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2 / 2)

他揉了揉眼,掀开窗帘儿向外看。客栈灯笼里的幽光映不过来,打眼儿似有个人站在车边,黑黢黢的看不清面孔。景洵只道他是留下的仆从中的一个,便扬声问了句岩铮为何还未回来,那人却也不答,身影一晃,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景洵只当自己花了眼,再待细看时,顿觉头皮几被撕开般疼,一股子力道扯着他的头发将他强拽了回来。他想喊,嗓音却被堵在嘴里。什么东西,热烫滑腻,灵蛇一般,缠着他的舌头混搅。一个人粗重的鼻息喷在他脸上,唇齿碰撞,血腥味儿倏地扩散开来。

景洵脑子里轰隆隆似炸开一记响雷,手脚登时凉了大半。

四周黑得近乎粘稠。这是哪儿?他在哪儿?岩铮又去了哪里,怎么不见踪影?他莫不是在做梦吧,抑或是刚从梦中惊醒?

一只大手扼上他的脖颈,却并不施力,反倒轻轻摩挲起来。掌心粗糙温热,可他竟比被刀子抵着更加惊怖欲绝。

景洵尚来不及反应,那人的唇舌已自他口中退了出去。低低的笑声震动着空气,到他耳中,竟似从那幽冥殿中传来的一般。

岩铮说好要带他回京城……说好了要回到旧时,要忘了这些年所有的嗔痴恨恶……还有那么多路未来得及走,难道……难道竟终究是场梦幻泡影?既是求不得,为何要给他一丝希望?

“瞧你,竟吓成这副模样了。”

眼前几是伸手不见五指,景洵却仍闭上眼。周遭似有万千琴弦铮然断裂,余响几欲自天灵盖上撞裂开来。

黑暗中,男人声音近在咫尺,低哑得仿佛揉了把沙子,“在地牢里受刑的时候,不见你怕过;被我挑断脚筋手筋的时候,你也毫不在乎。第一次压在你身上时,你还正经狠咬了我一口,如今这喉咙上还留着疤呢,不信你摸?”他擎了景洵的手按在自己颈侧。肌肤相触,景洵身子一颤,仍是咬紧了牙关不作声。

男人忽的笑了:“我受过许多伤,这次出血却最多。想我殷无迹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却险些死在一个男人身上……”

毫无预兆的,颈上的大掌骤然收紧,扼得景洵透不过气。

“何止啊?”殷无迹敛了笑,自牙缝里一字一字道,“你窥探军机的时候不曾怕过,千里单骑脱逃的时候也不曾怕过……可笑的是那日我眼见着你离开,本能一箭将你射下,却终是下不了手!如今我曷召功败垂成,竟是我亲手种下的恶果!”

景洵如同一尾被抛上岸的鱼,嘴张张合合,却纳不进气来。只听自己喉间筋脉咯咯作响,似是要被折断一般。他的手早已僵直,胡乱拍打几下,竟摸到了发上散落的发簪,一把抓在手里。

“景洵,你现在倒知道怕了?”殷无迹的手指微微松了些力道。

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景洵指甲抠进簪子的纹路里,控制不住地发抖。被俘的那些日子里,他一字都未同殷无迹讲过,甚至他逃走时殷无迹都不知他姓甚名谁。今日看来,殷无迹八成是从岩铮那里顺藤摸瓜,早已将他查了个底儿掉。

“怎么?你还在我面前装哑巴?”殷无迹松了他的颈,改为掐着他的下颚,“那时我本以为你不会讲话,御医看了却说你是心病,如今看来,你这心病,竟是只针对我一人了?”

景洵心头烦躁,咬了唇,冷不丁挥了簪子去刺他。夜色里,他竟轻松避开,截住景洵的腕夺了那簪子,丢到车外去了。

车内一时静谧无声,只余两人的喘息。

殷无迹身形本就高大异常,此时更是将狭小的车厢堵得密不透风,如一片阴云般将景洵覆在下面。景洵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见他一双狼似的眼,反着暗沉晦默的光。

“一日夫妻百日恩呐……”殷无迹叹着,语气却阴测测的,“我知道你怨我,可我拿最顶级的焦阳散为你解毒,又取了最好的伤药为你接续筋骨,更耐着性子哄着你开心,你竟连一点旧情都不念吗?如今你手脚仍是半废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百无一用,你这主子早晚得厌了你。倒不如仍随我回去,一心伺候我罢……”说着又把唇凑了过来。

“疯子……”景洵心头一跳,厌恶混杂着恐惧,如冰水般自脊背冲刷而下,齿根上含了舌头,就要咬下。

正千钧一发的肯节儿上,忽听一串脚步声隐隐传来。

殷无迹神色一转,景洵看得分明,知他是动了杀机,脱口喊了声“岩铮快走!”,便扑到殷无迹身上,死扯了他的腰不让他追出去。殷无迹不怒反笑,顺势将景洵揽入怀中,带了他一同跳下马车。

脚刚沾了地,只见面前恰站着一人,不是岩铮又是谁?

岩铮一出客栈便见到地上横陈着几具尸体,又听得景洵那一声呼喊,自然早有了戒备,此时剑已出鞘,闪电般直指殷无迹。

电光火石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殷无迹的刀便已搭在了岩铮的颈上,可他自己颈上也是一凉,却恰是岩铮的剑刃。

“放开他。”岩铮的脸色如凝雪一般冷,声音却要再冷上几分。

殷无迹呵的一声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

岩铮道:“和议上早已许了你诸多好处,唯独不曾许给你这个人。”

殷无迹道:“尉迟岩铮,听说那门亲事还是你替本王提的,多谢你了。”

岩铮字咬得极轻准:“不敢当。”

殷无迹蓦地躁怒起来:“本王现下便可取你项上人头!你当为你一人,那草包皇帝还要开战不成?”

“在其位,谋其政。”岩铮冷冷道,“你今夜只身前来,恐怕反你的不止是你的敌人吧?你要杀便杀,我有何惧?横竖是一死,今日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两人四目相对,都想探出对方眸中的深浅。仿佛每一刹那都被无限拉伸,黑暗中似有一把利箭搭在弦上,紧绷至极限,随时可能划破这脆弱的寂静。

“呵……”末了还是殷无迹率先开了口。他勾起嘴角,笑得竟有几分鬼气,同时慢悠悠地收了刀,将景洵望前一推,正推进岩铮怀里,“有趣……尉迟岩铮……”他念着岩铮的名字玩味了一会儿,忽道,“令尊年轻时也守过那延青城吧?当真是一代忠良,只可惜……”

岩铮的眼睛骤然眯了起来。

殷无迹觑着他的脸色,笑意更甚:“只可惜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未免为世道所不容。尉迟岩铮,你可休做了那不肖子啊!”

岩铮狠咬了牙,正待上前,那殷无迹却早已大笑着翻身上马,扯了缰绳一骑扬尘而去了。

岩铮攥紧了剑柄,犹自不解气,转眼瞥见景洵伸了手凑上来,不知要做什么。他的目光尽被景洵的唇吸引去了,但见那唇上竟带着齿痕血印,不必想也知是那殷无迹留下的,不禁更加气恼。

心烦意乱之下,他一把搡开景洵,道了声“滚!”。也不知是他力道太大,还是对方身子太轻,景洵竟一个踉跄坐到了地上。岩铮无瑕理会,转身大步回了客栈。

在客房里坐定,半晌也静不下心来。更衣的时候,偶然看到领上的血污,他才觉出颈侧的疼来。伸手去摸,是一道两寸见长的口子,这才反应过来是那刀搭在脖子上时划出的。

难怪……难怪景洵会……

岩铮湿了帕子去抹那血迹,绢白上一片污秽的红。他盯了这红色发怔,心里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第十六章

一路南下,景致渐渐旖旎起来,及至抵达京城时,竟已有了几分初春之象。一别数年,那楼台风月似是与往昔无异,却总透着一股子陌生。京城愈见繁华,再回想起那在大漠边城的日子,当真荒茫晦暗,如隔了世一般。

崇烨五年,岩铮进了中府折冲都尉,置了一处三进的宅院,又招了一应仆役婢女。景洵住东耳房,通着正房,每日晨起伺候岩铮梳洗上朝,再骑马随他行至宫门,在外等候。

初安顿下时,景洵看着匠人拿黑漆细细地将大门刷了,甚有光彩;趁着这早春时节,他安排人在那院落里植下四季花草果木,天一暖便发了芽;又从丫鬟里择了几个容貌姣好、麻利灵便的,待岩铮赐了名,小到研墨沏茶,大到吃穿用度,便都手把手地教了;兢兢业业,忙忙碌碌,时间便如白驹过隙般自指缝里溜走了。

这样的日子,放在以前,景洵便是想也不敢想。如今虽心累,但格外踏实,连那些纠缠他多年的梦魇也渐渐淡去了,整个人也多了几分神采。

只一点,除宿直外,岩铮仅上午当值,公务算不上繁忙,可自打他入了这朝堂,眉头就似未舒展过。起初景洵问时,他还会随口答上两句,无非是遇了些棘手事务,也不便细说;可日子久了,他便厌烦起来,一个字也不与景洵讲了。

一日,景洵见他下朝回来,眉心似凝着一股黑气,不见一丝笑,也不搭理人,不觉有些担心,可又不敢贸然开口。憋了一路,及至回了府,景洵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只这一句,却招来岩铮好大一通脾气。

“你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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