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塘大队的工程在河的中游,完成得最差。到了大寒这一天,黎书记带领公社干部到工地来视察。他在岭塘大队的工地上转了两转,指着一块还没有把基底筑起来的工地问:
“这一块地是那个生产队负责的?”
“是翻身楼生产队!”一个正在担坭上堤的民工大声道。
“为什么没有几个人出工呢?”书记又问。
“这个生产队队长新上任不久,还没有领导经验,我正想回去给他们开个会哩!”跟在后面的大队书记易天华小心地答道。
“你们无论如何必须保证在春节前完成任务!根据公社驻队的干部反映,目前,岭塘大队的自发势力非常严重,翻身楼生产队就是个典型,要狠狠批评!公社准备以后派出工作组,到你们大队去进行社会主义基本路线教育,狠抓阶级斗争,坚决打垮资本主义的猖狂进攻!”黎书记向他发出指示。
接连几天,易天华都不敢怠慢。他发动全体大队干部落生产队去把社员赶上工地来。这几年的经验告诉他,不管什么工作组,来了就要抓典型,闹得鸡飞蛋打,大家都不得安宁。那天下午,他亲自到翻身楼生产队去,把公社黎书记对翻身楼生产队的批评意见向社员作了传达。社员们听说这一次他们这个落后的生产队竟受到公社书记的点名批评,又听说公社要派工作组来搞运动,抓走资本主义的典型,切断资本主义尾巴,大家都不免担心起来。他们知道,工作组是说得到做得到的,果真动起来,非把大伙的米缸和盐钵都打烂不可!这一次,李素琼再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她甚至有点儿灰心起来。去年开山造田的时候,因为她的娘家就在瘦狗岭,所以,生产队出钱请当地的山民承包,结果,用钱不多,却提早完成了大队分配的任务;现在,虽然许多社员愿意出钱,但却请不到人,山里的社员也要去开河挖渠。于是,第二天,大家只得暂时放下手里的活计,全队劳动力都出动去开河。他们四更造饭,五更出发,中午吃在工地,年轻一点的甚至连续几个晚上都挑灯夜战。眼看年关临近,社员们却很齐心。“年下钱,六月霜”,他们希望早一日完成开河的任务便能早一日回去搞自家的副业生产,年前才有钱去买它几十斤高价米来煮饭和蒸糕;若是还有些儿钱的话,还可以在墟上剁上几斤高价肉,给一家老少开开斋;又或剪几块布,做几件新衣裳。正是,老大难,老大出来就不难。公社书记到工地巡视后,指示各个大队狠狠抓住阶级斗争这条纲,密切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就调动了全体社员的积极性。大批促大干,工程果然进展很快。
经过两个月多的奋战,一条绵延二十多华里的排水河终于在立春前完成了。春节前,全县在石陂公社召开了农村社会主义基本路线教育的三级干部现场会。石陂公社贫下中农敢与天斗,与地斗的大无畏精神使大家受到了很大的鼓舞。县委号召全县人民“学大寨,赶昔阳,超石陂。”进一步掀起全县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新高潮!
那一天,到会的县、公社、大队干部有五六百人,都到河堤上去参观。大家先登上山冈,极目远望,只见沿着神峰山脉,一条有三十公尺宽阔的河流,像一条巨龙那样躺卧在山下,由北而南,直下平原,伸向大河。看这工程的气势,人们不能不感到佩服。公社书记介绍说,这一条河保护了山下一万多亩的农田从此不会再受山洪的侵害,这是石陂公社农业学大寨的第二个战役,是全体贫下中农改造自然,战胜自然的伟大胜利!
参观队伍缓慢地在河堤上走着,前面的已走到河转弯的地方,后面的还在河堤的始端,队伍被拉得很长。许多人一边走,一边唧唧称赞着。这一条从山坡脚的平地上挖筑起来的蜿蜒二十多里的新河,确实给他们开了眼界,他们都被石陂公社农民学大寨的战天斗地的精神所深深地感动了。岭塘大队支部书记易天华也跟着队伍走在最后面。他望着这山和这河,看着自己的大队好不容易才筑起来的一段河堤,心里却充满了许多苦辣。如同去年开山造田那样,他对这一项农业学大寨的工程一开始就感到抵触和疑惑。这条排水河无端的占用了岭塘大队的几十亩良田,对他们平原大队根本没有一点儿好处。但是,他们不得不服从,并且还要无偿地全力投入去完成任务。现在,这一条大河终于完成了,但它在农田基本建设上究竟有多少好处呢?他实在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队伍的后面,他听见有几个来自外公社的大队干部也在小声的议论着:
“你们说,这条河一年到头能有水流么?”有人提出怀疑。
“这里山势不高,大部分都是些光秃的山冈。所以,除了下倾盆大雨时山坡上的水排泻下来,这条河会有些流水外,其余时间常年都是旱的。”有人答。
“我看,如果说要保护山下农田,只需在山下开条小沟也就够了。他们现在筑如此大型的排水河,简直是小题大做,白生生的浪费了许多土地!”有人说出他的看法。
“若是开条小沟,怎能在县和地区当上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啊!”有人讪笑般地说道。
“不是说,去年山洪暴发,淹了下面许多土地么?”又有人问。
“自古以来,山上有草有树,这些山下的农田都没有受过山洪之害。现在又是砍伐森林,又是开山造田,我们实在是犯了天条罗!”有人痛心地说。
“可不是么,即使山上长草也好过开荒。若不是去年开山造田把这些山冈的藤草拔掉,把泥土挖松,这些沙泥怎么会跑下来呢!”有人表示附和。
“如今山上造的田种不了,山下种的地又被开河废了,这样学大寨,简直是瞎搞!”有人感到无奈。
“这叫做自作自受哩,‘黄猫公,自家屙屎自家荫’!到处如此,农民的苦日子没有边啊!”有人悲哀地说。
“今天开会回去就要学习石陂经验,大搞农田基本建设,谁知道我们公社领导又想出什么学大寨的花样来呢?现在有的公社已经发明在东沟和西沟的沟面上用钢筋水泥筑田哩!”有人道。
“哗,难道以后不用疏河道了么?”有人问。
“管你以后疏不疏河道,还像大炼钢铁时那样,谁想出花样来,谁就赶上形势,就受到上级表扬,就能当官!”有人点出了要害之处。
“一年一个花样,这样瞎折腾下去,农民只有死路一条!这就是搞农村社会主义建设么?”有人感到迷茫而又愤懑。
“唉,我们谁又有什么办法?难怪社员搞自发自救啊!”有人发出了深沉的感叹。
几个人突然都没有说话,他们在深沉的感叹中沉默了。
才沉寂了一会,又有人说起话来。只见一个中年干部一边走,一边有板有眼的唱着他刚才在街市上听到的顺口溜:
“书记布置,开山种地。
有做矛收,垂头丧气。
脱裤打屁,人工浪费;
打屁不响,一天四两!
饿到肚脐粘背囊,
社员两眼泪汪汪!”
几个人都嘿嘿地笑起来了。有人笑得弯腰,有人笑出了眼泪。他们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所以,说说笑笑也没有顾忌。易天华听了,觉得有一股血液冲了上来。他感到脸烧耳热,头脑嗡嗡直响。
其实,他早就听过这顺口溜了。它还是半年前岭塘大队农民所始作,后来小学生都拿它当歌那样来唱。最先,公社书记在岭塘大队听到这首顺口溜时,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却又说不出话来;当时,易天华只有苦笑,他听得多了。他知道,公社黎书记和他一样,都是为了完成上级布置的任务,吃那家的饭,念那家的经。大家听上级的话,上级听毛主席的话。建设社会主义,走集体化道路,“全国一盘棋”,完全不由得自己。这一盘棋,自他做支部书记以来,从初级社、高级社到人民公社和大炼钢铁、大跃进,都是这么下的了,但似乎越下越乱,越下就越救不了残败的棋局。现在,当他再听到了这首顺口溜时,却不知为什么除了感到无奈之外,还感到了深沉的耻辱。可不是么,这些年来,他带领社员们做的都尽是些脱裤打屁的事情!他明知一些事情不可为,却又不得不而为之。上面定的这些政策,做的这些事情,听起来似乎条条是道儿,但事实却是非把一穷二白的农民弄得常年挨饿不可,社员永远也过不了好日子!这世道为什么竟会变得如此令人不可思议呢?难道自己直到退休都不能实际地给大家做点儿事情么?他感到,顺口溜里所嘲笑的,不但是他当书记的羞耻,也是大家感到困惑和苦恼的现实;这些大队干部早先所议论的,又何尝不是他和一些大队书记们曾经想说的话啊!
声势浩大的开河工程终于胜利完成了。新建的河堤上,一次又一次的留下了许多参观者们的足迹。石陂公社成了全县和全地区“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