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在看到周身浴血、体无完肤的孩子时,只是用力地擦去眼角的泪,冷静专注地开始救治,没有哭喊,也无慌乱。
这四人,年少时,鲜衣怒马、风头鼎盛,堪称武林神话。
舒辟寒于武林大会力挫群雄,独占鳌头。可是当他将毕生功力传入女儿体内护住她的心脉时,这个曾将武学视为生命的父亲眉头都未皱一下。
身为毒姬紫姬瑶的师弟,玉倚溪下毒的功夫绝不逊色,他一生制毒、下毒,第一回研制解药,面对是却是上百种毒,彼此牵引,彼此催发,如同一条锁链,断一扣便是土崩瓦解。没日没夜研习医书,呕心沥血,最终用药物辅以内功将雪沫娃娃体内毒素暂时压下,已是功力全散。
竹映琴和夕小敷皆来自无忧谷,并称“广寒小雪”。竹映琴一琴一剑,巾帼不让须眉;夕小敷医术超群,菩萨心肠。是以,此番由竹映琴护法,夕小敷处理雪沫娃娃的外伤。
儿女都是父母心头的肉,看着孩子伤痕累累的身体,两位母亲心如刀绞。但,手上的动作依旧沉稳娴熟。
四人分工合作、有条不紊、倾尽全力,他们不是不痛,不是不害怕,只是父母是孩子的天,天是不能软弱不能塌的。
白玉娃娃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紧紧地握着雪沫娃娃的手。
在她毒发浑身痉挛的时候紧紧握着;
在她痛得哭喊挣扎的时候紧紧握着;
在她扎了针沉沉睡去的时候紧紧握着;
无论白天黑夜,紧紧握着。
雪沫娃娃从未清醒,只是始终叫着“白玉呆瓜”。白玉娃娃总是亲亲她的小手,微笑着在她耳边说一声,我在,我永远都在,等你。
雪沫娃娃一睡便是三个月。
这三个月,对所有人来说,是一场噩梦。事后想起,记得的便只有那两只紧紧交握的小手,在生命的逆流中成为彼此生存的勇气,以及,那一句稚嫩而温柔的话语:
我在,我永远都在,等你。
雪沫娃娃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睡颜。
屋内门窗紧闭,只余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小小的光点像萤火虫一般跳跃在他长长的睫,俏皮又可爱。
梦里阴霾如雾散去,只余眼前春暖花开。
雪沫娃娃傻傻地笑了,忍不住伸手去摸摸。
微光照在手上,雪沫娃娃呆住。她的手……她的手……怎么不是白白嫩嫩的,怎么……怎么……是粉红色的,薄薄的皮肤下依稀可见青色的经脉,就像……就像刚刚出生的小老鼠。她强抑着颤抖摞起袖子,果然,一样……她的身体,她的脸,一定都变成这样了。
她变成怪物了!
雪沫娃娃哇得哭出声来,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涩涩发抖。
白玉娃娃陡然间惊醒,急忙去抱她,却被她挣扎着踢了一脚,摔倒在地。
雪沫娃娃用被子盖住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泪汪汪怯生生地望他:“不要过来,不要看……”
“我变不成大美女啦……呜呜……我好丑……我……我变成怪物啦,好丑好可怕的怪物……呜呜……”
“的确很丑,”白玉娃娃从地上爬起,掸掸尘土,坐到床沿,“比阿花还丑。”
“笨蛋白玉呆瓜,你没良心,你负心汉。”
被他这么一说,雪沫娃娃转泣为气,举手就要打人。可是,一动,浑身的皮肤都似被撕扯般的疼。
“你给我乖点!”白玉娃娃握住她的手,护在手心呼呼,“打我你会疼,等你好了……再打。”
“丑就丑了,我又不嫌弃,”努努嘴,“最好你丑到全世界都不要你,除了我……看你还嫌弃我笨。”
“对哦,”雪沫娃娃一愣,呵呵地笑,她想,白玉呆瓜都说没关系了,好像丑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实交代,是不是你贿赂老天爷爷爷了,让他把我变这么丑……不然,你这么笨就配不上我了。”
“是啊。”我向上天许愿,只要让我的沫儿回来,我把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的命都给他,这辈子不行,沫儿没有我会哭鼻子的。
然后,两娃娃都笑了,手牵着手笑得前俯后仰。
半响,雪沫娃娃忽然捂着肚子,眨眨眼。
“白玉呆瓜,我饿了。”
“猪。”白玉娃娃抬起头要打她的头,末了,又泄了力,揉揉她的发顶,眸里几分落寞。现在的她,是一件瓷器分崩离析而重新拼凑,禁不起一丝碰撞。他微微笑:“你等下,马上就好。”
这是雪沫娃娃第一次喝到白玉娃娃煮的皮蛋瘦肉粥,黑黑糊糊一团。白玉娃娃是一手包着白布端进来的,依稀有血迹渗出,雪沫娃娃抓着他的手一下哭了出来。
“白玉呆瓜,你疼不疼?”
“不疼,哪有你疼。”白玉娃娃语带梗咽。
然后,两娃娃都哭了,抱着彼此哭得声嘶力竭。
雪沫娃娃说:白玉呆瓜,那个坏女人好凶啊,我好怕啊。
白玉娃娃说:沫儿,我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我好害怕。
雪沫娃娃说:白玉呆瓜,那些药好难吃啊。
白玉娃娃说:沫儿,娘亲做的饭好好吃,可是你没有吃我吃不下。
雪沫娃娃说:白玉呆瓜,我最怕蛇了,好多好多蛇,吓死我了。
白玉娃娃说:沫儿,我好困,可是不敢睡,睡了就会梦到你死了,好多好多血。
……
雪沫娃娃说:白玉呆瓜,不怕不怕,我回来了,不会离开你了。
白玉娃娃说:沫儿沫儿,不要怕,我在你身边,我会永远陪着你。
短短几日,生死离别历尽,劫后重生,两个幼小的孩子抱头痛哭,将所有的委屈与恐惧都化成眼泪流进了彼此心里。
从此约定,不离不弃。
新生的肌肤,受不了风,经不得光,雪沫娃娃每天只能待在昏暗的小屋里。
一住,便是三年。
她不能再习武,不能再有任何情绪,她的容貌再也回不到以前。
她哭过,闹过,恨过,甚至想过死,最终,一切归于云淡风轻。
雪沫娃娃微笑着拿起了医书,因为白玉娃娃说,自此,他要习武。
于是,在一个平凡的他们也记不清的日子里,两个孩子交换了人生。
三年后,雪沫终于得见天日。
三年很短,蜕变显然。
雪沫坐在树下看书,落了一地的桃花,有几片飘在她纯白的衣衫,她微笑着拂去,恬静温和。她不再美丽耀眼,只有容颜清淡,阳光从叶隙间洒下,一身冰肌玉骨。
玉无瑕在院中舞剑,剑走游龙,卷起落花飞散,少年身形颀长,光影闪烁间翩若惊鸿。他收剑,眉深深蹙起。果然,他不是习武的料。
“笨蛋白玉呆瓜,练个剑像人家跳舞,要气随剑走,那才叫招数。”
雪沫拍拍尘土起身,走到玉无瑕面前,盛气凌人,依稀当初模样。
“是啊,”玉无瑕微微一笑,不同于雪沫刻意压抑的波澜不兴,他的眸色温润,恰如此时的天空,蔚蓝无垠,白云漂浮,一望沐风,再望忘忧,三望……天地浩荡,君过处,天下大同,“我只记住了剑招,却怎的也无法把体内真气融会贯通。”
雪沫撇撇嘴,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剑。
“笨笨笨,我教你。”
玉无瑕未及反应,剑已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