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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下旬,流川开始在重大音乐系任教。
国内大学的氛围和美国的很不一样,但流川专注于教学,倒没有特别的不习惯。
校长赤木是个留过洋的哲学老教授,对他的才华相当看重,给予他教学方面很大的自由。况且,音乐系也有不少极有天分的学生,流川对自己的工作还算满意。
他和晴子在校园里每天都会碰面,但好像找不到话来说,只是彼此点点头。
流川的生活,可以说是平淡如水,除了上课就是回家。
一天中的大多时侯,他都坐在钢琴前,用他最精通的语言,和这个世界,也和自己说话。
每天的午休时间,他会一个人坐在音乐教室里,周而复始地弹帕赫贝尔的《卡农》或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
那都是非常优美又非常简单的钢琴小品,流川在9岁时就学会了。好像已经很多年不曾弹奏它们了。对于职业钢琴家来说,这样的曲子只适合作为学生的练习曲。这时的流川,似乎无比喜欢这样简单的音乐,非常配合他现在的心情。
在这座风雨欲来的山城里,在这个还算靜谧的校园里,他正过着这样一种波澜不兴的简单日子。
他是一个和大时代脱节的人,只想守着自己的音乐天地。
最大的野心,不过是让更多的人和他一样懂得和热爱音乐。
当然,他并不知道,每个这样寂寞的午后,是另一个人的节日。
每天的同一时间或者更早一点,晴子就会坐在音乐教室下面的草地上,等着听《卡农》或《献给爱丽丝》。
这是一年中秋高气爽的时节,山城的风开始大了,吹乱着晴子的头发。
那又有什么关系?在这个乱世里,日日和天籁相伴,已经是难得的幸福。
也许是她心思单纯,她相信自己在那简单的曲调里,比弹奏者本人还更清醒地听出了某种期待:如果今天是《卡农》,流川一定是在等待着某个人;如果今天是《献给爱丽丝》,流川一定是在牵挂着某个人。
她当然知道不会是自己,他们每天都在校园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所以,那绝不是她。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个令自己手足无措的人,流川当然一定也会。
每每这样想,晴子就会觉得,吹到脸上的风,割得她脸颊生疼。
天越来越冷了,哪怕是正午。
但她知道,只要流川还继续弹奏,她就会继续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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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初的一个午后,仙道走进重大校园。
他问到了音乐系的教学楼,沿着光线暗淡的走廊向二楼走去。
在楼道上,琴声渐渐清晰,仙道不由停了下来。
他那天生的乐感,并没在岁月里完全湮没。
他听得出来,那是支曲调简单到单调的钢琴小品。
正因如此,才彰显弹奏者非同一般的功力。
这世上,越是简单的东西,往往越难掌握。
仙道站在音乐教室外面的走廊里,静静地听着帕赫贝尔的《卡农》。
他惊奇于弹奏者,可以让同一支曲子,前一次比后一次逐渐呈现出情绪上昂的状态。
然而,他更惊奇于自己,他这个戎马半生的人,竟可以毫发无差地分辨出来。
然而,每一次都是同样优美而坚决地开始,每一次也都是同样悠扬而温柔地结束。
每当前一次的最后一个音符和后一次的最前一个音符交替的时候,就是仙道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的时侯。
终于,第9次弹奏开始了。
仙道忍不住伸手推开了虚掩的门。
里面的人侧过头来,看到他,不由一怔。
乐音嘎然而止。
这是他们一生中的第二次见面,而且,不过是隔了半个多月。
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却觉得,像是在好几个世纪里经历了好几生世的轮回,需要反复辨认,才能相信看到的,的确是对方。
☆、总第五章
(五)
仙道走进音乐教室。
这时,流川已经走到窗边,倚墙站着。
对于流川,这或许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
但在深谙人际关系的仙道看来,这是一种极其戒备的姿态。
现在的流川,和他刚才从琴声里听到的那个流川已经不同了。
这时的流川已经设防了。
仙道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流川想不出这个人会来找自己的理由,除了三井之外,他们没有任何的交集。
仙道走到钢琴前,微笑着说:“流川先生,好久不见了。”
流川看着他:“你……仙道先生,有什么事吗?”
仙道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他低头凝视着琴键好一会儿:“流川先生回国有半个多月了吧?在重庆这段时间,觉得怎么样?”
流川不知他指的是什么,笼统地说:“还好。”
仙道一怔,看着流川笑了。
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城市里,他们以完全不同的感觉生活着。
人和人真的很不一样。
这段时间,是仙道他们最紧张最繁忙的时侯。
但那些努力也许是白费的,至少他心底是这么认为的。
眼前的这个人,对于危险全然无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用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告诉他,于是说:“我没去过美国,但可以猜得到,这里和美国是完全不同的。现在的国内,局势非常复杂。”
流川莫明其妙地看着他。
仙道来找他,难道就是为了像三井一样,取笑他那艺术家式的天真?他淡淡地说:“对不起,我没兴趣和人谈论政治。”
仙道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快:“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前方正在内战,后方到处都是政治暗杀。所谓的和谈,不过是个彼此都不敢先丢掉的摆设。”
“今天在昆明,又有一个民主人士被暗杀了。一直以来,我和我的上级,坐在谈判桌边,和政府的谈判代表互耗时间,什么也没谈成。”
他呼了口气。连流川都听得出来,仙道的语气中充满了挫折感。
这样的话,仙道就是对着彩子,也不曾说出口。
但他知道,对着流川说,是绝对安全的。这个人想必会听过就忘,当他没说过。
他继续说:“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时局会更糟。有没想过回美国去?”
“目前还没有。”
“不妨考虑一下。我是个军人,但从不认为所谓的爱国,就是不分职业特长,全都上战场打仗。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做战士。”
“那么三井呢?”
仙道笑了笑:“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吧?”
流川想到那天三井对安西说的话。他想,三井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那么,赤木校长和晴子小姐呢?他们适合打仗吗?他们也可以选择离开吗?”
仙道无言以对。
他对流川的这个建议,完全出于他某种超出理智的私心,和大是大非的立场是违背的。
流川平静地说:“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生命比别人珍贵。何况,是我自己要回国的。”他顿了一下,看着仙道,“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
仙道甚感狼狈,但同时心存欣喜。
他没有看错流川。他虽然不善交际,但有着自己清醒的主张。他并不是个骄生惯养的贵公子型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