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红卫兵同志们,毛主席教导我们,‘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之后,不拿枪的敌人仍然存在’。现在查明,徐昌高中的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张滔原来是混在革命队伍里的叛徒。解放前,他坐牢的时候,向国民党反动派自首投降,出卖党的地下工作同志,最后由反动地主周树和保释出狱。对这些反革命罪行,我们今天必须彻底清算!”
一群红卫兵大声高呼:
“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张滔!”
“张滔必须坦白交待罪行!”
“砸烂叛徒张滔的狗头!”
“张滔,现在最后给你机会,交待你叛变革命的罪行!”张开达大声喊道。
“快说!”一群红卫兵跟着吆喝。
“你们捏造事实,无中生有!”张滔抬起头来大声说。
“再不交待就活埋你!”张开达吼道。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红卫兵们高叫。
立刻,几个红卫兵把张滔猛拽起来,架着他往旁边的桃树林里去。那里已经挖好了一个大坑,张滔绑着手被他们扔进坑里,跟着便有人铲土抛到坑里去。不一会,泥土就差不多把张滔的下半身埋住了。
“张滔,最后给你机会,你交待不交待?”张开达走前来得意地问道。
“你们这些群盲,不知道自己在做着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是迫害革命干部!”张滔愤怒地说着。有人走前来猛地刮了他几巴掌。他只觉得鼻子一阵腥味,眼前直冒金星。一会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松绑,有一个人正在他的脚下用手扒土。弯月已经升上来了,他隐约看见是自己的妻子陈兰英,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知道自己还没有被活埋至死,便扶着她试图把脚从泥土里拔出来。陈兰英见张滔已醒了过来,马上站到泥坑上面去,抱着他往上面拔。幸得泥土还是松的,拔呀拔,她终于把他的腿拔出来了。
张滔躺在地上,只觉得两腿发麻,没有一点儿力气。惨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犹如给他盖上一层薄薄的淡白的丧布。桃林那边,有闪烁的鬼火在衰草里绿莹莹浮动。看到他就像死了一般的安详,她抱着他不禁号淘痛哭起来!
哭声划破了夜空,震惊了桃林中的鸟儿,鬼火也被吓得飘散了。
原来,那些红卫兵们原本打算用活埋来吓唬他,要他坦白交待“叛变”的罪行。但当泥土埋到大腿的时候,张滔已晕死过去。他们见弄假成真,便慌了手脚,忙把铁铲丢下,一溜烟似的散了。这些学生,年少幼稚,受人唆使便一哄而起;后来,见真的闹出了人命来了,又一哄而散。可怜,一场如此庄严伟大的席卷全国城乡的文化大革命竟是这样,上面一声令下,完全没了王法,便可以靠一些容易受人愚弄的幼稚的“红卫兵”们打着“革命”的招牌,随意胡闹,肆意打杀去达到各种目的。那些青少年学生把人折腾或打杀了,属于中央文革领导小组长江青说的“好人打坏人”,即使打错了,也可以完全不负责任,这便是运动学生的特好之处。只苦了那些受冲击的被认为是“牛鬼蛇神”的人们,他们在这些“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特权和淫威下,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流,把打落的牙齿往肚里咽。活埋张滔的几个激进的打手一散,场上的红卫兵们也都一窝蜂走了,那些在桃树林前跪着的“牛鬼蛇神”们见红卫兵们都走了,也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摸黑走回自己家里去。教导主任罗克民蹒跚着脚步走到陈兰英家里,把红卫兵活埋张滔的情况告诉她,叫她赶快去桃林处救张滔。陈兰英听了,吓得三魂丢了两魄,立即向桃林狂奔。跑到桃林,在暗淡的月光下,她见张滔差不多已被埋了半身,便连忙先解开绑着张滔的绳子,再用手扒开泥土。可幸张滔只是被折磨至晕倒,鼻里还有一丝气儿,折腾几下,总算醒活过来了。陈兰英也不敢停留,牙齿一咬,两脚一蹬,把张滔往背上一靠,一步一挪的硬是把他背了回去。
黑漆的深夜,乌云密密的遮住了月亮。校园里,风吹得树叶沙沙地响,骷髅般的树影在风中闪动,几支昏黄的路灯在风中摇曳。一座座房子没有人打开窗户,在暗夜的沉寂中静穆着。
张滔昏昏沉沉的在家里的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三夜。
这一天夜晚,张滔吃了些消炎药,又喝了一碗稀粥,觉得神智清醒一些。他躺在家里的沙发上,静静地让一个医生检查身体。这位大夫叫赖炎伟,原是徐江医院的刀手,外科主任,文革开始被打为反动学术权威,每天上班在医院扫地洗厕所。他的爱人是徐昌一中的老师,住在学校,张滔又曾经是老病号,所以,他与张滔有机会结交,并成为朋友。陈兰英见张滔迷糊了两三天,心里着慌,便在夜里私下请他来看看张滔的身体。她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后,拧亮电灯。赖医生解开张滔的衣服,但见他的脸面、胸腹、腿脚到处都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满身的创伤。他先用听诊器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又轻轻的在张滔的胸腹、背腰等各个地方按捏,每按一处,张滔都感到不同程度的疼痛。最后,赖炎伟微微用点力去按他的右腹,只见张滔两脚一缩,竟忍不住疼痛大声的呻吟起来。
“现在看来,当前最重要的是阑尾发炎化脓,幸得这几天你都有吃消炎药,暂时控制着炎症的发展。但阑尾正在化脓,得赶紧送医院开刀!”赖医生说。
陈兰英的眼泪禁不住扑簌簌的掉落下来。
“不要难过,暴雨过后总会天晴的,我死不了!”张滔安慰道。他可能是因为阑尾化脓而开始发烧,但他的神智还是清楚的。
“从伤势看来,落手最重的是前胸部位,左肋被打断了一根。我不懂,这些平时规规矩矩的学生为什么个个会变得如此丧失人性呢?”赖医生感叹的问。
“文化大革命所宣扬的极权崇拜使人们遭到前所未有的愚弄,也同样使年轻幼稚的学生变得不诚实、伪善,像着了魔一样的凶狠。这正是上面有些人所需要的啊!”张滔心绪沉重地说。
“上面为什么要为一切仇杀和个人报复大开绿灯呀?”赖医生仍然不解。
“这样,大坏蛋可以捞到大便宜,搞阴谋诡计,篡党夺权、夺政;小坏蛋可以捞到小便宜,搞打、砸、抢、抄。大家乱中取胜,各得其所嘛。”张滔仍有清晰的思维,他精辟地分析道。
“解放以来,难道不是毛主席领导的政权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去搞?”赖医生觉得更加难理解。他是医生世家,读书出身,大学毕业后做了十多年的外科医生,是远近闻名的“徐昌一把刀”。他平时只研究医术,很少过问政治,认为政治是他们那些掌权人的事情。可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政治斗争竟也把他推到刀尖上去了。那些平时不学无术的人为了当上主任或医院的领导,用“阶级斗争”的学说把院长和他及几个门诊、住院部的主任都打成“反动权威”,“牛鬼蛇神”,捏造许多罪名来批斗他们,不准他们诊病,强迫他们劳动,使他思考了许多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眼前的张滔,过去曾全身投入政治,投入这个时代的事业。他知道学校的老师们过去都很佩服张滔的工作能力和思维方法,他想,也许他可能最清楚个中的道理吧。长时间身心的折磨和压抑使得他见到张滔后便像学生求教老师那样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许多疑问。
“你读一读《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就知道了。那里有一句话‘联系到1962年的右倾和1964年形左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省吗?’这句话可以说明许多问题。”张滔似乎越谈越有精神,他坐起来说道。
“难道说,过去在毛主席的领导下,刘少奇、邓小平等人执行的竟不是毛主席的路线么?我们国家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走资派’?”赖医生认为有点儿不可思议。
“我的看法,很明显,解放以来,中央对如何建设社会主义一直存在着很大的分歧。一九五八年开始的‘三面红旗’带来的灾难,使两条路线的矛盾趋向了白热化。‘三面红旗’其实是不顾中国国情实际,解放初期就急于搞农业高级社、工商业的公私合营、手工业联营等所谓‘社会主义改造’的一系列冒进蛮干的继续,是政治上反右派后的狂热的表现,是妄想一步登天的浮夸的空想社会主义达到顶峰的表现。过去了的历史事实证明,由于它们违反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自然规律,所以,弄得一败涂地,带来的结果是‘三年自然灾害’,弄得国家民不聊生,饿殍遍野;1962年刘少奇主持的七千人大会,就是为挽救‘三面红旗’所带来的灾难而召开的。会上,中央和省、市、地、县的领导都作了检讨。会后,中央提出的人民公社体制下放、‘三自一包’等一系列倒车政策,对恢复生产和发展经济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使人为的灾害迅速得到了控制,但显然地,也使‘三面红旗’从此失去了光泽;同时,七千人大会后,执行经济恢复政策的各级领导,在不同程度上也开始对‘三面红旗’产生怀疑,对制定符合实际的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