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就上餐馆,总算挨过了六零年。尽管那时的物质生活很艰苦,但在学习上我们互相帮助,练琴更加刻苦。我练琴时她就在旁边静静的听,然后指出我在某个音节上慢了四分之一拍,某个半音拉得不准,某个三连音拉得不够圆润等等,反过来我也一样帮助她,就这样日久生情,我和她在上二年级时就确定了恋爱关系。我还把她的照片寄给我父母,他们来信说很满意。六二年毕业后,我分到湖北省歌舞团,她和刘丽娟、项天笑分到红州地区文工团。自从分手后两人都很忙,那时候文艺团体经常要下去演出,两人很难见面,我们只能靠写信以慰相思。六六年你们红州地区文工团到大洪山排练《亿万人民跟着毛泽东》,路过武汉时我特意赶去跟她见了一面,这是我们毕业后见的最后一面。”
“我当时和她坐一台车到大洪山的,她就坐在我旁边。”铁戈也记起了当年意气风发奔赴大洪山的情景。
“从那以后整个国家都乱了套,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大武斗,闹得嚇死人。天天都是批斗会,你批过来,我斗过去。今天是革命造反派,明天搞得不好就成了反革命分子。我们那时候连琴都不敢拉,练琴成了走白专道路的标志。俗话说‘三天不练手生’。我怕荒废了专业,七零年我在五七干校学习时给我舅舅写了一封信,请他设法把我移民到新加坡。我原本打算到新加坡取得国民身份以后再回国跟她结婚,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把她移民到国外。千不该万不该,我在信中说了一些文化大革命的事。”
“你在信里说了什么?”
“我告诉我舅舅说,文化大革命把国家搞乱了。这封信被公安局截获,马上就以里通外国的罪名判了我十年徒刑。幸亏我在信中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她,不然她也要受到牵连,那就把她害惨了。”
说完这番话,明礼摘下眼镜用袖子揩眼泪。
“明礼呀,你以为她就真的没有受牵连吗?怪不得七零年把她斗得要死要活的,原来都是因为你呀!”
明礼一听急忙戴上眼镜问道:“快说,怎么回事?”
“那是七零年春天的事。有一天我在家里看书,听见后面院子里大呼小叫的,我隔着窗子一看,原来是宣传队在批斗颜巧英。什么不老实啦,什么避重就轻啦,包庇反革命分子啦。颜巧英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只知道哭。我就觉得奇怪,跑到后院去听,这才听出一个大概,就这样反反复复搞了将近一个月才罢手。有一次我到后面去玩,看见她一个人在屋里我就问她说:‘颜大姐,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听就哭了,把事情大概说了一下。我只知道她受以前男朋友的牵连,哪知道那男的就是你呀?当时我听了以后还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知道的事不能乱说。’又安慰了她几句就走了。”
“后来她怎么样了?”明礼急切地问道。
“后来别人就给她介绍了一个武汉大学的红卫兵小头头,不到几个月她就结了婚。现在想起来她当时那样匆匆忙忙的结婚,可能是要表示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这也许是一种最好的也是最无奈的选择,她毕竟是个弱女子呀!”
“只要她过得好,我什么都无所谓。”明礼嘴里虽然这样说,可那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缘分已尽,缘分已尽啊。唉!”铁戈叹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老明哪,还有三年多你就可以刑满释放了,出去再找一个吧,大丈夫何患无妻?你的琴拉得这样好,肯定有人慧眼识珠。再说你的家庭条件也不错,刑满后回潮州一样过日子。”铁戈安慰道。
“铁戈,你大概没有谈过朋友吧?你不了解这其中的酸甜苦辣。一个人被迫失去了自己的初恋情人,那种痛苦和无奈你永远也无法感受到。那真是刻骨铭心的痛啊,肝肠寸断难以形容。”
听了明礼的话,铁戈本想说说他和何田田的初恋。转念一想,说又何益?徒增痛苦而已。明礼今天找他倾诉心中的苦楚,大概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今天中午那场自发的音乐会使他认识了铁戈,再加上碰巧铁戈是从红州来的,这才使明礼找到他渲泄心中积郁已久的情感,那就让他说吧。当别人在痛苦中需要发泄的时候,自己当一个静静的听众也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他从明礼不敢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能看出明礼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是那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性格。但他敢于找铁戈诉说如烟的往事,又说明他的感情已被压抑到了极限,此时如井喷一样爆发了。
铁戈苦笑了一下,幽幽地说:“老明啊,你和颜巧英的缘分到头了,如今是‘上苍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元好问在《雁丘词》里一开始劈头就说:‘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也许我真的不懂情为何物。你应该把这份美好的初恋深深地埋在心底,轻易不要揭开它。我想每一个经历过初恋又被迫失去恋人的人,那初恋就是心中永恒的痛。十年文革逼得恋人分手家破人亡的事太多了,比起那些被枪毙的人来说我们能够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明礼,这不是哪一个人的痛苦,应该说这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痛苦。”
此刻真是流泪眼看流泪眼,伤心人对伤心人。这番话他不知道是在劝慰明礼,抑或是在说自己,只觉得鼻子发酸,喉咙发哽,便停下不说了。
正是:腊尽愁不尽,春归人难归。
北风还在起劲地刮着,高墙外干部宿舍那边隐隐传来阵阵鞭炮声,这是他们合家团圆吃年夜饭的时候。
铁戈和明礼默默地坐在冰冷的看台上,各自想着伤心的往事。良久,铁戈轻声唱起文革中武汉非常流行的歌曲《精神病患者》:
“失去了伴侣的人,
形神两相离。
太阳星星月亮小雨,
和我无关系。
世上人讥笑我,
精神病患者。
我有青春但被埋没,
有谁同情我?
姑娘啊过来吧,
坐在我身旁。
我们永远在一起,
永远不分离。
一个人静静地走,
眼泪默默地流。
眼看秋去冬将来临,
雪花飘飘零……“
铁戈轻轻地唱,明礼静静地听,泪水一次又一次悄悄地滑落,他不断地摘下眼镜擦拭着冰凉的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
歌声排遣着心中旧的回忆,又不断勾起新的思念。此时此刻监狱外已是万家灯火,随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孩子们的喧闹、热气腾腾的饭菜、红红的火盆,年,真的来了。
这两个断肠人却在北风呼啸的监狱大院中默默无语相对枯坐,如此强烈的反差不是局中人又怎能体会到个中三味?
铁戈唱完一首,又换了一首不知是谁作词作曲、但武汉知青爱唱的《流浪人之歌》:
“流浪人归来,
情人已失去。
可怜我的小妹呀从此难见你,
坐在屋里没人理
多么凄厉呀我的小妹呀。
记得那一天,
我两初见面,
过去的日子呀一去不复返,
甜蜜的友谊和爱情
不再归来呀我的小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