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月色凄白,顾昔潮目光低垂,凝视着那一角透白的衣裙掠过眼底。
最后,只平淡地道:
“她不会嫁我。”
一旦出了京都,顾家九郎不再是天之骄子,他身负昔年秘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因此那位高门贵女拒婚,不愿跟他来到北疆,与他同甘共苦,也是情理之中。
以他心高气傲的为人,定是一早言明在先,之后自然也不会强求别人。
所以他,那么多年来都不曾娶妻,孑然一身。
为了十五年前的旧案,为了不见踪迹的尸骨,他一意孤行,甘愿背弃所有。
沈今鸾咬了咬唇,从深陷的恍惑之中回过神来,忽然明白,为何元泓竟然由着顾昔潮如此出格。
元泓帝王心术,真是一场好谋算。
暗地里放任了顾昔潮去往北疆,蛰伏十年二十年夺回云州。若是成了,公之于众,便是帝王明君,一朝功业,千秋传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若是不成,世人只会怪在顾昔潮一人头上,史笔如刀,骂他自不量力。
这一场谋算,事关北疆,便是事关她沈氏,而她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年。
沈今鸾愤然难耐,忍不住出口道:
“这一切,为何从来不告诉我?”
见顾昔潮无言,她既是酸涩又是愤慨,提高了声量,字字质问道:
“你和我一样,明明都在做同一件事。你,为何从不告诉我?”
“你从来知道我有多在意这件事,你却从来不说!”
“有何意义?”顾昔潮看着她,唇角一动,冷声道,“你视我仇深似海,从无信任,告诉你,不过平添疑心。”
不过阿伊勃的一句“三具尸骨”,他和她又互相算计了一场,难以真心相交。经年累月的仇恨,如何轻易释怀?
下一句,顾昔潮声音更沉,像是从喉底发出:
“而我,在北疆十年一无所获,就算如实相告又能如何?让你空欢喜一场,好让你更恨一些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无人愿意旧事重提,扒开血淋淋的伤口。
十年沧海桑田。顾昔潮的一切都历经大变。
他与羌人的关系,他在北疆的布局,他大变的境遇,他隐秘的心上人。他的所有计划,过去将来,从来不会向她和盘托出。
沈卿鸾神色端严起来:
“顾昔潮,我知你秘密太多,也不奢求你事事坦诚。但是,依你我之约,凡有关我父兄之事,今后无论何事都要一五一十地告之于我。”
顾昔潮转过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浓黑的眉眼缓缓舒展开来。
不要粉饰太平的谎言,只要鲜血淋漓的真相。她还是她,好像还是很久很久以前。
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她,无不嘲弄地道:
“你从未信过我。你我之约,还如何作数?”
沈今鸾拂袖道:
“我说过,你我之约,作不作数,由不得你。我一日未说终止,便一日要践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大将军一言九鼎,不会要对我食言罢?”
顾昔潮微微一怔,唇角扬起,低头笑了笑。再抬眸时,他目中恢复了冷肃自持:
“我也说过,你我约定既然照旧,你也得按照我的规矩来。”
“你这次又有什么规矩?”
沈今鸾没好气地道。
她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以为他要有提什么条件,转身望去,却见他取出了火折子,又将案上的烛台点燃起来。
烛火一亮,他却一刻不停,又转身进了内室。
房内无人,沈今鸾好奇地飘过去。
虚无的魂魄越来越靠近烛火的时候,她竟看到对面的白壁上,渐渐出现了一道纤巧的影子。
她一动,影子也动。她一晃,影子也晃。
待她收回目光,双手自袖中缓缓地伸出来,照在烛火之下,竟能看到青蓝的经脉,柔嫩的肌肤,粉白的指甲,如同新生的肉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一寸雪白的袖口拂动,微微沾上了烛焰边缘。
“啊……”她的指尖刹那感受到灼烧的痛意,慌忙收了回去。
这才发觉她的身体在那烛火之下不再是一缕烟气。
她不仅有了颜色,也有了知觉。
沈今鸾一阵恍惚,不禁在烛火下来回细细地端详自己的魂体,翻来覆去地瞧,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咳咳——”
忽闻一声轻轻的咳嗽。
她看得出神,竟然连顾昔潮已去而折返都未发觉。
待他出声,她才发觉,惊吓得倏然跳开,烛火一灭,白壁上的影子也消失了一息。
“我死时衣衫不整。非礼勿视……”她的魂魄重新陷入黑暗,小声地道。
方才,沈今鸾在烛火里看到了自己死时的模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身死时穿的素白里衣,像是被印刻在她魂魄上。上面血迹怎么都擦不去,甚至还有几道隐隐的焦痕。
大魏的皇后娘娘,艳绝后宫,昔日都着霓裳新衣,姿容华贵无双,令人不敢逼视。死的时候,却只有一身素衣。
她一向爱体面,之前魂魄颜色全无,她也无心计较。可此时烛火如天光,已是一览无余。
在顾昔潮面前,沈今鸾窘迫异常,退去室内最阴暗的角落里,沉闷地不再说话。
幸好男人不曾走近,始终在远处低垂着眼,一眼都不曾看她。
沈今鸾这才发现,他一手拿着一个铜盆,一手攥着一件什么东西。她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却见他已在铜盆里燃起了火,将那件东西扔了进去。
“请娘娘去里间。”他语气平淡。
沈今鸾不明就里,按他说的飘过去卧榻那一侧的帷幄之后。
顾昔潮目光沉静,凝视着铜盆里火苗剧烈地摇动。火光映着他波澜不兴的面上,像是起了粼粼水波,倒显得他凝结的神色有几分呆滞的。
方才,犀角所烧的烛火照耀之下,他看到她倚在案角。宽大纤薄的襟口散开来,隐隐露出修长的肩颈,饱满的轮廓。
清冷的肤色在月光下不再透明,而是被火光映得微红,犹带艳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宛如活生生在眼前。
他移开目光,复又闭上了眼。
雪白袖口那片血污刺他的目,惊他的心,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死的时候,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中衣。
浓黑的夜色里,火苗不断上窜,在他的面上明灭不定。顾昔潮五指握起来,指骨掐得泛白。
“你在做什么?”垂帘那一头的她探出头来,声色犹疑。
还是和从前一样,真是一刻也坐不住。
顾昔潮稳了稳神,拨动火中的衣料,温声道:
“我,烧件新衣给你。”
沈今鸾呆愣在原地。
她死了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给她烧过东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顾昔潮竟然说要给她烧新衣。
懵怔之余,沈今鸾心中五味杂陈,一想到让顾昔潮这个煞神给她烧衣服,还是觉得太过怪异,犹犹豫豫地道:
“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顾昔潮的声音有几分严肃:
“你既脱离纸人,虽只我一人能见,但我是外臣,皇后娘娘金枝玉叶,只着中衣,于礼不合。”
沈今鸾无语凝噎。
没想到,顾昔潮这次要给她提的规矩,是要烧一件新衣。
虽然顾昔潮放逐北疆那么多年,当年大儒所授的“礼义”二字还是刻在骨子里。
现在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可方才死死握着她手腕不放的人又是谁?
铜盆“噗”窜起了一簇簇殷红的火苗,雪白的锦缎在火光中扭动几下,一寸一寸烧成灰烬,最后焦红成块,化作几缕尘烟散去,无影无踪。
帘幕的另一头,她却渐渐地没声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昔潮起身,又点燃案上的灯烛,举起烛台朝垂帘走去,可以看到朦朦胧胧的垂帘后面,映出一小点绰约的影子。
那身影仿佛不再是虚空,只要他伸手,便能触及。
他却停住脚步,挪开目光不再看。良久,见她迟迟未有回音,他不禁忐忑问道:
“我没烧对么?”
话音刚落,垂帘被风撩开一道缝隙,眼前出现一角翩跹的裙裾,色如月华,形若开莲。
踏着虚虚烛影,款步而来。
顾昔潮抬首望去。
目光一滞,心跳也一滞。
“沈十一。”
他薄唇微动,无声唤她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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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影摇动,疑是玉人来。
烛火照出一道斜斜的光,沈今鸾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身上,渐渐覆了一件月白色的盘扣窄袖胡裙。
雪色皮毛滚边,镶绣金丝团花纹,虽不如京都锦绣罗缎华丽,但在边远的朔州已是十分精致的服制。
“这个颜色……”
她看得出神,有几分犹豫地道。
“你从前,穿浅色。”垂帘后男人无言良久,忽然道。
沈今鸾微微一怔,垂下了眼。
是啊,可惜做了皇后,从来只着正红遍地金的衣料,翟衣上六宫之主的颜色。
这后宫之中,唯有她有资格穿大红,她便习惯穿大红,忘记了自己从前喜欢的,从来不是红色。
她生怕自己不穿红,就好像压不住宫里的其他女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入宫后,她却偶尔摸着箱柜里浅色的料子出神。
不知已是多少年没穿过月白的衣服了,她有几分不自在,对着烛火,左顾右盼,拢了拢发丝,敛了敛袖口,喃喃道:
“好不好看啊?”
声音很细小,他却听到了。
还是像是那个初入京都时,极为在意体面的北疆小娘子。
“很好看。”
顾昔潮抑住喉间的涩意,释然一般地回道。
仿佛是一个长久无望的心愿终于得了偿。
说起来,顾家九郎从前的心愿很简单。
就是把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娶回家,日日给她裁新衣,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哪怕生母是舞姬的庶子,父兄皆在,只要好好念书,习得孔孟之道,考上了功名,在朝中得一份闲职可以立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便可以娶妻生子,笑看新妇穿新衣,红的白的,明艳的清秀的,白日端庄的,夜里娇媚的……
小娘子花容月貌,自是穿什么都好看。
可是心上人是皇家看中的人,入京之后,便成了太子妃的人选,听闻太子殿下也甚是属意于她。
如此,他简单的心愿就注定无法容易实现,注定,是一条艰难万险的路。
自小甚少烦恼的富贵公子数夜未眠。他从未想过,与他在一道的小娘子终有一日要嫁给别的人。
本朝的恩科本是三年一度,考取功名再求娶已是来不及,留不住她的。
于是,从来只读圣贤书的富贵公子一咬牙,扔了纸笔,从了军。只等得了军功,便能以军功求娶心上人。
还好,大哥是行伍出身,待他如兄如父,亲自手把手耐心地教他。
还好,他天赋极高,运气也不赖,初生牛犊不怕虎,首战便大败了敌军,回京还封了将军,终于得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一道赐婚圣旨。
那圣旨镶着金边,白日里他也要偷偷拿出来看好几遍,入夜在榻上投着烛火也翻来覆去地看。
少年心性,满怀希冀,日日夜夜手捧着圣旨,连给她裁的新衣花色都想好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曾想,一场突如其来的败仗,将所有的希冀被砸个粉碎。
从今以后,他见她之时,她身上只有一件猩红的皇后翟衣,像是将她整个人吞没在里面。
而今,十五年后,再看她穿新衣,一个生了白发,一个成了鬼魂。
幸好,还有犀角烛火微光,可见鬼魂一袭月白长裙袅袅如烟,勾勒出小娘子态浓意远,清艳绝尘,似幻似真。
她正好奇地在烛火前飘来飘去,指了指白壁上自己的影子,惊喜地道:
“这个蜡烛,竟照见我的魂魄。”
她似是注意到身后男人的目光,一回身望过来。
顾昔潮的视线已移开,蜻蜓点水,一刻也不再停留,唯有心跳如擂鼓不息。
让邑都刺杀自己,设下陷阱之时,他仍是担心她不会就此现身。
他既有一份没由来的坚信,又不敢真的相信,她会在意自己的生死。
就算她真的来了,他怕她还会有什么古怪的办法让他看不见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鬼使神差地一般,他在蜡烛上洒了犀角粉,随之烛火燃烧,照亮一室阴暗。
从来不信之人,愿意为之迷信。
此时此刻,满堂烛火如霞,烟霏云敛,果真照出了魂魄的姿态。
原本苍白的魂魄在一袭裙中如同生出了血肉,姿容盈盈,无限端庄之中犹生一丝妩媚。
顾昔潮面无表情,挪开了目光。
仿佛只是看着,亦会不受控制,亦是一种逾矩。
烛火摇曳里,沈今鸾绞着鬓边一缕长长的发丝,叹了一口气道:
“刚才,邑都好像看到我了。”
“他明日醒来,便不会记得了。”顾昔潮淡淡地道,“就算他记得什么,我也会让他全部忘掉。”
沈今鸾不由转过头,看着他道:
“我觉得奇怪,你为什么就一直都能看见我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昔潮摩挲着的金刀柄,良久不语。
五岁之时,顾家就为他请了朝中大儒开蒙,直至成年,他不语怪神,不信鬼魂。
此生所作最迷信之事,不过是十年如一日,给故人灵前上三炷清香。
自从在喜丧之中再见到她,他曾无数次怀疑过,自己是在做梦。因他心中的意念太强,经年无法泯灭,才从梦中生了这般虚妄的幻象。
他太贪,以致于一向深思熟虑的人不敢去细想,为何她的魂魄唯有他可见。
只因这样世间独一无二的“看见”,是一种隐秘的私有,近乎卑劣,违背了他自小以来的教养。
然而,她这一句问,惊破了这个梦境里他刻意克制平复的湖面。
微妙的涟漪正一圈一圈地荡开去。
他垂下双目,手指握紧,道:
“你不想被我看见?”
沈今鸾摇了摇头,却开始诉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刚死的时候,满心都是怨愤。我恨自己还没找到父兄的尸骨,怎么就死了,我恨自己不能轮回转世,就算死了还要困在这个我所厌恶的人世。”
十岁身负家族使命入京,所有人都明里暗里规训她,立要端庄,坐要得体,像那些世家贵女一般行止,才有体面。
她在京都没有根基,体面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根基。她身负沈氏兴衰荣辱于一身,万不可让家族蒙羞。
只可惜,她苦苦攒下的名声毁在了父兄死后,家族分崩离析之时。
她少时在意的体面,抵不过埋在北疆凄风苦雨里的累累白骨。
于是,她为了复仇坐稳后位,不择手段,杀人如麻。甚至不惜求托巫女,行厌胜之术。
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元泓最后看着她面目全非的模样都失望透顶,收走了她的凤印,后悔予她那身翟衣。
她可以想到,在她死后,定会有人嘲笑她这个妖后到底是个不入流的军户出身,比不得百代世家出来的女子贤良淑德,堪为天下女子表率。
史书工笔会寥寥一笔带过她仓皇的一生:
“妖后沈氏,素有凶名,不堪为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到头来,这一生她心力交瘁,所求皆非,甚至连喜欢的颜色都不能穿在身上。
沈今鸾低垂着头,轻声道:
“后来,我的魂魄回到了北疆,还能继续和你一道寻找尸骨。我有时觉得,我没有真正地死去。”
她难得不见一丝嘲讽,亦无调笑,而是认真地道:
“即便你我素有仇怨,今时今日,只有你能见我,我觉得也不赖。”
“若无人再能见我,我才是真的死了。”
他是她与人世唯一的联结了。
顾昔潮静静听着,黯淡的眸光里露出几分讶异,还有几分痛意。
她却倏然笑了一声:
“这一路虽然历经艰险,我却觉得是比活着在宫里的时候更自在。”
她爱惜地轻抚月白长裙上精巧的团花纹,唇角微微翘起,低声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今日有了新衣,我好像也格外的开心。”
满是小娘子的情态。而从前,小娘子的心愿,也总是格外简单,裁一件新衣,打一支钗环。要赶上京都最时兴的式样,不要再被那些高门子弟嘲笑了。
她才不是北疆的土包子。
而今,死了十年,她终于有了一件新衣。
顾昔潮目光微动,终是回头望向她。
今夜,是他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注视她的魂魄。她的样貌,清晰得好像从前。
从前,只能在梦里看见。
今夜,好像又回到了少时。
烛火的光晕里,她就倚在案前,近在他的眼前。
她不是那个端庄华贵的皇后娘娘,还是那个坐没坐相的北疆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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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昔潮红了眼,心口如同压了千斤巨石一般发闷。
“咦?……”她的目光望过来。
他垂眸,面容却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淡,指着火盆里不散的烟气:
“烟火熏的。”
见她仍在疑惑地看着自己,顾昔潮背过身去,道:
“尸骨,还找不找了?”
“自然是要找的。”
“如果,牙帐里真有三具尸骨,我们当如何?”
“你埋你大哥,我埋我父兄。你我立誓,不提旧事,两不相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那将你父兄安葬之后……”
“我便依约,去轮回往生。”
“好。”
烛火下,一人一鬼击掌为誓,一如少时。
“这下,你可以说你的计划了吧。”沈今鸾沉声问道,“你究竟有多大把握可以从牙帐带回尸骨?”
顾昔潮抬眼,一绺白发后的黑眸锐利如刀。
他挑灯于案前,铺开一卷已看了十年的舆图。
舆图已是旧得发白,他骨节分明的长指在其间划动,将布局了十年的计划一一道来。
烛火幽幽燃烧,映出案前一双人影相对而立,同看舆图。
恍若,还是当年金銮殿上朝堂斗法的大将军和皇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回,却似在共谋天下。
……
“云州的北狄牙帐,龙潭虎穴,重兵把守。北狄往来羌族部落的使臣已死,牙帐未得确切消息,此时伪装羌人向北狄可汗献上羌王头颅,是最好的时机。”
“朔州与云州之间,有一处名为刺荆岭的险山,北狄人在此地重重布防。但我们这一队,不过数十人,可以不经刺荆岭,从一条小道进入云州牙帐。羌人尤为熟悉此近道。”
翌日,顾昔潮在羌族新部落里挑了几个羌人武士,都是曾在牙帐露过脸的羌王近卫。顾昔潮亲自挑走几个身手好的,最后还挑中了莽机。
莽机动了动唇,看着顾昔潮,恨恨地道:
“他们都说你是我们的仇人……但,顾将军,你帮我救出了哈娜,我记着你的恩。北狄牙帐我跟着邑都哥常去,我很熟悉,这一回我随你去一趟牙帐,就当、就当还了你的恩情……我莽机,再也不欠你的!”
顾昔潮微微颔首。
“还有我!你凭什么带走我的人,却不让我去?牙帐老子熟,老子偏要去……”
众人整装待发,一头奔马自远处疾驰而来。马还未勒住,马上的壮汉已跳下马,绕过军所重重守卫,直冲着顾昔潮而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姓顾的,你可别忘了,从前每次都是老子去云州帮你上的香……”
顾昔潮打断了邑都的话,眼皮都未抬一下,冷声道:
“你我不再是兄弟,自然再用不着你。”
“你!……”邑都怒骂还未出口,已被疾速赶来的守卫拦下。
“况且,你昨夜已是神志不清,怎堪大任?”
邑都急得辩白道:
“可我真的看见了有个白衣女鬼在你旁边!……”
“胡言乱语。”顾昔潮手中马鞭轻点男人额头,“你精神恍惚,病得不轻。请军医来看看。”
“我……”邑都抓耳挠腮,一时语塞。
哪见过战场上一身是胆的邑都这般模样,众人抿唇想笑又不敢,只揶揄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邑都,你自小就怕鬼,这么多年还是没改啊。你是把一块白布看成女鬼了?”
“邑都哥,你定是伤还没好,还是留在这里休息罢……”莽机也犹豫道。
“噗嗤——”沈今鸾笑出了声。
她看看邑都,又看看马上拨动缰绳的男人,道:
“你带走莽机,却留下邑都,就是要将他们兄弟一人捏在手里罢。”
邑都忌惮莽机在他身边作为人质,便不敢在朔州胡来。
顾昔潮没有否认,漫不经心地道:
“阿密当的王子年幼,尚需辅佐,邑都若是死了,羌族必将大乱。他得留在朔州,镇住那些人。”
沈今鸾看了一圈跟随他的羌人,觉得甚是可笑,道:
“你斩首了羌人的首领,还要他们配合你带着去那头颅去牙帐演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昔潮回望她一眼,道:
“如今,羌族尽在我朔州境内,娘娘以为,他们有的选?”
羌人确实没有选择,邑都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如今羌人一族受他之恩,迁居朔州,倚赖他的羽翼安居乐业,既是庇护,又未尝不是一种挟持。
顾昔潮这番心机,比之当年在朝堂之上,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今鸾朝天翻了个白眼,道:
“哪怕羌人都乖乖为你所用,这一趟凶险异常,并非万无一失。顾将军若是真死在了牙帐,可别来找我寻仇。”
“你我有约在先,自当舍命陪君子。再说了……”他的目光轻飘飘地看过来,沉定地道:
“我还有你相护。”
沈今鸾虚了虚眼,被这一句噎住,再也反驳不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一次在陈州,确是她调兵来救,甚至亲自走了一趟营帐,才捡回他一条烂命。
做了鬼以后再相逢,他在崤山崖底被顾四叔围困,是她召集复仇的厉鬼娘子为他扫平仇敌。
阿德驱使歧山部箭阵,她也令他只需对准王帐羌人,谁料他自己不要命地保护这些人……
护下顾昔潮那么多次,只因为心底好像有一个执着无比的念头。
他要死,也必须死在她手里。
……
一行人出发云州,直至日头渐沉,一路苍山如海,浮云似血。
自淳平十九年,北狄人占据云州,雪山以北的牙帐迁居云州,更像是一座行宫。北狄人历年游牧,逐水草而居,冬天会迁居往更温暖的云州,一到夏日便会拨帐回北边。
与顾昔潮一道行军北疆,宽阔辽远的山河遽然在她眼前舒展开来。疾风迎面而来,仿佛能荡起她的衣袖,能感到呼啸而过的微尘。
看久了,她惊觉,生前死后都被长久地困在永乐宫里,她竟不知原来作为魂魄也是可以随骏马驰骋在广阔天地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来去自如,不受禁制。
沈今鸾的魂魄衣裙翩飞,来去无影。
顾昔潮目视前方,视线好像落在四野满目山河之中,又像是定定地,只望着那一缕无人看得见的白衣魂魄。
绕开刺荆岭之后,这一支队伍经由隐秘的羊肠小道进入云州,不过只花去两日光景。
已近云州巍巍城墙。远处的夯土之上,几个巡逻的北狄兵看到这一行人,拉弓射箭震慑来人,警惕地朝底下吆喝。
一支箭朝着她飞来,将要穿透之际,被一柄疾驰而来的金刀砍断。箭镞擦着她的衣袖而过,直直射入马蹄之前。
沈今鸾拂袖拂了拂敛了敛袖口,所幸新衣在她身上轻飘如雾,没有破损。
顾昔潮不动声色,收了金刀,策马挡在她的面前。
莽机也一踢马腹匆忙上前,用北狄语回了几句,又从怀里抓了一个指甲盖大的金锭,交给了北狄兵。
北狄兵掂了掂金锭,问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莽机,是你。这回邑都怎么没来?”
莽机飞身下马,匆忙俯身行礼,恭恭敬敬地道:
“羌族内乱,我们需得马上面见可汗。”
北狄兵拦住了众人去路,不耐烦地挥刀道:
“今日是我们明河公主生辰,可汗在牙帐设宴,你们这些个羌人是进不去的。走走走……”
莽机等人畏惧地后退。只顾昔潮立着不动。
几人凶神恶煞地在这队人马面前踱着步子,目光落在中间一人身上。
此人粗布长袍,漆黑的皮毛大氅破旧,胯-下坐骑亦是普通的黑棕马,但他浑身散发的凛然气度令他不由慑住。
尤其是方才以策马在前,劲臂一挥,一刀就砍断了他们射来的箭矢,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北狄兵大声喝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人是生面孔,还这么不讲规矩!”
说的是顾昔潮忽然拔刀折去他们射来的箭矢一事,冒犯到了他们。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万一被北狄人发现顾昔潮是大魏人,不仅他会被抓起来,余下这一群带他入云州城的羌人也要遭殃,不会有命再回到故土。
莽机稳了稳神,大笑一声,指着顾昔潮道:
“他是邑都哥的兄弟,还没来过云州,大人们莫怪。”
为首的北狄兵听出了破绽,厉声道:
“既是羌族大事,怎派这种生面孔来见可汗?看他长相,怎地不像羌人,倒像是……大魏人!”
顾昔潮倏然抬眸,不卑不亢,忽然用流利的羌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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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罢,扯开马上皮囊的抽绳,一个乌血凝结成块的头颅便从中露了出来。
眼见羌王阿密当的头颅,北狄兵神色皆是一惊,心知此事非同小可。
此人不仅一口纯熟羌语,竟能将杀了羌王阿密当,还将头颅收入囊中。那定然是王帐中身手了得的近卫。
一个普普通通的大魏人又怎能去到王帐之中,轻易取得羌王首级呢?
北狄人素来畏强,更是欺软怕硬,犹豫过后,才道:
“你们入城后今夜可不得走动,免得冲撞了我们公主的生辰。”
语罢便挥挥手便将人放行了。
一行人松一口气,猛踢马镫,往内城走去。
只见城内彩绸飞扬,张灯结彩,巡逻的北狄兵比比皆是,戒备森严,一直在排查城中陌生来客。只要稍有疑虑,不由分说就将人扣押。
“这北狄的明河公主,好大的排场啊……”莽机心下一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羌人在云州地位低下,一向不入北狄人的眼。
此番带着大魏人擅自入云州,眼见着到处危机四伏,一旦被捉住,一群人都将万劫不复。为了稳妥起见,只得先寻一个地方暂避,伺机再去牙帐面见可汗。
莽机小心谨慎,静观其变,带着众人四处躲避巡逻的北狄兵。
顾昔潮发觉身旁一直没有传来声响。
待他再回首,便看到那一缕孤魂静立在一处城墙角,白裙飘摇,像是在故地迷路的孩童。
……
暮色四合,沈今鸾仰着头,一寸一寸地环顾夜幕笼罩下的云州城墙。
城墙比她幼时高了不少,北狄人驻防垒高了夯土。西南首的一侧是新补的砖墙,恍若可见,那一日北狄铁骑破墙而入,城墙倾塌,烽火硝烟。
土坡上满山都是连绵不绝的洁白毡帐,占据了高地。汉人住的土屋在山脚,密密麻麻的一片,如同贫民窟一般垒成,凋敝破败。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沈今鸾神思有几分恍惚。
“我自小在云州长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忽然开口道。
“幼时,阿爹在城墙边巡防,大哥会抱着我绕着这里的城墙,我不肯回去睡,给我唱军中的歌谣。大哥曾带我摸过这里每一块墙砖,自豪地指给我说,这是沈家祖辈守下来的云州……”
她呆滞地凝望着不远处箭楼下,那一角城墙上有几道撕裂般的箭孔,经年染上的斑斑血污已化作淡淡的暗灰。
她缓缓抬袖,指着那一角城墙下盘踞的榕树枯根,轻声道:
“就是在这片榕树下,我和父亲副将的女儿芸娘,会一道跳皮筋。我的阿爹,他的阿爹,就在城楼上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跑来跑去玩……”
榕树枯烂,人已不再。
“我去京都前,她来见我还大哭了一场,舍不得我走。我们当时还约定,等她成亲我必要回来云州的。她比我大两岁,当时已经许了北疆军中的秦校尉家了,他们一早定了娃娃亲,门当户对,本来也该是一对恩爱夫妻……”
“云州城破之时,也不知道小芸娘在哪里,”她闭了闭眼,呢喃道,“兴许……也死了罢。”
面对今日全然不同的云州,她不敢去想当年会有多惨烈,她只隐隐感到,在城破家亡之时,死去,或许是一个不算差的结局了。
顾昔潮沉默不言,她举目远眺,黯淡的视线里,云州浩荡,故人长绝。
“虽然十五年过去,我在云州的亲友都死绝了。至亲至爱,都不在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后,鬼魂空洞麻木的眼里渐渐亮了起来:
“但有一个人一定还活着。”
“何人?”顾昔潮面沉如水,声音低哑。
“供奉我香火的恩人。”沈今鸾抬起眼,极为笃定地道。
“我回到北疆后,我的魂魄已比初来时有力许多。此番我越近云州,这种感觉越是强烈……”
“死人是不能供奉香火的。”
她沉痛的面上露出无限期待来,一字一字道:
“我能感到,他就在云州,就在这里。”
如此作想,她像是浑身又有了力量,双眸熠熠,疾行跟上了前面东躲西藏的羌人队伍。
“姓顾的!”
顾昔潮迟缓地回首,见莽机指着一处宅院,朝他小声喊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邑都哥每回来云州帮你上香的地方,就是这儿吗?”
“今夜,我们能在这里歇歇脚吗?”
第41章祠堂
冬雪消融,破旧的宅门前,土地间露出枯黄的草皮。
夜色中,院子里栽着好几株多年生的花树,枝头探出墙外,粗壮高大,树影婆娑。
顾昔潮略一迟疑,到底是为了躲避四处追查的北狄兵,带着一行人避入院中。
他推门入内,一行人跟上他,匆匆脚步踏过宅子的门槛,溅起几滴湿漉漉的雪水。
羌人们终于躲开盘问的北狄兵,如释重负,在阶前席地坐下。顾昔潮也不让人进屋,只在院子里歇脚,燃起篝火取暖果腹。
沈今鸾环顾四周,望着这一处看起来寻常的北地民居。
屋体以青石砌筑,顶垂脊一双鸱吻鸟兽,正脊砖雕饰以莲纹,梁檩悬有部落的毡包。
只是房门紧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趁顾昔潮与莽机等羌人商议探入牙帐之事,没注意到她,她踮了踮脚,小心翼翼地穿墙入内。
屋内胡凳桌椅,床榻几案,一应俱全,精致考究,又颇有几分京都洛阳的风格。虽然不能与京都那些恢弘的建筑群相比,却也小巧干净。
说来奇怪,此地陌生,幽暗异常,却让她觉得莫名心安。
里头没有点灯,却有星点的光,其中一处黯淡的光里,火星子“噼啪”一声裂开来。
眼前的光不是灯,而是燃烧的香烛。错金瑞兽铜炉里只剩下三枚细细的香杆,半身埋在灰白的余烬里。
一方长桌上,除却一座香炉,背后的一片全被一张暗色的罩布盖住了。布下可见高高低低的轮廓。
依照形态判断,应是一排又一排的神位。像是一座祠堂,只是不知供的是谁。
一方供桌纤尘不染,可这罩布早已陈旧,褪色成暗淡的红,连边缘的流苏都抽丝了,看起来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
沈今鸾只随意挥了挥长袖,有一道阴风穿堂而过。罩布轻拂如红浪,底下数十座灵位的轮廓时隐时现。
罩布的边缘,如波澜将起,在灵位之上微微拂动,摇摇欲坠。
“嘎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堂前的大门却开了。有人来了。
那道身影抖落氅衣上的一身霜雪,才跨入门槛,朝她走来。
男人眼窝深邃,眉宇浓黑高挺,在眼底扫下深深的暗影,显得沉郁莫测。
不是顾昔潮又是谁。
眼看罩布就快抖落下来的时候,一双手精准无误地覆在翻起的布边,将它又重新盖好。
“不请自入,不是君子所为。”顾昔潮将罩布盖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不让她探查到。
被抓个现行,沈今鸾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收了探过去的手,拢在袖中:
“我才不是什么君子。”
顾昔潮径直掠过她,走向供桌,氅衣随着他的步履拂开来。
他的怀中,竟藏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粉白桃枝。
是春山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外头又下起了春雪,他发鬓上满是雪白,揣在怀中的桃花却新鲜娇嫩。
携花而至,连肃杀的眉眼也恍若变得有几分温柔。
他在供桌上,开始侍弄纷杂的枝叶。
长年握刀的手拈花有几分笨拙,一套醒花的动作却极为熟练,最后将这枝春山桃装入瓷瓶,置于桌上,供奉灵位。
沈今鸾呆愣了半晌,一瞬万念。
“喂,顾九,这花插瓶前要醒花,茎枝也要斜着剪,再浸入水中,多余的花叶剪去,才能开得久……这是我二哥从北疆给我带回来的春山桃,若是不开花全赖你。”
“沈十一,你真麻烦。”
面对小娘子指点江山,英气的小少年一脸不耐烦,却仍是依照她的指令,笨手笨脚地摆弄她心爱的春山桃。
父兄战死,世家攻讦。三万人的血债,敌对的立场,一道天然的鸿沟隔断了少时相伴的情谊。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顾昔潮侍花的手法比之当年纯熟了不少。沈今鸾心中难言的沉闷,转身望向窗外。
院子里栽种的那几棵花树,就是春山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震惊之余,转念一想,云州昔年各家各院都种有春山桃,赏花酿酒。此地有栽,也算是寻常。
沈今鸾心中不定,仍是满腹狐疑,又问道:
“这里究竟是何处?”
顾昔潮道:
“此地是我私宅。”
沈今鸾更加疑惑。
顾昔潮怎会在云州有这私宅?
氤氲的香火里,顾昔潮似是看出来她的疑惑,回道:
“为了寻我大哥,我曾数度出入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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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莽机说,邑都常来云州为顾昔潮上香。再瞧着这供桌上终年不散的香火,后面山峦一般起伏的灵位……此地,该不会是顾氏的祠堂吧?
“我在此地供奉先人。娘娘下回最好不要擅入。”
顾昔潮声色极冷,这是下逐客令了。
她转过头“呸呸”两声。沈氏和顾氏势不两立,她方才魂魄差点碰到了顾氏列祖列宗的香火,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外头宅院的门却在这时候又开了。
莽机等人登时站起来,拔刀戒备,却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叟从门外探出了头进来。
一见到顾昔潮,那老叟揉了揉眼,惊喜地道:
“小将军,你回来了?”
沈今鸾微微一怔,莫名其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小将军?她嘲讽一笑。
顾昔潮是什么人?就算已不是位高权重,手握精兵的柱国大将军,哪怕为她所害,贬至北疆,也该是统辖三州诸军事的大将,谁人见了不称一声“顾大将军”。
如今他早已不似少时,还生了白发。可这老叟老眼昏花,竟唤他“小将军”?
沈今鸾收了笑,再望向顾昔潮,却见他神色毫无异样,只是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这是我的人。”
戒备的羌人们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刀。
那叫门的老叟好像已和顾昔潮相识许多年了,一进门就抓着他的手,与他寒暄。
“一年未归,徐老别来无恙。”顾昔潮道。
那名被唤作徐老的老叟朝他回礼道:
“我这身老骨头,守着这院子,定不负小将军所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就这破院还需要人打理么,看来真是顾氏的祠堂。
顾昔潮面色沉郁,引徐老入内,问道:
“徐老,这一年云州如何?”
徐老面色沉了下来,摇摇头,道:
“还是老样子。北狄人就是强盗,什么都要抢走……当年,家家缟素,男丁战中几都死绝了,女的,这几年活下来的,也都一个个被掳去了牙帐……”
“北狄可汗残暴得真不是人啊,听说要喝女子的血强身健体。那些被带去的女子,再也没回来过……”
徐老一声声诉说,凹陷的眼眶里挤满了泪水。沈今鸾听着,银牙咬碎,眼眶酸胀,想要抬手抹眼泪,手指只是穿过了魂体。
才想起,做了鬼了,她连为这座城悼念都没有资格。
徐老絮絮叨叨,放下两壶麻线吊着的酒,搓了搓冻红手,擦了擦皱纹里的老泪,笑得满脸沟壑,道:
“一年没见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了。大家都活着就好。我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将军,正好有两坛十年的桃山酿,可与将军共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到桃山酿这个名字,沈今鸾的魂魄一动,回过神来,直勾勾地盯着那酒壶。
桃山酿,需要漫山遍野的桃花在全盛时采摘下,埋入桃林底下至少三年才可酿成,故名“桃山酿”。她幼时,北疆每家每户都会炼制此酒,每逢佳节,或是嫁女儿了就将藏酒开封,满城皆是酒香。
陈年的桃山酿,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好酒。
想到那入口的滋味,沈今鸾喉头哽住,咽了咽口水。
顾昔潮看了一眼酒坛,缓缓摇了摇头,拒绝了。
徐老叹气道:
“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此。真可惜我这上好的桃山酿了。”
沈今鸾哼了一声,撇了撇嘴。她忍不住拿出皇后的威仪来,冷冷道:
“顾将军,这是瞧不起我们北疆的桃山酿?”
语罢,还用力拍了拍供桌桌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桌板自是纹丝不动。顾昔潮薄唇微动,轻声道:
“我此来云州,身负秘事,恐酒后失言。”
像是对着徐老说的,又像是解释给她听的。
徐老从布腰带里取出旱烟抽了一口,干枯的手指微微颤抖,忽又想到了什么,正襟危坐道:
“小将军每回冒死前来,定是有要事了。这一回是?”
顾昔潮轻叩案几,低声问道:
“那位明河公主,你了解多少?”
“哦,你说的是今日生辰的这位?”徐老花白的眉头皱了起来,摇头直叹:
“这明河公主可是北狄可汗极为宠爱的女儿。她一个女子,统领了北狄最强的一支骑兵队,连几位王子都不如她。当年,踏平云州的北狄军中,就有她带的兵……自此,我们云州的汉人,就沦为奴隶了。”
徐老昏白的眼闪过一丝痛色,指了指墙外,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今日是她生辰,周边所有部落都来为她贺寿,牙帐里十分热闹。”
他目色仓皇,看着顾昔潮一身羌人装扮,又指了指院子中烤火休憩的莽机等人,道:
“虽然,这几年她待我们汉人还算宽厚,曾经在可汗刀下,救过我们不少人。但是你们今天可别去触她霉头,听闻,她最是厌恶羌人。”
怪不得,城门口几个北狄兵要拦住他们进城,原来光是因为这位公主的好恶,可汗可以枉顾羌人一族的内乱。
这位明河公主,还真是可汗的宠儿。
顾昔潮略一沉吟,问道:
“你说,今日公主生辰,所有部落都来牙帐拜见可汗和公主?”
徐老捋了捋胡子,道:
“不错。公主生辰寿宴,今夜牙帐设下了重兵,但羌人是不可入内的,去了被人发现,恐怕是有去无回啊……”
莽机他们听见了,握紧了刀,倚着门长叹一声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们羌族在云州,连狗都不如。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让那公主厌恶……”
沉默片刻,顾昔潮眸光忽掠过一丝光,出声道:
“要去面见可汗,必是今夜。”
“确是今夜。”沈今鸾望着他,心领神会,点头道,“唯有在百余部落面前,抛出羌王头颅,以平叛之功向可汗求赏,才有可能见到尸骨。”
可汗得知羌王叛乱,为了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必将重赏功臣。顾昔潮这时候提出尸骨的要求,是最好的时机。
众目睽睽之下,北狄可汗即便不愿,亦不可失信于人。
如此机会,真乃千载难逢。
莽机一愣,犹疑道:
“可是这明河公主厌恶羌人,我们根本接近不了牙帐。若是以汉人的身份,还没接近牙帐,早已被北狄人戳穿杀死了。”
进退两难之时,徐老白眉舒展,忽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们一定要今夜入牙帐为公主祝寿,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他指着带来的两坛酒,捋了捋胡须,笑道:
“你有所不知,这明河公主素爱豪饮,最喜云州的桃山酿,曾千金遍求北疆。十年醇的桃山酿如今已十分稀有,公主或会允你入牙帐,可以一试……”
没想到顾昔潮手下随随便便一个老头,都能将这牙帐,还有北狄可汗身边之人打探得一清二楚,出此妙计。他这十年探查云州,并非是虚度。
沈今鸾眉头轻蹙,喃喃道:
“这北狄公主还真是奇怪。不像寻常北狄人一般敌视汉人,还喜欢喝云州汉人才能酿出的桃山酿。”
她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
北狄人还真没见过世面,她还喝过二十年的桃山酿,十年的算什么稀有。
“小将军这就要走了?今日不上香吗?”徐老见顾昔潮离开,追了出来。
“此地就有劳徐老了。”顾昔潮心下一定,拎起桌上的两坛桃山酿,提步离开,鬼魂紧随其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小将军留步。”徐老又想到了什么,犹豫地道,“我不知,这桃山酿的味道对不对……”
众人莫名,徐老仰头望天,长叹一声道:
“我不是云州人,这桃山酿我是用人家的配方酿得,那家人早已不在了……我也不知这酒的味道是不是还是当初的样子。若是味道不对,戏弄公主可是大罪啊。”
“我去找个汉人来问问不就知道了……”莽机一拍胸脯,自告奋勇正要出门。
“不必了。”“不必了。”
一人一鬼同时出声。徐老只摇头不语。
“十五年了,云州会酿桃山酿的汉人都已死绝了。”
顾昔潮沉默,而沈今鸾怔在原地,心头酸涩再也止不住。
从前年年可见的桃山酿,因为会酿的人都死绝了,才变得如此稀有。
徐老走过去,对着目色沉沉的顾昔潮,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知你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这一去牙帐,这坛酒事关乎你们那么多人的性命,我怕拖累了你们啊……”
羌人们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真正的桃山酿是什么味儿的。
顾昔潮无言,在雪风里翻飞的氅衣却被一双透明的手微微扯住了:
“我来。”
“这坛桃山酿至关重要,不可有任何差池。”沈今鸾望着他,声音很沉,“你烧给我,我能分辨。”
她是如今的云州城里,唯一生在云州的鬼。
……
十五年从不饮酒的将军打开了酒坛,而后,将一坛桃山酿缓缓洒在了火堆之中。
第一口桃山酿入喉,酒水酸中带辣,呛得她喉头一紧。沈今鸾的视线霎时模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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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小娘子懒洋洋地倚着假山,藕色的裙衫拂过绿茸茸的青苔。她忽然道:
“顾九,我若是死了,桃山酿你也要记得烧给我。”
少年哭笑不得,抬起手,修长白净的手指弹了弹她浓密的双环髻,皱眉严肃道:
“沈十一,你今年才十四岁,不可妄言,总说什么死不死的。”
“是是是,子不语乱力怪神。”小娘子轻柔的声音渐渐化为了含糊的嗫嚅,“下次你再去北疆,也要给我带桃山酿来,京都喝不到,我也回不了北疆……嗝……”
少年晃了晃见底的酒坛,无奈道:
“你还真是,一口都没留给我……”
见她醉得一塌糊涂,瘫着不动了,少年无奈,将人横抱起来。她的裙摆被露水沾湿了蜷起来,他一面叹气,一面为她整理好裙摆,垂下来,严严实实盖住一双小腿,垂头低声道:
“沈十一,你快醒醒……”
小娘子秀眉微皱,在他怀里哼了一声,酒后玉面涌上一层淡粉,犹如春桃。少年看得出神,忽然移开了目光,屈身将怀里的少女身躯放下来,不再抱着,而是轻轻放到背上,背起了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少年玉冠束发,英姿俊朗,夕阳投下来,照得他整个人散着金灿灿的光。
他一步一步行得很稳,脊背宽阔清瘦,脊骨凸出,上面锦缎柔软的衣料贴着她的面颊,少年人体温的热从中一丝丝渗出来,还有一丝很清冽的香息萦绕在她鼻尖。
“顾九,你今日熏的什么香?好好闻……”
迷濛的眼帘里,少年的耳垂迅速窜上了一抹薄红,嘴上低斥道:
“快到侯府了,若是教嬷嬷看见,你又要挨骂抄书了。”
她已睁不开眼,仍有意识,摇头拒绝道:
“我不抄,你帮我抄……”
少年失笑,奚落道:
“你那笔字,我可抄不了。”
小娘子不满地努努嘴,小声道:
“话是这么说,最后你还不是会帮我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声音渐行渐远,两人的身影最后重合在暮色里,在落日的余晖里隐去。
然后,铺天盖地的夜色沉了下来。
篝火明灭,几缕焰光在黑暗中潋滟浮动。二人重叠的身影在焰光里浮现又消散。
当初的少年乌黑的鬓角模糊成了一缕淡淡的灰白,身上金灿灿的光尽数隐没在暗无天日的夜色里。
沈今鸾闭了眼,只得一口又一口地痛饮桃山酿,宛若对着消逝的故人哀悼。
最后一口酒,最是苦涩,烧喉一般蔓延的痛楚,敬的是死去的父兄。
那是北疆哪一年的除夕夜,父亲大哥还有二哥新开了一坛陈年的桃山酿,她吵着要喝却不被嬷嬷允许,正缠着二哥哭闹。二哥无奈,只能偷偷用筷子尖蘸了一点,在桌底下给她尝。
一口不够,还要再一口。她耍赖撒娇。
大哥看见了,甩开袍角为二人遮掩,无奈地低声道:
“等十一娘出嫁了,大哥有一坛三十年的桃山酿给你。”
她笑了,大哥二哥也跟着她笑,然后男人们的笑容又模糊起来,淡入了满目的黑暗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最后一滴酒水在火中“呲”一声焚烧,融化,最后化为烟气消散,桃山酿的甘甜一点一点沁入她的舌尖,喉间,直入虚无的肺腑,在她不存在的四肢百骸间游走。
身为孤魂,喝到十余前故乡甘甜的的桃山酿,沈今鸾一开始喜极而泣,到最后尝尽酸涩苦辣。
酒气散去,她抿了抿唇,一抬眼,对上了顾昔潮沉黑冷峻的眸光。
“如何?”他问她道。
“确实是正宗的桃山酿。可以送入牙帐。”她点了点头,声色冷静。
莽机等人茫然四顾,眼睁睁看着顾昔潮收了酒坛,面对着眼前的一片虚空,不知在和谁对话。只见他浸在夜色里的眼眸,红得似要滴血。
而随他自言自语,小院中阴风阵阵,几棵春山桃时而摇曳,花瓣簌簌落下。
如在回应。
众人惊异不已,唯独徐老看着昔年的小将军,目光饱含同情,像是明白过来了什么。
他面有哀色,凝视着男人鬓边的银丝,几次欲言又止。
最终,徐老深深叹一口气,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小将军,你想开点罢。”
“你那位小娘子,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第42章不堪
沈今鸾疑惑地看了看徐老惋惜的面容,又望向顾昔潮。
若放在从前,她想不到这天底下竟有人会用这样的目光看顾昔潮。年少成名,荣华富贵,位极人臣,他算是什么都有了。
可后来,不必说世俗的功名利禄,他连寻常人都有的家,都没有。
她确是死后化鬼,这十年,他好像也活成了一缕孤魂。
在徐老的叹息声中,顾昔潮依旧沉默,如若未闻,提着酒坛,离开了院子。
四野白雪无回声。满地清白的雪光映出男人行走时孤绝的身影,篝火的焰光在他沉峻淡漠的面上跳动。
沈今鸾飘在他身后,忍不住小声地道:
“顾昔潮,原来,你的心上人已经死了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男人只是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眼帘低垂,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
沈今鸾默然。
她死了十年,距离顾昔潮少年时向先帝请旨赐婚也已过去十六年了。
十六年,足以改变很多,很多。
云州易主,故土大变,有人成亲,有人远走,有人死去……在这天地之间,从来没有什么永久,不过是光阴流转,弹指刹那。
唯有她和顾昔潮,还在执念着那一桩死无对证的旧案。
而顾昔潮,还有一位心念多年的心上人。岁月骎骎,天寒日暖,她早已不再人世,他都不曾改变心意,宁肯孑然一身,就此一生。
一想到他的心上人,沈今鸾的心莫名地揪紧了。
她轻抚几下前胸。为什么心口那里闷闷的,还有一丝酸涩。是从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许是方才一下子喝了太多的桃山酿,那酒太苦太醉了。
“你看,我死了还做了鬼,还能去轮回转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蓦地开口,卡在喉咙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宽慰道:
“这辈子,你们只是没有缘分。或许,你们下一世还能再见的呢。”
“嗯。”
顾昔潮步履不停,仰头望向那一轮雪月,微微一笑。
“会再见的。”
他轻声道。
……
牙帐建在云州北坡,俯瞰整座云州城。
去往牙帐的一路上皆是上坡,来面见公主的各个部落首领皆是衣着鲜艳,手捧的贺礼也都十分讲究,如同朝圣。有镶嵌宝石的弯刀,一袭雪狼毫无杂色的皮毛,还有西域的汗血宝马。一个个像是铆足了劲头,争相向公主献宝。
十五年来,北狄人占领云州,周边四郡土地肥沃,五谷丰饶,养得兵强马壮,光云州方圆控弦之士便达十万。
明河公主身份尊贵,身掌雄兵。她之令,即是可汗之令。云州境内,无不以她马首是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谁娶了明河公主,你看这牙帐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你想得倒美。那明河公主啊,十年前就已经成亲了,只是那驸马爷,我来了牙帐好几回都不曾见到,你见过没?”
“我这种偏远小部,连公主都没见过,如何见过,那驸马爷好像神秘得很呢……”
前面几个的部落头领小声议论,沈今鸾静静听着,瞥一眼身旁的男人,无不揶揄地道:
“那明河公主既然对汉人礼遇有加。以顾大将军过人姿貌,本来大可去竞选个驸马爷,再不济忍辱负重当个面首,或许早也在敌营中将尸骨寻到了。”
顾昔潮古井无波,回道:
“既是如此,皇后娘娘当年又何必入宫为后?倒不如随臣一道潜入牙帐,以娘娘才智,定然搅得牙帐天翻地覆,何愁云州不归?”
这回,轮到沈今鸾笑不出来了。她瞥了一眼顾昔潮铁青的脸色,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她撇撇嘴,不说话了。
还未入牙帐,已闻喧天鼓乐。远处开宴之所,居中有一开阔高台,以大红锦缎铺就得席面,绣以猛禽异兽的纹路,当是北狄可汗和公主的坐席了。
一行羌人在送礼的队伍中尤为显眼,被四名执刀侍卫拦住了去路:
“你们是哪个部落的,需拜帖才能入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莽机右手覆左肩,躬身朝他们行礼,道:
“我们是羌王帐的人,有要事求见可汗和公主。”
侍卫们一听是羌人,例行喝道:
“去去去!公主是不会见羌人的。”
众侍卫举着刀柄驱逐他们,莽机灵活地避开侍卫,大声道:
“我有一坛十年的桃山酿,是特地来为公主贺寿。”
“十年的桃山酿世间难得,仅此一坛,请公主品鉴!”
少年故意高喊的声音震天动地,四面各处的人群朝他频频回首,窃窃私语,连远处高台上的人影都动了动。
“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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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走下三名名红锦胡袍的女侍,一见到她们,侍卫们即刻收了刀避退,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近看,为首那女侍细眉凤眼,朝莽机等人款步走来,身上绫罗拂动,自有一番凛然气度。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莽机等人,最后落在顾昔潮身上,望着他手中的那一坛酒。
随之,袖手一挥,身后的人便为她打开了酒坛的绢布。
酒香四溢,飘散开去。
她不紧不慢地抬袖,在坛口轻轻挥动,将酒香送入鼻中一嗅。
而后,又撩起袖口,伸出一双凝脂玉手,后面两女侍为她净了手,她才以小指蘸了蘸坛口边晃出的酒液,放入口中一尝。
那女侍轻抿双唇,满意地点了点头,向羌人递上一块铜制的令牌:
“凭此拜帖,便可入牙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语罢悠然离去,衣袂飘飘。
“你闻到了吗?”沈今鸾道。
顾昔潮点了点头,道:
“她们身上,有白旃檀香。”
沈今鸾挑了挑眉:
“在北疆那么多年,你竟还记得白旃檀的香气。”
从前的富贵公子,品茶弄香,诗酒入画。每每见了他,袖间衣上,都是熏了上好的香。北疆苦寒,顾昔潮哪里还有昔日风雅之习。
“调香之术,是我大哥手把手教我的。”他回道。
到底是京都世家,世代沉淀的底蕴,一家子哪怕武将出身,也尽是文人墨客的风调。
“这公主的贴身女侍颇懂品尝桃山酿的法门。桃山酿以花酿造,香气纯澈,素有先尝酒气,再品酒水之说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明河公主,一个北狄人,如何这般懂品鉴桃山酿之法?”
望着那女侍远去高台的背影,沈今鸾心有疑虑。
光是一个贴身女侍已是如此风华气度,那公主本人定是非同小可。
那锦袍女侍回到高台,屈膝躬身,对着一卷珠帘低声禀告。
珠帘微微摇晃,映出帘后一抹浓黑的影子,点了点头。
女侍盘腿跪坐下来,为面前的白玉香炉添了香,随口调笑了一句:
“主子收了这桃山酿,我再将人赶出去不就得了。今日怎么会放那几个羌人入牙帐,也不怕有人生气……”
帘后一声轻咳传来,女侍一惊,改坐为跪,不敢再出声。
白玉香炉,袅袅香息,散入幽静的珠帘之后。
一只镶绣金纹的袖口拂开一缝珠帘,里头的人眺望远处一队羌人离去的背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女子的声音混着沉沉的白旃檀香,从中传出:
“那几个人,确是羌人,但领头的,是汉人。”
……
顾昔潮一行人落座之时,寿宴已开场。
沈今鸾终于见到了当年云州之战的敌军主将,北狄可汗铁勒腾。
可她却眉头轻蹙。
高台上,铁勒腾满身皮毛,硕大的宝石吊珠环绕颈侧,赤着的大臂露出在皮毛外,曾经孔武有力的肌肉成了软塌的肉腩,陷入一道道萎缩的皮褶子。
大腹便便,双眼浑然,手中酒盏不曾停。他的脚下踩着嗷嗷叫唤的女奴,被雪肤碧眼的妖艳胡姬簇拥在中间。
他的右手却强搂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那女子黑发遮面,看不清容貌,只觉行动迟缓,不如胡姬年轻貌美。
当年称霸一方的铁骑雄主铁勒腾,如今在御座上犹如老态龙钟的虎豹,磨平了杀人的爪牙,却还在肆意咆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面对昔日杀死父兄的仇敌,她本是心怀恨意,此刻却大失所望。
沈今鸾侧目再观,御座四周围着的是弄臣和女奴,但时有精干的锦衣女侍出入御座后面的珠帘。
那珠帘后的,便是明河公主了。
可汗御座虽在前,但倒像是珠帘后的,才是这云州正主。
面对昔年仇敌,沈今鸾按奈不住,正想飘过去一探究竟。
“你别去。”顾昔潮低声道,“北狄佛法盛行,此人燃有檀香,定有佛器。你我先静观,不可冒险。”
沈今鸾黯然,现在是魂魄之身,必得顾忌,便乖乖待在顾昔潮身边。
“羌部前来贺寿。”
顾昔潮上前,递上桃山酿的酒坛,御座旁的四名女侍上前,接过了酒坛。
铁勒腾饮酒正酣,浑浊的双目大睁,先是一愣,似是没料到羌族会来,忽然大喝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阿密当他人呢?他竟敢不亲自来拜见我。”
顾昔潮凛声道:
“阿密当叛变可汗,已被我斩于刀下。请可汗过目。”
“特来牙帐请赏。”
有人上前,在铁勒腾耳边诉说,曾向羌族王帐派出的使臣却半月未归的消息。
铁勒腾听完,摔了酒盏,猛烈喘气,胡须扬起,大吼道:
“阿密当这个叛徒,蠢笨如猪,可恨!”
他指着顾昔潮,狂笑起来:
“来人,赏,给我重重地赏!背叛本汗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哈哈哈哈——”
“你要什么,金银珠宝,美人美酒,本汗今日皆可赏赐于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昔潮抬眸,眸光锐利,一字一字道:
“我请一见当年大魏军主将的尸骨。”
满场骇然。
觥筹交错的宴席再无半点声息。
多年以来,云州为北狄占有,原本栖居在此的大魏人成了最低贱的奴仆,在可汗面前提及已是禁忌。
竟还有人惦记着当年大魏军主将的尸骨。真是不要命了。
一众或畏惧或挑衅的视线里,顾昔潮面色从容,继续道:
“当年,老羌王背叛北狄,投奔大魏军,先父心向北狄,反对此举,结果被他联合大魏军主将,诛杀先父。十五年后,我斩杀阿密当,为父报仇,也必要亲眼见到大魏军主将的尸骨,确认他们已死,才能安心。”
“我求见尸骨,是为我家仇。请可汗允我此愿。”
沈今鸾轻轻一笑,早就料到顾昔潮必要一番毫无破绽的说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提及羌族曾为北疆军所用,乃戳中可汗的弱点,连羌王首鼠两端的行径亦考虑在内,编造这一套理由,可谓是滴水不漏。
甚至连面上对北疆军的愤恨之意,也不像演出来的。
牙帐席位上的各位部落首领,心中暗暗点头。
不必说费尽心力诛杀阿密当绝非易事,此子敢孤身一人来牙帐,不计生死,只为先父报仇,可真真是一条好汉。
唯独,珠帘背后,那镶绣金纹的手正转悠着酒盏,听到尸骨一愿,忽微微一顿。女侍们大气不敢出。
御座上的铁勒腾先是一愣,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浓须密布的脸上遮不住笑意,大声道:
“羌族归我北狄已有十五年,十五年你这小子还记着报仇雪恨。你阿爹,真是生了你这么一个好儿子,一个顶我生的八个废物!但是只可惜……”
“只可惜,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当年本汗大败大魏军,夺下云州,那大魏军首领的尸骨,自然是我的战利品,本来予你一见,了却心愿,也是举手之劳。”
“但大魏军首领的尸首,已在十年前被人偷去了!任是本汗将北疆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寻到,实在是可恶!”
他想起愤恨之处,暴躁起来,挥拳重重砸向案几,木制的案几登时四分五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御座四面的女奴胡姬吓得花容失色,纷纷避开。只他身旁的那黑发女子似是早已习惯,静坐不动,任由碎裂的酒盏砸在身上。
“尸首怎会被人盗走?”顾昔潮冷冷地道,“你说死了就是死了?”
“今日我来,便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高台上有可汗亲卫被他气势一惊,目露怀疑,喝道:
“我们可汗还会骗你不成?你一个羌人,既然说要为父报仇,我们可汗都说大魏主将死了,你还要大魏人的尸体,究竟是要做什么?!”
“可汗,此子可疑!”
四面顿时剑拔弩张。
要是再问下去就要引人怀疑了。虚空之中,沈今鸾看着顾昔潮,对他摇了摇头:
“从长计议,全身而退。”
顾昔潮薄唇微抿,又看着座上的铁勒腾,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既是可汗一言,我信便是了。我等远道而来,既是公主寿宴,可否容在牙帐稍歇几日?”
铁勒腾眯眼看着他,又饮了好几口酒,低笑了一声:
“甚好。”
“你见了今日我牙帐强盛,大魏不堪,便该世世代代臣服于我。”
语罢,便招呼侍从给那一队羌人送上烤肉美酒,还召来几个胡姬在篝火前起舞。
舞乐声中,铁勒腾神志不清,将身旁的黑发女子扯过来,按在着她的头往下,俄而仰首长舒一口气,闷哼一声,酥了身子。
他望着底下孤身一人的男人,一把拂开下面辛苦吞咽的女人,站起身来,皮毛抖落。
“你为我除了阿密当这个叛徒,你要的尸首确实不在了,但怎能让你空手而归?”
“你这十五年一心报仇,怕是不知女人的妙处。我帐中有几个女奴,都是大魏的俘虏。你不是痛恨大魏人吗,你现在挑一个,今晚正好发泄你的仇恨……”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他脚下那十几个女奴瑟瑟发抖,在他威逼的目光下,在寒风中颤巍巍地脱下了身上的皮袄胡裙,露出洁白的身体下,隐有数道鞭伤。
底下那个黑发女子也听到了他的话,像是泥胎木塑动了动。她微微抬首,从散乱的黑发中,露出了一副空洞麻木的面容。
顾昔潮面无表情,垂下目光,忽闻耳边传来一声错愕的惊呼。
他偏过头,见沈今鸾瞪大了双眼,魂魄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求助似的地望着自己,嘴里慢慢地说出了一个名字,低声道:
“算我,求你。”
顾昔潮没有应答,袖下双拳紧握。
众羌人心中有鬼,生怕露馅,只能硬着头皮,各自带走一个女奴,逃也似地进入为他们备好的毡帐。
莽机闭着眼,随手捞了一个,只想速速离开,岂料那个女奴大哭起来。侍卫上前,一鞭子打在她裸露的小腿上。
莽机面上凶恶,强拖着女奴走,一面低声在她耳边用羌语道:
“我刚娶了妻子的,被她知道,非打死我不可。你别乱叫引人怀疑,我绝不动你,好不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汉人女奴似是听得懂羌语,满是泪花的双眸看他一眼,不再挣扎了。
铁勒腾又被胡姬灌酒,渐渐醉倒在地,见顾昔潮立着不动,便含含糊糊地低吼了一句:
“你,怎么还不挑?”
顾昔潮面色沉静,道:
“我选她。”
众人看他目光所向,骤然一惊。
此人看上的,竟是伏在可汗膝上的黑发女子。那可是这几年来可汗玩得最有兴味的一位姬妾。
“大胆。你算什么东西。可汗的女人你也敢挑。”马上有一旁的弄臣跳出来。
顾昔潮冷笑一声,坦荡地道:
“堂堂北狄可汗,众目睽睽,不会言而无信吧?”
一旁的带刀侍卫怒目而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只袖手轻轻一挥,众侍卫见了来人一惊,登时不敢说话。
仍是那锦衣女侍款款走来,道:
“公主感念你一片孝心。只可惜你要找的尸骨已被人盗走。此女乃是可汗宠妾,从来不会轻易予人。”
“不会轻易,那必是要有条件了。”顾昔潮看破她所言,淡淡地道,“说,你的条件。”
那锦衣女侍微微一笑,道:
“公主请你上前一步说话。”
顾昔潮浓眉一皱,跟着女侍才走上前,靠近高台珠帘。
只觉那珠帘后有一道锋利无比的眸光,正若有若无地端详着他。
未几,女侍又走过来,道:
“公主见你佩刀精良,世属罕见,想借来一观。”
见顾昔潮不动声色,女侍便指着那黑衣女子,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要此汉女一夜,公主也要你那宝刀品鉴一夜。可否请你割爱,仅此一夜?”
一人一鬼对视一眼,无声的商议之后,顾昔潮稍一迟疑,便将金刀从腰际解下,递了上去:
“此金刀乃先父之物,只此一夜,望公主守诺。”
女侍双手接过金刀,朝他盈盈一拜,没入珠帘不见了。
珠帘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父汗一言既出,让他随意挑选,怎能那么多人面前失信呢?”
沉稳之中,还具有几分女子撒娇意味。
醉得昏沉的铁勒腾听见了,大笑了几声,声音含混:
“老子既让你挑,便不会收回。这就依你,让她陪你一晚。这个汉女,颇有些趣味,你可千万要好好尽兴……”
铁勒腾咬牙说出“尽兴”二字,粗暴地拂开身上的黑发女子,起身搂着另外几名贴上来的胡姬,往自己的大毡帐走去,一面令道:
“把这女人用铁链锁起来,送进他的帐子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侍卫们得令,将女子送入一处毡帐。
帐中火炉烧暖,锦缎铺榻。一抹阴昧的烛光在垂帘间飘荡,尽是旖旎万般。
顾昔潮一入帐中,背身过去,静立不动。
入内的侍卫们七手八脚将女子扔在榻上,在她脚踝上套上了防止她挣扎逃跑的铁链,然后不怀好意地笑着离去。
女子无动于衷,空荡荡的黑眸映着烛火,却毫无光亮。
“嘶——”,火光倏然熄灭了。
只见那点名要她的男人已吹灭了烛火,在一片漆黑中缓步朝她走近。
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定是是嫌她一身伤疤难看碍眼,影响兴味。
她嗤笑一声,在他面前,一点一点褪去身上的残破衣衫,认命一般地闭上了眼。
身上忽地一沉,什么东西全然遮住了她赤-裸的身体。
她一怔,惺忪睁眼,看到身上盖了一层棉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再抬眸,恍惚见到一片全然不一样的烛光。
他竟然又点起了蜡烛,这一回,是举在手中。
火光明灭,男人高大的身姿在这烛火光里宛若有了重影,竟像是有两个人影出现在她面前。
“贺芸娘。”
懵怔之中,她听到这个陌生的男人低声唤她错失已久的名姓。
唤人姓名,如叫人魂魄。
她像是被唤回了魂,一个激灵,蜷起身子,躲在帐子后面,颤声道:
“你是……你到底是谁?”
“你有一位故人,要见你。”
顾昔潮沉声道,衣袍在烛火里拂动。
“芸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贺芸娘忽然听到一声哽咽的女声。
时隔二十年,再度听到故人的唤声,一如二十年前。恍若隔世。
她猛然抬首,满眼泪花。
模糊的视线里,只见那烛火一点一点晕开,昏黄的光里出现了一道纤细的白影。
白影在她面前缓缓落下,在烛光里竟渐渐幻化成了真实的肉身。
那身影,虽有变化,却无比熟悉,那面容,如同描摹的画,映着昔日的影子,缓缓落入她的眼帘。
贺芸娘睁大了瞳仁,一惊一乍,身体颤抖不已,那道白影却好像颤抖得比她还要厉害,听声音,也像是在哭:
“你别怕,是我啊,芸娘……”
那熟悉的女声轻轻叹息。
“当年,我去京都前,和你约好,等你成亲还要回云州送你一程的……你不记得了吗?”
一言一语,尽是当年之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蹙一颦,仍是故人模样。
“十一娘?”她心头悸动,惊得失声,“你是沈家十一娘?……”
“是我,我是十一……”
见她也认出了自己,沈今鸾点了点头,双目如有泪光:
“你还活着,活着就好……我还以为你也死了。”
贺芸娘呆呆地望着她,忽然面色大变。
她掠过沈今鸾朝她伸出的手,不住地往后退缩,直至床榻一角,用棉被死死盖住伤痕累累的身体,盖得严严实实。
“你别过来。你别看我……”
一时间,经年以来的羞辱和难堪顿时倒灌入心头,她痛苦地双手抱头,痛哭流涕,不敢再与她对视。
沈今鸾伸出的手,终是垂落下去。
当年分别时说好定要再见的小娘子们,却是以这种方式人间再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如今的贺芸娘,此时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故人了。
沈今鸾俯下身,抚过她颤抖的肩头:
“芸娘,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云州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父兄,还有你……怎会、怎会变成这样?……”
“怎会变成这样?”
贺芸娘呆滞了足有半晌,而后缓缓撩起眼皮,竟是冷笑了一声:
“为什么云州变成这样,你竟然还来问我?”
她蓦地收了笑意,死死盯着她,眼中久别重逢的喜悦倏然寂灭,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嘲讽和怨念:
“要不是你父兄带兵叛逃,云州怎会被北狄人攻破……”
“我又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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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芸娘永远记得,淳平十九年,那一个史无前例的寒冬。
北疆暴雪一月,北狄骑兵为求补给,南下劫掠,把目标锁在了最是富饶的北疆边城,云州。
沈大将军沈楔带幼子二郎沈霆舟带兵出城迎战,三日不归,不知所踪,亦无回音。
沈家大郎沈霆川与城中余军驻守云州。三日后,未曾等来凯旋而归的父帅与北疆军,却等来了绕后的北狄骑兵。
沈霆川带领余军号召军民老少,妇孺病弱,拼死守城,却在十日后亲自开城献降,甘为俘虏。
城破以后,北狄军入城烧杀劫掠,生灵涂炭。城中大魏兵被杀红了眼的北狄兵砍下头颅,抛尸荒野。为了泄愤,他们还要将这些守城将士的妻儿捉出来。
人群里,总有贪生怕死之人。贺芸娘的父亲是沈霆川副将,贺芸娘和其他几个女子一个接着一个被推了出来。
贺家芸娘便是那个时候被掳到了北狄牙帐。
还没到牙帐,她们在路上就受辱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有一些小娘子自尽了,还有几个身子弱,受不住,没过几日就被凌虐至死。北狄人折辱北疆军遗孀,是为了震慑云州的战俘和平民。
那几日,雪水化作的河上,总有零星飘浮的女尸。
贺芸娘命大,活了下来。
这其间,她无数次想过死。
她的怀里一直揣着一块磨尖了头的石块,日日夜夜,一得空了就磨,早就磨成锋利尖刀的形状。有一次都抵在脖子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却始终再下不去手。
一想到爹娘还有满城百姓死不瞑目的尸首,她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就为了这一份“不甘心”,便煎熬了十五年。
十五年苟延残喘,十五年生不如死。
今日的贺芸娘拖着这一身十五年的残躯,一声一声质问归来的沈家十一娘:
“你竟来问我,我为何变成今日模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嗤笑一声,拢了拢枯草一般的黑发,道:
“你为何不去问问你父亲,为何弃城叛逃?不去问问你大哥,为何开城投敌?”
沈今鸾看着全然陌生的贺芸娘,稳了稳神,道:
“当日,你在城中,你是亲眼看到我父亲叛逃,还是亲眼我大哥开城献降?”
贺芸娘歪了歪头,笑得嘲讽:
“我虽不曾亲眼看到,但所有人都这么说的!就是你父兄投敌,云州才会被北狄人占领,我们才沦落到这样的下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父兄贪生怕死,避而不战!罪魁祸首,就是你们沈家!”
贺芸娘恨恨地道,一字一句踏在她心上。
沈今鸾身形摇晃,后退了一步,已被一道有力的臂膀扶住。
温热的臂膀将她站稳,她浑然无觉,只喃喃道:
“不可能,我父兄是不可能带着北疆军投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定神。”顾昔潮在她耳边道,“北疆军兵多将广,从兵法上说,若只是为了求生,投敌是下下之策。”
此话不假,北疆军与北狄兵实力差距并非巨大,唯有死战有一线生机。无论叛逃还是投降,都全然不合逻辑。
父亲出城迎战,大哥开城投降,无论真假,定是另有隐情。
心中一旦有了信念,沈今鸾冷静下来,继续问道:
“与你定亲的秦昭秦二郎呢?他去了哪里?他是守城将士,他总应该知道真相的。”
贺芸娘垂泪无言。
守城将士,大多战死,小部分沦为战俘,怕是秦昭也没活下来,既不可能来救她,或许在北狄人一进攻的时候,就战死了。
提及秦昭,贺芸娘面色微变,泪光闪闪的眸中,一半是愤恨,一半是凄然:
“所有人都死了。我阿爹阿娘,我弟弟三郎,还有秦校尉家、小时候和我们一道玩的秦家大郎二郎,冯家,张家,刘家……每家每户都死绝了!”
“呵呵,”芸娘啐了一口,道,“真是报应啊,你父兄贪生怕死,最后也都被北狄人杀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昔年最好的玩伴,曾经最是温柔的贺家芸娘笑盈盈地望着她,一字一针刺向她,道:
“可你呢,你是叛将的女儿,沈家的种!你为什么不以死谢罪?”
“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啊?”
烛火猛烈晃动一下,一把长刀出鞘,擦着贺芸娘的鬓发而过,刺入她身后帐布之中,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贺芸娘呆住,下意识地缩了脖子,收了声。
男人走过来,利落地收了长刀,目光似是要杀人。
沈今鸾一脸茫然,不解地看向男人沉黑的背影。
顾昔潮握紧了长刀,闭了闭眼,目色隐忍:
“对不住,没拿稳。”
帐中半晌寂静,唯有烛火烈烈风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芸娘,我已经死了。”沈今鸾出声,神容平静。
芸娘抬起头,疑惑地朝她伸了伸手。
在烛火照不见的地方,她的手可以轻易穿过去。她吓得收回了手,难以置信一般地望着时隐时现的魂魄,道: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死了,已经是鬼魂了。”沈今鸾道,“但你别怕,我不会害你。”
芸娘张了张口,双眼迷茫,回忆了好久,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道:
“可是,你不是去京都享福了吗?我听他们说,你后来平步青云,还当了大魏的皇后了……怎么会这样?怎么就死了呢?……”
她说着说着,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低笑了一声,点点头道:
“也对,你父兄这个样子,沈家这个样子,你死了,这叫谢罪殉节,保全了忠烈的名节,也倒也是好事。死了就好啊!”
贺芸娘喃喃自语,涣散的眼神聚拢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要是我也早死了就好,不会失了贞洁,还在此受辱多年,还让你们看笑话……”
语罢,她低头笑了一声,忽然缓缓地站起身,端正了穿上了散乱的衣衫。
下一瞬,她猛然向一旁的木案几一头撞去。
顾昔潮眼疾手快,已一脚踹翻了案几,让她扑了个空。
烛光恹恹,沈今鸾上前,扶住她,目光尽是痛煞,道:
“贺芸娘,你这是做什么啊?”
女人只不住地摇头低泣。
不见故人,她还可以行尸走肉一般麻木地活着。但一见故人,十五年来的折辱,所有刻意麻痹的伤口顿时撕裂开来,血淋淋地呈现眼前。她的精神便崩溃了,便一心求死。
贺芸娘跌坐在地,泣不成声:
“我没了亲人,还失了贞,在敌人手里受尽折磨,我也早该死了啊……你们好狠的心,连让我去死都不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呵……”沈今鸾声色冷了下来,道:“为了贞洁,你竟然求死?’
“你死后,牙帐的人不过将你的尸体抛去烂水沟里,还要笑你这大魏人胆小怯懦。你父亲守城尚且战至最后一刻,你求死,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
“你若是死了,就像我一样,什么都做不了了,眼睁睁地看着云州民不聊生,被北狄人蹂躏至此,只能无能愤恨。”
“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还能活着……”
“我但凡活着一日,就要为父兄正名,我沈氏一门忠烈,为了云州战死,鞠躬尽瘁,我哪怕死了,都要让你知道,我父兄绝不会抛下云州!”
沈今鸾一连将话说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
“命都没了,贞洁有什么用。只有活下去,才能为云州,为你亲人报仇。哪怕再痛,再苦,都要活下去啊……”
顾昔潮握着刀,大臂紧绷,静静听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握刀的手松了开来。
“贞洁有用。”
他忽然开口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贞洁,只为男权所用。古往今来,男人为了要保证自己的血统纯正,便向女人索求贞洁。圈之以婚约,诱之以利益,美其名曰为名节。”
“所谓贞洁,不过是男人给女人设下的圈套。最后得利者,只在男人。”
贺芸娘茫然道:
“可是,阿娘从小教我,在家从父,嫁后从夫。烈女不侍二夫。这些都是错的吗?”
顾昔潮抱刀而立,看着她道:
“那都是男人的鬼话。不用这些话哄着女人,她们怎会听话,任人驱使。”
沈今鸾惊得眨了眨眼,她没想到大儒教出来的顾昔潮会有这样的说法。
只见他眸光锋锐似电,道:
“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为了什么而活,又是为了什么死?”
芸娘呆愣良久,喃喃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求死,因为失了名节,无颜见人。可你们都说,名节没有命重要,我竟然也觉得没有错……”
“我想活。是因为我想活着回到云州啊……”
芸娘闭上了眼,两行清泪落下。
顾昔潮点点头,道:
“我若答应你,能带你回云州,你还想死吗?”
贺芸娘幡然醒悟过来,连连摇头,道:
“不想了。一点不想了。”
她想到那么多死在自己前头的云州小娘子们,目中清光涌动,道:
“我想着,我既活了下来,便不能白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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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芸娘忽然用力拽住了沈今鸾的袖口,道:
“还有赵家五娘,陈家的小六儿,王家的姨娘,她们也都活了下来,就在牙帐里。你们,都能带我们回云州吗?”
沈今鸾屈身下来,一字字道:
“芸娘,我答应你,我死后竟然还能遇见你,我就一定会带你回云州。”
“你不知道我能见到你有多高兴……你说你不能白白活着,你在牙帐那么多年,你知不知道他们把我父兄的尸骨藏在了哪里?”
贺芸娘以袖口擦了擦眼泪,空乏的眼神里慢慢聚起了光。
“要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说,到处都传来这样的消息,我其实也不信你沈家会背叛云州,抛弃我们所有人……”
她一面回忆着,一面开始叙述道:
“我被掳到牙帐的时候,听闻你父兄的尸首被带到了牙帐。铁勒腾大肆宣扬自己擒获大魏军主将,亲手斩杀,将尸首当作战利品,悬挂在城门口,召集周围所有部落首领来看一遍。就这样,尸首被挂了五年,风吹日晒,曝尸城楼……”
“然后我再听到尸骨的消息,就是十年前,我当时还是个女奴,整日被圈禁在可汗帐中,不能出去。有一日我无意中听到帐外的守卫在议论,说大魏军主将的尸骨被人偷走了,盗尸的人,好像是大魏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记得那天铁勒腾发了好大的火,因为盗尸的人抓到了,可是尸骨却不见了,没有再找回来。”
“能出入云州牙帐盗尸的大魏人,应是只有一种人。”顾昔潮沉吟道,“当年北疆军的战俘。”
帐中人声细语之时,两道黑影正缓慢潜入。
烛火倏然摇动,被一阵袖风灭去。帐内一暗,沈今鸾的影子摇晃一下,湮灭了。
“什么人?”
沈今鸾恢复了魂体,讶然见到顾昔潮劲臂一收,已擒住一个夜行黑衣人。
那人被迫匍匐在地,下颚抵在男人靴头,想要抬首,却被男人脚踩得实实的。
一阵疾风吹来,沈今鸾看到又一道黑影逼近顾昔潮,惊呼道:
“小心背后。”
顾昔潮眉头都没皱一下,松松垮垮卸了背后偷袭那人的尖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将人手到擒来.
沈今鸾扬了扬眉,觉得出口多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点小把戏,本就难不倒顾昔潮,她瞎操什么心。
顾昔潮一脚踩着一人,一手拧着另一人手腕,迫使两个刺客在他面前跪倒下来。
“你敢、敢动她一下,我,我杀了你。”较为年长的一男人不甘地吼道。
此人说的羌语磕磕绊绊,破绽百出。
顾昔潮眉峰微挑,看一眼身后懵怔的贺芸娘,明白过来,冷笑一声,用流利的羌语回道:
“就这点本事,还想护住女人?”
这两人应是以为他是羌人,挑了贺芸娘入帐服侍,就是要凌辱折磨她,便豁出去来暗杀他。
那人不甘地抬首,又被摁倒在地,骂骂咧咧地用土话道:
“俺杀不了北狄狗,还杀不了你吗?”
顾昔潮冷笑一声,收了刀,覆手在背,打量着这两名大魏人刺客,也用汉语回道:
“凭你,还真杀不了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你是大魏人?”听清了他的口音,那刺客不由愣住。
另外一人浓眉大眼,稍年轻些,啐他道:
“你是大魏人,如果我们现在喊出来,引来北狄人,你逃不掉,也休想好过,快放开我们……”
竟是以玉石俱焚来威胁。
顾昔潮冷冷一笑,脚踏人脖颈,踩得更重,压得那人再也起不来:
“你不是云州的平民。你这身手,是军营里练出来的出刀手式。”
“你是大魏哪支军里的?”
在北疆云州,还出现在北狄牙帐里的,还能是哪一支军。
可顾昔潮望着二人,不轻易定论,仍是要再确认一遍。他突然燃起一把火折子,上下照亮两个黑衣人细看。
这一看,他的面色沉了下来,黑眸倏然腾起戾色。
在火折子的光照之下,所有人亲眼所见,这两个有着军中身手的大魏人,穿着北狄人的盔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咬紧了牙关,沉默不答。只觉颈上先是一松,忽又一凉。
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刀已架在二人颈侧,雪意一丝丝渗入皮肤。死亡的气息在逼近,他们听到执刀男人比霜雪更冷的声音:
“你们,竟投了敌?”
帐中陷入一片沉寂。
顾昔潮面色阴沉无比,压迫的目光掠过二人,握刀的手像是在颤动。两人趴在地上,死死不肯抬首。
“你、你住手……”贺芸娘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方才听到熟悉的声音还以为是做梦,看清了人脸才能确认。她先看到那地上年轻些的男子,黯淡的双眸一点一点瞪大了,闪动无限微光:
“三弟……”
那青年男子挣扎想要立起来,被男人一脚踩下,从喉底哽咽出一声:
“阿姐!是我,我来救你了……”
“芸娘……”一旁那个年长男子也沉沉唤了一声,散乱的黑发掩住了面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到他的声音,贺芸娘震惊的目光缓缓地移至身旁。她手指的颤抖止不住,却仍坚持伸过去,拨开他面上的散发,看见了真容。
这一眼,她瘫倒在地,大惊失色:
“你是,昭郎?”
男人昔日英俊的面容被一道长长的刀疤贯穿整个面庞,眼角抽动,声音低哑:
“芸娘,我们来迟了。”
此一句,好像凝结了他经年所有的力量,他大吼一声,竟然徒手握住了顾昔潮的刀身,借力挣扎着站了起来,满手鲜血淋漓。
顾昔潮劲臂一抬,正要横刀相向,一双手轻轻摁住了他。
一直默声的鬼魂幽幽飘在他身旁,对他摇了摇头。
他望着她唇瓣颤动,唤出故人名字:
“他是北疆军中秦校尉家的二郎秦昭,和芸娘有过婚约。要不是那场败仗,他二人已是夫妻了。”
她的目光又望向那一位青年男子,目色喜悦又带着温柔之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位,是贺家三郎贺毅,芸娘的阿弟,我还在北疆的时候,他和我十分要好的……”
她雀跃一般地飘过去,高兴得语无伦次起来,连声道:
“太好了,太好了,他们都没死,还活着……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顾昔潮缓缓收了刀,松解了这俩刺客,一双长腿从二人身躯跨过,只抱着刀,冷眼看着。
“你们……你们两个怎会在北狄牙帐?”贺芸娘还未从巨大的震荡中缓过神来,看到二人身上她熟悉无比的北狄兵的装饰,声音发颤,“又怎么会穿这一身铠甲?”
“你们,难道真投了北狄?”
秦昭握紧双手,掌心被刀划开的血攥出来一缕一缕的鲜红,低声道:
“当年,云州城破,我没有逃走,我回来救你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被牙帐的人带走。我和你阿弟一起跟了上去,为了活下来,我们当了战俘,投了敌。”
“牙帐重兵把守,我们靠近不了你。我们等了十五年,才等到今日你不在可汗帐中。”
十五年的错失,十五年的遗憾,芸娘悲欣交集,呜咽一声,伏在男人肩头,既是痛哭又是大笑。
“阿姐你别怪我,我们想着,定要为沈家两位将军收殓遗骨,才被迫投敌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贺三郎自从地上起身,就不断在整座帐子里乱窜翻动。
“阿姐,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我刚才好像看到十一了……”
当年围着她笑的少年郎,面对空空荡荡的帐子,转瞬不见的人影,泪如雨下:
“十年前,我们拼死寻回沈将军的尸骨了。我、我没有对不起十一娘。”
第44章情怯
听到阿弟唤“沈十一娘”,贺芸娘这才想起,可待她转身四望,也已不见那道昔日的影子。
竟像是做了一场梦。梦中故人相见,只为告之死讯。
她的面前,立在阴影里的那个陌生男人目光凌厉,压迫感十足,贺芸娘目光躲闪,只能对着阿弟欲言又止。
俊朗的少年,温柔的娘子。姐弟二人,昔日未婚夫妻一对,十五年之后终于重逢,在帐中互诉衷肠,抱头痛哭。
黯淡的魂魄静静飘在三人身旁,仅一步之遥,伸出的手想要轻触看不见她的故人,终究还是收回了手。
顾昔潮背身而立,离得更远,凝望着她的背影,手里还有方才未燃尽的犀角蜡烛,低声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若想见他们……”
沈今鸾没有回首,只摇了摇头。
能再见到芸娘,她一时之间高兴得不得了。
然而,十五年前父兄之事,云州诸多疑点未解,她作为沈家唯一后人,深觉欠这些云州的故友一个交代。
近乡情怯,不敢现身一见。
秦昭柔声安抚好芸娘后,锐眸打量着顾昔潮身上羌人的服制,握了握刀柄,狐疑地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既是大魏人又为何伪装羌人,你故意接近芸娘又有何目的?”
“昭郎,不是你想的那样。”
贺芸娘赶忙过来,将寿宴上所历之事一一道来,末了还道: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他千里迢迢来找沈家父子的遗骨,还说要带我们一起离开牙帐。我、我信他!”
秦昭和贺毅对视一眼。
他们已十五年未曾在北狄牙帐见过陌生的大魏人了。大魏故土似是早已将北疆军和他们遗忘。现在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身上疑点重重,只会让人怀疑。
秦昭沉吟良久,拧着眉道:
“你胆子倒是不小。牙帐危险重重,你一个大魏人,就凭一个头颅,敢带着几个羌人,来向北狄可汗索要尸骨?不怕有命来,没命回去?”
顾昔潮眼皮都不抬一下,平淡地道:
“牙帐之中,如今无人敢动我。”
“试问,堂堂北狄可汗若是连平叛之人都保护不了,从此北疆哪个部落谁会愿意效忠于牙帐,臣服于他?”
秦昭恍然大悟,心中暗暗佩服此人计谋和胆色,但心中疑虑不减,又确认地道:
“你来牙帐,也是为了我们将军的遗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昔潮点点头。
秦昭思忖一番,不记得十五年前的北疆军中曾有过这样的狠角色,又试探道:
“不知你是哪个营的兄弟,曾在哪位将军的麾下?”
顾昔潮负手而立,简练答曰:
“我非北疆军中人。此番前来,只为故人所托。”
贺毅上前一步,冷笑一声,全然的不信任,追问道:
“故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顾昔潮眉头微皱,居高临下睥睨二人,道:
“与你无甚关系。”
“你!……”贺毅见他倨傲寡漠,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不由来气,想要上前却被秦昭贺芸娘拦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昔潮不动声色,看了一眼面前跳脚的青年,唇角噙起一丝冷笑:
“你说,你当年投敌是为了留在牙帐找回沈家父子的尸骨。后来,尸骨可曾找到了吗?”
轻描淡写,戳人心肺。
“那是自然。”贺毅被他一激,不由挺起胸膛。
“就在十年前,我们从北狄人手里夺回了尸骨!”
他声色朗然,从头叙述。
……
云州城破,秦昭和贺毅一前一后成了投降的战俘。
因为年轻身手好,从起初只能被看守在营地像牛马一样干一些杂活,到后来可以去牙帐边缘和云州城内巡逻……终有一日,他们和上头的北狄兵长搞好关系,可以被派去云州城楼。
当年,铁勒腾将主帅的尸首悬于云州城楼,路过的军民皆能看到,只会畏惧,有了畏惧,便好掌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唯独这两个青年男子,每每看到,目中只有浓烈的仇恨,没有一日不想上去将尸首抢回来。
二人苦心钻营,花了数月时间筹谋,摸清了城楼附近的暗哨,把路线都规划好。只等那一夜北狄人的新年,大多数人都去吃酒,防守松懈,终于将那里的尸首放了下来。
寒风中,二人皆是泪眼朦胧。因为那么高大的将军大人,多年风霜侵蚀,尸首只化作那么小一团。
可他们没时间哀悼,迅速把尸首包裹在布里,背在身上,快马加鞭往南疾行,想要回到朔州。
因为他们知道,沈将军定是不想被埋在北狄人那里,定要先回大魏,再做安葬。
只可惜,百密一疏,他们漏过了城门脚下的一个暗哨。那人看到二人出逃,在静夜里吹响了号角。
追兵追到了崤山北,密林之中,已有层层火光逼近。
敌众我寡,二人已是穷途末路,正想心一横背着尸骨跳入悬崖之中,也算死在了故土,了却忠义之名,总好过被捉回去令尸首受辱,又为俘虏。
这个时候,悬崖边出现了一队全然陌生的人马。
各个都是精兵,头戴兜帽,紧衣铠甲,腰佩长刀,肩有弓箭。但却和密林外的北狄追兵不是一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为首之人一身氅衣,头戴兜帽,从上到下盖得严严实实,不见面容,径自下马朝二人走来。
那人说,只要交出尸骨,既可帮他们将尸骨安葬在大魏人的土地上,又可保他们二人不死。
“你,你是什么人?”秦昭不敢相信,黑暗中真会有天降神兵相助。
那人低笑一声,声音沙哑,时有咳嗽。他说,自己既不是北狄人,也不是大魏人,更不是羌人。只因与北疆军有旧,愿意帮他们一把。
说到这里,秦昭深深地叹了口气,扶着刀坐了下来,弓起了脊背,双手捂住了额头:
“我们以为他是周边哪个小部落的首领,曾受过沈将军的恩惠,所以想要报恩,和我们是一条心的。”
“我看那人,气度不凡,说话也极有诚意,便一咬牙,把将军的尸骨交给了他。”
贺毅握紧拳头,气呼呼地道:
“可哪里知道,那人得了尸骨,离去的方向,竟还是往云州。我们才知道中计,昭哥,我说不能轻易相信来路不明的人吧!你就是不听……”
秦昭眉头紧皱,面有疑色,摇了摇头,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若真是北狄人,又何必大费周章,直接将我二人捉了去夺走尸首不就行了?”
“况且,我们当时已经走投无路,追兵已在林外。我怕好不容易夺回来的尸骨又要落到北狄人手里,不知要再受怎样的磋磨,辱没了我们将军……不如就赌一把,交给那个人,万一还有转机,可以让将军们的遗骨回到故土,入土为安。”
顾昔潮虚了虚眼,指腹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动,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二人,盗走尸骨又被捉回牙帐,如何还能活下来?”
秦昭倏然起立,阴郁的面色一扫而空,爽朗大笑道:
“老子命大!”
“那队人马走后,我们在林中被追来的北狄兵捉住,扔进了地牢里等着斩首。本想着死了也干干净净,只是觉得对不起芸娘,没将你救回来。后来竟然没想到,恰逢明河公主大婚,竟然特赦了地牢所有犯人,也包括了我们。”
“又是这个明河公主。”久久未出声的沈今鸾眉头轻蹙。
贺毅挠了挠头,叹息道:
“我们虽侥幸活了下来,可从此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了。只望,他真能把我们拼死夺回的尸骨送回大魏国土,让将军可以入土为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秦昭垂下首,摇了摇头,道:
“我觉得悬了。那个人带走了我们拼死夺来的尸骨,说是定会把将军葬在大魏的故土,却又转身回了云州……”
“尸骨定然还在云州。”顾昔潮突然道。
他眸光一凛,看向身着北狄兵铠甲的二人,声音冰冷地道:
“你二人在云州巡逻多年,云州可还剩下汉地当年的遗迹,没有被北狄人侵占的地方?”
秦昭回道:
“都不见了。不必说当年城破,故土尽毁。这些年,云州大变,城中各处皆为北狄人所捣毁新建,不许我们耕种,改为放牧牛羊,每家每户都要学北狄语,连汉地的风俗都不让我们留下,原本的汉地旧址更是所剩无几……”
北狄人为了更好地统治,蚕食大魏旧民,颁下一系列去汉化的法令,要将云州的大魏人彻底驯化。
沈今鸾沉吟许久,眉头紧锁。
“我知道了!”她忽然出声,喃喃道,“是佛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北狄佛道盛行,连王公贵族都信奉佛法,供养佛像,燃以檀香。他们在云州或许会毁去汉人的各处建筑,但唯独不会毁去佛寺。烧庙毁佛,乃佛家大忌。”
“十五年来,唯有汉人所建的佛寺长存云州,佛寺,即为汉土。那个人,定是将我父兄的遗骨放去了佛寺。”
她的眼里一点点亮起来,看着顾昔潮道:
“那卷云州舆图,予我一看。”
顾昔潮颔首,从怀中取出那一卷羊皮纸在案几前摊开。羊皮纸上的勾画墨迹还很浓,边缘泛黄卷边,看起来经常被翻看。
沈今鸾在舆图之间来回飘过,食指划过整片墨迹黯淡的纸皮,来到西南处的一角,点了点。
“韬广寺。”她轻声道。
顾昔潮低声道:
“云州境内少说亦有十座寺庙。你如何能确定就在这座韬广寺?”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不能确定。”她闭了闭眼,道,“我只记得大哥常说起,他幼时每月会和我那早逝的阿娘一道去韬广寺,为出征的阿爹祈福。”
“若有选择,自己的尸骨非要留在北狄人眼皮底下,我会选在韬广寺。”
“我即刻去韬广寺一探。”顾昔潮没有迟疑,起身拿刀。
他才一转身,却见两个男人已朝他拔刀相向。
“你怎会有云州的舆图?”秦昭双眼通红,厉声质问。
大魏朝的州县舆图,一般秘藏于军所大营之中,属于机密,唯有本州高级长官方可取用,一般军士根本看不到。
他在军中任职官阶高,只见过一次云州城的舆图。
今日这个陌生男人,在公主寿宴上自称羌人献礼,在牙帐行动自如,可汗还肯将他们接近不了的芸娘直接赏赐他一晚。更不必说,深不可测的身手,现在手里还拿着云州的舆图……
秦昭警惕心大起,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
“你到底是谁?来牙帐做什么,拿着云州舆图又有什么阴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今日不说清楚,”另一侧,贺毅举刀逼近,厉声道,“休想活着离开。”
两道明晃晃的刀光一左一右逼近,顾昔潮冷淡的目光不曾离开舆图,半嘲不讽地道:
“两个叛徒,有何资格质问于我?”
沈今鸾揉了揉发紧的额头。
她听他声音极冷,面色森然,之前隐忍不发,是顾及此行大局,此刻被刀尖所指,已是怒不可遏。
到底是狂傲不羁的顾大将军,能忍,但也有限度。自从得知他们是当年守城的北疆军,却背叛投敌,他看二人的神色就全然变了。
贺芸娘想要上前劝阻,被那二人护在身后。
二人摆开架势,一步一步朝着案几前的男人走近。
“你们都给我住手。”沈今鸾飘在半空,怒喝道,“都是自己人,还窝里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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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人?”男人瞥她一眼,觉得可笑,冷冷道,“你可知,他们当初为了苟活,都曾做过些什么吗?”
死寂之中,他寒凉的目光扫过二人,自问自答道:
“当年城破,云州侥幸没死的军士想要活下来,就必须要向北狄人交投名状。所谓的投名状,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杀了自己的同袍,加入北狄军。”
十五年前的痛事被陡然提及,巨大的伤疤从未愈合又被撕裂,二人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芸娘,她正趔趄后退,面色惊恐。
秦昭有一瞬的失神,神色凄然:
“芸娘莫怕。我,本来也想刀一抹脖子就死了。我们秦家从来没有投降的儿郎。可是我看着脚下战死的阿爹,城楼上将军们的尸首,还有、还有被北狄人带走的你……我,不甘心呐!”
他是该死,但他放不下。
贺毅喃喃道:
“阿姐,我还记得,死在我手上的那个兵,本是北疆军的厨子。平日里,他见我在军中年纪小,盛饭时总是笑呵呵地多给我一勺。我至今记得他倒地时看着我,啐了我一口,闭了眼……”
“可我看着十一的阿爹大哥还挂在那城楼上,那一刻,我只想着如果十一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啊……虽然她去了京都早已忘了我,但我就是为了她,我也要活下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们又何尝不知投敌的下场,在这天地之间,不仅失去了来处,也再没了归处。
苟活,从来都比死要难得多。
沈今鸾叹了一口气。
她只想着,若她能再活一回,也会拼死求生,只为了活下去。所以,她从前虽痛恨投敌之行,今日却也感同身受。
只要,活着就好。
秦昭猛然抬首道:
“就算我们是北疆军的叛徒,我们到死也要维护将军的遗骨!我们已经被人骗过一次,绝不会再上当了!”
贺毅冷哼道:
“别跟他废话,动手便是!他根本不是当年北疆军的人,还敢称故人?北疆军沈家没你这样的故人!”
面对咄咄逼问,顾昔潮竟笑了一声,满目嘲讽。
“按大魏军法,叛国投敌是全族连坐,死罪一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长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刀柄,淡淡地道:
“你二人既是自己要求死,我便为大魏军清理门户。”
“顾昔潮!”沈今鸾气得乱飘。
她自然知晓他这个人有多痛恨叛徒。在北疆花了十年,一心追杀叛逃的顾四叔等至亲,毫不手软,甚至差点搭上性命。
她想尽了理由,好说歹说地劝道:
“你这,万一动静太大,把北狄兵引来怎么办?不如我们从长计议……”
“不会。不过一刀毙命。”他回道,像是调笑又不像说笑。
她的声音又软下几分,虚空的手微微扯动男人的袖边,商量的口气:
“顾昔潮,你把那蜡烛点起来。我亲自出来教训他们。好不好?”
男人充耳不闻,按在腰间的指腹一扣一挑,佩刀一下出鞘三分。
沈今鸾终于气急败坏,情急之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九!你让我出来!”
闻她此言,即便尖刀迫在眉睫,顾昔潮却缓缓回首,面容凝滞,浓眉皱起。
短暂的讶异之后,他削薄的唇微微一扬:
“你唤我什么?”
顾九,沈十一,是当年决裂前,二人私下互道的小名。
他是顾昔潮,是顾家九郎,或是顾将军,只有她,唤他“顾九”。
时隔十五年,她又一次唤他小名。
第45章尸骨
一声顾九,恍若隔世。
顾昔潮一愣,终是放了下刀。
“你、你做什么?”在对面二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中,他擦亮了火折子,点起了犀角蜡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烛火惶惶,雾气氤氲。
乌黑鬓发缓缓扬落,月白长裙在焰光中飘动。帐布白璧,映出昔日身影,神容依旧,靡丽又诡谲。
若非亲眼见,谁人敢想象,虚弥烛火里,竟有故人归。
芸娘双手捂住了唇,眼帘泪光徐徐。秦昭还呆立原地,一旁的贺毅却早已扔下了刀,不顾一切地疾奔过去。
“十、十一……你是十一?”
他心头狂跳,惊喜道:
“是你吗?你回来了?”
可他走近,看清烛火下的影子,停住了脚步,瞳孔一点一点睁大:
“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沈今鸾风袖盈盈,仍是对他含笑道:
“三郎,我已经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贺毅呆滞地后退一步,表情是难以置信,像是难以接受。他浓眉大眼的五官几乎拧在一处,道:
“你、你怎么会死了?我听说,你后来还当了皇后啊……”
沈今鸾默默无言,贺三郎只是看着她,不住地摇头,哽声道:
“十一,我不知道你死了。你都是皇后了,怎么,就死了呢,为什么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贺毅发出和贺芸娘一样的疑问。为何大魏皇后去世,从未昭告天下,让天下人祭奠。
沈今鸾面上依旧语笑嫣然,内心怨火暗燃。
元泓这个老狗,在她死后,不予尊谥,不入宗庙,不设祭典。皇帝不辍朝,百官不祭拜,百姓不素服。不仅没有给她皇后的冥仪,连为人的尊严都没留给她。
“往事,说来话长。”沈今鸾一笑揭过,道,“今朝我做了鬼,也定要完成当年的约定,回到云州看看你们。”
贺毅明亮的眼中闪过几许痛色,道:
“我以为你早就把北疆军忘了,把我们忘了。”
贺芸娘走过来,叹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光,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年你离开云州的时候,这小子半个月都没吃下饭,整日对着你送的刀发愣……”
贺三郎抬起头,看着她的双眸亮得惊人:
“但你不知道我后来多庆幸,幸好你当初早就离开了云州,去了京都没回来。不然,不然北狄人打进来……”
云州那么多鲜活的小娘子,要么死了,要么被掳去牙帐,自此活得不人不鬼。
可是,造化弄人。没有人能想到,原本以为死了的人,没有死去,活了下来。
而原本以为活得好好的人,早就死了,成了鬼魂。
想死的人没死成,不想死的却死了十年了。
一番嗟叹后,众人敛容,泪中带笑,笑迎故人归。
贺三郎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烛光里的沈今鸾,又看到她身后秉烛而立的男人,目光冷厉。他朝她仰起脸,皱眉道:
“十一,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他呀,他叫顾九,是……”沈今鸾看着顾昔潮冷俊的脸,明眸一转,笑道,“他此前是我宫中的人,是我拜托他帮我找父兄的尸骨。你们不要怀疑他了,是自己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贺三郎双臂抱了起来,哼笑道:
“怪不得,这宫里的人,真是一股子官威啊……”
眼见顾昔潮面色沉郁,冷眸缓缓飘过来。沈今鸾赶忙打断贺三郎,小声对他道:
“虽然他的脾气是有点不大好,但一直对我是忠心耿耿。看在我的面上,你可不要再招惹他了。”
秦昭放下刀,面上仍有疑色,道:
“十一娘带来的,我们本来是信得过的。可是,他一个宫中侍卫,也不是当年的北疆军,怎么会有云州舆图?当年云州城破,舆图都被烧毁了的。”
沈今鸾默默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这幅如此精细的舆图顾昔潮是怎么得来的。
舆图的东北角被撕毁,且面上有斑斑黑墨,细看透着暗暗的红。是血迹,因为有些年头了,褪去了殷红之色。
是顾昔潮的血,是他在这十年北疆生涯中,每回潜入云州,每回一点一点画出来,拼凑而成的。
顾昔潮不说,她便不提。这是他和她独有的默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既然我要托付他找尸骨的,自是要把云州地形教给他。”沈今鸾轻咳一声,对着贺三郎皱了皱眉头,不悦道:
“你小子,问那么多做什么?你是连我都不信了吗?”
贺毅连连点头,濡湿的眼里星光熠熠:
“只要十一说的,我自是什么都信。”
沈今鸾指着沉着脸的顾昔潮,道:
“那么,这个人,是我曾经的朋友,可以信任的人。”
“你信我,便也要信他。”
贺毅定定看着面前男人,面露一丝不快,却又很快藏好,微微一笑,道:
“既是十一娘的朋友。便也是我们的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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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昔潮负手而立,不动。
“你姓顾?”贺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摇了摇头。
“我曾有个最敬佩的人,是一位战无不胜的将军,也姓顾,可惜……可惜,他们顾家背叛了我们北疆军。”
静立在侧的顾昔潮厉眸扫过去。
一旁的秦昭忽然逼近一步,面上刀疤耸动,问顾昔潮道:
“陇山顾家,是我们的仇人!这位兄弟姓顾,不知和陇山顾家有何关系?”
贺毅愤愤道:
“当年我们在城内点燃烽火,整整十日,离云州最近的陇山卫,还有再远一些的天扬、定远、威宁三卫,各个世家的军队,无一来援。”
“我当时在云州守城,中了箭昏迷过去,醒来看到四周,都是死不瞑目的师兄师弟,我爬过去,把他们的眼睛都阖上。当时,我心里想着,要是顾家的陇山卫能来就好了,顾家那位战神将军能来就好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直到我被俘,也没有援军来。”
“云州,北疆军,是被彻底抛弃了。”
“亏我当年那么崇拜那位战神将军,想要拜他为师,像他一样横扫千军,建功立业,是我看走了眼!”
沈今鸾不动声色。
她深知今夜不是再挑起仇恨的时候。她方才隐瞒顾昔潮的身份,也是为此。
“事不宜迟,我们来牙帐,是为寻找我父兄尸骨的。”
她平静地问道:
“你们从城楼上救下的尸骨,可有认清?”
秦昭道:
“说来奇怪,尸首是有三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昔潮掀起眼皮,双眸漆黑如夜,星点闪动。
秦昭回忆道:
“占领云州以后,那铁勒腾大肆宣扬自己亲手杀了大魏三位主将,悬尸城楼。我认得,其中一具,是沈老将军的。可另外两具,皆是被砍去了头颅,卸去了盔甲,不知是哪个是你大哥的。后来,等我们五年后终于能上城楼亲手放下尸首,那尸体早已风化,更加无法分辨。”
那两具无头的尸体,一具定是她大哥沈霆川,另外一具,极有可能就是顾家大郎顾辞山的。
阿伊勃没有骗人,也不可能骗人。
十五年前的尘埃缓缓落下,像是化作一座沉重的高山,压了下来。
沈今鸾心头止不住地发颤,不由望向半晌无言的顾昔潮。
烛火暗影里,他的侧影静默如山,沉沉的宽肩似是放了下来。
想起她和顾昔潮经年的纷争,残酷至极的手段,分崩离析的境遇,她心底压抑的难过就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了。
“呀,十一,你、你别哭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贺三郎手足无措起来。
他有几分不明白,他好不容易见到沈家十一娘,说起曾夺回三具尸骨的幸事,她怎么就忽然落泪了。
倚在一旁静静听着的顾昔潮身形一滞,紧抱胸前的手松了下来,站直了,看了过去。
烛焰惶惶,其色凄然。她在昏黄的光里,默默流着泪。
许是已经做鬼魂太久了,她好像还未习惯自己能被人看到这件事。她呆呆地抹了下脸,颇有几分不好意思,飞快地抬袖拭了拭泪。
“我没事。你们继续说下去。我想知道,云州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攥紧了湿漉漉的手心,笑着道。
顾昔潮掠过秦昭和贺毅,走到她身边。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终是问出了这一句:
“芸娘说,我阿爹带兵出城没有回来,我大哥开了城门向北狄投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死死看着两位生死别离后的北疆军残兵,道:
“秦二哥,贺三郎,你们告诉我,是否确有其事?”
帐中良久无声,陷入一片死寂。
秦昭重重地“唉”了一声,壮实的身躯颓败下来,微微发颤:
“沈老将军带兵出城,不知为何就像消失了一样。后来再见到他时,已是一具尸身了。他们都说,他带兵叛逃,我是绝不相信的……”
“至于你大哥,”秦昭头垂得更低,支支吾吾,“一言难尽啊……”
他探身撩起帐帘,往外看了看天色,沉声道:
“我看时候不早,天就要亮了。你说的那韬广寺在云州城中,既要去寻回沈家将军的尸骨,需得先好好谋划一番。牙帐还有和我们一样的北疆军,等了十五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
贺三郎也没有说话,只深深凝望着烛火里颤抖的她,红了眼。他犹豫了一下,朝她伸出了手,想要抱一抱安慰她:
“十一,你别哭啊,尸骨我给你找到了。就差一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摇曳的烛火倏然熄灭。魂魄消失在袅袅烟气里。
“这是差一点么?”
顾昔潮冷不丁出声,唇角噙着淡淡讽意,已徒手掐灭了烛火。
……
秦昭和贺毅无法在此帐中久留,商议之后,先告辞去召集牙帐中仅剩的一批北疆军旧部。
帐中,贺芸娘今夜大悲大喜,已是疲累得昏睡过去。
顾昔潮没有再点灯,伏于案前细看云州舆图,默记韬广寺的路线位置,为夺尸骨之行布局。沈今鸾静静地飘在他身旁,心思深重,一直没说话。
“若觉难堪,方才你其实不必现身。那两人,我制得住。”他目不斜视,看着舆图,开口道。
沈今鸾抿了抿唇。
她不现身,顾昔潮怕是要将挑衅于他的秦贺二人打趴下,她再当缩头乌龟肯定不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顾昔潮视线定在舆图上,冷声道:
“娘娘不会以为,我真会对这俩杂碎动手吧?”
十年生死,她所剩故友不多,剩下的故友分量也就越重。他既然知道,虽对叛徒心怀鄙夷,自是不会和宵小一般见识。
沈今鸾呆了半刻,“嗤”了一声,破涕为笑。
顾家九郎讷于言,敏于行。他知她不想现身一见,他就不开口供出她,即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她摇了摇头,道:
“我只是觉得,不能因我之故,让你白白遭受怀疑。”
顾昔潮一顿,低头道:
“你知我不在意浮名。”
“可我在意。”她轻叹一声,想起方才与芸娘针刺一般的话,虽已过去,但仍在心里扎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昔潮垂下眼眸。
他知道,她不想露面,是怕重逢的故人又像刚开始的芸娘那般苛责于她,一遍一遍地质问:
沈氏不该带着北疆军保住云州,救下他们吗?结果又在哪里?
既丢了云州,沈氏罪魁祸首,她为什么还不父债子偿,以死谢罪?
她之痛,便是他之痛。
她的冤,亦是他的冤。
“我在,你不必怯。”他突然道。
“所有真相,不会浮于表面,亦非一目了然。”
他从舆图前抬首,望向帐外,整座牙帐后陷在连天夜幕之中,孤寂渺小。
“云州之祸,本非你之过。娘娘所思再甚,所虑再多,还不如随臣查出真相,再狠狠捅仇人一刀,来得痛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今鸾抬眸,目中清光涌动,凝视案前沉毅的男人。
片刻的讶然之后,她泪痕犹然的面上一点点变得坚硬冷酷起来。
她抬手,缓缓拭去眼尾最后一点湿意,声色冷静:
“牙帐守卫暗哨众多,秦昭贺毅当年在北疆军中也算佼佼者,花了五年功夫夺回尸首,还是功亏一篑。”
她轻轻一跃,魂魄端坐案上,面对面朝着案前的顾昔潮:
“我有一谋,但,需要借将军性命一用。不知顾将军,敢不敢与我一试。”
顾昔潮撩起眼皮,望向女子凛然含笑的目光。
只一眼,他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即便落泪过后,她是一早就想好了。不愧是当年与他斗法的皇后娘娘。
欣慰一般地,他的唇角不经意地翘了翘,覆手在背,身姿刚劲,难掩一身锋芒:
“既已来了牙帐,自当奉陪到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臣,愿闻其详。”
她一侧身,散开的青丝拂过他的臂弯,指尖点了点舆图上,牙帐最正中的那个位置。
“自然是你走你的人路,我行我的鬼道。”
“我所不能之事,你来。你所不能之事,我来。”
而后,她望向他,眼尾勾起,狡黠一笑,道: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命也只有一条,交到我手中,顾将军可要想好了。”
只略看了一眼她所指的位置,他俯下身去,结实有力的双臂撑在案几两侧,高大的身影如同将人一点一点罩住。
顾昔潮微一颔首,侧脸掠过她的耳畔,低声道:
“臣的性命,一直都在娘娘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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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几,秦昭贺毅折返,顾昔潮换上他们带来一套北狄兵的盔甲。秦昭一同带来几个军士,一个个身形消瘦,面上皆覆有狰狞刀疤,颇有兽性,面色皆是暗沉得像是坟前的冻土。
唯独抬起眼,一道道看向顾昔潮的目光,炯炯有神,坚若磐石。
“我们,便以当年忠武将军的吹哨声为号。”秦昭对着众人道。
忠武将军,便是沈今鸾的大哥沈霆川所封的官号。昔年他治军,首创了不同的口哨调,适应在北疆野地里传讯的法子。
那么多年过去,这些人还记得,分毫不忘。
“芸娘,你等我带了将军尸骨回来,定要将救你出这个魔窟。你再等我一两个时辰。”秦昭执着昔日未婚妻的手,声色郑重。
贺三郎左顾右盼,最后盯着夜色中独立一旁的男人,道:
“喂,十一呢?你是不是把十一藏起来了,我还有话要对她说。”
韬光寺为佛寺,龛笼林立,佛光普照,方寸之间,鬼魂不宜入内。以她魂魄那样子,一入佛寺,怕是要魂飞魄散。
舆图之前,二人已有约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一生所系的尸骨,只能由他来夺回。而他一生一条的性命,亦全全交付于她。
顾昔潮神容冷淡,只瞥了一眼四处张望的贺三郎,并不理睬。
贺三郎见他面色不善,盛气凌人,也提气道:
“此行凶险,我走前想再见她一面怎么了?你不过是在宫中给她看门的,算什么……要知道,我们小时候,可是同睡一张榻的情意……”
眼看顾昔潮闷声不响又摩挲起刀柄,沈今鸾赶紧飘过去,道:
“三郎比我还小两岁,一个小辈而已,顾大将军何至于此?……此行,还麻烦你多护着他二人一些。”
见他冷着脸,沈今鸾跺了跺脚,咬牙道一声“顾九!”
“生死有命,刀剑无眼,臣尽力而为。”顾昔潮冷冷道,转身就走。
几人趁着夜色,潜入了云州城内。
一入城中,众军士便散了开来。三俩隐在街头巷尾的暗处,掩护奔向韬广寺的三人小队,若有异动,以口哨为信。
韬广寺位于云州城西南首,曾经也是香火旺盛的闹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今,整座寺院废弃已久,无人打理。山门前杂草丛生,古树参天,路上石板破裂,老树根盘踞。
静夜之中,树影婆娑,寺内一众佛像落满厚厚尘埃,无边黑暗里,唯有金刚天王的琉璃眼珠在夜色中晶莹发亮。
正殿背后最里处,是一座偏殿,那里隐隐透出一丝光亮。
三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缓步逼近殿门。为首的顾昔潮掩在门后,朝内幽幽一望。
殿内空无一人,不过供桌前燃着两座长明灯。
三人进入偏殿,飞快闭起门扉。
里头是一座佛堂,佛龛上供奉未来佛弥勒大士,盘坐莲花身,笑脸正迎人。两侧长明灯火,金光四照。
顾昔潮上前,手指拂过佛龛,佛龛的供桌上纤尘不染。
左右探看的秦昭贺毅也慢慢朝正中的佛龛聚拢过来,朝他摇了摇头,示意殿内并无发现。
顾昔潮鹰视狼顾,四望之后,忽然半蹲下去,踢开脚下破旧的蒲团,一手撑在地上,而后蜷起手指,轻轻叩动佛龛。
“咚咚——”声音清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绕着佛龛踱着步子,一连敲了敲佛龛四面,皆是空心的声响。
在他指示之下,秦昭贺毅两人合力,一齐将佛龛上的弥勒佛搬开,只见底下赫然是一块活动的石板。整座佛龛,犹如棺椁。
顾昔潮拔刀,掀开棺板,黑眸微动。
棺板之下,赫然是三副并排的棺椁。棺椁之中,是三副黑漆漆的尸骨。
时隔多少年,重见天日,再逢故人,沉冤似雪。
弥勒佛像无声的注视之下,高大的男人忽然后撤一步,竟缓缓地半跪下来,伏在棺椁侧沿。
“可是这尸骨有什么问题?”秦昭屏息以观,看着他沉肃的面容略有异样,不禁问道。
顾昔潮闭了闭眼,声音在空寂的佛堂尤为低沉:
“从你们手中带走尸骨的那个人,确不曾骗你们。”
“北狄人多以天葬,而此人熟知汉人丧葬之风,以棺椁收尸。而且,他深知这三位将军不愿埋在北狄所统治的云州。因此,棺椁只藏于佛龛,不曾入土,只待有人来到此地,带走尸骨。”
此人说,自己不是大魏人,不是北狄人,亦非羌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么他,究竟是何人。
顾昔潮攥紧双手再松开,掌心冷汗消散,正要探进去,细看棺中尸骨求证。
长明灯倏地摇晃一下。
“噤声。”顾昔潮眸光一挑,唇语示意秦贺二人,“有人来了。”
第46章计成新增1k5字
天将明了,夜穹寒星茫茫。一双黑鸦惊起,盘旋在鸱吻之间。
多年前的佛殿破旧的蒙尘,断裂的飞檐在地面投下幽静的暗影。
暗影之中,隐隐可见数百道人影,正凝成一团庞然的黑影,朝着最末那一间偏殿围拢过去。
“嘎吱”一声。
黑影停留在外围,为首那一道高挑的身影打开了偏殿的门,袖间所勾的海棠花纹在夜色里浮动。
一阵夜风入殿,白旃檀香幽幽袭来,在殿内弥散开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眼见一双金丝革靴随之跨入门槛,胡裙衣袂翩翩靠近,在蒲团上拂开。
顾昔潮等三人藏身梁柱之后,每个人背上各自背了一举布条裹起的尸骨。黑暗里,他们暗自握紧了刀柄,紧紧盯着来人。
由于巨大的梁柱阻拦视线,只能看到她的侧影,融在烛火的阴翳里。
只见她闲庭信步,从佛龛上取出三炷香,在灯烛前点燃。烟气灰飞之间,她双手合十,举着三炷清香朝佛龛上的未来佛拜了三拜。
那双手骨节匀称,多有指茧,常使武器,不是普通女子的手。
冬末初春,殿内火烛熊熊,秦昭的冷汗,滴落在夜里结霜的地砖。
而那女子优哉游哉,为供桌上各立一侧的两座长明灯都添上一束油。
一套礼佛供奉之仪完毕,她转身之际,目光倏然扫过佛龛之上。
只轻飘飘一眼,她收回目光,忽吹起一声口哨。
顾昔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弥勒佛像的侧边,一处划开的尘埃,是移动过的痕迹。
他心道不妙,正要示意身后二人从后殿撤出,只一个侧身,已发觉佛殿四面,瓦上檐下,密密麻麻的北狄兵全都围了过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女子一步一步从烛火的幽影里走出来。长明灯下,一身华光笼罩,灿若星辉。
“此禁地,已有多年无人造访了。”
她低笑一声,忽侧身,面朝着梁柱,以熟练的汉语道:
“既有客来,再不现身,岂非无礼?”
语罢,她袖手一扬,一道金灿灿的寒光闪过。眨眼间,已有一柄金刀已刺入梁柱巨木之中,刀身嗡鸣不止。
举手生杀,浑然纯熟。
金刀之侧,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从梁柱后走出,纵使四面楚歌,穷途围困,气度沉凝冷静。
男人目不斜视,劲臂抬起,一把将深深刺入木中的金刀拔下,在大掌中把玩刀柄。
“藏人尸骨,伏击于人。如此岂不是更为无礼?北狄的明河公主。”
见他一眼识破自己,女子微微一笑,从昏暗的烛影下走出来。
乌黑发丝编成一绺一绺的辫子,身形矫健,风姿飒爽,端的是三分英气,三分豪气,容光逼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唯独,鬓边簪着的那一对钗,尾部镶嵌的一朵海棠花样的红宝石,娇艳欲滴,略添妩媚。
正是北狄执掌军队的明河公主铁勒鸢。当年领兵攻破云州城的主将。
铁勒鸢掌兵多年,一方势力雄踞牙帐,举手投足,雍容之余,果决狠戾。
她审视面前男人审视的目光毫不遮掩,几近赤-裸,笑道:
“兵不厌诈而已。牙帐已数年不见新来的大魏人,你一来,自是为了当年大魏军主将的尸骨而来。这尸骨,便是我最好的诱饵。”
顾昔潮静静地与眼前的女子对视,目光比金刀更为锐利。
在公主寿宴交出金刀的那一刻,他便心知自己的汉人身份将会暴露。
这一柄先帝御赐给顾家的金刀,是大魏工匠所制,是汉地的工艺,与羌人部落的制刀无论是曲直,弧度,长度,皆不相同。
北狄的明河公主统领北疆一方,博闻广识,怎会辩不出来。
他兵行险着,在韬广寺守株待兔,不过是为了引出当年带走尸骨之人。果真是这位公主。
铁勒鸢在佛殿内踱着步子,耳珰环佩轻摇。她看了看面前的男人,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这个大魏人,孤身闯牙帐只为带走我这里的尸骨,还真是好胆色。”
秦昭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不敢相信,道:
“十年前,从我们手里带走尸骨的人,竟是你?怎么、怎么有些不大像了?”
贺毅挠了挠头,低声自言自语道:
“我怎么记得,当年是个男人啊?难道是我记错了?”
铁勒鸢捋了捋胸前垂落的辫子,低头一笑,笑中难得几分小女儿家的羞意,道:
“从前未嫁时,素来以男装示人。”
轻飘一句,便将昔日疑点遮了过去。
她覆手在背,一袭赤裙潇洒飘逸,于烛光中熠熠生辉,顾自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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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具尸骨,其一为沈楔大将军,其二为忠武将军沈霆川,最后那一具,乃归德将军顾辞山。皆为我收殓,多年来,设下灵堂祭奠,告慰英雄在天之灵。”
秦昭二人见她对大魏军了如指掌,心惊之余暗暗生叹。
顾昔潮面上不见喜怒,只淡淡地道:
“公主胸襟,在下佩服。今日我来,只为带走尸骨。公主保管先人尸骨多年,来日若有机缘,必将报答。”
铁勒鸢微微一笑,两侧明丽的耳珰晃动,忽凛声道:
“你擅闯我禁地,盗走我所供奉的尸骨,这么容易就想全身而退?万一你们出去,说是我当年盗走了尸骨,引得我父汗大怒,这可如何是好?”
贺三郎眉目耸动,道:
“我们只将尸骨带走,又不会透露是公主你供奉的尸骨。”
铁勒鸢扬眉,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们怕是不知,我从侍妾之子一步一步爬至我父汗最为宠爱的公主之位,花费了多少心血?我又怎能冒险让父汗知道我供奉敌国将领的尸骨,岂不是功亏一篑?”
秦昭眉目一凛,握紧道:
“你当如何?”
身后盘桓的北狄兵缓缓聚拢上前,铁勒鸢被簇拥在正中,明眸流转,笑道:
“我只相信,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今夜,你们也见到了你要找的尸骨。大魏英雄安葬此地,诸位也算心愿得偿,不算冤枉。可以放心死在此地,去地下陪他们罢。”
殿脊上闪烁的琉璃瓦,折射出一片一片刀尖的寒光。
顾昔潮的眉眼在灯下浓烈如墨,唇边若有若无的笑,隐隐带着冰冷讽意:
“公主口气不小。尸骨我已取走,我的命,也必不会留在此处。”
铁勒鸢袖手一挥,绞紧的辫子一扬一落,抽打在地面,繁复莲纹的地砖碎裂一地。她嗤笑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只三人,我有上百人,不过瓮中捉鳖,如何不成?”
“是吗?”
顾昔潮立在佛龛之下,声色平静,如佛像俯瞰众生,洞悉众生。
“公主不如看看四面。我等大魏人,从不孤身而战。”
秦昭已在他的指令之下,吹起一声唿哨。
尖锐一声,惊破无尽夜空,响彻天地。
只见整座韬广寺重重残破的佛殿之间,出现了一道一道的人影,训练有素,如有阵型,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连天箭雨,随之呼啸而来。
在牙帐被奴役了十五年的北疆军战俘,在今夜全部进发。纵使昔年残兵败将,灭城之仇,陷阵之志,有增无减。
十五年无数个朝朝暮暮,伏身敌营,忍辱负重,北狄人残酷的打压或可摧残他们的身躯,却磨灭不了他们的心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到底曾是大魏最为勇猛的军队,这一批残部十五年来从未有一日疏于训练。今日,带着营救故人的使命,在黑夜里如浓墨的影子一般蔓延开去。
漫天箭雨之下,北狄兵猝不及防,被打散了退路,只忙于招架,几近溃败。
其中一支利箭,划破了夜幕,直冲佛龛前艳光灼灼的女子而来。
铁勒鸢身手敏捷,猛然一动,斜身避开,只闻呼呼风声擦耳而过。
那支掠过她人的箭矢落地,刺穿了整座佛龛,弥勒佛轰然倒塌下去。
她手指拂过侧脸,面色微变。
只见左耳耳垂上空空如也。方才躲闪不及,耳珰被锋利箭镞刺穿,掉落在地。
铁勒鸢眸光一抬,目露羞愤,再举目四望,那三个大魏人已不在佛堂,身影早已掠过门扉,衣袍烈烈,向远处奔去。
“这个样子,还真像呐。”她眯了眯眼,玩味一般冷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下一瞬,她面上笑意骤然收起,杀意显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没有人可以从她手里夺走尸骨。
就像没有人能从她身边夺走她的男人。
铁勒鸢箭袖一扬,号令道:
“给我追。一个不留。”
军令如山,美丽的猛虎露出獠牙,势要将整座云州旧城吞没。
……
最近黎明之时的夜色最为浓黑。
北狄兵到底人多势众,从开始的疏于招架,但毕竟是骁勇善战的牙帐亲兵,待回过神来,已在铁勒鸢的号令下,迅速收拢,开始以兵力压制。
见北狄人开始追击,局势已至拐点,顾昔潮当机立断,暴喝一声,“走!”
依照沈顾二人的约定计划,秦昭在入城之前,给北疆军残部下的军令便是“一触即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目的在于消耗铁勒鸢麾下大部分的兵力,牵制敌人的行动。
云州城虽已如一片废土,但是确是他们的生养之地,地形走势熟知于心,在城中与北狄兵巷战,优势在我。
但双方交战,总有人不敌,有人陷落,也有人倒在了云州的土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贺三郎贺毅奔逃之中,被一支流矢刺中了大臂,手里的刀“咣当”掉落在地。没了武器,两名北狄兵夹攻而来。
他拖着伤臂不断后退,看到秦昭还在十步之外对敌。他以为自己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闭眼的刹那,身后一把金刀陡然飞至,闪现如电。
他被鲜血喷溅了一脸。
贺三郎睁开眼,那两个北狄兵已倒地不起,血流成河。
一只劲臂已捉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猛地抬起,扛在身侧。疾风一般地救他出了重围,往后面的暗处撤去。
贺家三郎在北狄牙帐蛰伏十五年,也习惯刀尖舔血的日子,此刻却睁大了眼,看到一身是血的顾昔潮,头皮一阵发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男人收回金刀,臂挽长弓,迅疾如风,鬓边银丝闪动。他已在敌阵里杀红了眼,犹如地狱恶鬼托生人间,竟比满城凶厉的北狄兵更令人可怖。
他带着他夺命狂奔,躲过过无数擦身而过的流矢,不知疲倦地回身疾射,身后追击二人的北狄兵应声倒地,直至人影渐消。
贺三郎看得毛骨悚然。
这样好的功夫,让他想起传说中的那个人。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那个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他曾钦佩得五体投地,一门心思想要见他一面,拜他为师。只可惜后来,那人背弃了北疆军,最后销声匿迹。
甩开了追兵之后,二人躲入一处民居坍塌的屋脊前,看到了倚在角落里的秦昭。
这一战,破釜沉舟,每一个人都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在城中游走,只为引开更多的追兵,为队友赢得一线生机。
于是,在一处屋脊再见的时候,众人交错的视线里凝着无限明光,无限泪光。
秦昭也受了不少伤,捂住胸口被北狄兵划开的刀伤,喘着粗气,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北狄公主果真中计。他们从牙帐调来追击我们的兵越来越多了。这样芸娘他们从牙帐逃出来的机会就越大。”
“秦二哥,你的伤,没事吧?”贺三郎看着他发白的唇色,为他擦去额鬓的汗水。
“我无事。你顾好你自己,你的伤比我的重……”秦昭撕裂袖口的布条,自己绑起了伤口,道:
“再等等,只要再等等,这一回,我们都能活着回去!”
“嗯,我相信十一娘。”贺三郎目光灼灼,坚定地道,“我要为十一而战。嘶——”
他激动起来,大臂颤动,碰到了中箭的伤口,登时疼得冷汗直冒,强忍着不出声。
身旁的一道人影伏下来,刀光一闪,砍去了他没入皮肉的箭身。
贺三郎闷哼一声,伤痛稍缓和一些,一抬首,对上了男人一双墨黑的眼。
“身手这般差,跟着来不就是送死么?”
顾昔潮身长如松,抱臂而立,看着他冷冷地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这人!……”
贺三郎咬牙。
因此人方才救了自己性命,他一时也说不出恶语来,只扬声道:
“我要是死了,就能去陪十一了。要我躲着避战不出,我还不如在十一的坟头做个缩头王八,为她驼着墓碑过一辈子!……唔……”
“废话真多。”顾昔潮眼皮一掀,冷笑,“可惜,你死不了。”
若非受那人之托,此人之命,与他何干?带在身边,平添聒噪。
话音未落,他已将贺三郎臂中的箭镞两根拔起,撕开袍角给他包扎伤口。
男人手劲太大,贺三郎痛嘶不已。
他强忍疼痛,双眼只留一道缝隙,隐约看到,高大耸立的身影似乎在发颤。他好像,也受了伤。
腥风之中,顾昔潮神色冷峻,俯视底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街头巷尾追杀的北狄兵,手中熊熊火把穿梭来去,照亮废土一般的旧城。
明河公主不惜不断地从牙帐调来重兵,只为将尸骨夺回,再他们捉住击杀,实在是太过大费周章。
论情论理,还是从兵法上看,全然都说不通。
除非,这尸骨令有奥妙。
静下心来细想,总觉事有蹊跷,却想不透这种怪异之处究竟落在何处。
顾昔潮极目远眺,北望牙帐。
也不知道她那边怎么样了。
他今夜为她夺回了尸骨,践行了约定,也意味着,终要与她分离,送她往生轮回。
此时此刻,顾昔潮危机四伏,命悬一线,心中却道一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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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昔潮面色沉如深渊,又忽然一亮,眼前连绵的火光窜起,不断跳动。
北狄兵追击无果,气急败坏,已开始放火烧城,要将藏匿城中的所有北疆残军给逼出来。
顾昔潮没有迟疑,先将受伤的贺三郎拎了起来,扔在了屋脊一块木板上横卧,脚一踹,将贺三郎连人带木板,送下了屋顶,由秦昭接着送走。
待他再回首,他的脚底已是燃烧的梁木,顾昔潮四顾,火势剧烈地在蔓延,底下上来的木板已然坍塌,就要烧至他的袍边。
“嗖——”
熹微的夜色之中,一支利箭朝他而来,擦着他的大氅飞过,落在檐角。下一瞬,檐角的砖石碎裂开去,整面墙崩塌,化作一道陡坡。
顾昔潮踩着砖石,沿坡跳下屋顶,已脱离了火海。
他举目四望,四下并无北狄兵。不知这支救他脱险的利箭从何而来。
数丈开外的屋顶之上,一道孤影立于梁木,转瞬隐于重重屋脊之间,不见了。
顾昔潮心下一沉,飞身一跃,欲追上那道人影,忽闻一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呜咙——”
静夜将尽,天色熹微,远处骤然响起一声号角声。
这一声,铺天盖地,如潮水般涌过整座云州废土。
轰鸣般的号角之中,上一刻还指挥若定的铁勒鸢蓦然回首,朝北面望去。
牙帐连绵的毡帐群中,灯火通明。这号角正是从牙帐中吹来的。
一瞬的恍惚之后,她凝神,一声一声数着号角。待最后一声吹尽,寂灭,她身形凝滞,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一共有九声。九,乃是最大的阳数。
铁勒鸢手一抖,五指松开,手里指挥千军万马的长鞭落在了地上。
“公主!”她身边最得心的女侍从牙帐的方向飞奔而来,黑暗中的表情慌张无比。
铁勒鸢听完贴身女侍的禀告,神色也全然变了。
是调虎离山之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群大魏人,不仅仅是为了夺尸骨而来。从一开始进入牙帐,那个男人就布下了这场局,引她入彀了。
他们的目标,是在牙帐之中。
她中计了。铁勒鸢乖戾一笑。
果真是像极了。连容止风度,行事所为,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公主,我们必要速回牙帐。大王子二王子他们已经蠢蠢欲动!”
女侍急切万分,牙帐事态已是千钧一发,若失了先机,公主多年筹谋或会前功尽弃。
“公主?……”
天明之前,最后一丝夜色落下,铁勒鸢背着光,俯身拾起了地上掉落的长鞭。
轰隆隆的号角鸣声中,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冰冷的面容恢复了沉定,发号施令道:
“派一队精锐,速回我帐中守卫。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皆斩!”
女侍得令退下,心中感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到了此等生死攸关的关键时机,公主仍心系驸马爷安危。
夫妻二人果真是心心相印,伉俪情深。
……
云州城中所有的北狄兵,前一刻还在锲而不舍地追杀残兵,一听到这号角声,纷纷呆愣在原地,神色且惊且惧,而后,排山倒海一般,丢掉了武器,双膝跪地,朝着牙帐大拜。
隐在暗处快要支撑不住的北疆残部,听到号角声,面上露出无比痛快的神色。一双双早已战至鲜血模糊的眼里,缓缓溢出了热泪。
被困牙帐十五年,他们都知道这一声声号角意味着什么。
秦昭贺毅嘶吼一声,紧紧抱在一起。
十一娘的计谋成了!
残夜里,所有人劫后余生,欣喜若狂,唯独顾昔潮青筋暴鼓,眼底的血色浓烈如焚。
当时,她与他在舆图前约定,从没有这一出。
她瞒着他,去牙帐杀了北狄可汗铁勒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昔潮趔趄一步,头晕目眩。倒下去时,还不忘护住背后布包里的尸骨。
“顾九!”“顾九……”秦昭贺毅二人大惊,将他扶住。
这是十一娘的人,方才不知护下他们多少兄弟,铜墙铁壁一般无坚不摧。若不是他,他们这些人,有多少要不是死在流矢中,就是死在火海里。
顾昔潮闭了闭眼,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与他的约定,始终只不过是她的权宜之计。
生前不惜性命也要算计他的皇后娘娘,既来了牙帐,怎会甘于只带走尸骨?
既有了决心,又怎会在意魂魄的去留?
她从来没有打算去轮回转世。
沈家十一娘自回到北疆起,一早就存了魂飞魄散之心。
一如,顾家九郎十五年前就存了死志。
只为那一个残存的念头,他这一具早该死去的身躯还在往事的灰烬里,默默燃烧。一烧便是十五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此时此刻,腥血亦如火烧一般地在喉间漫开,又被他咽了回去。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顾昔潮拄着刀强撑起身,黯淡的黑眸里,烈焰重燃。
今夜,他还不能死。
他要去救她。
第47章相拥
沈今鸾立在毡帐白顶之上,俯瞰高原之下,心思不定。
云州这片土地上,有太多的亡灵。
自从她这一个孤魂踏入牙帐起,就能感受到无穷无尽的鬼气。好像来到一处古战场,死尸无人收,魂魄无人问。
那一夜公主寿宴,北狄牙帐歌舞升平,在她看来,早已是血腥炼狱。
无数浑浊的魂魄飘荡在半空中,连绵成片,时隐时现,像是一阵骤起的雨雾,又像无依的枯叶。
他们大多来去无踪,不言不语,十五年以来早已没了人的意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今鸾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个一个扫过去。
他们也曾是谁人的父母,谁人的兄弟姐妹,谁人的至亲至爱。而今,残存的魂魄散落在被敌军侵占的故土,因心有执念,多少年在此地盘桓不去。
她还找到一群新鬼。
她们刚死不久,尚还能人语。
都是被白绫缢死的少女。刚死的,头颅还歪歪斜斜,舌头外露忘了收回。颈上发青,一个个都系着一截断裂的白绫。
她们有她耳熟能详的名字,或许是童年街角处磨石匠的女儿,抑或是父兄军中的家眷。
这一回,她要把她们都带回去。沈今鸾心道。
遥夜里,山脚下的云州城渐渐起了嚣声。
沈今鸾看成一队又一队的北狄兵收到指令离开牙帐,奔向云州城内镇压。
她和顾昔潮谋划,应是成了。
今夜牙帐所有云州旧民,无论人鬼,都应该安然逃脱牙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是,她的心底浮动着有一片沸腾的海,无法停息。
她不想就这么离开牙帐。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沈今鸾侧目回望,只见一缕白绫在风中乱飞。个头娇小的女鬼不过十岁出头,飘都飘不稳,朝她跌跌撞撞飞来。
“发生何事?”她问道。
那女鬼指了指远方,凄声道:
“芸娘、芸娘又被可汗的人带走了!”
一听到“可汗”二字,所有鬼魂面色一变,惶惶飘荡,甚至有后退数十步的。
好像被带走的人就是她们自己。即便死了,往日的梦魇还是阴魂不散。
就怕又被他捉住,就怕又走不了了。
她们都在等沈今鸾做出决断。明显感到,她的气场变了,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阴寒如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今鸾攥紧了袖口。
她作为沈家后人,对云州,对云州所有百姓的命负有责任。
当年她父兄没能救下的人,她自然要救。
当年云州陷落之仇,正好也要一起报了。
芸娘这一被夺,正好终止了她的犹豫。
“铁勒腾在哪儿?”沈今鸾忽然出声,像是一早就作出了决断。
所有女鬼都不吱声了。年纪小的,魂魄还瑟瑟发抖起来。她们都怕极了铁勒腾。
“跟我走。”她低喝一声。
巨大的威压之下,众鬼不由自主地伏了伏身,几乎要朝她叩拜。无端的就是有震动魂魄的力量,好像她们都该向她臣服。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沈今鸾白袖一扬,疾驰而去,众鬼追随,带起一股茫茫尘烟。
……
贺芸娘从一场尸山血海的噩梦中惊醒。
她又梦见了十五年前云州城破时的惨状。
她衣衫撕裂,被疾行的奔马在尸横遍野的地上拖曳十余步,耳边是谁人的狂笑声。
后来,满城空空荡荡,唯有冤魂夜哭,如同十八层地狱。
幽暗的帐中,一股熟悉的香息萦绕。
贺芸娘定了定神,梳拢散乱的头发,举目四望。忽又听到一声极为熟悉的鼾鸣,她心头狂跳。
她方才不是在做梦。
一夜过去,她又被侍卫带回了可汗帐中。所有梦魇的开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铜兽香炉燃着那一股奇异的香,榻上熟睡的人是北狄可汗铁勒腾,照常饮了烈酒,酒醉后的鼾声如雷。
她的身边,地上伏卧的两具女尸,脖颈缠着一缕白绫,尸身犹有余温。
不必看,她也知道,又是被活活勒死的少女,只为取她们的处子血。
只因,铁勒腾笃信北狄传说,缢死的处子血流清洁干净,挣扎时的血流却强劲无比,放入烈酒之中,据说可以延年益寿,维持体魄强健,甚至长生不老。
可她总觉得,铁勒腾这个样子,和疯癫没什么两样。根本,不能称之为“人”。
他又刚喝了这种酒,唇边还有残留的人血,已睡了过去。
这一场景哪怕经历了十五年,她仍是怕极了,指尖在袖口握紧,一下子摸到了袖中藏着一小截蜡烛。
想起这一夜再见故人,和那一番精密的谋划,历历在目。这个绝对不是梦,她很快就能逃出牙帐了。他们,不会抛下她不管的。
贺芸娘这才心下稍舒。
她绕开女尸,一点一点挪至帐帘处,静坐凝神屏息,只等外头的暗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阒静当中,那鼾声似乎变了调,像是压抑着的声音,一寸寸发着紧。
“吁——”
那一声她等了一夜的呼哨终于响起。
贺芸娘不敢回头,撩起帐帘往外奔去。只见今夜的牙帐意外的宁静,所有侍卫好像不见了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拔腿向远处跑去,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男人的闷哼,紧接着是一声低吼,像是挣脱了什么。
巨兽一般庞然的阴影在帐布上暴长开来,朝她在逼近。
铁勒腾醒了!她惊慌失措,跌坐在地,躲藏在阴影里瑟瑟发抖。
“你想跑去哪儿?”
一只粗糙的大掌拧着她的手臂,猛地拖了过去。
远处的吁声急促了一阵,似在催促,见她没有漏面作声,越来越低弱,渐渐远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们要抛下她了。贺芸娘被醉醺醺的男人擒着,又回到了帐中。男人酒未醒,粗暴地踢开毡帐上的女尸,将她一把扔在了榻上。
而后,男人大腹便便的身躯压了上来。
再也动弹不得,巨大的绝望笼罩住了她。
悲愤之下,贺芸娘又摸到了怀里那磨尖的石块。那一块她十五年来每一次都想了结自己的凶器。
她双眸一闭,纤细的手臂一挥,用尽平生力气,刺入了男人的胸膛。
氤氲的香息之中,铁勒腾酒稍稍醒了几分,皱着眉看着胸口插着的一小片削薄的石块。
“你想杀我?”他一愣,忽嗤笑几声。
他一把握住贺芸娘拿着凶器的手。
“你一个女人,连蝼蚁都不如,也敢杀我?”
“咔嚓”一声,他生生扭断了她的手腕,石块掉落在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天底下,没人杀得了我铁勒腾!”
力量太过悬殊,她根本撼动不了山一样庞大的北狄可汗铁勒腾,这个曾征服北疆以北所有部落的霸主。
一阵仰天狂笑过后,铁勒腾提起下袴,抓住她的脚踝,拖至身下,他人却僵在半空,一动不动。
在贺芸娘惊恐的目光中,铁勒腾双目大睁,额头青筋暴起,眼珠子凸出得像是要掉落下来。
“你是谁?”他死死盯着榻上发抖的贺芸娘,洪亮声音莫名变得喑哑,像是被掐住了声带,“什么人在那里?”
皮毛的垂帘晃动不止,狰狞的兽纹四处显现。
贺芸娘在榻上连滚带爬,慌乱之中袖里的蜡烛掉落在地,沉入黑暗,她再也找不到。只能颤声道:
“十、十一娘?是你吗?”
“是我。”沈今鸾无声地回应,魂魄已近力竭。
“你杀不了他的。他力气大着呢。”一道纤细的女声传来,声音颤抖,“我们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今鸾望向角落,蜷缩在那里的一群女鬼。
一看到铁勒腾,她们便吓得不敢靠近,拧紧手里的白绫,小声劝道:
“我之前早就试过了,我们实在太弱了……”
“从前还有个叫小杉的女鬼,不仅没杀得了他,反而被他打得魂飞魄散……”
铁勒腾一生征战沙场,戾气非比寻常,身上背着千万条人命,千万个刀下亡魂,根本不怕区区几个女鬼。
更何况,他酒后状若疯癫,她们动不了他,更杀不了他,也救不了贺芸娘。
不少魂魄看到铁勒腾就钻入地底,不敢再现身了。
“救救我……”贺芸娘泣不成声,没逃出几步,又被狠狠摔在了榻上,一双粗糙的手将她的衣裙一把扯烂。
“你这个贱人,逃不了的。没有人会来救你,你的家人早就死光了,被我全杀光了!北疆军早就全军覆没了!你这辈子永远都是我的奴隶。”
铁勒腾发出兴奋的吼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周遭人鬼的低泣声中,沈今鸾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将要沉到谷底之时,心底蓦然响起一道声音。
“再战。”
她回首,好像看到那个人,立在暗无天日的夜里,雪风吹动他鬓边的一缕银丝,曾经一字一句地对她道:
“纵使十年不成,二十年无果,三十年或许终有一丝转机。只要我还活着一日,为了云州,我便要再战,至死方休。”
当时,她曾嘲讽他自不量力,还想以蝼蚁之力,妄图夺回固若金汤的云州。
他的声音回荡心头,沈今鸾凝眸,白衣飘动,望了一眼牙帐底下暗云涌动的云州城。
这个时候,他又在做什么呢?
他以性命交付于她,搏命而战,又是为了什么?
“起来,再战。”她蓦地出声。
一众娇弱的小娘子魂魄为之一震,呆呆地望着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今鸾咬牙,大声道:
“一人不行,一百人未必不行。”
“这畜生可不止杀了我们一百个人。”
今夜,她立了誓,要把她们一个一个都带回去!
如果不能将她们带回,她就算不魂飞魄散,留在人世,也是如受酷刑。
一道孱弱的白绫从地上飘飞起来,一把握在沈今鸾的掌心,重重地扯了过去:
“出来——”
她的尾音因力竭而嘶哑,撼动一旁的帐布如浪潮一般不住地翻动。
天际间无数魂魄被一声震动,虚空之中,像是有无数厉鬼密密麻麻地冒出地面,一道发出凄厉的鬼哭。
铁勒腾被突如其来的锁喉白绫掐得跪爬在地,想要挣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今鸾悍然收紧了掌中白绫,毫不犹豫,不断收紧,:
“都给我出来!——”
这一声令下,席卷天地的阴风涌入帐中,一缕一缕透明的白绫飞舞起来,无数孤魂潮水一般地涌了进来。
成千上百双纤细柔弱的手,在虚空之中攥紧了一道一道的白绫,一圈一圈地缠绕在罪孽之人的颈上,如同凌迟。
万鬼齐哭,诡谲之中,带着无法言喻的壮丽,有如山河沉浮,洪荒流转。
“你到底是谁?”铁勒腾的酒气终于被全然吓醒了,惊恐地指着一片虚空,掐紧的声带只能发出气音。
帐中无人回应他。
巨大的惊恐之下,他趔趄着往前,猛地挥手碰翻了烛台。
他想要向外头示警,有人竟敢刺杀北狄可汗!
帐布一沾染火焰,已在弹指间燃烧起来,连带着地上华丽的皮毛毡毯,高悬的重重垂帘,都在火中狂欢一般乱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火光映出了贺芸娘惨白的面容,秀气的眉眼因惊恐到了极致而扭曲:
“十一、十一?”
遍地着火,她方才遗失在地的蜡烛,烛芯也被点燃了。火焰中,那个她幼时最要好的玩伴,憎恨了十五年的沈家十一娘现出了魂身。
苍白没有血色的肌肤,一双漂亮的明眸空洞地睁着,素手缠绕着无数道白绫,正死死地为她牵制着铁勒腾。
火光如血,浸染她周身,如同一袭皇后的翟衣,却散着凛然的杀意。
她、她她她已经不是人,是厉鬼啊!
贺芸娘当头雷击,这一刻,竟觉得她比铁勒腾更恐怖,一时吓呆在原地。
“快走啊!”
沈今鸾一声喊,才让她回过神来。贺芸娘再也顾不上了,一心夺命而逃,将帐中所有噩梦抛之脑后。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铁勒腾声嘶力竭,如野兽一般四肢着地,双手深深掐入滚烫的焦土之中。
没有人来救他。今夜牙帐他的亲兵,都去哪里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掀起眼皮,看到了火光中那一道道诡异的白影,幻觉一般地围在他身侧,像是要将他淹没:
“你们、是什么人?……没有人可以杀死我。”
“巧了。”
一声轻笑传来:
“我们不是人,是鬼。”
“北狄可汗铁勒腾,一生杀伐征战,横扫草原,几无败绩……”
“可是,你怕是没想到,最后却会死在你最瞧不起的女人手里吧?”
铁勒腾眼里已经炸开了无数朵白光,意识沉沉,看到那个说话的人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为何,杀我?”
“呵——”又是一声轻笑,这一声更为嘲讽肆意。
“铁勒腾,要杀你,从来不止我一人。”
“你死到临头,我不妨告诉你,你这帐中,一直燃有剧毒的白旃檀香……”
铁勒腾颤抖着道:
“你胡说,我请汉人巫医都查过,此香出自中原,有调理气息,强身健体的效果!”
“不错。白旃檀出自西域佛国,引入汉地,是僧侣们静心修行的秘香。”
沈今鸾覆手在背,陡然转身冷眼看着他,道:
“可你,从不戒酒色,终日在帐中饮酒作乐,再辅以燃香,那白旃檀的香息便生有剧毒,可以使吸入香气之人缓慢衰竭,侵蚀意志,直至完全疯癫,然后死去……”
“谁予你这白旃檀香,谁就是要杀你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铁勒腾瞪大了眼,两股浓黑的乌血缓缓从鼻孔流出。
恍惚中,一道娇俏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阿爹,这香是中原来的,那边的皇帝才能用上。用了可以长命百岁……”
可恶!他明明是那么得疼爱她啊。除了他的汗位,是祖宗立下的规矩必须传给最强的儿子,什么兵马、权势、荣宠,他都给她了。
可她为什么还不知足啊?
“你也该尝一尝,没了至亲至爱的滋味……”那个女鬼朝他冷笑,“告慰我父兄,在天之灵。”
她到底是谁,杀人还要诛心?铁勒腾暴吼一声,垂死一挣,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抬起了头,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试图将她看个清楚。
“你……是你?”
她的容貌,像极了,像极了……
“你记起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今鸾一直收着力,就等他认出自己。沈家血脉,一脉相承,她的长相,和英俊的父兄极为相似,只多几分柔美。
“你夺走云州,杀死我父兄还不够,还要砍下我大哥的头颅,凌辱他们的尸身!”
“今日,我必要你百倍千倍地偿还,我失去至亲之痛。”
铁勒腾的眼里迷茫了一瞬。
原是他的女儿来报仇了。
十五年前,他一生功勋达到顶峰的那一年。因为,他机缘巧合,夺下了北狄数代以来垂涎已久的云州,被他的臣民奉为北狄百年一现的英雄。
“我铁勒腾毕生功绩,史无前例,彪炳千秋!我是北狄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可汗!”
临死前的遗言,豪言壮语。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靡艳又血腥的鬼魂,从喉底发出一声诡笑:
“但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北疆军的主将,不是我杀的。我也不曾砍下他们的头颅。”
“他们是自相残杀,是自相残杀!哈哈哈哈——”
当年,他只不过时为了让所有人景仰他,惧怕他,臣服他,让整个北疆传遍他的事迹,才宣称自己斩杀了大魏军的主将。
沈今鸾倏然抬眸,神色冷如凝冰,眼底血色如火。
铁勒腾望着她,报复一般地,发出嘲讽而得意的狂笑,响彻整座正在大火中坍塌的大帐。
笑声戛然而止。
千百段白绫在阴风中断裂一地,垂落下去。
铁勒腾气急攻心,脖子一歪,重重倒地之时,死不瞑目,而嘴角扔挂着诡异的笑。
草原上战无不胜的北狄可汗铁勒腾,死在了最是柔弱的女鬼手中。
北狄大帐轰然倒塌,四分五裂。人间恶鬼,堕入地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起火了!”
从云州城中逃出来的北疆军残部遥望牙帐,神色惊恐。
众人在城内拼尽全力,为了牙帐中的奔逃留出机会。一个个伤势不轻,各自为战友包扎伤口之后,才恢复了些许力气。
只等朝思暮想的亲人能从牙帐逃出来。
可是牙帐的中心,分明着火了。北狄兵像是一点就着的火星子,无头苍蝇一般地游走来去,形势极为诡异。
“那号角声是北狄人的丧钟,方才一共响了九声,就是可汗铁勒腾死了。”秦昭倚在一棵枯树前,伤口稍复,对众人道。
众人又惊又喜。
北狄可汗铁勒腾,让北疆以北百十部落闻风丧胆,数十年臣服在他的残酷统治之下,强悍得像个非人的怪物。今日,怎么就这样死了?
黑暗里,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树影里,箭袖紧绷,目如寒刃,也久久凝望着牙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九!”
不远处传来一声羌语。
“不负你所托!”
莽机等一众羌人,身手矫健自墨黑的夜色中奔来,各自搀扶几个奔逃中受伤的女奴。他们的身后,还有一大批被他们释放出来的大魏人。
“你交代的事。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可都办妥了。”
顾昔潮“嗯”了一声。
“卑鄙无耻。”莽机忽冷哼一声。
去云州城前,顾九找到他们,要他们相助,救出牙帐里所有的汉人奴隶。他们惧怕北狄人,稍有退意,他便抛出他们远在朔州的家人威胁。
无计可施,只得咬牙答应下来。拼死救出了这些大魏人。
这个顾九,是一早就算计好了,实在可恨。定要向邑都告状,要他小心这个心机深沉的大魏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莽机别过头,与族人各自围成一圈歇息,不与大魏人一道。
秦昭望着一个个小娘子出现,与战友们团聚,痛哭流涕,抱作一团。他却始终不见贺芸娘的身影。
“我去牙帐找!”他猛地起身,不顾伤口撕裂,提刀欲走,“就算死,我也要把她带出来……”
“昭郎!”
一声哭喊,震耳欲聋。
火光之中,出现了一道仓皇的身影,踉跄着向他奔来,衣衫破裂,在风中飞扬。
手中长刀落地,秦昭朝那道纤弱的女子奔去,跌在地上足有三回,才将人抱住,狠狠摁在怀中。
两人抱头痛哭,生死相依。
“阿姐,十一娘呢?”贺三郎焦急地问道。
贺芸娘泣不成声,面色像是更白,只是不住地摇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贺三郎再也坐不住了,拎起刀,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我去找她。”
好不容易才再见到十一,他还要好多好多话没有跟她说。
一只绷紧的劲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贺三郎一咬牙,目眦欲裂:
“你不去,我去!”
男人冷声道:
“你去了,只会妨碍她。”
贺三郎打量着这个皇后宫里的侍卫,皱眉道:
“你、你不担心你的主子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男人只道一句:
“我,相信她。”
贺三郎拽住了男人的手臂,道:
“你、你不担心她,因为你根本不在乎她。可我都担心死了啊!她现在只有我可以依靠了,她那么弱小,是需要人保护的,没人保护她,万一、万一……”
顾昔潮面无表情,望向火光冲天的牙帐。
他所认识的沈十一,从来不弱小,也从来不依靠于人。
可他,想再见到她。
如此思量,顾昔潮从袖中取出那半截犀角蜡烛,点燃夜空。
火光所照,在场的所有人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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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漆黑的永夜里,天际处晨光微露。
无数透明的魂魄带着点点晶莹的萤火微光,聚散往复,犹如银河一般在天际处浩荡地浮动。
是从牙帐的方向,缓缓地飘向南方,大魏国土的方向。
魂归故土。
万籁阒静,风声止息。
银河一般浩荡的魂魄中央,渐渐浮现出一道惨白的人影。
一袭月白长裙,像是招魂的白幡,诡谲又靡丽,一双血红的眼,让人想起地狱最底下那通天的烈火,凶煞之气浓烈如墨。
那不是属于活人的眼。
哪怕再熟悉的身影,都不能说明她还是那个人。
没有由来地,北疆军的残部,云州的故人,所有人,无论认不认识当年的沈十一娘,都在此时后退了一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贺芸娘望着那个鬼影,瞬时想起方才她杀人的样子。她腿脚发软,被一旁的秦昭揽着才没有失力跌倒。
贺三郎呆了足有一刻,然后,作为人的本能,他也不住地后退,甚至,想跑得更远。
那个明明就是他心心念念想了二十年的十一啊,为什么他会那么害怕?恐惧到浑身发抖。
所有人或恐惧或厌憎的视线里,沈今鸾无知无觉,拖着疲累的残躯,无力的魂魄,向故人走来。
召集万千孤魂,缢死强大的铁勒腾,她耗尽了所有力气。魂魄撕裂一般,像是即将散去。
可她所有的故人,她曾经的至亲至爱,都在不断地退却。
犹如隔着漫长的光阴,与她无声地作别,然后远去。
沈今鸾太累了,双目阖上,眼底的光寂灭下去,似乎读懂了他们的表情。
所有苦苦支撑的信念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她的脚步缓了下来,魂魄像是雾气一般虚浮空乏,难以自持。
“沈十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道身影,逆着人潮,秉烛而来,照亮她彷徨的归路。
在她跌落之时,义无反顾地朝她伸出双手,将她揽入怀中。
那一双臂弯,结实而温暖,不需要多么炽热,却一直都在。毫不犹豫,毫无保留。
还像很多年前,在她独自摘桃花的时候总能稳稳地接住她。
她累得无法睁眼,却也知道是他。
也唯有他。
“顾九,我亲手杀了铁勒腾。我为我的至亲至爱,报仇了。”
她虚弱地卧倒在他怀中,忽然泪如雨下:
“但我,已无至亲,再无至爱,再没有家了。”
既失故土,又绝故人。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你有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男人开口,声音沉定不移:
“沈十一,我带你回家。”
顾九郎和沈十一娘,在云州有一个家。
她不曾守诺,他却从未对她食言。
第48章燎原
离家的第三年,沈今鸾十二岁时的那一年孟春,沈楔父子三人从北疆回京述职。
北疆安定,先帝龙心甚悦,封了大哥沈霆川为忠武将军。朝会后,还留了沈家父子设宴款待,独一份的荣宠。
那一夜阿爹喝得面色酡红,还被赐以一顶华盖轿子,送回了沈家位于京都的御赐府邸。
阿爹好像从来没有如此开怀过,把沈家子女三人叫到正堂,向曾祖父上香。
“我沈楔没有愧对先祖,终有出头之日了。”
上品无寒门,沈氏家祖从不入流的军户到今日有帝宠在身,数代步步为营,流尽了血汗,眼见着有了光宗耀祖的机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也就是那一夜,重重香火之下,阿爹对她谈起了对她今后的安排。
“阿爹,给你找了一门好亲事。”
最是春风得意的沈楔对着最小的女儿道。
两个儿子在沙场历练,一身伤病,沈楔虽极为严厉,却也痛在心中。
还是女儿好啊,可以不用去战场受苦,还能为家族联姻,福泽绵延。
哪怕再不舍得,还是十岁就送她离开故乡,来到京都学规矩,为沈家谋一条后路。
可沈今鸾却歪着头,问道:
“阿爹,我非得嫁人吗?”
她睁着那双漂亮的眸子,圆溜溜地看着他,挺起胸膛,道:
“我也可以和兄长们一样,上阵杀敌,为沈家立功。从前,二哥骑马都没有我快!”
她根骨极好,姿态轻盈,可以数个时辰跑马不歇,连二哥都追不上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等我当了大将军,就封你做个斥候。”二哥在旁笑道。
沈楔却勃然大怒。
大哥沈霆川面色微沉,眉间涌动,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二年春,边关战事吃紧,父兄未再来看她,而是寄来两封信。
一封是二哥的,兴致勃勃地说起,秦二哥已升了校尉,而贺三郎每次又挨了军棍,还是会大喊“十一”,要她来救他。可她远在天边呢。
另外一封是大哥沈霆川亲笔所写。
他在信上说,父亲想将她嫁入宫中。在诸位皇子之中,择一位乘龙快婿。
当时的她不懂,所谓择婿,便是涉入夺嫡之争,选一位沈家支持的储君。
而她那位向来恪守祖训的大哥却在最后写道,如若她实在不愿,他便劝说父亲,自己再上前线立下军功作为交换。那么她便不必入深宫为家族谋前程。
长兄如父,大哥身负家族使命,他做不到像二哥那般直抒胸臆,却总是暗暗为她着想。
她将信件捂在心头,突然很想很想回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第二日夜里,沈家十一娘偷偷溜出家门,沈家出动所有家丁,甚至找上了京卫,寻遍了京都。
寻她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匆匆掠过,一树拂动,青涩的枣果压弯了枝头。
“人走了。”
一只手臂掀起了浓密的树枝。
少年棱角分明的侧脸从枝叶中露出一半,唇角轻轻一扬。
沈今鸾攥紧了怀里的包裹。
唉,真是躲在哪里都能被他找到。
“下来。”少年掸了掸袖口沾上的叶片,道,“我接着你。”
她不动,树影轻摇。
少年等了许久,便劲臂一撑,顾自攀上了树枝,嘴角衔着一跟狗尾巴草,道:
“沈十一,你打算在这树上啃一辈子酸枣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见她还是不答,他浓眉紧皱,锦袍一掀,也跳上了树,一双长腿来回一晃。
看到她怀里的包裹,少年微微一怔,问道:
“你要去哪儿?”
她抿紧了唇:
“我要回云州去。我不想嫁进宫里去。”
少年愣住,嘴里的狗尾巴草掉落在地。
“一定要嫁人吗?”
少年不识愁滋味,他从没想过,小娘子终有一日要嫁人的。
她手托腮,双眼无神,叹气道:
“我阿爹说,女子总要出嫁的,夫君的家才是我的家。那我在云州,就没有家了吗?”
出嫁前,她是父兄的掌上明珠。出嫁后,那深宫里未曾谋面的夫君也会待她如珍似宝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少时的沈今鸾想不明白。
更不会知道,多年后,她死时,弃若敝屣,甚至连坟冢都没有一座。
而彼时,那个少年只是静静望着她,目光专注:
“天地广阔。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你想待在何处,那何处便可为家。”
“你想回云州,那里就会有你的家。”
后来,那个少年不曾食言。
那一年他随大哥第一次去云州的时候,买下了一间三进大宅院,庭院里种满春山桃。只等求娶了心上人,便可归家。
她想去何处,他便往何处。
然,天命无常,待他再次回到那个落满尘埃的家中,却不与她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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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氅覆雪,步入家中。一间暗室,百余座灵位如群峦起伏,无言相望。
红布如无边夜色笼下,覆住了满堂灵位,掩埋了曾经的希冀。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鎏金玉印的婚书,置于最前头的那三座灵位之前。
而后,一如既往,为故人奉上三炷清香。
……
烛焰一跳,火星子“噼啪”一声裂开来。
黑暗中,沈今鸾被一阵争吵声惊醒。
周身有一缕一缕的轻烟,正源源不断地没入她的魂体之中,充盈起来。
她愣了一愣,想起方才她好像做梦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梦中,有一道人影在案前焚香。一身甲胄覆满白雪,冰寒的光融进了那一小簇火焰里。
那人在给她烧香。
待他缓缓回身之时,窗外的大雪就纷纷落了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都做鬼了,还能做如此离奇的梦。
沈卿鸾怅然若失,环顾四周。看到熟悉的祠堂和窗外春山桃的香息,才想起,这里不是顾昔潮在云州的私宅吗?
他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她力竭之时听到他说,要带她回家。
云州,确实曾是她的家。
今日,却只能暂住在顾昔潮的私宅。
“咚,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阵沉稳的叩门声之后,房门推开。一缕风吹来,灯火轻摇,帷幄微微拂动。
来人阖上了门,步入房中,修长身姿隔绝了屋外雪气和争吵声。
“明河公主以为我们定会逃回朔州。一连派了数十支追兵往朔州方向去了,一路在追查尸骨的下落。”
沉稳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她看到顾昔潮立在门前,半侧脸映着烛火柔光,另外半边隐没在阴影中。
她轻舒一口气,点点头道:
“所以,顾将军偏反其道而行之。先留在云州。”
论老谋深算,还得是顾大将军。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铁勒鸢绝对想不到,他们竟还留在云州。在云州还有一处居所。
可她为什么对大魏主将的尸骨如此上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今鸾揉了揉眼,从榻上起身,裙裾落地,她低头一看,面上迅速涌起几丝薄红。
身上那件缢杀北狄可汗时撕裂破损的月白长裙不见了,而是一条卷草纹的白衫青裙,清淡秾艳相宜,别有一番端庄。
谁人给她换了一身衣服?
她呆滞地看着顾昔潮,耳后一热,才想起自己已是鬼魂,无需换衣,他定给自己又烧了衣。
也对,那一身月白长裙已在混战中被扯烂。她从牙帐出来那个样子,定是吓坏他们了。
沈今鸾抬手不断地绞着一绺发辫,忽然开口,声音轻如飘雪:
“我,可怕吗?”
我是恶鬼,你怕不怕我?为何千万人中,唯独你朝我走来?
她低垂螓首,脑中浮现出那夜所有人耸立避退的场景,其实想问这一句。
“可汗猝死,北狄大乱,诸王争位,大魏北疆有了数年的喘息之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杀了铁勒腾,救了我们所有人,也做成了我们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
顾昔潮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犹如月隐星沉,晦涩之中带着她不熟悉的哀恸。
“旁人或许惧怕,但我,认得你本来面貌。”
唯有我,知你本来面貌。
明媚的光鲜的,丑陋的不堪的,完整的破碎的,挚爱的厌憎的……只要是你,便想全部懂得。
幽影里的女子静美其姝,月色下雪白如缎的一截颈子仰起,好看的杏眸睁大几许,眼尾沾染烛火的薄红,微微翘起。
他默默凝望她,从前只在梦寐里见到的神情,一颦一笑,又复现在他眼前。
瘦长的五指在袖侧紧张地握紧又松开,不由自主地朝她的脸伸了过去。
朦胧的灯火里,她的神容露出一丝讶异,却也没有退却,任由他的手拂过面靥,轻轻落在浓密的鬓发之间。
“娘娘的头发乱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茫然抬手整理,才抚至鬓边,冰凉的手指与他温热的掌心相触。
魂魄的手指柔若无物,仓皇又徒劳地想要从他厚厚的老茧中退开,逃逸一般。
杀伐果断的皇后娘娘何时这般怯过?
在她惊怯的目光里,他无声收拢了手指,沉声道:
“娘娘该去见一见屋外的故人。他们都以为,沈家十一娘回来了。”
男人的另一只手将她鬓边一缕乌发捋至耳后。
箭袖落下,沈今鸾的鬓边多了一朵新折的春山桃,含苞待放,柔嫩娇美。
她却觉得鬓边好似灼烧了起来。
眼底是烛火,指尖也尽是火焰,鬓边也落满火焰,全部烧至心头。
待她回过神来,想起是被屋外的吵闹声惊醒的,她极力压下心悸,平静地回他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怎么了,他们在吵什么?”
男人双眸抬起,浓黑的眉峰似是微微一挑。
“娘娘,他们要杀臣。”
杀人如麻的顾大将军如是道。
烛火的暗影下,他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出房门。
他的掌心自从攥住她的手指,一直没有松开。
她呆呆地由他牵引着,走过一道一道的廊柱,在顾家的宅院里穿梭,如归家一般。
昔日针锋相对得皇后和大将军,携手一道往院中走去。
……
“我就是被北狄兵再抓去,绝不能留在这顾家的地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正是!我们少将军视这陇山顾家为知己,可将军当年遇险,围困城中,顾家不派兵驰援,害得云州陷落,沈家将军一个个身死,十五年才找回尸骨。”
“要不是顾家,我们又怎会落到这般下场?”
北疆军旧部无意中听徐老说起,这里陇山顾家私宅的。一群人在院中踱来踱去,极是不耐。
莽机硬着头皮领着一群羌人苦苦支撑,拦着这一群人,以免他们入内惊扰到顾昔潮,忍不住啧啧称奇:
“邑都哥果然说的不错,这顾九到处都是仇家,都不用我们动手,总有一日啊……”
他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步入庭院之中,登时收了声。
众人义愤激昂,看到他出现,横刀相向,怒目而视道:
“秦二哥说你叫顾九,你领我们到这里来,是不是也是陇山顾家的人?”
月色皎洁,桃花瓣拂过犀角蜡烛的火焰。
烛火的幽影里,众人才看清男人是牵着一道青白的身影款款而至,风姿动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是我的人。”
女子声色冷厉,不怒自威。
“他叫顾九。”沈今鸾看着顾昔潮,一字字道,“只是顾九。”
北疆残军瞪大了眼,看到她一身血肉之躯,先是后退一步,又顿住不动了,细细端详起她来。
犀角蜡烛照下,皇后娘娘,曾经的沈家十一娘沈今鸾白衣青衫,云鬓粉腮,栩栩如生,一如少时。
秦昭贺毅二人了解实情,知其为魂魄之身,默声不语。其余人之前见她从牙帐出来时的凶相,虽曾有疑虑,但此时见她一切如常,不由面露喜色,感慨不已。
当初听闻,沈家十一娘做了皇后,哪怕远在北狄牙帐的他们也听到了消息,心中为之一振,以为有了盼头。
可盼啊盼,直到快要认命了放弃了,却终于等到了她来。
沈家人,到底从未放弃过他们。
众人且喜且惊的目光中,只见一角玄黑的氅衣掩着一缕镶嵌金草纹的裙裾,暧昧的重叠,一步一步掠过他们的身侧,朝阶前走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一唤出他们的名字。
久别之后,再见沈家后人,喜悦盖住了所有情绪。再听闻,痛恨已久的铁勒腾横死牙帐,所有人无不欢喜雀跃。
“十一娘能逃回来了就好。沈家还有后,真是太好了……”
几个头发霜白的老兵也曾看着她长大,忍不住抹泪。
众人肃容,齐刷刷跪地,向她叩拜:
“皇后娘娘。”
沈今鸾袖手微抬,众人礼毕起身后,马上有人指着他身后的顾昔潮,厉声道:
“娘娘有所不知,当年我们在云州城向最近的陇山卫发送烽火信报,等了十日都无人来援,顾家人就是我们的仇人!”
“老子既然逃出来了,非要杀光那些人不可!”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院中的叫嚣声此起彼伏。北疆军旧部残破的甲胄闪着寒光。
沈今鸾扫视一圈故人,目光平静:
“北狄牙帐中,带回三具大魏主将尸骨,可是确有其事?秦校尉、贺副尉,上前回话。”
气度凌人,俱是其父兄风范。
秦昭见她唤他们官职,虎躯微震,上前伏地,道:
“我等在韬广寺夺回的尸骨,确有三具。而且、而且……”
他迟疑了一下,看了一圈周围忿忿的同袍,才提高声量,道:
“那明河公主亲口说,第三具尸骨,正是陇山卫主将顾辞山将军的!”
“不仅顾九在,贺副尉也在,他可以作证!”
贺毅与秦昭对视一眼,上前一步,也坦荡地应道:
“在韬广寺前,明河公主确实如此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场众人都是当年跟着忠武将军沈霆川死守云州城的,等了十日弹尽粮绝,也没等来陇山卫驰援,十五年来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可今日出自同袍的证言打碎了多年的恨念。
谁会想到,顾家真来人驰援了,还死在了云州,尸身也被北狄夺去。而死的人,竟然是当年名震天下的顾家大郎顾辞山。
顾辞山是什么人?即便远在北疆的众人也有耳闻。
大魏第一世家顾家的嫡子,文武双全,光风霁月,皎如天上月一样的人物。
不似寻常世家看军户低贱,顾辞山待人如沐春风,他们的少将军沈霆川一直与他交好,情谊深厚。
秦昭身为沈霆川最亲近的裨将,犹然记得,有一年隆冬,少将军大雪入山,只为猎杀一头雄麝鹿,做成上好的麝香,赠予一向爱弄香的顾家大郎。
每每得了陈年的桃山酿,也定会不远百里,昼夜奔驰,送去陇山卫。
庭院寂寥。融化的积雪化作几缕细雨,落下花枝,敲打屋檐,声声清寂。
“这不可能。”
有人忽然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们死守云州,从未见过顾家的军队来过。”
秦昭叹口气,道:
“你们可曾想过,陇山卫是去驰援城外的大帅了呢?”
一想起领兵出城后失踪半月的沈老将军,众人眼里的光湮灭下去,摇头道:
“顾家驻守在北疆的陇山卫足有三万人,无论顾家大郎选择驰援大帅还是少将军,就算不能救得两位将军,至少也有自保之力……可他,怎么也死了?”
众说纷纭,经年的痛与恨,沉沉压在所有人头顶。每一声质疑,便是一道伤口,渐渐没人再出声。
“因为,当年顾家内斗,陇山卫分裂。”
那道僵立许久的身影终是动了动,沉闷的脚步走上前来,立于敞亮的光晕下。
众人愣在原地,举目,只见那个名唤“顾九”的护卫。
模糊的灯火,映亮了男人剑锋一般挺拔的身姿,一绺银丝随风拂动。
听到他的声音低沉异常,像是压抑着一股钝重的痛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家大郎为奸人所迫,调兵不成,只带了唯一一队百余人的亲卫前去驰援。”
“最终,悉数殒命云州。”
一字一句,石破天惊。蒙尘的旧事被疾风吹去,露出灰烬下的遗容。
满场哗然,苟活十五年的北疆残军讶异之中,渐渐露出痛色,唏嘘一片。
顾昔潮的面上轻描淡写,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之事。唯独垂落的眼帘留着一道罅隙,如隐秘的刀锋,将昔日的爱恨情仇尽数割裂开来。
十五年,他花了整整十五年光阴,从少年乌发到生出斑白银丝,才终于将大哥的尸骨寻回。
直至亲眼所言三具遗骨,亲自摆放众人眼前,才能证明这一冤孽,才敢吐露出这一真相。
才敢,再握住她的手。
顾昔潮荒芜的眸光里暗燃起了火,只一瞬,烈火燎原。
同样的一瞬里,沈今鸾蓦然回首,眼帘变得朦胧起来。
天地万物都黯淡了下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的身影便浓烈深刻起来。
那么沉静,那么平和,却令她无端心痛。
她凝望着他,仓皇又错愕。苍白纤细的手指试图从他掌心抽出,却被他捉住不放,越攥越紧。
“顾九,你早就知道?”
如怅惘,如痛惜,如叹息。
“你一早知道,却瞒了我整整十五年。”
第49章放纵重写过了
两鬓银丝的少年人身姿英挺,器宇轩昂,黑漆漆的眼看着他,似含痛意,又带期许。
她定定看着他,眼里的光如琉璃破碎了一般,忽然背转身,决然离开。
这一回,是她牵着她没有放开他的手,狠狠地,带着他回身往后走去。
顾昔潮侧身护着烛火,跟着她,来到那一间上了铜锁的暗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门窗紧闭,暗室无声。窗牖透出模糊的火光,一簇一簇在燃烧。
顾昔潮看到那扇门,心头一滞,在她威逼的目光下,解开尘封的铜锁,推开门入内。
满堂香火如烟似雾,人影隔着烟气,氤氲不清。
他望着巨大红布罩下的灵位群,慢下脚步,在一步之外立定。
空荡的堂前,轻微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沈今鸾挥袖指着暗红一片的灵位群,道:
“这里是顾氏的祠堂。你顾家列祖列宗在上,我要你当着他们的面,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他立于满堂香火之下,覆雪的甲衣一身梨花白,眼眸中藏着风霜雨雪,刀光剑影。
“先帝在时,朝中军功新贵崛起,世家地位多有受制。”
“世家重臣不满,地位权势为新贵所侵占,于是找上了顾家。顾家为世家之首,责无旁贷,他们要我大哥带头动手,于朝堂阴诡之间绞杀政敌。”
北疆沈家为寒门军功新贵,陇山顾氏乃百年簪缨世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本是立场相对,奈何沈霆川和顾辞山一见如故,私交甚笃,过从甚密,亲如兄弟。
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香火暗影里,顾昔潮仰首,鬓边的一绺银丝犹如凛然刀锋,声色如冰霜凝固:
“我大哥为人清正,自是不允……不料,他们卑劣至此,竟在军中朝我大哥发难。”
“当年,沈老将军在城外,你大哥在城内,两处烽火三十里外的陇山卫都收到了。”
“奈何,陇山卫全军不发,我大哥只能带着一队亲兵前去,只能救援一处。”
“念及云州壁坚城固,他应是相信你大哥可以坚守,在当下做出了决断,先去驰援沈老将军。”
顾辞山和沈霆川曾是肝胆相照的挚友。
因为了解,所以相信。顾辞山选择先支援云州城外的孤军,所以云州城内无人见过他出现——直至他的尸体和她父亲的一道被北狄军带回云州,悬尸城楼。
顾昔潮从容淡定地说完,沈今鸾只觉得满堂压抑的气息里撕开了一道缝隙,要将他和她都吞噬在内。
“你如何得知?”良久,她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知她所问其实是,你有何证据?
有何证据证明他所言非虚,有何证据证明二人多年争夺不过泡影一场。
上升的烟气成云化雾,男人高大的身影透出一丝寡淡的孤独之感,刀削般的侧颜透出一丝经年的疲惫。
“娘娘可还记得当年,以‘人尸’之法处死了当年从北疆归来的陇山卫部将。”
“他们有一些命大,活了下来。”
沈今鸾顿住,看着他冷笑道:
“是啊,顾大将军当年好手段,竟能我手中救下人来。”
烛火森森,顾昔潮面色冷如寒冰,抬眸看她一眼,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头。
“我救下他们,审问后得知这一内情,而后,将他们全部诛杀。”
沈今鸾一脸青白,错愕地抓紧了供桌漆案上髹金的角。
嗡嗡的耳鸣声中,她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有人跑走,我便抓了他们的妻儿,设计将他们引到京都顾家那的祠堂里。”
顾昔潮闭了闭眼。
恍若还能看到那夜,顾家百余年的祠堂里血流成河。血花溅至匾额上鎏金的“顾”字,渗陷进去,染作阴暗的红。
他眼睁睁地看着,血泊中的至亲向他求饶。
而他,只是立在硕大的匾额下,冷眼看着他们血流尽了,化作白玉地砖上数年擦不净的疮痕。
顾家九郎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声名终由此而来。
明亮的少年,自此堕入黑暗,不曾回头。
“还有人,试图假死脱逃,我后来,甚至砍去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头颅,生怕他们死不透……”
“最后一群人,诡计多端,知道南燕的降地是我的地界,便往北逃来了北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于是,这十年在北疆,我一个一个将他们捉回来,拷问,赐死……然后,在此地为他们设下了牌位。”
男人望向身后暗沉沉的祠堂,到底轻笑了一声。
一张一张人脸从眼底划过,血腥的岁月也流了过去。
最后那张脸,是顾四叔。他临死前的谶语,一语中的。
顾家九郎早已是恶鬼一只,残留人世,只为寻一个虚妄的真相。
祠堂的香火连绵成片,光晕里的顾昔潮,整个人像是涌动着无尽的血色。
沈今鸾呆立良久,头皮发麻。
世人皆道,自顾辞山死后,顾家九郎狼子野心,狠辣无情,为了顾家家主之位不择手段,以庶谋嫡,甚至连亲族都可以杀尽。
在所有人眼中,因他大哥的死,他坐收渔利,收拢他大哥的旧部,从而才可大权在握,位极人臣,为世家之首。
无人知晓,权倾天下的背后,是一桩白骨累成的血案,一个少年拆骨剥筋的巨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昔潮。”她忽然唤了他大名。
男人抬眸,浓黑的双眼空空荡荡,像是烈火烧尽后的荒芜。
沈今鸾嗤笑一声,又笑一声。她忽已明了他为何死守这个秘密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你掩盖这么一个腐烂的真相,揽下杀亲的恶名,只为了维护顾家的声名。”
“如此顾家,值得你这般相护?”
她一步一步走向他,魂魄飘荡,浮光潋滟::
“不止顾家,大魏世家一个个全都烂透了……为了这么一个烂透了的世家,你竟与我相斗那么多年?”
“你为了顾辞山,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顾昔潮望着她,缓慢地点点头:
“大哥待我,如兄如父,如师如友。我从儒之时,大哥教我诗书忠义,亦教我品酒弄香。我投军之后,他领我入他军中,手把手教我顾家刀法,亲自授我智计兵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高门侯府深似海,顾老侯爷常年领兵在外,他自丧母,被带回顾家,个中生存何其艰难。而少年顾昔潮却活得潇洒恣意。这当中又有多少是顾家大郎顾辞山的庇佑和爱护。
他的容止言行,所有美好的品质,都是由这个大哥塑造的。
顾家长有腐肉,亦生嘉木。大哥一生为顾家死而后已,之后顾家便由他来守护,至死方休。
他是顾家人,身流顾家血,此生都无法逃脱。
顾昔潮回头望向她,淡淡地道:
“我不能背弃顾家,亦如你十五年如一日,为父兄血仇,为沈氏声名。”
他和她,原是一样的。
一样都被困住,一样的身不由己,一样的虽生如死。
沈今鸾张了张口,始终无言。
她轻轻捂住了左胸,不可思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不是做鬼了么?
做鬼了,不该是无知无觉,可为什么,此刻她的心口可以痛苦如斯?
为什么,竟比死前饮的那碗汤药还要苦,比死后魂魄被困在暗无天日的棺椁里,还要疼痛啊?
她觉得可笑又可痛,痛如摧心。一开口,如水的涩意从舌尖一直漫开到心口:
“那今日,你为何要告诉我?”
她行至他面前,他烈动的袍角不经意拂过她的衣摆,注定一般地纠缠不休。
顾昔潮眸光低垂,手指攥入箭袖。
在北狄牙帐前等她出现的那一个漫长的时辰,每一刻都只觉烈焰烧心。
她却问他,怕不怕她鬼魂的样子。
是怕的。怕的只是见不到她,怕这一番话没能说出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既已寻回尸骨,你我之约了结。”
顾昔潮仰头回顾四面香火,笑了笑。
阴差阳错,她的魂魄能来到他的身边不过了却一桩执念,竟让他一时贪了,忘了魂魄终是要走的。
沈十一和顾九,相识二十载,曾经那么要好,曾经,只差一步……
“是啊,我找回了我父兄的尸骨,算是心愿得偿,该去往生了……”
沈今鸾微微一怔,垂下了眼眸。
可顾昔潮的心愿是什么?
她凝望他鬓边闪动的银丝,讳莫如深的神情,她的心头涌起一股匪夷所思的涩意来。
若非这桩旧案,他和她并非仇敌,不必相争那么多年。
他不会做顾氏家主,驱逐北疆,可以依照那卷婚书娶得心上人,从此儿孙满堂,一生顺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惜了,而今,她只是一缕孤魂,而顾昔潮有了心上人,人都死了,他还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没由来地,沈今鸾眼眶发酸,将头偏去一边,想要抬手拭一拭眼尾,袖口却一紧。
她视线下移,这才发觉,二人一直攥着手,没有人松开。
看到她面上的不自在,顾昔潮无声无息地撤了手,后退一步,转身欲走。
箭袖已被她扯住,他还未回身,她已上前一步,始料未及,鼻尖几乎贴着他的颈侧。
“你做什么?”
魂魄冰冷的气息萦绕,陌生的酥麻之感。顾昔潮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避退,箭袖还被牢牢扯住。
“你是不是受了伤?”沈今鸾蹙起了眉。
她恍惚忆起,她从牙帐力竭走出来,顾昔潮大步上前紧抱着她的时候,她嗅到他身上浓重的的血腥气。
而且,方才他攥紧她的手,五指灼伤一般的烫。那不是她的错觉,而是因为他就在发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无碍。”顾昔潮别过头,阴影里的面色苍白如纸。
沈今鸾冷眼看着他,一双素手缓缓抱起了臂,伸出一只玉管似的指尖,轻轻摁了摁他胸口的伤处。
顾昔潮皱了皱眉,薄韧的唇只一抿,没有嘶出声。
看来是伤得不轻,沈今鸾后退一步,扬起了小巧的下颚,骄矜又不失冷意:
“这次来北狄牙帐,你一个亲信都没带,这么重的伤,你就一双手,一个人可治不了。”
“你是要莽机过来,还是贺三郎?”
她眸光微动,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道:
“三郎这个人,我知道的,下手没轻重的。你怕是要吃点苦头。”
“至于莽机那几个羌人,嫉恨你杀他们首领,怕是趁你病,要你的命都有可能。”
顾昔潮没有作声,一双深幽的眼盯着她,直愣愣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今鸾朝天翻了一个白眼,直接攥着他的袖口,拉着比她人高马大的男人往祠堂深处走去。
阴风徐来,一面垂帘隔绝了里头一方宽阔的胡榻。
在她固执的目光下,顾昔潮无奈,平坐榻上,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娘娘逾矩了。”
“我都是鬼了,还要管什么规矩?”她也不知为何今日难受得紧,呛声道。
“啪嗒”一声,是蹀躞革带环扣解开的声音。外袍散开,只剩一件中衣。
洁白的中衣,前胸后背,果然都透出了几缕血色,暗沉的,鲜红的,不知他已忍了有几日了。
沈今鸾心头发颤,没有思索,径自伸手攥住了他一丝不苟的衣襟,被一只大掌握住。
男人坐在榻上,眸光抬起,下颔紧收,仰起头望她,却有居高临下的意味,淡淡地道:
“会吓着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今鸾自不会怯,没有松手,轻嗤道:
“你身上什么地方我没见过?”
当初他入军中,一身是伤回来找她,一直都是她来治伤的。
她一把扯开他的衣襟,衣下的胸膛已露出一大片斑驳的乌青,赫然入目。她手指不禁一抖,停了下来。
此刻已和当初少年的身体全然不一样了。
她面无表情,脸颊窜上一缕薄红。
顾昔潮目色微沉,大掌覆住了那只翻动襟口的小手,移开。他垂眸,到底是低叹一声:
“我自己来。”
他褪下中衣,袒露上身,精壮的大臂撑在她身侧。
沈今鸾收了手,坐在他身侧,开始用撕裂的布条作包扎带,熟练地涂上金创药抹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陈州那夜,是你。”他看到熟悉的侧影,神色微动。
她低着头,目光直视着膝上的包扎带,余光里,看到山峦沟壑起伏的线条,宽肩窄腰,肌肉盘虬。
她喉间咽了咽,呼吸都干涩了几分。
“是我又如何。”
沈今鸾赌气道:
“你大胜归来,朝中民心更甚从前,只会为人忌惮。但凡你缺各胳膊少条腿,元泓也不至于收了你在南边的兵权。”
顾昔潮点点头,薄唇扬起:
“不费吹灰之力便摧我于无形,得利最大者,还是你的后党。”
“不过区区兵权,再夺回来便是。”他的目光轻飘飘扫过来,“换得娘娘亲手侍疾,臣也不见得是亏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沈今鸾不语,掀起准备好的包扎带,转过身去要往他身上捂,一看到正面,她滞在那里。
分明的沟壑之间,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伤不计其数,疤痕狰狞遍布贯穿,在苍白的皮肤上泅黑晕染一般骇人。
惶惶灯火,灼目的刺青像是他胸前箍紧的困兽,层层鳞片如刀,要朝她扑来。
“怕吗?”
他抬起眼,深不见底的眸底有火在烧。
“你怕吗?”她反问道。
沈今鸾不必看,也知自己的身影,一半是烛火里丰盈的血肉之躯,一半火光照不见的魂魄之体,随风飘飘荡荡。
再没有比鬼魂更可怕的了。
可他却在烛火里端详着她,沉静的目光像一张网,四面八方地朝着她包围过来。
沈今鸾低眸,若无其事地张开包扎的绷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拂动的发丝挠过紧绷的肌肉,隔着包扎带翻飞的手指,描摹一身如凿如刻的线条。一时难以分辨,是他的身上烫,还是她的指尖烫。
自幼时起,她为行伍出身的父兄治伤是家常便饭,可今日,她却觉动作生疏紧涩。
雪白的绷带掩不住斑斓刺青里叫嚣的困兽,惊她的心,动她的魂。
是满身刺青太过骇人,还是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她莫名想到在宫里无意撞见过的,草丛中侍卫和宫女交缠的身体,压抑的喘息。
她白腻腻的手绕至他的心口,忽然停了下来。
“这里,你是不是纹过你那位心上人的名?”
她的声音细小的如涓涓细流。
他似是难抑地笑了一声,沉沉的气息拂过耳畔:
“娘娘何不自己来看?”
沈今鸾不动,一股陌生的涩意又在潜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有多喜欢那个心上人,才会在心头刻下她的名。
鬼使神差地,她的目光微微偏过去,只见心口壮阔山峦间,竟是一道极深的伤疤。
顾昔潮从肩线到脊背都绷得死紧,像是一把弓弦,声音更低更沉:
“中过箭,扎进肉里,愈合后就不见了。其实……”
“不必多言,我对顾将军的情史无甚兴趣。”
她只觉受骗,为他戏弄,神色恢复了漠然,缠绕绷带的手刻意地避开那一处心口,往别处去绕。
男人好整以暇,浓长的睫毛低掩,凝视着她的双手,若有若无的颤意看在眼里。
下一瞬,一只大掌覆住了她的手背。
修长而有力的手不轻不重地握着她的腕,缓缓划过前面覆着绷带的沟壑,引导她最后捂在了自己的心口:
“臣的伤口,在此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一怔,想要收手,他摁得更重,甚至牵动了伤口,低低闷哼了一声,似是既痛又快。
“下回,若要杀臣,也在此处。”
帘帷之间,烛摇影动,昏晕暧昧,人影交织不休。
“扑通—”
这是他的心跳,血肉之躯的心跳,她没有的心跳。
她眼眸迷濛,忽然起心动念,直直望进去他沸水一般的眼眸,道:
“不如,你只做顾九,我永不会动手杀你。”
不是大将军顾昔潮,不是陇山顾家九郎。只是顾九。
男人倏然抬眸,目光沉黑,像是一片灰烬里暗燃着火。他看着她,道:
“我若只是顾九,沈十一就能放下对顾家的仇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帷幄骤然飘起又落下,沈今鸾静静地凝视他,怔住,不知如何回应。
像是只能放纵这一刻的逾矩。
男人的目光刹那间变得冰冷难测,气息浊重,箍着她的腕肤烧灼般地疼。
泛白的薄唇衔起嘲人自嘲的意味:
“玩笑话,谁都会说。娘娘莫要自欺欺人。”
冷漠疏离的口吻,气息却灼热不息,越离越近。
沈今鸾面色如冰,耳后却已通红,只觉疾风骤雨,身旁的烛火登时一灭。
男人只是徒手掐灭了犀角蜡烛。
魂魄手中的绷带飘落在地。男人一把拾起地上散落的衣袍,严严实实覆住满身伤疤,起身离去。
翻涌不息的帷幄陷入沉寂,魂魄再度缥缈如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十五年,她的父兄,北疆军,都回不来了。
顾九和沈十一也回不去了。
……
看到房中的烛火熄灭,昏暗无光,坐在不远处的阶前的贺三郎眯了眯眼,手里转悠着一枝盛开的桃花。
他忍不住捅了捅一旁昏昏欲睡的秦昭:
“进去了那么久。灯都灭了,孤男寡女,我们十一还是皇后,我觉得不妥。”
秦昭还在痛惋他曾经的主将沈霆川,抹一把眼泪,哽声道:
“少将军视顾家大郎为至交,果真没有看错人。他若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谁能料到个中曲折,他竟冤枉了人家那么多年。
贺三郎却只盯着暗室,黯然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十一定是生我气了,当时,她从牙帐出来那么虚弱,我看都差点要散了似的……我却吓得躲开了,我对不起她……”
秦昭回过神来,哀叹一声:
“谁能想到十一竟死了呢。她父兄知道,该有多痛心啊。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皇后薨逝,不该也昭告天下的吗?”
贺三郎垂着头,低声道:
“十一定是被我们拖累牵连了。我们都被定罪,她哪能好过啊?”
“我们大家也成了大魏的孤魂野鬼了。”
“嘎吱”一声,暗室的门开了。
一道浓黑的身影从中走出,面色沉郁。
贺三郎霍然起身,追了上去:
“顾九,你把十一带去哪里了?我要见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必了。怕你又吓得屁滚尿流。”顾昔潮疾步不停。
“顾九。”身后的她出声道,“我有话要跟他们说。”
顾昔潮眉间一动,瞥了一眼那贺三郎。
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眉目英挺,乌发浓黑,虽然经受摧折,赤子意气,稚嫩的冲动中带着一股倔强的天真,热烈似火。又是知根知底的故人。
顾昔潮扶了扶金刀,点燃蜡烛,漠然回避。
小院里,昔日倩影在烛火的光晕中幽幽浮现。
沈今鸾心知贺三郎所谓何事,刻意远远隔了好几步的距离,温声道:
“怕鬼,本就是人之常情。三郎不必顾虑。”
贺三郎望着说一句又退开两三步的她,急忙主动走过去,爽朗地笑道:
“一回生,两会熟,等我多见见你就不会怕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今鸾哭笑不得。
“十一,我给你摘了春山桃。”他小心翼翼从袖中取出什么,满心欢喜,在她面前一晃。
花枝颤动。
顾昔潮眸色一沉,俊面更冷,摩挲着腰间金刀。
沈今鸾看到那一枝春山桃,一愣,没有接过。
她隐隐觉得,从前少时,北疆的儿郎谁都争着给她摘春山桃,可是如今,她却觉得不一样了。
她轻抚鬓边那一朵春山桃,灼烧过的心头又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涟漪。
她莫名不想再收下其他人的花。
“十一,你是还在生我气吗?”贺三郎抿唇,眼眸漉湿,带着几分委屈。
从前,只要摘花总弄哄好小娘子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今鸾目色清明,笑望他道:
“三郎,北疆军幸还有你们几员大将在。”
“我父兄故去多年,北疆残军仍在。前路虽渺茫,但今朝一切从头,我既是沈家唯一的后人,便身负重振北疆军之责……”
军士需要营地演练,需要热炕暖身,需要饷粮果腹,需要军备杀敌。刀不磨不锋利,这些都是实际的事情。
云州这残存数百人的命运,系于她孤魂一身。
她是沈家十一娘,做了鬼还是沈家十一娘,责无旁贷。
“我要带着所有人回归大魏。”
她眺望山河远阔,满目欣慰和希冀。
这辈子生生死死,她终能救回陷落敌营的父兄军队,又寻回父兄的遗骨,终于也不算徒劳无功。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身旁众人听她一番豪言壮语,却皆是神色微变,面面相觑,欲言又止,纷纷看向秦昭。
秦昭头一个跪倒在地,凄声道:
“十一娘,我们都回不去了啊……”
院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死死低垂着头。
“为何回不去?”
沈今鸾面色紧绷,压迫的目光一个一个从人群的头顶看过去,最后落在最末那个立着不动的男人身上。
“承平五年,天子敕令。”
顾昔潮终是走上前来,沉着的脚步踩碎一地霜雪,冷酷得连心底的叹息都充耳不闻。
“定北侯沈楔无故弃地数百里,出逃关外,背主叛国,褫夺封号。忠武将军沈庭川开城投敌,以至云州陷落。沈氏乱臣贼子,所领北疆军乃叛国之师,人人得而诛之,以死谢罪,以儆效尤。”
他一字一句复述昔年圣谕,直言不讳地道:
“娘娘,你和你的人无处可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唯有,留在臣的身边。”
第50章魂散重写过了
沈今鸾抬起眼,痉挛一般地攥紧了手,攥得袖边卷草纹路扭曲疯长,狰狞痛楚。
“他所言,可是千真万确?”
众人缄默,庭院内阒静,可以听到胸臆起伏的气促声,男人们默默垂泪。
十五年来,在场所有北疆军残部即便身在敌营,亦关心大魏之事,未有一刻不想再归故土。
直至消息传来,罪名已定,众人余生一念,唯有苟活而已。
今日,终于亲耳听闻这一道御旨敕令,如同尘埃落定,再无他想。甚至,连一丝愤意都无——都被长久的岁月消磨尽了,早已麻木不仁了。
沈今鸾笑了一声,惶惶烛火下的面容添几分阴森。所有人不敢抬头。
“贺副尉。”她望向贺毅,温声道,“你来说。”
贺三郎一愣,不由自主地噗通一声跪下,目有泪色,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北疆军早已被全天下人视作叛军,沈老将军和少将军也都被指为叛臣。我们北疆军,确实已经回不了大魏了啊……”
起了风,烛影幢幢,火光里的人影颤抖不已,像是随风在动。
“叛军?”
她的声音因恍惑有点发颤,冰冷得像是沉在水底。
“叛臣?”
萧索的春风里,沈今鸾沉寂十年的魂魄却在碎裂得惊天动地。
承平五年,正是她死的那一年。
无怪乎,她的二哥沈霆舟的魂魄十五年来在蓟县飘荡,冤魂不散,直到十年前她死后,突然怨气大增,再也无法转世,直至魂飞魄散。
无怪乎,贺芸娘一看到她,都忽略她的鬼魂之态,先要咒骂她以死谢罪。
无怪乎,她死后,不以皇后身份下葬,不得入皇陵,无人知晓,无人祭拜,死得悄无声息,如同一片枯叶坠入泥沟——除了那一个幽茫不知何处的人,连一丝香火都吃不到。
这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所有的至亲至爱,都已面目全非。
此时此刻,昭告天下的敕令,令她的愤怒都出离的平静,所有生前死后的执念被践踏后,只剩下一丝疲倦。
蜡烛照不见的角落,她的魂魄沉沉,一身暴雨前沉郁的青灰色。想要嘶吼尖叫,胸口压抑难忍,最后竟是发出了一声低笑。
惘然,亦是枉然。
烛火浮动,烧过心头竟也没了初时的灼意。
那亲口说出她死后谶语的秉烛男人已行至她面前。绷紧的臂膀张开如弓弦,似乎准备随时扶住正在颓然瘫倒的她。
可沈今鸾到底自己立住了,以肘撑墙,勉强站稳。
秦昭贺毅二人目中痛意难忍,伏地道:
“皇后娘娘,就算我们能活着回到朔州,故国又怎会容下我们?”
“自十五年前云州城破,我们早已回不去了。”
沈今鸾闭了闭眼,浑身无力,试着深吸一口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朝着或茫然或悲戚的众人,端正了面色,平静地,字字铿锵地道:
“我说过,要带你们回大魏,便必会应诺。把你们,一个一个,都带回去。”
一言成契,百转不移。
虽是女子,身躯这般虚弱,面色那么苍白,可她说的话,却总有令人信服的道理,令人追随的力量。
“十一娘……”“沈姑娘。”“皇后娘娘!”
哀恸不已的北疆军残兵纷纷跪倒在地,叩拜如山峦起伏。
一张一张麻木多年的脸上终是露出一丝动容,像是长久结冰的暗湖为春水消融,露出一丝透着光亮的罅隙来。
在所有人饱含泪光的视线里,沈今鸾一步一步离开庭院,走回远处没有光的内室。每一步,虚浮无力,却像是走在刀尖上一般的痛。
身后那个男人在一步之外紧紧跟着,几次想要抬手扶住她。秉烛之光,如影相随。
她的双眼已经模糊得无法视物,直到步入拐角,看到一扇虚掩的门,猛地推门进去。
她到了屋内才如释重负,脱力一般地化作一缕魂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个鬼魂是不能统领军队的。她不能让他们看到她的魂魄之态。
父兄留给她的,只剩下这一营北疆残军了。她要保护好他们,要能被人信服,以人的身份。
可此刻,她意识到了魂魄将散,只觉,至少,不能再吓到他们。
作为沈家的女儿,留下最后的体面。
她低头一看,袖间精致的卷草纹最先消散,在随风散去,整个魂体即将四分五裂。
自从缢杀北狄可汗,从牙帐归来,魂魄一直虚弱无状。
今日得知昔年圣谕,愤恨难忍,惊破一身幽魂。
终是到了这个时候了。
“沈十一!”
男人懵怔的声音带着怒吼,还有一丝少见的慌乱。
沈今鸾魂魄无声消散,看着他朝自己奔来,难过地叹了一口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就算即将魂飞魄散,她也要为了沈家,再算计他一回。
“顾九,我最后与你做个交易。”
“你将北疆军残部带回朔州。做你的亲兵也好,充军也罢。只要能带他们回归故土,给他们一口饭吃。”
男人盯着她的魂魄,想要触碰,手却径自穿过了魂魄。他冷笑道:
“凭何?”
沈今鸾气若游丝道:
“你顾家内乱,害得这些人流离失所,这是你顾家欠我的。”
“而且,我的北疆军,也是你亲自入北狄牙帐救下的。你别忘了,你身为边将,私救叛军,便与叛军同罪。”
“若不收留他们为己所用,你顾家岂非又要承受一次声名尽毁吗?”
自牙帐同谋夺走尸骨的那一夜之时,她就已经开始在算计他了。
同舟共济,共赴深渊,只为北疆军设下最后一谋,到底是当年的皇后娘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她执念深重的魂魄,得知冤屈,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如月落星沉的清辉,一点一点在消失,烟消云散。
“十一,十一!你在哪里?”
贺三郎在庭院里看出了她的不寻常,也跟了过来。眼见烛火尚在燃烧,屋内却不见一丝人影。
他满头是汗,面色煞白,茫然回头一看。
那个唤作“顾九”的男人一言不发,不见异色,一座一座点起了蜡烛。
他竟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这一捆一捆的蜡烛,极为平静地放满高高低低的胡桌胡凳,密密麻麻。
一丛一丛的火光纷纷燃烧起来,白壁上满是飘扬的烛影。可哪里还有一丝伊人的影子。
男人手里提着一个铜铃,可有风吹来,那铜铃一声不动。
贺三郎心道不妙,忍不住道:
“她,她不会是走了吧?……”
话音未落,男人倏然回身,黑沉沉的眸光瞥了他一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一眼,足以令贺三郎心惊胆寒。
男人英朗的面孔深深陷入满堂的阴影中,鬓边丝丝银光如利刃闪过,冷漠又阴戾。
烛光越是明亮之处,阴影亦随之庞然蔓延。此地恍若鬼蜮,此人恍若恶鬼。
贺三郎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碾灭了一处烛火。
顾昔潮走近他,漫不经心地重燃被他弄灭的那一支蜡烛,身影僵硬到扳直,寡淡笑了一声。
“皇后娘娘,还要躲去何处?”
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
“你若是走了,这一支残兵,我不会留着。”
屋外,春夜惊雷闪动,沉闷的空中闪电劈落,照得满壁亮如白昼。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烛火猛烈地摇动,男人的脸在闪电雷鸣里发着刺目的白,在屋内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
“若是他们命大,逃回了朔州,也是叛军。你若不护着他们,我便依照陛下敕令,一一赐死,抛尸乱葬岗……”
“娘娘可别忘了,”满堂烛火中的男人如烈火焚身,淡淡道,“臣从来不怕威胁。”
贺三郎瞪大了眼睛,颤抖着往外头退去。
阴风渐渐四起,顾昔潮巡视四周,冷笑道:
“沈顾两家仇深似海,你就这样放弃了吗?”
“娘娘难道不想知道,你父兄沉冤十五年来,当中可有顾家的手笔?”
“陛下颁下此道敕令,未必不是顾家搅弄风云,倒再不如找我来报仇,你我再斗一场!”
满堂百余株烛火肆意摇动,白壁阴影缭乱,飞扬如烟,鬼哭狼嚎一般。
沉闷的雷声中,顾昔潮举目望天,神色不波澜惊,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天上地下,碧落黄泉,你我之约未尽……”
他似是深吸了一口气,一字字道:
“你的北疆军前路未卜,你的父兄沉冤未雪,你的香火恩人未见一面。你还不快回来?”
天边浓云密布,惊雷阵阵,他对周遭的异象视若无睹,只凝视着一片虚空,加重语气,厉声道:
“沈十一,你给我回来!”
“轰隆——”
雷声石破天惊。
手中的铜铃忽然大震,嗡鸣不止。
只见一道白影幽幽浮出,寡白罗衣,怀袖染血,一如初见。
瘫倒在门前的贺三郎一个激灵,目露惊喜之色,指着白壁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十一!我看到她回来了?”
却只倏然出现,又倏然消散。
满堂烛火齐齐摇晃一下,同时湮灭,堂前又恢复昏暗一片。
顾昔潮望着满目苍苍的晨曦白,微光透过树影,斑驳满地。
惊雷之后,是骤来的春雨,耳目清明。
淅淅沥沥的雨水划过顾昔潮轮廓分明的脸,他没有迟疑,朝着院中那一树春山桃走去。
他颤抖的手臂撩开了密密匝匝的树枝。透明的裙摆像是被春雨淋湿,从枝叶里斜斜漏了出来一缕。
每回逃避的时候,还是会爬树藏起来。
不知是泪还是雨水,洗得她的脸容清丽明亮,在晨光里掩去了魂魄的苍白。
那张侧脸缓缓转过来看着他,眼眸空洞,目光沉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九,你和我做个交易罢。”
鬼门关走过,差一点九魂飞魄散的沈今鸾尚未全然苏醒,第一句就是对他如是道。
顾昔潮不语,朝她伸出了双臂。
一如当年,每回都在树下接住她的少年。
沈今鸾意识昏昏,欺身沉入他的臂弯之间。
他的怀抱,就像大雪后的荒原,浩大广阔,却是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既入地狱,同为恶鬼,不如携手一道,共赴这一道阴诡归途。
***
边城朔州,莽莽草野,初现新绿。
一场春雨过后,漫山遍野的春山桃全都开花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今鸾被军所的练兵声吵醒,一睁开眼,窗外漫天绚丽的桃花扑面而来。
帷帘飘举,她神思恍惚,只见周身所卧的榻边,贴满密密麻麻的符咒,温和之息流入她的一身魂魄,已恢复了清明之态。
垂帘飘动,暮色氤氲,一道人影倚在帷幄之前翻阅军报。卸甲后的身形清瘦颀长,挺拔端正,只着一袭常服,宽大的袍袖在风里拂动,带来落花的香息。
沈今鸾闭了闭眼,享受这浪潮来临前,这一瞬的无边宁静。
一晕烛火,是男人秉烛而至。
谁又会在青天白日为她点烛呢。
虽一世为敌,针锋相对,可只要她转身,他好像无论如何,都会在那里。
顾昔潮面色冷峻,背着光,看不出表情,立在朦胧的垂帘前,便止了步。
烛火的柔光透进来,笼罩榻上女子一身簇新的宽松睡袍,身段柔软,裙裾迤逦。
沈今鸾只怔了一息,便从榻上起身,缓缓撩开了阻隔二人的帐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柔软的帷帘飘落,一身外衣也淌落下来,衣襟莲纹如水,荡漾开去,露出内里雪肤深邃的白。
暗昧的烛火之下,女子素衣披发,烛光晕染惨白的面靥,光艳夺目。
顾昔潮皱了皱眉,听她的声音变得柔弱如泣:
“我一孤魂,无处可去。”
“一需仰赖将军的蜡烛照亮,才能见人。”
“二需豢养我父兄残军,所费巨靡,辎重粮秣,军马铠甲,皆需要补给。”
“还望将军,垂怜我北疆军十五年之冤,一腔忠魂,报国无门之苦。”
大丈夫审时度势,能屈能伸。
沈今鸾面上语笑盈盈,心底冷笑。
朔州直至北疆,谁是老大,她心里门清,北疆军日后倚靠于谁,她洞若观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于是,皇后娘娘姿媚万千,不足一握的纤细腰肢弯下去,作势要向他俯身,装个样子行个礼。
岂料男人立着不动,丝毫没上前扶起她的意思,沈今鸾这礼行至一半,便施施然站直了身。
顾昔潮望着她,气笑了。
一觉醒来,她已全然不是之前藏身树间那个差点就消散的孤魂,变脸如翻书。
他一时不知,该心痛她那只有一刻的脆弱,还是此刻摧眉折腰的决然。
沈氏一族,到底全然沉在她一孤魂柔弱的肩头。
顾昔潮嗤笑一声,无名之火窜上喉头,漫开之后,仅余一股涩然。
“皇后娘娘当年,就是这般笼络圣心的?”
他扯下肩头的外袍,覆住了她一身露骨的艳丽。
披衣的力道极大,魂魄身形微微一晃,沈今鸾抬眸,冷静与他对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烛火摇曳不定,男人一脸淡漠,眼帘搭垂,似是在看她如玉无瑕的双颊,又像再看底下飘荡无依的魂魄。
“要我挪用军饷,豢养叛军,可是重罪一桩。娘娘凭何以为,臣会应允?”
沈今鸾稍一沉吟,道:
“顾将军急行军回到朔州,怕是欲动兵戈罢。”
顾昔潮黑眸抬起。
沈今鸾继续道:
“想必一回营,顾这几日派出斥候探入云州各处,已得来消息:北狄可汗猝死,群龙无首,几个王子争夺汗位,你死我活,牙帐之中,兵伐内斗,纷争不断,实力大为削弱。”
“于将军而言,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我知将军心在云州,我可为将军夺回云州。”
去北狄牙帐之前,他和她有过一次交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头一回对她和盘托出,他困守北疆十载,与元泓立下了生死状,一心要为大魏夺回云州。
积毁销骨,虽死不悔。
而他的愿,亦是她的愿。
沈今鸾朗声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麾下北疆军众将,忍辱负重,蛰伏敌营十五载,知己知彼,可为将军所用。”
“而我,虽为孤魂,亦曾为将军缢杀可汗,赢得先机。绝非泛泛无能之辈。”
我于将军,有用。柔韧的躯壳,刺骨的利刃。
顾昔潮静静听着,看了她半晌,眉峰微动。
自从得知父兄冤屈之罪,她只不过允许自己消沉了一刻,便从魂魄将散的孤魂,脱胎换骨,恢复翻云覆雨的皇后娘娘,朝他抛出她仅剩的筹码。
风姿傲骨,动人心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昔潮不知心头酝着何种滋味,面色愈发冷峻,转身坐回了案前,双手搭在膝上。也不回应。
她似有几分茫然和急切,跟着他过来,魂魄在明灭的烛火下若隐若现。
顾昔潮撩起眼皮,眸光锋利,阴沉如水:
“你拼尽魂魄之力缢杀铁勒腾,也是为了再夺云州罢。”
“为北疆军回归这一局,你入牙帐之前就苦心布下了。因此不惜魂飞魄散,也要杀了铁勒腾,就是为了北疆军有一战之力,凭再夺云州之功,荣归故土。”
“皇后娘娘智计无双,生前死后为了沈氏和北疆军这般筹谋,可真是呕心沥血,不遗余力。”
沈今鸾拢了拢云鬓,一语不发。
他猜得分毫不差,只可惜,她生前死后,人心险恶,太多事超出她的预料,注定不能一蹴而就。
唯独,眼前这个男人翻涌的戾气里,似有几许她看不分明的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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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者,莫过于顾大将军。”
顾昔潮收起似笑非笑的神色,道:
“你我本就势不两立,我若不允,你当如何?”
“将军不得不允。”沈今鸾挺起胸膛,衣袂翩飞,道,
“若无我军,云州难定,云州不定,则将军危矣。”
“元泓此人,我最是明了。他疑心深重,岂会放任你在北疆手握边军,十年一无所获?”
孱弱之躯,暗藏杀机,顾昔潮终于等到她这一孤注之掷,图穷现匕,才扬起了唇角。
他抬起长指,轻叩案头:
“两条路。”
沈今鸾拧紧了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男人声色冷肃,道:
“其一,赵羡已在此地久侯,他可超度你往生,再入轮回。”
原来她身旁这些黄符紫符,是赵羡回来后一番苦心为她养魂用的。
沈今鸾眼皮都不眨一下,径直道:
“我选第二条。”
顾昔潮似是早有所料,不紧不慢地道:
“那第二条,便是交易了。”
“娘娘此番阴魂不散,不就是为了北疆军和沈氏满门冤案。”
“你可借我之力,为你父兄洗冤脱罪。”顾昔潮一顿,扫一眼女人绰约的身姿,收回目光,道:
“从今以后,你的北疆残军需与我,共谋云州,戴罪立功,至死方休。”
答应之前,沈今鸾盯了他一会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个交易,无论是条件还是筹码都甚合她心意,如腹中蛔虫。
他给她的诱惑太大,她无法招架。
“成交。”
沈今鸾重重应道,一双杏眸漆黑明亮。
顾昔潮面上没什么表情。
有那么一瞬,他倒是希望,她选的是第一条轻松万分的道路。
哪怕自此分道扬镳,人鬼殊途。
顾昔潮目光尚黯然,见她懒洋洋地伸出手掌,他一愣,才知她是要与他击掌为誓。
三声掌鸣之后,沈今鸾要放下手,手腕却又被他扣住。
“沈十一,你记着,我麾下,从无白食之辈。你和你的人可要勤修勉励,可不要再临阵脱逃。”
沈今鸾反握住他的手,把头一扬,青丝飘动,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言出必践。”
“既如此,还需一个凭证。”顾昔潮面无波澜,长指一挑,一根红绳在指间晃悠。
“这是什么?”她苍白的手指捻动明艳的红绳,一道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
“阴阳红线。赵羡赠我的法物。”
顾昔潮忽然收紧了红线的一头,将她牵来他面前。
他幽深的眼眸独独映着她的魂魄,看似冷酷强硬的目光,却有些许温柔意味。
“若是你我系上此红线,沈十一,从今以后,你是人是鬼,身在何处,我都能找到你。”
红线一缠,生死相许。
羁魂作伴,当不孤寂。
红线一寸一寸缠绕住她的手指,他看着她,笃定地问道:
“你,敢不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第51章残念
【49和50这前两章重写,麻烦大家先去看这两章,再来看这章才能连贯】
敢不敢?
沈氏满门忠烈含冤而死,自己做鬼不得往生,沈今鸾如今还有什么不敢的。
一人一鬼之间红线相连,只隔着不足三寸的距离。
纤指缠绕着红线,微微用力,一圈又一圈地收紧。红线两头,她和他额头越靠越近。
“红线与鬼牵,将军莫要后悔。”沈今鸾眯起了眼。
“臣,求之不得。”顾昔潮哼笑道。
红线似有灵,话音刚落,已环绕在纤细的雪腕,而另一头,系在男人结实的手腕间。
沈今鸾微微皱眉,轻轻一拽,那红线却如缚似缠。即便在烛火照不见的地方,那红线在她魂魄透明的手腕,亦在隐隐显现。
红线可收如蝇尾,亦可无限绵长。但只系着,却能感应到彼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静了一刻,忽睁大了杏眸。
好像可以听到,顾昔潮的心,在跳动。
不止跳动,跳得还很快,如同雀跃不已。
她没有心跳,心中也莫名腾升起一股跳脱的感觉来。
顾昔潮倒是面色如常,冷淡地看她一眼,
“你是如何能回魂?”
沈今鸾低垂着头,道:
“当时,万念俱灰,只觉得这身魂魄就要四分五裂。但一听到你的声音,便不想就此放弃。”
他的声音,那说得字字句句可都是沈顾两家的血海深仇。
果然还是仇恨有用,羁绊之深,竟能拉住魂魄将散的她。
顾昔潮自嘲一笑,手腕一动,红线摇晃,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和我这个世仇绑在一起,不怕你父兄死不瞑目么?”
沈今鸾扬了扬眉,目色潋滟如水,亦冰寒如水,道:
“我父兄如何得冤,元泓为何下旨,我都会一一查清。有罪之人,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伏法。”
“若真是你,我也定不会放过。”
顾昔潮目光沉静,扬了扬唇角。
沈今鸾摆动衣裙,窸窸窣窣,想了一会儿道:
“北疆军中仍然有对当年城破有疑,疑我父兄,动我军心。”
“既已归大魏,我父兄的尸骨下葬之前,我欲开棺验尸,以证军心。”
她漫不经心地拨动着袖间的红绳,忽心念一动,问道:
“你说赵羡已归,他人在何处?”
卧榻帷帘之外,一人已在门前久侯,肩上覆满落花,一身紫金道袍上,腰悬桃木剑,臂挽拂尘,朝她疾步而来,拱手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贵人别来无恙。”
一抬首,却是一张满面风霜,白发如新的脸。
“你怎么?……”沈今鸾惊道,日前那个滑头道人赵羡怎变为眼前白眉苍苍的道长。
敬山道人赵羡风尘仆仆,一挽拂尘,笑道:
“人间一月,崂山十年。”
他眼望昔日被他阴差阳错凑成一对的阴婚夫妻。
一人一鬼手挽红线,一双璧人,天作之合。阴阳红线定是心甘情愿,方可系成。
他捋着长须,喜不自胜地道:
“我道术有成,机缘已至,可襄助贵人一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更何况一月十年。
敬山道人崂山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今鸾袖手回礼道:
“那便请敬山道人为我父兄招魂。我要知道,我父兄究竟如何冤死。”
……
阴风扬起烂漫的桃花瓣纷飞,一重重飞檐反射月色的清辉,映入院中每一个人沉痛的眼底。
归来的北疆军残部因未办路引,无法证明身份,一直未入朔州城中,在崤山新建的羌人部落暂住。
各自宽慰道,能重归故土,不在北狄人威压上苟活。已经是极好的了。
今日戌时,众人被召集在崤山西南,昔日鬼相公的荒坟堆,已成墓葬之处。
赵羡已卜算过,今日戌时,为下葬良辰,且戌时日落黄昏,乃是阴阳相交之时,机缘得当,便可见鬼魂。
满山的坟头前,沈今鸾眼望众人,一字一字地道: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云州之败疑点重重,纵使有金口玉言,青史成灰,我也不相信我父兄叛国。”
元泓颁下的御令,她一个字都不信。
“口说无凭。”她道,“此番从北狄人手中夺回三位主将的尸骨,一验便知。”
“娘娘,不如还是入土为安。”众人又惊又怕,不忍再看当年悬于城楼的尸骨。
沈今鸾冷笑一声,声色端严,道:
“我父兄既是清白之名,又何惧天日见之。”
“验尸。”
地上,众人从韬广寺拼死带回的三具尸骨被依次排列摊开。
戌时日落,阴阳割昏晓,唯有一盏犀角蜡烛幽幽燃烧,照亮了遍地昏暗的坟冢。
第一具尸体,较为完好,头骨身骸尚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今鸾想起铁勒腾临死前的遗言,否认了杀害他父兄的罪孽。她的目光朝一旁的赵羡示意。
赵羡走过去,立在尸骨面前,朝着桃木剑喷了一口咒水,在半空剑舞一阵,卷起地面枯叶重重。
俄而,他停了下来,摇了摇头,神色哀戚,对沈今鸾道:
“令尊生前,是与千万人血战而死。这样的魂魄,死后必是立刻魂飞魄散,无法再入轮回了。”
“贵人节哀,请恕小道无能为力。”
沈今鸾无声垂泪两行,森然麻木的面容却一丝喜怒都看不见。
众人看着尸骨,倒吸一口凉气,目中流露无边痛色。
此尸体是万箭穿心而死。每一根骨架,肋下骨头都可见磨损。锋利的箭镞深深刺入骨殖,留下了十五年泥掩土埋都无法磨灭的印记。
刺向他的每一箭,都是要致死来射的,如同有深仇大恨。
沈今鸾咬紧了唇,若非她的手被顾昔潮的红线牵引,几乎要站不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唯有战死之人,尸骨才会如此。”顾昔潮道。
“你们看清楚了,”沈今鸾哽咽一声,放声道,“我阿爹,是力战而死。”
从当时芸娘口中得知,云州众人对带兵不归的沈楔颇有微词,谣言甚嚣尘上,说他带着北疆军叛逃。
今日,这冤屈算是拨云见日,得见一丝分明。
“我去杀光牙帐那些北狄人,为沈老将军报仇!”贺三郎红了眼,猛地提刀,被秦昭等人劝下。
众人目眦欲裂,虽知北狄人残忍无度,却不想今日亲眼所见,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沈今鸾别过头,拭去眼中夺眶而出的泪花,克制着恢复了威仪,凛声道:
“下一具。”
第二具尸骨,没有头骨。
秦昭目光一动,双手颤抖,俯下身来,从一片遗骸中捡起一角残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盔甲……”他眼含热泪,跪倒在尸骨前,“这是,少将军。”
重见天日的骸骨被阴风中吹去几许尘土,露出青白的骨殖,腐化经年,不辨形状。
沈今鸾看见沈霆川的尸骨,眼底腾起血色,道:
“秦昭,你是我大哥的副将,你来说,我大哥到底有没有开城投降?”
秦昭一咬牙,深深地望着火光里的她,道:
“十一娘,你不知道,当时我们已经弹尽粮绝了,用来射击敌人的箭都是只有一半长的断箭。少将军把他最心爱的一匹汗血宝马都杀了,为了让我们守城的将士能吃饱。可是,还是撑不到啊……”
“没有人来援,我们孤苦无依,死死守了十日,烽火也燃了十日,一直没有等到沈老将军,也没等到援军。”
“我记得第十一日,少将军夜里一个人出了城,照常捡了地上的箭矢回来来守城,我看着他一个人在城楼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我再见到少将军的时候,他已是被北狄人砍了头,悬尸城楼了……”
语罢,顾昔潮手中点燃的犀角蜡烛忽然晃动一下,变得明灭不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羡捻了一个口诀,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他再睁眼时,地面忽然扬起一阵一阵的阴风,大有摧山裂海之气。
这一具尸骸旁的尘土忽然如涟漪般散开来,一道幽光从骨殖之中喷薄而出。
围在尸骨旁的几人头皮发麻,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幽光之中,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渐渐浮现出来,像是一个身材英武的男人,脖颈上空空荡荡,没有头颅。
沈今鸾目不转睛地盯着骸骨里骤然出现的一缕残魂,失声道:
“大哥?”
残魂身上的盔甲,和秦昭手中的残片一模一样,正是北疆军的夔牛纹。
“大哥!”沈今鸾飞奔过去,想要触碰,残魂却一触即散。
骨灰纷纷扬扬洒落,又汇集成一道虚影。
沈今鸾想要再上前,却被赵羡拦住。他摇了摇头,叹气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贵人不要过去,那并非将军的魂魄,没有意识,不过遗留在骸骨中的一缕残念。
无风无雪,烛火在狂摇。
经年的仇怨和执念郁结于尸骨之上,十五年不散,今日再见天日,沾染生气,机缘巧合才会在黄昏重现。
那缕残念的声音凄迷怨恨,又带着一丝哀愁,一字一句地道:
“不是,叛军!”“北疆军,从未叛国!”
与鬼相公二哥临行所言,一字不差。都为同一个执念。
无论沈今鸾如何呼唤,如何想问,残念毫无人的意识,只是不住地呢喃死者的执念。
“云州城破。我愧对沈家,无愧于百姓。”
山间日沉,一半残阳,一半夜幕。那道伟岸的身影倏然回身,空无一物的脖颈僵硬地转过来,望向她时,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长叹一声,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辞山,他砍了我的头。”
像是最深的执念,如有悲意,如有释然。
此语言罢,夜幕彻底沉下,残念骤然四分五裂,烟消云散,恍若幻觉一场。
然而,十五年前的尸首化作血肉全无的骸骨,只因这一缕死前的残念太过强大,竟能超脱天地法则重现人间。
只一瞬便又湮灭了,再无回响。可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他的声音。
这个名字,使得满场悲伤沉痛的气氛被陡然打破。
“辞山?顾辞山?”秦昭喃喃道,嘴角抽动一下,惧意从面上散去,化作一缕凛冽的犹疑。
沈霆川与顾家大郎顾辞山素来交好,唯有他被少将军唤作“辞山”。
“可是顾家大郎不是驰援沈老将军,一道死在云州城外了吗?”
“是啊,他的尸骨不也一并带回来,就在这里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众人面面相觑,心惊胆寒,冷汗早已浸透了脊背。
沈今鸾猜到了什么,心头漫开的寒意已一点一点凝结成冰,十指发抖,陷入泥地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雪白森森的骸骨,神色平静得近乎木然。
红绳一扯,延伸开去。身旁的男人面色沉静如同死寂,一步一步走过去,悍然踢散尘土,扒开了第三具尸首残存的骨殖。
在所有人毛骨悚然的注视下,顾昔潮手握一寸骸骨,反复翻看,目光阴沉,好像在看一个仇深似海的死敌。
而后,宽大的掌心倏地收紧。弹指间,森白骨殖已碾作齑粉,散入夜色之中。
他缓缓抬眸,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冷冷吐出一句:
“这具尸骨,不是顾辞山。”
……
顾家九郎幼时贪玩爱闹。七岁时,爬上侯府那一棵两丈高的榕树,手脚一滑,不慎跌落。
顾家大郎救人心切,接住他的时候,生生折断了右手无名指的指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幼童毫发未伤,顾家大郎却从此再也不能用右手执刀了。而顾家大郎,曾是顾家刀法的唯一传人,精妙无双,世所罕见。
战场上刀剑无眼,身为陇山卫主将更是不得有分毫的闪失和短板。顾辞山从此只能用左手,从头练起。各中艰难,自是不必言说。
顾昔潮长大成人之后,一生都在为此愧疚。
而眼前这具尸骸的右手无名指指骨,毫无断裂的痕迹。
顾昔潮面沉如水,寡淡的目色飘出一丝克制的杀意。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他从破裂的尸骸前起身,碾碎指骨的手垂下身侧,道:
“此人,绝非顾家大郎顾辞山。”
秦昭狐疑地看着这个“顾九”大放厥词,问道:
“我分明看到,那另一具尸骨上也有陇山卫金麒麟纹的盔甲残片,可你为何说,那不是顾辞山?”
头颅可以失踪,尸首可以腐化,盔甲可以掩盖,可受过伤的指骨却无法骗人。唯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发现端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他此时还是顾九。解释缘由,就是承认身份。
树枝沙沙乱摇。顾昔潮沉默了一会儿,眼眸比将化的霜雪更冰凉,正要开口,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是北狄的明河公主铁勒鸢。”
一直守着沈霆川遗骨的沈今鸾终于开口,声音难掩一丝幽咽。
“她刻意混淆尸骨,就是要我们相信,此人就是顾辞山。”
沈今鸾目色清冷,落满月辉,道:
“铁勒鸢自称尊重大魏敌将,所谓收拢尸骨只为聊表敬意。”
“可我听闻,她麾下猛将强兵,素有每夺下一座城,便屠尽全城振奋军心的习惯。从未听过,她会那么好心为敌将收殓尸骨。”
情势骤然发生翻天覆地,面对父兄遗骨,情势突发翻转,她神色未变,心思缜密,冷静得令人心疼。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顾昔潮颔首,一双长指犹沾骨灰,惨淡的白痕随着指腹摩挲金刀。
“我和秦昭贺毅在韬广寺找到尸骨之时,她一个北狄公主拒不归还大魏主将的尸首,还率众兵围堵,想要劫下尸骨,如今思来疑点重重。”
“她不想让人找到尸骨,更不想让人发现尸骨有异。”
沈今鸾望向崤山北面的重峦叠嶂,道:
“当年云州破城的北狄军由她掌兵,我父兄之事,她必知内情。如此,我必要去会一会这位明河公主了。”
她还在思忖如何去牙帐见到这位深藏不露的明河公主,却见幽暗之中,红线垂落,他覆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既是安抚,又是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怎敢牢娘娘亲自动手。”
“欲会明河公主,我出兵即可,战场相见。”
沈今鸾不语。
若要出兵,他便不再能是顾九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只能是大将军顾昔潮。
……
安葬完父兄之后,沈今鸾和顾昔潮一道探望部落暂居的北疆军众人,散落的军士围着篝火而睡,鼾声窸窸窣窣。
贺芸娘见她虽有惧意,但目含感激。还有几个牙帐里逃出来的昔日姐妹,都在部落里安定下来。
沈今鸾心头稍舒展,魂魄由红线牵着,浑浑噩噩地飘过,不知不觉跟着男人去到了部落外的桃花林。
地上积雪已化,魂魄飘过雪地无踪无迹。
一人一鬼走在雪地落花里。
桃花瓣在半空旋舞,落满男人沉黑的肩头。也不知走了多久,落花已凝成一朵一朵薄薄的霜花。
顾昔潮没有回头,听到身后的她的声音。
“大哥说,顾辞山砍了他的头颅。”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相信。”
“我的大哥,你的大哥,曾经那么要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有多要好呢,沈今鸾犹记得,自小不苟言笑的的大哥沈霆川,军队里的武痴悍将,一向品茶如牛饮,却会在顾大郎来时,有说有笑,还会兴致勃勃一道弄一回香,点一回茶。
大哥的坐骑是顾大郎从西域带回来的汗血宝马。顾大郎每逢春三月,都会受到北疆深山里猎来的名贵麝香和桃山酿。
这样两个人,一个怎么亲手砍下另一个人的头颅?
沈今鸾不会相信。
零落的花瓣在风中打了个旋儿,微茫而又灼人。
“我亦不信。”顾昔潮突然开口,阴影下的轮廓深如刀刻。
“我还记得,你入京后,我每月都会收到大哥从陇山卫来信,要我在京中照顾好你。从前他一入军中,一年都不会给我送一封家书。就因为,你是沈霆川的幺妹。”
沈今鸾抬起了头,溶溶的月色落满目中,澄净剔透。她点点头,道:
“十五年前,我或会相信你大哥为世家利益,朝堂谋权,而对战中的北疆军作壁上观。”
毕竟,北疆军在前线消耗得越多,他世家的各卫便越有利,此消彼长,这是一场天然的制衡游戏。
“但我,却从未想过,他会亲手杀了我大哥。这全然不合道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说完,仿佛看到顾昔潮绷直的肩头微微沉了下来。
他终是侧过身,望向她,微微颔首,暗无天日的眸中流淌过一丝光河。
往事支离破碎的残骸里,两个茫然无措的魂魄在又一阵绝望的浪头打来之时,迸发出一阵微弱的共鸣。
顾昔潮闭了闭眼。
十年前,金刀案后,他离京的前夜。大将军府上的长史还再劝说他留下:
“为了顾家那几个逃去北疆的叛徒,将军又是何苦?将军无妻无子,难道顾家就要自此断了香火了?”
顾昔潮扶刀北望。
“一月前,有人说在云州看到过大哥的踪迹。”
他抬起黑眸,望着茫茫白雪,沉着不移地道:
“他也许没有死。就算死了,我也要把他的骸骨带回来。”
当时的他,几度出入云州,寻遍各处,却一无所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今日的他,才发现自己,一直漏了一个地方。
“沈十一,我有一种预感。”
顾昔潮睁开了眼,星眸灼灼,如火烧过:
“我大哥没死。”
“他还在云州。”
第52章诱杀
北狄牙帐。
熊熊火光冲破无边夜色,重重甲兵包围了华丽透明的大帐。
可汗御座之前,大王子铁勒固跌倒在地,怒目扫视帐中亲卫执刀而立,簇拥着一道高挑的人影。
“铁勒鸢,你竟然叛我!”
一柄刀尖漫不经心地拨着火盆里燃烧的炭,不时有劈裂的爆裂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可汗座,不过让阿兄替阿妹我坐暂几日。”
女子一笑,细长的眼尾勾成刀尖一般。
“我想要的东西,自然是要向阿兄讨要回来的。”
一袭潋滟的明黄胡裙随着她踱着步子而摆动,宛若星河流淌,拂过地上斑斑血迹。
“父汗膝下,你虽是长子,但无论身手还是用兵,皆是最弱的那一个。阿兄资质平庸,却疑心太重,嫉贤妒能,生怕被其他人比下去,连你身边最忠心的近卫,跟了你十八年的乌屠将军都不愿晋升。”
“乌屠……是你!”铁勒固目眦欲裂,指着她立在身旁的那个铁甲男人,他反水的亲卫。
“是你带头谋反,你这个叛徒,被女色所迷惑!”
乌屠面不改色,冷笑道:
“公主待我好。我便跟了公主。”
铁勒固牙齿咬得咯咯响,想要奋起,又被曾经的一众亲卫拦倒在地,摔了个大马趴。
铁勒鸢惋惜地摇了摇头,拨动纤长的指甲,淡声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乌屠将军如此良材,自是要入我麾下,为我所用。”
“不说乌屠,牙帐其他人,可用把你当作下一任可汗?”
铁勒固瞪大了眼,从大帐众人毫无表情的面上一个一个望过去,终是颓然坐地。
他看着平日里乖巧的妹妹,忽笑了一声:
“你在军中任用羌人大魏人,北狄都要被异族包围了。北狄必将亡于你这妇人之手!”
铁勒鸢扬了扬眉,手腕一提,在火盆上烤了许久的刀尖抬起,拍了拍兄长的面靥。
滚烫的刀尖登时在皮肉上炸开火星,一股烧焦的气味弥漫开去。
铁勒固痛得双目血红,想要挣扎却被身后甲兵制住,被强压着向女子叩拜。
“阿兄,我舍不得杀你,小时候,你还带我骑马呢。”她叹息道。
铁勒固猩红的面颊冒着轻烟,死死盯着她道:
“你不杀我,不过是为了我那支骑兵罢。你杀了父汗,二弟三弟就算不为了汗位,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胡说,父汗才不是我杀的!是你!……”铁勒鸢眉头皱起,面色一变,挥了挥手:
“押下去,好好伺候我阿兄。”
亲卫得了令上前处置,铁勒固的咒骂声中,她鸣锣收兵,双手覆在身后,一蹦一跳地走出了大帐,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回到自己所掌的飞鸱军的军营。
来到中军帐面前,听到杳杳琴声,她面露喜色,无声地飞快摆摆手。带刀侍卫全部退下,几名红袍侍女心领神会,为她梳理发辫,轻抹脂粉,擦去袖口血迹,整理仪容。
铁勒鸢掸了掸胡裙,撩开了帐帘。
帐中的博山炉徐徐吐出一缕烟气,沉馥而又清明的香息缭绕帷幄之间。
拨开一重又一重低垂的帐帘,一道修长的人影在帐子深处背身而坐。赤着半身,只着里衣,却有一种高贵静谧的美,凛然不可侵犯。
她跳过去,一把环住他的脖颈,撒娇道:
“厄郎,今日怎么有闲情弹琴?”
男人声音清朗,如玉石敲冰:
“自是贺公主得胜归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语,她的笑容便如水漾开来,面靥摩挲着男人的宽阔的肩道:
“要不是驸马连环妙计,我这位阿兄可不能那么容易倒下。”
男人极为缓慢地撑起身子,露出光洁的胸膛,悠然去了榻上半倚,斜斜撑着头,一手挽着一串鲜红的朱砂佛珠。
天意风流,任是草原上皎洁的月,都不及他半分。
铁勒鸢一时移不开眼,见他的眸光扫过来,既是温柔,又带着居高临下的冰凉:
“公主该如何赏我?”
自是要赏的。
入帐前就净过的手,窸窸窣窣探入衣襟,一撩就开。
另一只手勾住他缠绕在腕上的佛珠,将人引至身前。只一贴近,唇上新涂的口脂便被他碾磨舐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从不受宠的侍妾之女到为父汗宠爱的明河公主,再到掌兵掌权的飞鸱营主将。
如今,因眼前男人一谋一划,她眼见能登上汗位,稳坐北疆三万里。
任是天上月,也要拉下来,与她一道坠下尘寰。
“为了汗位,阿兄,阿弟,他们都要杀我。厄郎,我只剩下你了,我不能没有你。”
她柔声细语,哪里像军营里的铁娘子。
“汗位,我会为公主夺下,亲手奉上。”
琴弦的余韵里,男人任她施为,带着纵容,偶有压抑的低喘。眸光不动,坦然又漠然。
只静静凝视着北狄第一位女可汗。
唇角若有若无地扬起,如是嘲讽,如是沉浸。
帐外,雨声喧嚣,雷鸣阵雨在无边的旖旎里堕入广袤的草原冬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刻之后许是不耐,劲臂一收,衣摆掀开,翻身压下,重重帷帘也全部笼罩下去。
锦波翻滚,红烛燃烧,烛浪涌动,渐渐滴成案台上一抹又一抹的泪冢。
春夜喜雨,夜已深了,男人已披衣起身,在案上提笔,勾画着一幅长卷山水。
铁勒鸢还懒散第侧卧榻上,手托着腮,两靥春色动人。拿刀的手指勾着他迤逦在榻的发丝,长久凝视着男人静美的侧影。
几缕阴风拂过,在帐中散开,吹得画纸哗啦啦作响。
“今夜的风,怎这般大?”她亲自为他闭阖帐帘,在画纸间压上青玉纸镇。
男人神情专注,衣袍随风翻飞,她忍不住欺身过去,如幼儿一般伏在他的双膝上。
“厄郎,不要离开我。”
手握重兵,血腥杀伐的北狄公主忽然道。
一双大掌从头顶过来,轻抚她的侧脸,从下颔缓缓移至咽喉之间摩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公主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会一直陪在公主身边的。”
温柔至极,凛冽至极。
她抬起眼,眸光晶亮中带着微微的审视,与他沉沉的目光对视良久,到底是笑了。
帐外已传来女侍催促的禀告,连唤了三声,似是有紧急军情。
“去吧。”男人静坐不动,手中细细描摹笔下之画。
铁勒鸢恋恋不舍,吻了吻他的衣襟,才起身拿刀离去。
一出帐子,她方才温婉的面色便全然变了,夜色如墨浸染,幽深难测。
女侍面色急切,禀告道:
“公主,大魏军突袭,在云州南五十里外屯兵,一支轻骑已绕过云州,直抵牙帐。”
铁勒鸢眯了眯眼,时机太过巧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父汗猝死不足十日,汗位未定,大魏军便突袭而来,这是意欲何为?
铁勒鸢面色凝重,一字字道:
“诱而杀之。”
女侍得了令,颔首道:
“此番关键时刻,牙帐不能出一点乱子。公主必先把汗位稳下来,再谋以后。”
铁勒鸢忽然回望了一眼身后缱绻的帐子,对女侍令道:
“这几日,驸马在帐中作何?”
“白日抚琴作画,夜里陪着公主,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女侍禀道,“公主是在担心什么?”
铁勒鸢揉了揉额头,脑袋有几分昏沉,被夜风吹拂才清醒了几分。她抿了抿一点不剩的口脂,道:
“自韬广寺的尸骨被人夺走,我心中一直不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女侍讶然,不解道:
“十五年前的尸骨,谁能看出来?”
铁勒鸢摇摇头,眺望远山,明眸之中闪过锐利的光:
“那位金刀的主人,绝非等闲之辈。”
她双眸微微一虚,凛然杀意呼之欲出,吩咐帐前严密的一众守卫道:
“看好驸马。”
帐内,琴音连绵不绝,在墨黑的夜空之间回荡,如同泥淖,亦如囚笼。
……
夜空连绵百里,茫茫荒原,绵亘百里,不见人烟。
一阵阴风翻山越岭,掠过百里荒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其中一处的烛火里,烛焰一跳,火星子“噼啪”一声裂开来。
幽夜的山坡上,马匹林立,俯瞰底下灯火通明的牙帐。
唯有一人影斜坐枝头,玉色裙摆散开,裾边莲纹被阴风拂动。
女子懒散地撩起眼皮。
地上轻烟袅袅冒起,化作成三两小鬼模样,朝正中那女子叩拜。
“中军帐中设有佛器,我们进不去。”
“但我能确认,那公主帐中的驸马,是个大魏人。”
“那公主已领兵前来。小娘子万望小心。小的们告退了。”
几个小鬼叽叽喳喳,朝她一揖告退。沈今鸾摆摆手,小鬼便又化作青烟,钻入地底不见了。
沈今鸾看着身旁严阵以待的骑兵,面露不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支轻骑,由顾昔潮亲自带领。而大魏军屯兵却在身后十余里之外,难以接应。
真是孤注一掷。
且看他此趟所选之人,既非熟知北疆地理的羌人,亦非蛰伏牙帐十五年的北疆军残部,倒是挑了一众全然陌生的面孔。
身着麒麟盔甲,是昔日陇山卫中的将士。
甚至,这些人近些年甚少踏足云州附近,对此地毫不熟悉,还得她从山谷里召来几个小鬼探路。
在别人的地盘埋伏刺杀,纵使这支军队曾经再是悍勇,到底心中没底,畏首畏尾。
于是,在北狄骑兵唿哨而来,踏起阵阵尘烟之时,招架不住,且战且退。
其中有一人顾虞郎,曾是陇山卫轻骑都尉,坠马奔逃,被三名北狄兵下马围攻。
只一个眨眼,那三个北狄兵瘫倒在地,头颅中箭,迸射出的血花溅了他一脸。
他回首望去,只见高坡之上一道熟悉的身影,臂挽长弓,一连三发,精准无误地射杀了包围过来的北狄兵,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虞郎血色的眼里里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想要往回跑,耳边又飞过撕裂的声响。
又三支利箭朝他而来,只往回一步,脚下便尽是接连不断的箭矢,让他寸步难行。
这不是在救他,而是再度逼他冲入敌阵。
根本毫无逃离的机会。所有人不是死在箭下,便是落入敌手。
这一瞬,顾虞郎头皮发麻,彻底绝望了。
原以来,陇山卫随着被驱逐出京的顾家九郎一道,沉寂北疆十年,今夜难得出击,以为可以立下军功。却不成想,是这样敌我悬殊的殊死之战。
而将军,好像是有意为之。
这一想,他明白过来,顿觉毛骨悚然。
这一支轻骑先行出战,将军选的人,都是陇山卫中多年的旧兵,当年顾家大郎的旧部。当年他们不曾救援,以为可以再回军中戴罪立功,今日,将军却是来找他们算账了。
这建功立业的机会,难道是实则是灭口之战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置于死地,形同虐杀。
不过半个时辰,这支轻骑便为北狄军所俘。
“区区残兵,敢诱杀我们公主?”为首的北狄骑兵长朝他们啐了一口,拔刀欲落下。
可公主却一声大喝,制止了手下动刀。
她拨马而来,夜色中的衣袍如练如墨,看到他们身上的麒麟铠甲之时,目光微微一动。
“留活口。带回去。”
得来却不费工夫。
尸骨她已遗失,但今日又多了一份筹码,可讨她那帐中夫君欢心呢。
……
不远处的高坡上,顾昔潮静静遥望底下毫无胜算的厮杀,面无波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十年间在云州出入数回,连牙帐都探过,唯有一处他不曾涉足。
北狄最是守卫森严的飞鸱军之军营。明河公主的帐中。
不是不敢,是从未想过那一个可能。
今夜,他以陇山卫中他大哥曾经的旧部,百余条性命为饵,表面诱杀铁勒鸢,实为入局一赌。
顾家九郎心狠手辣,连至亲旧部都可作为棋子,毫不犹豫地利用,然后抛弃。
血肉横飞之中,沈今鸾心中惊觉过来,倒也没觉得多出气。
她挑了挑眉,试探地道:
“你大哥一定知道当年云州发什么了什么,如果找到你大哥,那么,就能洗清我父兄的冤屈。”
她顿了顿,飘过去,腕间红线不住轻摇,百无聊赖地拂动男人鬓边的一绺白发。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但,若真是你大哥,你当如何?”
未燃烛火,那一缕发丝在她虚白的指尖挑动又垂落,掩遮男人黯沉的面容。
飘动的白发里,顾昔潮手腕一抬,红线收缩,将鬼魂拽来身前。
锋锐的眸光抬起,看了她一眼,道:
“娘娘以为,我这支兵,最后诱杀者为何人?”
沈今鸾微微一怔,心头发凉。
只见那人孤高而立,望向玄黑的远山,万里疆土。
深沉夜色,皎皎月光流入他眼眸,一点点凝结成旷世的寒冰:
“若真是他。我会亲手砍下他的头颅,奉于你父兄灵前,谢罪。”
他把玩着掌中金刀,淡淡地道。
第53章相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陇山卫轻车都尉顾虞郎惊醒的时候,冷汗淋漓,脊背湿透。
黑暗之中,他沉重的身躯跌撞一侧,听到一声“嘎吱”响。
才一睁眼,一股阴恻恻的风渗入,他打了个寒颤,发觉整个身子晃晃悠悠,自己是坐在一方纸糊的轿子之中,嘎吱嘎吱作响。
轿外空荡荡,不见一个轿夫的人影。轿子像是悬浮空中,外头的夜色在不断后退。
他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佩刀,这才想起自己是被强推出去与北狄骑兵作战,然后被俘了。
北狄军营的地牢阴暗潮湿,腥臭无比。他还一众将士关在一处,遥想当年金戈铁马,一身麒麟甲,踏破贺兰山。
今日却要无声无息地烂死在那里了。
甚至,他还在地牢门口见到一个死人,或者说,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顾虞郎吓得不轻,以为自己也已死了,之后被丢去了北狄军营外的乱葬坑。
他再醒来,已是在这纸糊的喜轿之中。
猩红的轿子在无边的夜色中乘风而行,就像是被鬼差领着,走鬼道,下地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虞郎干脆闭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乍现一道明亮烛光濛濛覆在眼睑。
他睡眼惺忪,以为已至地府,却不见黑白无常,亦不见阎罗判官。倒像是大魏的中军帐中。
烛火幢幢,一道颀长的侧影立在帐中舆图前,面容冷峻。他身旁的太师椅上,斜倚着另一道纤柔身影,微微俯身,两指衔着两张纸,像是在听底下人禀告。
顾虞郎瞪大了眼看过去。只见底下是四个青灰色的小鬼,低头哈腰,各自领走了她手中两张黄澄澄的纸钱,然后钻入地底不见了。
“顾九,纸钱不够了。”那女声娇嗔道。
将军帐中何曾有了女人?
顾虞郎差点又吓昏过去,一只劲臂已将他从地上拎起来。
一处烛火倏然灭了,他揉了揉眼,只见太师椅上空空荡荡,那个男人正静静看着他。
陇山卫这两位将军,长相颇有差异,气质也全然不同。
顾虞郎哆嗦一下,渐渐清醒过来,死命抓住男人的手,大声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九郎!我、我好像看见大郎了。”
……
秦昭贺毅连夜赶至驻扎在崤山北的大魏军军营。
此地甲兵巡逻,火杖通明。二人纵马进入营地辕门,由甲兵领至中军帐前。
贺三郎心细四观,不禁暗自犯嘀咕,不知此军统帅为何,治军严谨,颇有气势。
他一看到正中太师椅上的沈今鸾,他便将顾虑抛之脑后,眉开眼笑:
“十一!”
果然是皇后娘娘,一呼百应,气派得很。
却见她身旁依旧立着那个名唤“顾九”的侍卫,仗刀而立,俊面冷冽,颇有几分不善。
贺三郎轻嗤一声,照常将怀里摘来的一朵春山桃放在她的掌心,望向她,眉眼俱笑。
沈今鸾漫不经心捻着花,问起二人久在北狄,可曾见过公主帐中的男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秦昭回道:
“据我多年所知,公主大帐里没有别的男人了,只有那位名叫’厄’的驸马爷。”
“这个驸马爷,倒是十分古怪,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说起来,要不是他和公主成亲,北狄大赦天下,我们当年盗尸骨,早就被斩首了。”
贺毅道:
“我听一位女侍说起过,公主驸马二人非常恩爱。因为驸马修佛,她还真少了很多杀戮。”
“寻常人都进不了驸马那帐子,尤其,是女子。那座帐子守卫异常森严,都是公主亲卫。”
青年人样貌好身姿健,能去到牙帐有头有脸的女侍前干活,因此听到过普通俘虏听不到的闲言碎语。
可他一说完,却见那顾九的面色变了,一双眼眸黑得吓人。
虽脸上看不出喜怒,但同为军人,贺三郎能感受他身上掩不住的凛凛杀意。
待他依依不舍走出帐子的时候,还时不时回望帐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的十一和那顾九一直在低语,他听不得的悄悄话。
说话间,那顾九竟还以下犯上,一只手臂环在太师椅背后,看起来像是搂着十一的肩头。
另一只手,撑在案上的舆图边,还顺手拂开了他带来的那一朵春山桃。
不知是有意无意。
贺三郎挠挠头,追上疾步离去的秦昭,闷声道:
“秦二哥,你觉不觉得这顾九有古怪?这样好的身手,怎么只会是一个侍卫?”
秦昭面色不怎么好看,压低声音道:
“我刚刚看到,帐外的兵有的穿着麒麟甲。这里,有顾家的人。”
“顾辞山那个卑鄙小人,杀了少将军。”他脸色紧绷,喃喃道,“少将军对我恩重如山。我就算死,也要为他报仇。”
……
中军帐里,烛火静静燃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昔潮沉默,瘦长有力的五指在舆图上轮流叩动。
沈今鸾看不透他的心思,试探道:
“难不成,顾家大郎果真一直就在北狄军中,做了北狄人的驸马了?”
她手指蘸了蘸水,握起男人一只食指,在案上一笔一划,皮肤摩挲,写下了一个“顾”字。
而后,将右半边抹去,只剩一个“厄”字。
水渍随风散去,案上一双纠缠的手指松开。
“厄者,困也。”
顾昔潮撩起眼皮,道:
“娘娘想说什么?”
沈今鸾点点头,道:
“顾辞山化名叫厄,身为驸马,却不住牙帐,一直困在守卫森严的飞鸱营。依我看,他定是被迫成了明河公主的俘虏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毕竟当年在京都谁人不知,顾家大郎风姿俊逸,生得极美,差点还被先帝点了探花。
顾昔潮抬起脸,道:
“陇山顾家,从来没有投降的主将。”
沈今鸾看着他冰冷的神情,犹为不安。
她一直记着派兵诱杀的那一夜,顾昔潮说“要亲手砍下他的头颅”。
当年云州大败,顾辞山应是了解内情的唯一活着的人了。
无论如何,顾辞山还不能死。
“而今之计,唯有将他带来,当面对质。”
沈今鸾道:
“铁勒鸢的飞鸱营守卫森严,你派再多的人也是枉然,不如我亲自带着那几个小鬼再去一探。”
“不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顾昔潮浓眉微皱,道:
“纵使娘娘手段了得,他身上带着的佛珠,乃京都永宁寺的西域圣僧所赠,据传是佛门无上法宝。你一鬼魂,近不了他的身。”
沈今鸾蹙了蹙眉,身上环佩轻鸣。她不经意地抚过云鬓下新戴上的耳珰,计上心来。
“我有一计,必能成事。”
“但需你,最后做一次顾九。”
她眼波流转,笑意狡黠,直直望着他。
玉面娇靥,艳若芙蕖。顾昔潮沉默端详。
如若可以,他想做一辈子顾九。
但他不能。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顾昔潮移开目光。
……
北狄牙帐附近,分散着大大小小的各族部落。
今日恰逢每月榷市,一座座帐篷底下,宝石镶嵌的马鞍,皮革鞣制的弯弓,精铁打造的匕首,各式各样的货物。
沈今鸾已经很久没有逛过集市了。
从前在洛阳,主城的大道上满街都是食肆酒楼,各色布庄和香粉铺子,满地珍奇稀宝,还有桥头岸边,画舫游船自绿水间悠然划过。当时初入京都,她被这鼎盛的人间烟火迷了眼。
可惜入宫以后,再没有去过了。
今日塞外的集市也是这般热闹。她在摊贩之间左顾右盼,来去无踪,不亦乐乎。
顾昔潮跟在她后头,一手按刀,一手秉烛。
他目视前方,视线好像落在四面琳琅满目的集市之中,又像是定定地,只望着那一缕衣裙翩飞的魂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部落里路过的男女老少时不时调笑他白日秉烛,是个傻郎君。
还有少女看到陌生的英俊儿郎,笑嘻嘻地把刚采下的春山桃往他身上掷。
沈今鸾见到身边落花纷纷,若有若无地望向身后的顾昔潮,道:
“在北疆,无论汉地还是部落,送春山桃,就是求亲的意思。不需要京都那些什么三书六礼,八抬大轿。”
“从前,我和你说过的吧。”
这个从前,是很久之前,还未决裂之时。
顾昔潮掸去衣袍间沾上的花瓣,不动声色,冷冷地道:
“那有个人让我摘过那么多回的春山桃,岂不是早该以身相许?”
他冷面冷语,沈今鸾却被这一句噎得始料未及,面颊不由一热,疾行几步,若无其事在一处首饰摊位前挑选。
碧玺的镯子,红玛瑙的耳珰,宝石的金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位小娘子真是好眼光。这可是我们祖传的工艺。”一名货郎殷切地上前。
“这个,这个,不要。”沈今鸾点了点摊上,豪气地道,“其他,全部包起来。多少钱?”
“共一百金。”货郎忙不迭地道。
顾昔潮皱起了眉。
“多少?”沈今鸾杏眸忽闪忽闪,秀眉挑起。
分明欺负他们是汉人面孔,故意讹诈,十金的东西能要价百金,简直岂有此理。
“你这奸商,不怕我砸了你这破摊。”
一到了北疆,北疆小娘子的痞气就上来了。因为要在从前,她父兄治下的云州,可没人敢这般漫天要价。
那货郎慌忙躲去顾昔潮身后,拱手道:
“阿郎,你这位娘子,被阿郎你宠得气性也太大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就要这些。”顾昔潮点头示意货郎,
“啊?”沈今鸾愣住。
货郎做成了生意,双手摊开等付钱,可等了许久,见顾昔潮在革带里来回摸了摸,许久没有掏出什么来,脸色渐渐变了。
沈今鸾意识到了,笑弯了眼,忍不住道:
“你不会是……”
当年在京都,满楼红袖招,为拍下一坛西域美酒一掷千金的顾家九郎,今日窘迫得连几枚铜钱都拿不出来。
他好像真的穷困潦倒,连自己身上的氅衣和胡袍,旧得毛边发白,也像是一直未置办新的了。
那她身上这几日来的新衫新簪怎么回事?
沈今鸾觉得既是好笑,又有些心酸,想要将人拉走道:
“我们去别家看看,我这计谋也不定需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了这话,顾昔潮的脸好像顿时黑了下来。冷不防,他解下了腰间的金刀,交给了货郎。
那货郎眼见那刀身锋利,刀柄镶金,如获至宝,点头哈腰地将首饰打包好递给了他。
“事成之后,这把金刀我再帮你要回来。”沈今鸾心中不是滋味。
“无妨。”顾昔潮覆手离去,道,“今日既是顾九,便不需要金刀。”
热闹的榷市之中,沈今鸾一愣,垂眸叹了一口气。
可明日,他就不是顾九了。
……
北狄军营,飞鸱营。
铁勒鸢高坐正中皮毯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只宝石耳珰,一点一点碾成粉碎,掷向跪在帐前的女侍面前。
“到底是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面色极冷,咬牙切齿。
连着好几日,她在军营的驸马帐中,最前一日看到从锦衾间漏出一缕轻纱的披帛。隔着一日又在案头角落拾起一只宝石耳珰,今日又在异样凸起的毛毡毯下捡了一只碧玺镯子。
这些首饰和女子的披帛,都不是她的东西,无故出现,很难不让人联想浮翩。
哪个不知名的女子偷入帐中,声色犬马,在榻上、案头、毛毡毯上,和她的夫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虽然她的父汗和一众兄弟帐中的女人不计其数,虽然那如高天明月般的男子身份尊贵,在汉地本该也是三妻四妾……
但他明明应许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怎能不妒?
铁勒鸢一把掐紧了身侧的毛毯,面色森然。
那几名女侍瑟瑟发抖,在地上连连叩头,额头都早已磕得头破血流。
“不是我们啊公主,我们怎么敢……”
一名女侍眼尖,指着那碎裂一地的首饰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个首饰,根本不是我们牙帐里的式样,是外头那些部落女子的。”
铁勒鸢眯起了眼,父汗赐予她的飞鸱军军营,起初就是为了收服北疆各部起家,离那些部落实在太近,难免有莺莺燕燕的女子不知好歹。
“来人,为驸马迁帐,这几日护送他去牙帐。”
牙帐天高地远,位于半山,必然能隔开这对野鸳鸯。
她手心攥紧,恨恨地想。
数日之后,铁勒鸢方击退另一位北边来夺位的三王子,方回到帐中胡凳小憩,忽见身边的乌屠将军疾入帐中禀告:
“公主,大魏军已在十里外,正朝着我们营地而来。”
大魏军屯兵多日,终于出动了。铁勒鸢掀帘出帐,开始点将入队,拔刀向天:
“随我出击。”
一众北狄勇士也随之拔刀,振奋拍胸,山呼她的名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铁勒鸢回首,对身后的女侍道:
“护好驸马。”
女侍一躬身,道:
“公主忘了,驸马爷不是从军营迁走了吗,此刻远在牙帐内呢,公主大可放心……”
铁勒鸢怔在原地,眯了眯眼,脑中轰然炸响。
……
铁勒鸢带兵从大魏军连番攻势之下脱身,已是半个时辰后。
她纵马狂奔,带着一小支队伍回到牙帐之时,一身冷汗,心口突突直跳。
自父汗走后,牙帐亲兵被她一番手段收入营中,针对几位哥哥的围追堵截。仅此,牙帐兵力空虚。
她为他特地布置,两人鸳梦温存的帐中,此刻已是空空如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帐中,有一盏灯烛仍在燃烧,光亮微茫,照出一缕白旃檀香气,犹然飘荡。
有人调虎离山,已劫走了他!
铁勒鸢回身,一刀砍断了案头,冷声令道:
“随我追!”
乌屠高声应下。在重重甲兵的簇拥之下,她怒发冲冠,身体僵直,呼吸不畅。方出了帐子,忽然惊觉。
“等一下!”她猛地回身重新回到帐中。
重重帷帘之下,她和他无尽欢爱的榻上,坐着一道朦胧的人影。
在烛火之中,那侧影柔美无双,慵懒半卧,衣裙如缕,只一眼,惊若天人。
榻上女子见她回来,缓缓转身相望。
是个汉女,面容苍白,似是毫无血色,却是姿媚万千,楚楚动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云鬓松松挽就,垂落的一缕乌发之中,只剩一只的宝石耳珰摇晃轻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