,阴惻惻地笑了起来,“原来是有禁军营的人撑腰,这才有恃无恐。也难怪,一个流亡的逃犯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现身闹市……”

“皇上已许了我家校尉恩典,鹿公子现在同你一样,也是良民。”

“啊哈哈,我倒是忘了,还有个霍縝。你这僕从真是又忠心又出息。”他脸上带着不屑与鄙夷,令我心中突觉不快。我早已对类似于之前的那些恶意羞辱麻木,可若是涉及阿縝,我立刻便心中生苦了,仿佛有人拿了根针往我心尖上扎。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只恨现在失声无法说话,不能动口只能动手,我紧紧攥着拳头,头脑一热之前那些不想惹事的理智全被我拋到了脑后,若他再敢对阿縝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只怕我会冲那张厌烦的脸来上一拳。

“公子可认得此人?”身边的阿大问我。

我摇了摇头,那人见状竟脸色骤变,突然激起怒意,睚眥欲裂,我猝不及防地被他抓住了肩膀,疼痛瞬间传遍整条手臂。他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许颤抖,厉声问道,“你不记得我是谁?!你看清楚鹿鸣!你看清楚!”

我一把将他推开揉着自己的肩,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扭曲又痛苦,紧接着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鹿子放啊鹿子放,你别以为这样还能羞辱我,现在的你不认得我是你有眼无珠!可这回是该让你长长记性了!”他拍了拍手,冲出来一队人马将我们三人围了起来,各个身穿寧察郡王府的府兵甲,手持长矛,站在那人身后,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将我就地正法。

阿大阿二不再多言,挡在我身前,叫我退后,原本热闹的早市早已人作鸟兽散,有些摊子还来不及收,东西散了一地,那些原本日日都在斤斤计较的摊主眼下却不知所踪,空放着摊子任人作贱,谁都不敢冒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情势一触即发,我没想到宁察郡王竟如此倡狂,敢在天子脚下、上京城内光天白日就下令亲兵行兇,可想而知他当初要拿捏我全家岂不是就像拿捏蚂蚁一样简单?

就在此时,那群府兵后方忽然起了骚乱,似乎又来了一群人又将他们围了起来,我抬眼看去,只见有一人拨开人群疾步走来,看到我时方才脸上一松,安然一笑。

我亦跟着浅笑,同阿縝对视了一会儿,看见他额头上冒出的汗,抬手为他抹去。

“在上京城里私自调动禁军营,霍校尉可真是大胆,江某佩服。”

阿縝慢慢转身,扫视了一圈这才看到那人,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脸上顿时十分好看,生硬地回答道,“玉川江作影!”

阿縝哪里会记得他,扭头用目光询问于我,我哑然失笑,想起之前两次我都没认出他来,恐怕他在心里早就记恨上我,可这回又有些不一样。我细细回想当年那个没有门路的年轻人,站在冰天雪地的高门大户外只为了送一份贺礼,得一次贵人相见的机会,他卑微而讨好的表情掩盖了因为我没认出他的难堪,可心里终究还是有根刺。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攀上宁察郡王这根高枝,这些早已不再重要,但看着他恶言恶语、一副小人一朝得志的模样,我终于明白这不过是在释放他被压抑许久的本性与恨意。

“不认得。”阿縝观察完我的表情,答道。在对方再次动怒前,他竖起了手中的长枪,“寧察郡王府于闹市捉人,敢问所为何事?”

江作影哼了一声,“你也说了,是寧察郡王府。这是我们府中私事,禁军营可管不着。倒是霍校尉带兵出营可有上諭?”

霍縝对此闭口不谈,只是死死地盯着江作影,他带来的那些禁军将王府府兵围了起来,两方对峙,稍有不慎恐怕就要血溅当场。江作影分明已有些露怯,可拿住阿縝这个把柄显然让他多了些底气,色厉内荏地站在那里不肯离开。他骨子里还是那个每次出来都要讨一些好处的穷酸小子,绝不肯就这样空手而归。

可阿縝不是个懂规则的人。他不是一个可以用所谓规矩、人情、关係去说服、约束的人,他天真又放肆,天性中的狼性只教会他挨打就要反击,永远只有“打得过”和“打不过”,没有“能不能打”、“可不可以打”。他常常让我觉得自己是失败的,为何要让这样一个不懂人世的人入世。我见他抬起了枪,立刻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大惊之下飞扑上去,用身体压下了他的手,他只能伸手抱住我,低头看我时眼中已杀气凛然,我连忙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能杀江作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今日真是热闹。”

这声音端的是掷地有声,气势如虹,听起来竟还有些耳熟。见人先闻声,我猜这人必是个官儿,恐怕还不小,否则怎会来趟这浑水?

果然,人群外还有一人,一张方正的国字脸,身材不算高大,但背脊板直。御史台的监察御史还是武试那日初见时的模样——腰间系着白缎,手上戴着铜钱串。他仍是在守孝。

“禄察大人。”江作影立刻上前对他作揖,禄察乙越脸上没甚表情,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哼了一声,小声嘀咕了一句,“一点儿都不像。”

他转身朝江作影拱了拱手,道,“宋尚书家的三公子告了宁察郡王的御状,此案陛下会亲自审理,这人若我没看错,才是真正的苦主、宋三公子为之出头之人,郡王理应避嫌才是,竟敢如此高调拿人,眼中可还有陛下?明日早朝我必要参他一本。”江作影欲辩解,被禄察乙越抬手打断,只见他转了过来,朝阿縝走近了几步,语气生硬地说道,“霍校尉乃陛下钦点的武状元,陛下委以重任,本是我国之栋樑,虽然今日出来的人都只作平民装扮,可依然改变不了你带着禁军出来耍威风的事实,明日我也要参了你一本。”

“至于你……”见他又打量我,阿縝忙挡在了我身前,惹得那位御史一声嗤笑,“我可没法参你。只是你在司衙监的死囚名册之上,为何会死而復生我一定会查清,其中若有官员瀆职徇私,我也定会参上一本。”

儘管由这位御史一通说教,人人都会被“参上一本”,可原本拼杀前萧肃的氛围顿时被瓦解得一乾二净。江作影带人回去了,阿縝带来的那些禁军营的人由阿大阿二点齐人数,也都跟着回营了。

直到禄察乙越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眼中,我方才低头看地上被撕碎的零散纸片。

“少爷笑什么?”阿縝轻轻牵起了我的手,问道。

我笑了吗?我摸了摸脸,兴许是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意。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儘管两方人马都散了,可街上的人依然不多。阿縝牢牢地抓住我的手,掌心湿热,我想了想张开手掌与他十指紧扣。他立刻就发现了我的小动作,却低下头不敢看我,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可靠近我这边的耳朵却是没半点迟疑地红了。

我不是存了心思故意去招惹他的,可现在心情大好,一直看着他英俊的侧脸上那抹红慢慢晕开来,就忍不住想要大笑。忽然被握住的手一紧,阿縝停下了脚步,我的目光不舍地从他的侧脸上挪开,就看见了街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队穿武璋军制服的士兵列队齐整地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薑慈被他们簇拥着站在正中,阿縝显然已经知道了当日软禁我的人就是他,二话不说便抽出了背着的长枪,挡在了我的身前。

“别离我太远。”他小声地叮嘱我,一甩手中的枪,枪头点地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划下了一道刻痕。

而薑慈只是盯着我和阿縝相握的那两隻手上,对于阿縝的举动并没有太多的反应。我按了按阿縝的肩膀,示意他先不要衝动。我不知道薑慈会在此间出现的目的,到底是为了防止江作影失手而留的后手,还是怕我死得不够彻底来亲自送我最后一程,但至少他绝不会是偶尔路过。

我和他相隔十来步的距离,近到可以清晰地看清他脸上惊讶又若有所思的表情,却也远到再也找不回可以靠近彼此的路了。

我挣了一下手,没有挣脱掉,阿縝低头看了我一眼,反而抓得更紧了。薑慈的脸色明显变了变,我似乎有话想要问我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而是忽然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去。我有些吃惊,可那也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已,在他离去的背影中,我突然发现他已变得如此强壮高大,却没有了一点儿我曾熟悉的轮廓。

那一刻,不知为何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薑慈或许并不是来要我的命的。可无论怎样,我们终究立场不同,能形同陌路而不拔刀相向已是彼此之间最好的结局。

阿縝午后没有回禁军营,我有些担心,他却不甚在意。我以为他会有别的安排,却发现他只是安静地守在我的身旁。

“我今日不出门。”我想了想写了纸条递给他。他扫了一眼,没说话,却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堆被江作影撕成碎片的画。我笑了,写下解释,“画已无用,无需再画。”

我眨了眨眼睛,偏过头看他,阿縝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拿走了我手中的笔,将我揽进了怀里。我微微一怔,旋即在他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搂着他的腰闭上了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身上没有了过去我房里常熏的那种安神香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有些陌生的草木清香,我之前没注意,这会儿觉得十分好闻,忍不住把脸蒙在他胸口又嗅了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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