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戈问道:“大脑壳,这是什么歌?”
“日本歌曲《支那之夜》,听过没有?”
“没有。”
“你肯定听过,电影《五十一号兵站》里就有。”
“真的?我怎么不知道?”
“那个电影刚开始时在日军司令部里放留声机就有一点,只是太不完整,一般不熟悉的人根本注意不到。哎,日本歌你不会唱吧?”大脑壳又开始臭显摆了。
铁戈淡淡一笑:“我能用日语唱日本歌《满洲姑娘》。”
“你会唱日语歌?吹牛吧。”大脑壳不信。
“这点小事何必吹牛,你们听好了。”
铁戈唱道:“哇达西急哦落戈满消么事没,
哈罗哟三嘎子约克多克哩。
嘎啦莎啦啦喔衣约梅哩,
喔拉依拉戈啦尼莫拉,
旺沙一抹得得去哦大一哩。“
大脑壳笑道:“你个狗日的瞎唱。”
铁戈并不反驳,他用汉语继续唱道:
“奴是二八满洲姑娘,
三月春日雪正融。
迎春的花儿将开放,
等奴去出嫁哟,
心爱的郎君你等着吧。“
大脑壳这才知道铁戈真会唱日语歌,不禁问道:“你从哪里学来的?”
“从我老爸那儿学的,他当了十四年的亡国奴,会讲一口日本话,他没事就哼哼两句,我慢慢就学会了。”
铁戈拿出烟扔给每人一根,划火点着,美美的吸了一大口,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说:“在这蓝天白云之下,阳光拂面,熏风南来,享受啊!”
大脑壳却问道:“铁戈,你是么样把阮指导员惹毛了?他昨天跟我说:‘解全胜,你以后莫跟铁戈搞到一起,那个家伙反动得很!’
“哈哈,他还蛮记仇哇。上个星期我们下了中班,半夜三点老子睡得正香,阮指导员叫我起来到楼梯后面斗争彭定安。你知道到楼梯后面斗争哪个人就是干部叫犯人打犯人的暗号,我不听那一套,当时就把他顶回去:‘彭定安犯的是国法,他又没犯我的家法,我凭什么打他?不去!’说完又睡我的觉,把老阮的鼻子气歪了。我才不像包厚斌、李家宾那些王八蛋那样,干部叫他们批斗哪个他们就把人往死里打,那都是些畜生。老阮说老子反动,放他妈的狗屁!他才反动得很。身为监狱干部叫犯人打犯人,公然违反《劳改条例》的规定,还有没有人性?我最痛恨他那句话,说什么‘教育不是万能的。’你他妈没有本事改造犯人的世界观,凭武力征服到头来谁都不服。你看人家羊干事,说话总是和风细雨,句句都在点子上。有一次羊干事找我谈话,他说:‘从判决书上我看不出你犯了什么罪,但这并不影响干部管教你。因为不管是谁只要进了监狱,他的身份就从公民变成了犯人。哪怕是我的亲老子进来了,我也只能把他当犯人管教。就算他有天大的冤屈,但他的犯人身份也是变不了的。’你看人家羊干事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叫人不得不服。”
“铁戈,积我八、九年的劳改经验,在反革命队劳改一定要把自己伪装成刑事犯的样子,千万莫谈政治,免得成为干部注意的重点。我上次在这里跟你说过一回,现在再提醒你一次。”
“为什么这样关照我?”铁戈颇感意外。
“因为你是整个中队里唯一为朋友翻案进来的,大家都很佩服你的人品,所以我才跟你讲这样的话,还不是怕你吃亏。俗话说枪毙好受,现亏难吃。”
“多谢指点。但是要我去打别的犯人我做不出来,不过如果干部叫我去打包厚斌、李家宾那种王八蛋我肯定下死手搞,那两个狗日的是庆父加畜生,简直不是他妈人做出来的东西!”说到这里铁戈回忆起一件事,他笑道:“我记得去年我刚分来,易管教员带我到球场上打球,我从走廊上经过看见你跟牛瞎子、曹矮子打撮牌,活脱脱一副流氓相。”
龚瑾也笑道:“我看大脑壳是有点像流氓。”
大脑壳大笑着用双手拍着自己的肚皮:“哈哈,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铁戈,上次我在这里跟你说的话看来你忘记了。我跟你说,我被红州中院驳回上诉以后分到沙洋机床厂,在那里我继续坚持我原来的观点跟干部闹,结果把我关了半年的小号子。出来后把我调到沙洋砖瓦厂,又关了九个月。干部说:‘解全胜你就闹吧,你闹我就关你的小号子,你逃跑我就加你的刑,直到你把刑期搞完。实话告诉你,在监狱里穿皮鞋的不怕光脚板的。’后来我还是继续闹,他们就把我和韦麻子、陈老三,还有关在沙洋的造反派一起调到马良石料场集中管理。最后又把一些最坚决的反改造分子调到这里收监改造。铁戈我问你,我们是为么事进来的?”
“这还不知道,得罪了当官的。”
大脑壳板着脸教训道:“大错特错!我们是因为政治观点才进来的。羊干事找我谈过话,专门说这个事。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你要坚持你原来的观点、信仰并不需要说出来,在心里一样坚持。在监狱里反革命就是政治犯,政治犯怎么还能谈政治?你只要不谈政治,哪怕你跟别人打死架,干部也不会把你么样。你看我们中队有哪个是因为打架关小号子的?关小号子都是因为坚持原来的政治观点,不认罪抗劳的人。刑事犯队那些人只要一打架就要关小号子,就因为他们原来就是刑事犯,到了劳改队还敢称王称霸,干部不整这些人整哪个?一句话,我们既要坚持信仰又要善于伪装,这样才不至于吃亏。”
“大脑壳,你狗日的硬是高哇!但我做不到,我不善于伪装,刘备喜怒不形于色那一套我觉得太难学了,要我装乖孩子比登天还难,那不是我的风格。”
“你是么事风格?”大脑壳反问道。
“我属于典型的东北大老爷们的风格,敢作敢当,敢爱敢恨。”铁戈历来以此自豪。
“你为朋友翻案结果把自己也翻进大牢里来了,这种敢作敢当的后果太惨痛,代价太大,完全是一种无谓的牺牲。这种精神固然令人钦佩,但得不偿失,赔了夫人又折兵。你留在外面跟他们继续斗争不是更好吗?过去那些地下党为什么一听到自己人被捕以后都跑了?总不能都去做无谓的牺牲吧?”
铁戈听了这种评论十分不以为然,他反唇相讥道:“我的情况不能跟地下党相比,我又没有搞地下工作,我那些朋友都干了些什么我都不知道,我跑什么跑?如果还让我留在厂里不把我整死才怪,我宁可坐牢也不愿意挨整。你那是机会主义的做法,我无论如何做不到,想起朋友们在牢里度日如年我心里就难受!”
曹矮子说:“我同意大脑壳的说法,这不是什么机会主义的做法,这是策略。共产党当年如果不长征在江西硬顶,怕是早就灰飞烟灭了。彭德怀在庐山硬顶,结果被撤职罢官。尽管他在民间的口碑很好,又有什么用?假如他不在庐山写那封信,而是在国防部长的位置上暗中抵制老毛的那一套做法,他发挥的作用不是更大吗?老毛早就讲过:‘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这说明老毛在策略上的确很有一套。彭德怀只懂得打仗,不懂政治,所以吃了大亏。陶铸也属于这种人,搞了一辈子政治却不懂政治,不懂权术,结果死在政治斗争中。他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但终究还是吃了个性的亏。中国政坛上只有一个人是最最顶尖的人物。”
“谁?”铁戈很好奇。
大脑壳接过话头:“邓小平嘛。老邓在文革中本来是在劫难逃,结果他韬光养晦,总算是在劫不在数死里逃生,现在还不是他说了算数,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