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军统的一个小卒,又是个军人,只知道服从上级去执行有利于党国的命令,没权利说哪些命令是胜之不武或灭绝人性的。何况,成大业总是要牺牲很多人的,也许我们自己也在即将被牺牲的人之列却不自知,有什么资格说反感不反感的?”
藤真立刻反驳他:“没错,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但南烈,你是聪明人,难道一点是非之心都没有?”
“你是想说我冷血,还是想说我麻木?”南烈逼视着他。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两者都具备了?”
神见他们又针锋相对起来,忙打圆场:“两位学长一点也没变,还是这么寸步不让的。以前在军校时,我和仙道常常弄不明白,南烈学长为什么总是喜欢挑衅藤真学长?而藤真学长素来稳重从容,为什么总是容易被南烈学长激怒?你们不会是天生不和吧?却又总是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真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南烈心想,是啊,他曾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调到别的地方去,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能见到藤真的城市。对他来说,在同一个城市里,和藤真时不时相遇,随口互讽几句,的确是他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事情。
然而,分道扬镳的日子迟早总是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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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上海思南路中共办事处内,彩子在看今天傍晚刚到的《民主报》,读出声来:“相田先生被害,无疑是因为当前的政治斗争,尽管真凶没有逮到,好像无法证实是国民党特务所为,但此事无待申说,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政治是如此黑暗,统治者已经超过法律,用恐怖手段行其统治。”
“相田先生是学者,手无寸铁,除以言论号召外无其它行动。假若这样的人都要斩尽杀绝,请早收起宪政民主的话,不要再说,不要再以此欺骗国人。然而,这一切可耻的勾当,都逃不脱人民雪亮的眼睛,人民清楚地看到,风传多时的恐怖暗杀,已经成为血淋淋的现实。在此,我忍不住想连喊一百声:取消特务,暗杀可耻,并随时准备好了接受和相田先生同样的命运。我倒要看看,国民党特务能不能把要求民主的人都杀光……”
她读到这里,抬起头来,不无担忧地对坐在一边始终沉默着的仙道说:“彰,在这风头上,三井写措词如此激烈的社论,恐怕会激怒某些人,召来毒手。”
仙道拿起电话,拨了三井和流川公寓的号码:“是三井吗?我是仙道。我刚看了你的社论。在这种时候,你却毫不顾忌地写这么激昂的文字,实在是有些鲁莽欠妥。三井,这些天出门时一定要小心,别太大意了,他们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愿见到第三方面的人牺牲了。”
“仙道,你放心,我会小心的。”三井开玩笑似地在电话里说,“我晚上不出门,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的。”
“嗯,这我就放心了。我还想继续看你妙笔生花、针贬时弊,所以,千万要保重。”
“仙道,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都不像我认识的你了。”
“是吗?也许吧。”
仙道苦笑着放下电话。
于公于私,他都不愿看到三井遭遇什么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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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8日天刚蒙蒙亮,北野家,有人一大早就来敲门,敲门声显得有些急促。
北野夫人打开门,看到花形站在门口,回头叫道:“老头子,是花形先生来了。”
在大厅里,北野看到花形,问:“花形先生,这么早,究竟有什么事?”
“北野先生,北野夫人,这么早来府上打扰,真是对不起。我有急事找赤木小姐。”
晴子从厨房走出,花形竟然会来找他,她不免有些诧异:“花形先生,您找我?”
花形点了点头:“我在报社工作的同学长谷川刚才打电话给我,说他无意中得知,今天可能会有特务要对三井先生下手。我一直都很敬重三井先生,担心他会遭到不测,所以,想请你通知三井先生一声,为了以防万一,他今天最好别出门了。”
晴子听了花形这番话,脑中轰轰作响,她扯下围裙,匆匆地说:“花形先生,谢谢你。”三步并作两步奔出了大门。
她这么关心三井的安危,不仅因为三井是个值得她关心的人,还因为她比谁都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她不想让流川也经受和她、和彦一一样的、撕心裂肺的丧亲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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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三井匆匆地啃完两片面包,对着流川的房门叫道:“枫,我现在要去报社。你也该出来吃早饭了。”
《飞翔》的琴声嘎然而止,流川走了出来,对已经站在门边的三井说:“这么早。”
“没办法,今天要赶好几场记者招待会,我想先到报社把昨晚写的稿子润色一下。就这样了,晚上见。”三井说着,快步走了出去。
流川坐到桌边,见桌上搁着一份文稿,他拿起一看,是三井的字迹,这也许就是三井刚才说到的、要带去润色的新闻稿。
他心想,三井总是这么粗心,连这么重要的东西也会忘记带走,他拿着那叠稿子追了出去。
他走到街边,看到三井已经穿过了马路,到了街对面,于是叫他:“三井!”
三井听到流川在叫自己,笑着转过身去,就在这时,另一种声音侵入了他的耳朵,那声音尖锐突兀,他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隐去,一种穿肠锥心般剧烈的痛楚控制了他。
他看到流川惯常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出震惊至极的神色,那是他一生中所能见到的、流川最生动的神情。
流川这时的嘴形像是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很想回应,但周身的力气似乎正在以光速弃他而去。
他在扑地的瞬间,突然明白了,他刚才听到的是冲锋枪的扫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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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听到那刺耳的连发枪声,看到三井胸前蓦然出现了几个像泉眼一样汩汩喷出鲜血的伤口,他的脑袋轰的炸了开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扔掉了手上的新闻稿,怎样发疯似地冲过街道,跑到倒在血泊中的三井身边,跪倒在地,手忙脚乱地抱起了他。
三井挣扎着睁开眼睛,他看见流川清澈明亮的双眼近在咫尺,只是此时,这双眼中充满了痛楚和无助。
在这个时候,三井反倒清醒无比,知道自己是中了枪。
他想,前天晚上,在英华大戏院外面的广场,在黑夜中,那些特务还是用美制无声手枪暗杀弥生,可是今天,在八月清晨朗朗的阳光下,他们竟然开始用美制冲锋枪对自己施予毒手了。
他和弥生都是接受过美国高等教育,深受美国式民主熏陶的人,并满怀憧憬地相继回到这块苦难深重的国土,想在这里实现他们曾以为是最完美、最理想的美国式民主,然而最终,他们都相继倒在了美式军械的枪口下。
是美国向这个国家推销的民主变种了,还是这个国家的一些人完全曲解了美国式民主?
他已经不太能思考这样深奥的问题了,却忍不住想,真是讽刺啊……
他觉得有一滴又一滴的水珠落在自己的脸上,不,这是个晴天,一抬眼便可见碧空如洗。
那些水珠是流川的泪滴。
如果还有力气,他会说出那句他一直想对流川说的话:“枫,你也会哭啊。”
因为懂事以来,他就不曾看到流川流过泪。
他清楚地记得,十岁那一年,他们家族去郊外远足,流川一个人迷了路,后来,他们在一块熏衣草地里找到他,八岁的流川虽然害怕得要命,却没有哭,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田边仰望天空。
可是今天,26岁的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