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和的脸,一样的,可有什么已不对了,大湘难过起来,巯正少爷……
烯悬停下,看着身上的衣裳,不再是浓黑一片,又伸手接住从竹林缝隙透进来的光束,在她白皙的手上印上一个光斑,明亮而跳跃。多少年了?她有多少年未见着日头,未穿过不是黑色的衣裳,未这样闲闲地走在路上?从前的长日,早就记不得了,对白日由来厌恶,却不意久别之后能有如此心情。
她摘下一片竹叶,仔细放在鼻下闻那香味,仿佛在闻一朵美妙的花。花?那朵花早枯作泥了吧?风吹过;一阵笑声传来,她蹙眉听,冷笑一下,向那笑声走去,该会会了,不然哪得好戏一场?
花园小湖边,杨柳清风徐,水上八角亭,亭里鸦一群——烯悬透过花丛看见的就是这么一个景象。季相倒也有几位宠妾爱婢,做着礼部侍中的大儿子季祥榉因着成婚三年一无所出,也被季相压着娶了几个妾室,可以预料,若“顺和”也不能生育子嗣,那么那群聒噪的彩鸦必定也要再添几名。
大湘跟着烯悬,突然很担心,小姐那个性子,就连遇着钟溪兰也是要受闲气的,现在这样子如何能走近亭子,怎受得了这一群!
亭内立即有眼尖的丫鬟看见主仆两人,很快那“欢乐融洽”的声音停下来,所有人都看着烯悬,各色眼光具有,鄙视、嘲讽、同情,却唯独没有烯悬最习惯的恐惧,还真是不习惯呢,她想。她也无一语,默默扫亭子一眼,不错,亭子精巧别致,位置很好,还够大,能装这么多的女人不容易。和乐亭?季相的手笔,大气,果然是妻妾和睦,其乐融融啊。
为首的一名女子皱眉看着这不把她们放在眼里的女人,难怪季三不待见,样貌才清秀又不是什么好身家,竟这样无礼。
看够了,烯悬走进亭子里,也不看她们,只一句:“姨娘嫂子们有礼。”连略福身都无,冷冷向一个无人角落一坐,再无一句话,大湘只得硬起头皮进去给她打扇,几步路走得阴风飒飒,眼刀割得她肉跳。
一个眉眼细长,眼飞丹凤的女子,身着天青色雪花镶珠纱衣,摇着斜插头上金光耀眼的几支镶宝金钗,抿嘴一笑:“三少夫人还真是羞得紧,嫁过来都一月了,这才出来走动,莫不是咱们的——三少爷……”她故意顿住,与其他几人挤眼窃笑,“闺房里太勤,累着了新夫人哇!”显是讥笑她未得夫幸就已失宠,亭子里连端水倒茶的丫鬟都忍不住闷笑一片。
烯悬端坐并不理会,但那女子的金钗摇颤,不知怎么就照进了她眼里,一丝厌恶:“咱们的?……这位是姨娘还是嫂子?”一个着银边绣彩线短褂子的丫鬟在那女子身后傲然代答:“我们夫人是三少夫人长辈,按规矩少夫人该称姨娘。”
烯悬冷冷一笑:“即是公公房里人,可就不该用‘咱们’,一来我年轻,受不起您——老,二是……”她故意一顿,扫过那张脸:“还道是夫君新纳妾而我未知,顺和不才,不敢有劳姨娘服侍夫君。”她笑着拿过大湘手里的扇轻轻扇,“为夫君娶妾我自当挑拣年轻些个的,不然累不着自个,还真怕累着咱们的——姨娘!”
大湘只听见脑袋里嗡的一声,什么都顾不得了,小姐……这……这是什么个样子。四下里也好似大水淹过一般,一点人声都无,那姨娘紧紧掐住帕子,脸上一阵白一阵黑的。
谁都知道这位赖姨娘是除去侧夫人姜徐子等生育子嗣的妻妾之后,年岁最长的一位妾,几在失宠的边缘,季相那里是不咸不淡的一个人。才新进门的烯悬左一个老,右一个年轻,这样地不给脸面,看着周围那几个幸灾乐祸的‘姐妹’,一点帮她的意思都没,她仿佛被点了死穴,恨,恨得连话也答不出来。这个小女子,可恶!可……哼。
一旁,一身染金团花长裙,一条粉色披帛,一把绣着芍药花的芭蕉扇子,扇下躲着半张脸,一个窃笑无声的女子清了清嗓子,冲着烯悬如春花绽开地笑起来,:“三少夫人虽是新婚不大识人,日常也该常向姨娘们请安才是。”
她顿住,看烯悬不语,轻咳一声:“想来那日人多少夫人未记清,”她向烯悬介绍:“我娘家姓金,服侍大少爷两年有余,这位是我家夫人。”她指着身边一位身着红色宫装,严妆高髻的年轻女子道。原来是季祥榉的原配夫人乐元郡主和大妾金荷,烯悬略点头致意,乐元郡主回望她一眼,也是一点头,毫无表情地依然端正的坐着。
金荷毫不在意烯悬的冷待,接着说:“这位是赖姨娘,服侍相爷多年,”她似乎知晓烯悬绝不会与她见礼,很圆滑地半分不耽搁,连介绍了几位姨娘,然后指着亭中为首的那名女子道:“这位是何姨娘,来归一年有余,相爷爱重,少夫人该重见过才是。”
言下之意便是,赖老婆子和我们上头那位你不待见尚可,你已不得夫婿的宠,难道还不肯找个靠山好过日子?这眼前就是你公公眼前的红人,真若错过,那,可就是你不识好歹了。
烯悬看过去,只见一名美色极其出众的女子,眼角含情,明明是杏核大眼,却包藏了万般风情,那一眼过来如火般灼热,转瞬就如水般柔媚,真如诗画般楚楚动人。她头上一支明珠飞雀紫金钗便已是千金价,手上的猫眼戒指大而亮,佩环皆不是凡品。她的衣饰华研,刺绣精致,妆容色泽独特,薄纱衣裙荷花肚兜儿,乍看过去很是规矩未露出更多,也合一个大户妻妾的样儿,可烯悬只一眼就觉得,这女子无论如何的华贵规整,却无法掩盖她那周身的妩媚妖娆,那绝不是出身好人家的女子可以修炼出来的。
哼,原是她!烯悬冷下脸:“妻不见妾,恕罪。”
乐元郡主大奇,这样的女子,看上去骄矜无礼,却也知道这样的故事。妻不见妾啊,那原是古时一位亡国王后被俘至战胜国后,国王为求苟活被驱使为奴,日日辱没于奴仆之手。王后及先王宫妃初时被收没于后宫,其先王留下一美艳妃子为求荣华,贿赂宦官而尽得皇宠。王后不肯服侍他人,沉寂后宫庭院,日日为其夫祈求祝祷。一日皇帝偶遇王后,爱其美,怜其衣饰不周,欲赐名位,王后不从,皇帝怒贬其为妃子宫中婢,曰:先人妾尚来归,丧家妇安敢不从?王后愤而留书曰:“妻何以侍妾,妾何德驱妻?不可见也。”遂投湖。后世以其妻不见妾而称其贞烈,鄙妾之不洁。
妻不见妾嗬,乐元心中冷笑,如此世道,何人还记得?在如此繁花争艳之地,男人只知娇妾美婢,还会记得妻子守着空房,那投湖的王后也淹没在故纸堆中烂作了泥,早已无人记起。妻不过是男人们用来给自己守节的人偶,永远得不到男人的那爱宠的一顾。贞烈妻子的血泪模糊远比不上艳妾用身体写下的淫糜华章。
她冷眼看了四遭一圈,这府里,如此一般,早就是妾们的天下了。她看了看烯悬,心想:可这个女子,竟想要提醒她们是妾吗?呵呵,那就等着看你的本事呢!她用余光看一眼金荷一脸茫然不解,不由有了一丝快意。
“少夫人!”很婉转的女声,可惜夹杂着不快,“可是嫌弃奴家为妾?”何姨娘虽年轻又不解典故,但她却也知烯悬不善。她接过丫鬟递来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很快放下,声音立刻恢复往昔娇柔:“妾以为,女子所仰仗着,不过夫君的些须宠幸,妻妾皆不得免,少夫人不过命好些,能为正室,可女子之命如柳飞絮落,将来如何才皆要看命。”
“何姨娘不愧见识广博,贤惠知礼,”烯悬诡笑:“真是人如其名!顺和受教,改日自当向姨娘请教个将来。”
何姨娘身后的丫鬟怒目相向,几要射出火花,余下几名季相妾也是暗自痛快,赖姨娘更是噗哧笑出了声,连烯悬先前无视她的那档事也忘了。乐元扯起嘴角,金荷等几名季祥枫房里人也是窃笑不已。
何姨娘到底是府里风光惯了,就连现下亭中也是她与乐元平坐,谁人不要看她脸色,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女子,竟然如此嘲笑她。哼,她暗暗握紧了裙摆,恨恨转过脸。
烯悬打量着亭里的人,不出意料,她见着那个女孩儿,正坐在乐元靠后的栏杆上,先前手里抓着一把鱼食,正喂着,下边水里是劈啪乱向,鱼儿抢食不停。烯悬进来,她便打量了好几遍,从头到尾细细的看了,却不言语,只侧着头听着,时不时又走神去了,听见人家笑回转神来,茫然地看着这一干人,最后只把眼看烯悬,却又不敢直视她,一会又低着头在想些什么。
外边飘来好大一片云朵,天阴下来。烯悬厌烦地想起那碗烂葡萄,突然想离开:“天不早,恕我告退。”说着扇子便塞在大湘手里,刚要起身。“三嫂子……请留步。”身后有个怯怯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