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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点了点头。
是啊,在那太阳升起的地方,在那有着两条大河自西向东汇入太平洋的大陆,的确有他的祖国。
他那正处于战乱中的满目疮痍的祖国。
流川走出人群,他一眼便看见,在前面的花圃前,水泽姐弟和迈克尔正笑着看他。
流川朝他们走过去。
“流川,你今天可真受欢迎。果然是民族性的才是世界性的。”迈克尔夸张地说。
水泽茜质疑地看着他:“你这个不求甚解的美国人,也懂得中国民族音乐吗?”
迈克尔忙辩驳说:“当然不是很懂。不过,我在乐曲里听到了几段神秘而动听的音乐,我想,那应该就是你们的民族音乐了,对不对?”
“迈克尔,你说的是引子里的《高山流水》,第一主题里的《黄河》以及第二主题里的《春江花月夜》吧?那的确是地地道道的中国民族音乐。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结束部分,那才是流川自己的杰作,生活在瑞典,简直难以想像,这世上真的有如此辉煌灿烂的阳光。”水泽一郎笑着说。
流川目光闪烁了一下,心想,水泽一郎学历史,实在是可惜了,他对音乐的鉴赏力是批评家水准的。
突然之间,他想起了另一个人,不得不尽力抑制住自己就要发散的思绪,说:“我要回去了。”
迈克尔睁大眼睛:“流川,晚上不一起吃饭吗?今天音乐会这么成功,我们想为你庆祝一下。”
流川摇了摇头:“对不起,我有点累,改天吧。”他转身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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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看着他的背影:“是音乐家古怪,还是他本人古怪?我们三个好歹也算是他的朋友了,他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我们?实在难以想像他也是个美国人,不,是个在美国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你今天才知道?中国人的性格是比较内向的。比如我弟弟,比如我自己。只有你这个美国人才把什么都放在脸上。”水泽茜倒不以为意。
“所以说,和你们中国人打交道真累。在瑞典,我认识的这三个中国人中,茜你已经算是最外向的了,但我还是常常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所以,你还要继续修练才行。”
水泽一郎突然想起了什么,大步赶上流川,说:“流川,明天还去老城区吗?”
流川一怔,点了点头。
水泽一郎微微一笑:“那么,我明天十点在大教堂前的广场等你。”
“好啊。”
“就这样了。明天见。”水泽一郎看着他,向后倒退着走了几步,才转身回到姐姐和迈克尔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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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哥尔摩(Stockholm)坐落在梅拉伦湖入波罗的海处的13个大小岛屿上,是个波光激滟的城市,它的周围一片湖光水色,并且,被2万4千个大岛、小岛、狭长的石岛和礁石岛环抱着,瑞典小说家Selma Lagerloff将其形容为“一座浮在水面上的城市”。
碧波荡漾的梅拉伦湖环绕在湖心岛的边缘,清灵的水光映得都市的每一个角落都鲜亮动人。从市政厅155米高的钟楼塔上鸟瞰全市,一片绿得泛蓝的水域中,古老的皇宫建筑群保留着典雅的褐红色的砖。新兴的住宅区却是一尘不染的乳白色,衬托着无处不在的青树绿草,清淡得仿佛是中国画里的水墨素描。
作为一国之都,斯德哥尔摩是庄重的,同时有着淡淡的孤独和忧郁。
流川一个人来到了海鸥纷飞的码头。
坐在石栏上,静静地看着蓝天、白云、碧海以及海平线上的落日。
他知道水泽姐弟和迈克尔他们是出于一片热心,想为自己庆祝,但他现在真的很想一个人待着。
也许是因为演奏了《东方》的缘故。
他想,他应该试着习惯一个人欣赏风景。
去年一月的一天下午,他在美国纽约的家里弹奏《阳光》时,毫无征兆地做出了离开美国的决定。
他突然很想去一个听不到中国消息的地方,一个没有太多阳光的地方。
于是,他留下一封信,第二天一早坐上了开往北欧的轮船,就这样到了斯德哥尔摩。
一年来,他渐渐喜欢上了这个有“北欧的威尼斯”之称的宁静而美丽的水上都市。
这个城市不仅给了他安宁的生活,也给了他完全不同于那时在国内的宽松环境,使他可以静下心来传授和创作音乐。
他不怕寂寞,寂寞和死亡一样,从来都不是他怕的东西。
但在异国他乡,能遇到同胞也不是件坏事,比如水泽姐弟和迈克尔。
认识水泽一郎,是他到斯德哥尔摩大学试聘的那一天。
那天傍晚,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的音乐教室里,他对着音乐系的那些权威们演奏了自己作的《奔腾》和《阳光》,斯德哥尔摩大学的校长当即就聘用了他,让他下一周开始上课。
他并不想拿出自己曾获肖邦钢琴大赛第一名的过往荣耀来谋求这份职位,只想用自己的实力来说明自己能在这所历史悠久,有着优良传统的大学里胜任音乐教授的工作。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他出来的时候,在音乐教室外面宽敞空旷的走廊里,一个身材和他差不多高,年纪看来也和他差不多大,长着标准东方面孔的青年伫立在那儿,等他走过时,用标准的汉语说:“我叫水泽一郎,是历史系的讲师。我刚听同事说,有一位来自东方的音乐家在这里试聘,就是先生吧?很高兴认识你。”他说着郑重地伸出了右手,清秀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这是流川到这个国家,到这个城市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同胞。
这个叫水泽一郎的青年,有着和三井相似的脸型,但下巴的曲线更为柔和,给人以温和感和易亲近感。
在流川看来,他的眼神比三井要内敛得多,是一望而知的内向型,不知为什么,却用这么直截了当的方式和自己认识,是因为从小在外国长大的缘故,还是因为在斯德哥尔摩遇到一个同胞实属不容易,所以,才这么迫不及待?
水泽一郎给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坏,然而,他从来就不是个热情的人,更没有到处结交朋友的爱好,只是出于礼貌,才勉强伸出了手,说:“我叫流川枫。”
水泽一郎握着他的手:“今后,我们就是同事了。请多关照。”
2月的北欧隆冬,流川每天都生活在黑暗和寒冷之中,但水泽一郎的手显得温暖而有力。
流川听了他的话,不由一怔,心想,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被聘用了?
难道现在的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喜形于色的人了?
水泽一郎好像明白他在想什么,微笑着说:“我是听到了你弹的曲子,我猜两首都是你自己作的吧?虽然风格完全不同,却很明显是出于同一个人所作。我想,这样的才华,音乐系的教授里也找不出两个。学校又怎么会不聘用你?”
他就这样认识了水泽一郎。
后来,流川发现自己猜错了。
水泽一郎绝对不是一个热情奔放的人,也不是因为难得遇到一个同胞而想结识他。
某种程度上,水泽一郎和他是同一类人。
大多数时候,他也显得沉闷而乏味,用一种近乎冷漠的态度把自己和周围的人隔离开来,令旁人觉得难以亲近,但他对音乐却有一种近乎天才的领悟力和鉴赏力。
流川这才知道,水泽一郎会主动认识他的原因。
每个人心中至少都开着一扇窗,水泽一郎心中有一扇窗和他一样,是为音乐开的。
后来,流川认识了水泽一郎的姐姐水泽茜,她是一所医院的外科医生,温和文静,性情和晴子有几分相似,但比晴子要开朗得多。
金发碧眼的标准西方人迈克尔是美联社驻斯德哥尔摩的记者,也是水泽茜的未婚夫,他和三井一样,时而滔滔不绝,时而天真浪漫,流川勉强也还能忍受他。
也许是受惠于1946年那段在上海的生活,他变得比较能接受周围的人了。
当然,在斯德哥尔摩,他也只有水泽姐弟和迈克尔这三个朋友而已。
他是个独来独往惯了的人,对朋友开诚布公的程度极其有限,所以,水泽姐弟和迈克尔至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个人来到北欧。
虽然一年多来,他觉得自己在斯德哥尔摩过得也还好,但他有种直觉:他应该不会在这里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