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瞥了我一眼,神色温和了一些,又问:“那么,什么‘无影舞’,后援会,街上斗殴,也跟你没有直接关系啦?”
我举起拳头说,“这,我敢保—;—;证!”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怎么保证也没有用。”爸爸的香烟几乎只剩下一个黄过滤嘴了,他又狠抽一口,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拧灭,严肃地说,“你应该去公安局坦白交代。老老实实,竹筒倒豆子,不要隐瞒一分,也不要渲染夸大。照实说就是了。政府就会对你宽大处理的。”
“呃,爸爸,我明天上午就去。”
“要不要家里人陪你一起去呀?”说着,爸爸扫视了哥哥嫂子妹妹和弟弟一眼,他们都低头沉默不语,一时气氛很尴尬。
沉默了一会儿,弟弟说,“我陪二哥去。”
我连连摇手说,“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还是家里有个人陪你去好一些。”爸爸点头说,从沙发上站起来,“好吧,就让小弟陪你去吧。”
我和弟弟在公共汽车站等车。
大概公共汽车好久没来了,车站聚集了一大群人。有的人焦急地连连看手表,有的人来回踱着步子。一个姑娘挎着个小伙子的胳膊,倚在他肩膀,正甜甜蜜蜜说着什么。我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俩,那姑娘瞥了我一眼,“哟”一声,指着我对小伙子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他俩一起兴奋地走了过来,小伙子大声地对我说:“嗨,同志,您是不是姓何呀?
“嗯?……唔……是……不是的……”
“我们在《京都晚报》上见到过您的照片,我们对您崇拜极啦!请您给我们签一个名好吗?”那个姑娘也掏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对我说。
等车的人们都围过来了。他们看着我纷纷议论:
“好像要比报纸的照片上年轻。”
“哎哟,真没有影子!”
“也跟咱们一般人一样嘛。”
“签个名!”“签个名!”
“给我们跳个‘无影舞’!”
“对,不跳不让走!”
我扒开围住我的人群说,“你们往后退退,散开点儿,我这就跳……”人群果然散开了。我趁机冲开人群,撤腿就跑。
一会儿,弟弟也气喘嘘嘘地追上了我。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对我说:“哥……我真同情你!”
“同情我?”我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暖流,滚荡到我的心尖上。泪水溢满了眼眶。几天来,我像个过街老鼠,被人人喊打。过不了一天安生日子,回到家,连家里人也嫌弃我,我的内心是多么孤寂与凄凉呀,今天,终于听到了一句抚慰的话。我紧紧抓住弟弟的手说,“你真不知道,从来没有人理解我呀……”
“就是,咱家里人都是老脑筋,一点儿也不开化?就知道自己关门过日子。他们哪儿知道,你现在在青年当中的影响有多大呀!他们还让你去坦白从宽呢,真可笑!真不理解咱们年轻人呀……”
“没有一个人理解我!谁也不理解我!”我忽然气愤地打断他的话。弟弟呆怔怔地望着我,我接着嚷嚷说,“我不稀罕有什么影响不影响,我就愿意过两天安生日子!安生日子!”
说完,我气冲冲地往前走。弟弟跟在我身后,他嘟嘟囔囔地低声说,“闹了半天,你抛弃了影子,也还没有抛弃旧观念。”
我吼了一声:“放臭屁!”
四
我诚惶诚恐地走进派出所的小屋子。
一个年轻的民警正坐在那儿看报纸,我进门就说,“民警同志,我是来向你们坦白交代的!”他放下报纸,很严厉地迅速掠我一眼,从桌上拿起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对我说:“交代什么?你说吧!”
“我,我是无影人……”
“姓什么?姓吴?是不是口天吴?”
“不是,不是,我姓何……”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姓何,还是姓吴?”
“我姓何,叫何弼。我是无影人,就是没有影子的人……”
“没有影子的人?”他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前后左右地打量我半天,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在墙根这儿站好。”接着就手忙脚乱地弯下腰,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一会儿,那位民警从抽屉里找出一张报纸来,他望着那上边的相片,和我对了一下,连连说,“没错,没错!”又拉着我转来转去,看我确实没有影子。才对我说,“你先在这儿坐会儿吧,我去叫一下所长。”
一会儿,他从隔壁把胖敦敦的派出所所长找来了,所长挺和蔼,眯缝着细长的眼睛,还和我握了握手,笑着对我说,“我是久闻你的大名啊,在《京都晚报》上看到过关于你的报道,不过我不知道你在这片住……”
我毕恭毕敬地说,“我是向您来坦白的……”
“咱们谈一谈,谈一谈,”所长指一指旁边的椅子,“你坐下吧。”
“我向您坦白,我怎样成为‘无影人’……”我说得太急促,嘴里直打嘟噜。
“别急,慢慢说,”他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呆呆望着我的年轻民警说,“你记录一下……”
“是在三天前,我早晨醒来……”
“等会儿,三天前是几号?”
“今天二十号……三天前是十七号。”年轻的民警算了一算说。
“好,你记下来。”所长又对我说,“你接着讲吧。”
“早晨起来,我就觉得有点几异样。走路轻飘飘的,头也有点儿发晕。可是,我以为自己晚上没睡好觉,我当时也没有注意,就上班去了。在机关里,我一整天都不很舒服,走路更加轻飘飘的。下午,我就先回家……”
“呃,这一段时间,你没有注意自己是否还有影子吗?”
“没有注意。”
“你的同事们也没注意到吗?”
“也没注意到。只是我下午走到大街上,被一个小孩子发现,嚷嚷起来,我才发现自己没有影子的。后来,就有一大群人跟在我后边—;—;非要说我是跳‘无影舞’,我也绝对没有游行示威的意思,是他们讨厌,跟在我后边……所长呀……”
“噢—;—;”所长做沉思状,手指点一点那位年轻警察说,“都好好记下来。”
这时,我心里紧张极了。我觉得所长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审视着我。他似乎已经发现了我有什么秘密没有向他坦白交代,我好几回要把袁恢的名字说出来了,临到喉咙口又咽了下去。幸好,他又问起我那天的所谓“无影舞游行”和“斗殴事件”。我向他原原本本叙述事实经过,才渐渐从那种惊慌不定的心理状态摆脱出来。
谈话临近结束时,已经快吃中午饭了,所长很严肃地最后对我说,“对于你的问题嘛—;—;我们已经向上级请示了。你的问题嘛,是新问题,但关键在于你是否是奉公守法,不管你有没有影子,只要你奉公守法,你就享有一个公民的权利。这个嘛,关于游行示威和成立了‘无影人后援会’的事情嘛,当然,一个公民有游行示威、集会、自由结社的权利,但是,在这方面,我们也有相应的条款和条例的……”
“那些事儿,和我绝对没关系,您应该相信我!”
“至于,在街头打架斗殴,那就更不允许了……”
“所长同志,我有一件事情要向您请求:您保护一下我吧!”我忽然离开座位,紧紧拉住所长的胳膊说,泪如雨下。
“有什么话好好说嘛!有什么话好好说嘛!”所长和屋里其他的人都惊诧地望着我。
“跟您讲,我现在简直无法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