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亲那日起,你便是我的天地依靠,旁的我什么也不想要了……我唤你作夫君,你明白告诉我,在你心里,我算什么?我究竟算什么?”
末了顾盼盼伏在他膝上,泣不成声,“岩铮,你不要讨厌我……不要讨厌我!”
他拿手抚着那颗小小的头颅,怔怔地坐在那里,也不知为什么,心口被撕裂了似的疼。
第二十八章
夜里噩梦连连,似是听到了婴儿的哭声。那凄厉的声响在睁眼的一瞬间化作虚无,唯余窗外飒飒秋雨,鞭子似的甩在窗棂上。
身侧的妻子尚在安睡,岩铮将那绣衾拨开,看着这黑黢黢、冷冰冰的屋子,心里忽地一阵绝望翻涌,竟觉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他随手裹了件衣裳,连伞也顾不得拿,就这么横冲直撞地出了门。
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靴子,院落沉沉,遍地黄叶,一道道回廊浸了墨似的黑,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 * *
门被踹开的时候,景洵正坐在床上发愣。
那声响虽算不得震耳欲聋,但格外突然,骇得他肩头一震,下意识地就起了身。风汹涌地灌进来,屋子里将要燃尽的蜡烛瞬间熄灭,突如其来的黑暗蒙住了他的眼。
在失去视觉的前一秒,他瞥到了站在门边的男人。
那人浑身淌着水,发丝沾在脸颊上,将面孔分割得模糊不清,最终与黑衣相混合,量身肃杀。
三分似人,七分似鬼。
景洵依在床边尚来不及反应,就被一股子力道掀倒在床上。随即胸口一闷,居然是那人将身子压了上来。凉透了的水气瞬间渗过单薄寝衣,覆上了肌肤,一时间他竟幻觉自己被浸在了雨水里。
恐惧如利剑,直抵上他的喉咙。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喊出来了,可最后那尖叫仍是泯灭于寂静之中。
男人骑在他身上,那重量和力道压得他死活挣不起来。
“……景洵……景,洵!”低沉到饱含着恨意的声音,一声紧似一声地唤着他的名字。这音色这怒意都是如此熟悉,令他不敢回想。
“你看看我,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模样!”男人拿胳膊肘将他抵在床上,他感到自己的锁骨都将要断裂了,“嗯?你看到我有多狼狈了吗?我现在就像个疯子,丧家犬,一无所有的孤魂野鬼!……这都是拜你所赐!全是因为你!”
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走廊的微光,景洵已能大概看出这人模样,尤其是那一双眸子,黑得似化不开的夜色,瞳仁里猛兽一般狠辣,反着晦涩的光影。
不知怎的,看了这双眼睛,他便想躲,躲到床底下,柜子里,哪都好,就是不想忍受被它盯着时的悚然……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绝望。
“景洵,我夜夜难以入眠,做了好些热闹的梦……梦见我娘握着我的手断了气,她面颊腐烂败坏,却不住地嘱咐我,要重振家业,光耀门庭……还有我爹临死的目光,就那么无时无刻地盯着我的脊背,逼得我不敢回头,累得半死,却还是只好继续往前跑……还梦见我死去的孩子,小小的,遍身是血,哭个不住……我已经那么小心地将它抱起了,它却还是散作一团沙子,自我怀中落了出去……”
湿漉漉的大手扳住他的下颚,简直像被蛇咬了一般疼。
“我为了你,蠢事做尽,自己性命堪忧倒也罢了,如今却把几十口无辜之人亦拖进了这火坑里!”男人的声音颤抖起来,“报应……全都是报应……”
景洵睁圆了一双眼,怕得忘了挣扎,只愣愣地望着他。
“刚想起来,你还不认得我,”另一只大手将他额前的碎发拨开,动作格外粗莽,“过了这么多年,经了这么些事,我越陷越深,言一却把我忘了。”男人轻声一笑,“为着你,我眼看就要一败涂地了,你倒好,竟想推脱个一干二净吗?”
这张居高临下的面孔,混杂着高傲,冷酷,执迷,以及深入眼底的悲伤。
这是谁……究竟是谁?!景洵一阵头痛,好似在荒海之中好不容易寻得一颗砂砾,手指一滑,偏又让它重新坠回去了。
“你不过是个奴才,为什么?为什么竟将我蛊惑到这般境地?”男人一拳砸下来,景洵下意识地闭眼,却听耳边一声巨响,木床吱吱摇晃,原来是那拳头砸在了自己耳侧的床板上,“下毒的究竟是不是你?!你说!”男人揪起他的衣襟,晃得他胃里一阵翻腾,“快说!”
这场景格外熟悉,却不堪回想。
月光清冷,秋气袭人。
……今日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勾结我的仇敌,暗中下毒,谋害我的妻儿……我竟不敢认了……你还是那个与我一同长大的言一吗?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当年如此,今日又如此,你非要我尉迟家个个不得好死才肯罢手吗?!
景洵咬紧牙关,不住地摇头。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他奋力地想张口,却仍是吐不出半个字。
男人又道:“此事尚无定论,我竟孤注一掷,押上一切救回你来!当真愚蠢……愚蠢至极!若那些事当真是你所为,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黄泉下的爹娘和孩子,我还有什么颜面面对顾盼盼,我还有什么颜面活着?!机关算尽,反落得如此下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
妆镜台边,一个女人直挺的背影。
……洵儿,我们尉迟家只岩铮这么一个希望,你要扶持他!助他青云直上!
必要之时,须不择手段,不惜一切!
你要时刻记得,我们养育你至今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即便在地下,我也看着你,永远看着你!
……
痛苦的回忆如阴影般追着景洵不放,他直恨不得把耳朵也掩起来,可双臂被男人压制着,丝毫也动弹不得。
“当初你既要走,我便由着你走便对了;你既要寻死,我也放任你死去就是了……我这是怎么了?你给我下了什么迷药不成?”
……
那年,延青城初雪。冷得彻骨。
打在脸上的那一巴掌好疼。
那人打完他,又对他道,死了我倒能念着些你的好,你却又回来做什么?
……
“我恨你!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你走得远远的,我才能得了清净!”
脑仁一阵激痛,景洵骤然合上眼。
……
荒野之上,路的尽头。
……景大哥,其实尉迟大人有话让我告诉你……可我拿不准要不要说……
他说……只要你有多远,走多远……你每走远一分,他便原谅你一分……等你走到天那头的时候……他就肯原谅你了……
岩铮,岩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