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满心欢喜,带绪东来到街上。人多不能骑车,只好推着,许多人都朝绪东打量。两个小学生模样的指点着绪东议论:“这人准是去看媳妇,打扮得新郎倌似的。”绪东一阵羞愧,新做的发型新买的西装都通了电热丝似的,烤得他满头满身热辣辣冒汗。
多年以后,绪东回想起来,也是觉得很值得羞愧的。那天的装束整个是戏台上的小丑。西装领带本来就不适合再穿毛衣,何况是鲜艳的枣红色领带配同样鲜艳的淡蓝色毛衣;而且他藏青色西装还配了一双棕色的很休闲的皮鞋——一套小丑的戏服!
这套戏服他结婚那天又穿了一次,那一天他仍旧是个小丑……
这戏服针毡似地扎着他,他永远也忘不了那种难堪又难过的感觉。后来的许多年他都不再穿正式的西装了,偶然穿一回也只穿休闲的上装,而且为了安全,他只穿黑色皮鞋。他一生只打过两回领带,因而记得很牢很牢——是多么难堪难过的两回!
但是今天,这晴朗温暖的春日,他虽然浑身不自在,可也不觉得特别难过。跟着三姨到了供销社门口,看表,刚好十点钟。他东张西望。东边是电器维修部,西边是鞋摊儿。正望鞋摊儿呢,三姨道:“来了来了!”满面春风地迎上去。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身后跟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绪东回过脸来,见那妇人一头和三姨寒喧着,一头对绪东不住眼地扫视——姑娘的嫂子。
绪东经过一回这样的阵仗,不像原来那么慌——他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但是,他还是客气地迎了上去,拿出精装香烟来叫她们抽。因为另有打算,所以不紧张;因为不紧张,所以气度从容,居然显出几分潇洒来。那嫂子道:“我们不抽。”他又让姑娘,姑娘也摇了摇头,他也就很随便地把烟重又揣回兜里。
三女一男在供销社门左侧站着,互相打量。绪东瞟瞟街上的人,瞟瞟姑娘,又回头看供销社里头陈列的货物——他任她们看去。他心里却冒出些完全不相干的事:口蹄疫、鸡霍乱、中了暑的小牛犊、豆腐……哦,他仿佛又面对着可爱绝伦的春叶了。他对着玻璃橱窗微笑了一笑,悄悄开了一朵心花,和这对姑嫂完全不相干的心花。
三姨和那个嫂子热络络地谈天气,谈子女的学费,一对主角的详细情况就不谈了,事先都详尽告诉了对方:年龄、身高、学历、职业、家庭状况、性格特点,只差没报出牙齿的数目。姑娘矜持地侧身立着,偷偷地瞟着绪东,脸上带着些羞涩的笑。
谈了一会儿,三姨察颜观色,邀请:“街上逛去?”那嫂子点头。姑娘道:“我们也去。”她说“我们”,自然是包括绪东在内。绪东便锁了自行车,和她们去了。
在街上转悠着,货摊上东看西看,两个妇人又讨论今年春衫的样式,孩子运动鞋的尺码,皮鞋是坡跟的好还是方跟的好……绪东不说话,目光向前平视着,仿佛阅兵式上的首长。
姑娘开口说话了:“你有一米几?”绪东道:“一米七五。”打量她一下,有一米六零的样子——哪有春叶高!姑娘低了头,腮上却透出些喜滋滋的样子,忽又抬头说道:“你像电视上一个人,说新闻联播的。”绪东想了想:像谁?该不会是罗京吧?那姑娘想了起来,“是一个姓张的,有点笨嘴拙舌的那一个。”绪东道:“张宏民?”姑娘羞涩地点点头。
那个人!长得不太英俊,可是也不丑,绪东倒觉得,自己性情气质和他蛮像的,看起来朴实随和,实际上也是个朴实随和的人。以前没人这么说过,难道穿上西装才见出相像来?他情不自禁把胸脯又挺了挺,个头仿佛又长高出一截来,而且两个嘴角不觉地向上弯弯着。
三姨不时回头看看他俩,见此也高兴得眉开眼笑。
姑娘走得慢,款款的,绪东走了一阵,发现人已被他甩下好几米,便停下来等她。这时他看清了这姑娘:细条条的身子,裹着件灰色驼色相间的束腰上衣,咖啡色小西裤,裁得极合身,烫线笔挺;脚下是土黄色高跟皮鞋。这是一身很时髦的装束——比春叶要时髦。她烫着波浪大卷发,天灵盖上扣着个亮晶晶的发夹,余发披散下来,掩着肩头,偎着脸腮,像店里卖的洋娃娃。上宽下窄的小长条子脸,施了很明显的脂粉,有淡红色的口红;而且亮晶晶的耳环、亮晶晶的胸针、亮晶晶的镯式腕表,全副披挂——是个道地的摩登女郎。五官是淡淡的,没什么特点,一双小眼睛,不笑也像眯着,看起来含情脉脉。
绪东承认人家长得不丑,而且有裁缝手艺。可是和春叶比起来……他扭了头又走。他是个朴实的人,不习惯这么摩登的女子,他只想要春叶那样的,朴实,可是身上蕴藏着致命的诱惑!
他闷了头疾走,姑娘追上来,娇嗔:“跑那么快!当兵的拉练啊?”这时到了电影院门口,三姨满面春风过来道:“要不要去看电影?你们去看,我和你嫂子街上逛逛。”
绪东看看姑娘,“看不看?”姑娘娇滴滴道:“随便嘛。”两手抄在兜里,低头看自己脚尖。三姨示意绪东去买票。绪东就去排队买示,姑娘立在电影院门口等他。电影就要开演了,绪东买到票,招呼姑娘进去,三姨急急跑了过来,把一个塑料袋往绪东手上一塞。绪东一看,瓜子、话梅、奶糖,好几包呢。
进去找着了位子,有点远,可是绪东眼睛好。摸黑坐好,绪东撑开袋子叫姑娘吃,姑娘只捏了几块奶糖。电影很快放映了,译制的外国片《三个老兵》,魔幻而喜剧的一个片子。绪东本来最爱看这个,但身边多个陌生姑娘,纵声笑也不能,觉得她非常碍事。他闭了嘴,正襟危坐,眼睛盯紧了银幕。姑娘闷不作声吃了两块糖,问他:“你怎么不抽烟呢?”
周围几个男人都在抽烟,绪东都有点受不了。他从实答道:“我妈管我很严,不让我抽……我自己也抽不惯。可能是小时候得过气管炎,现在闻这烟味都想咳嗽。”姑娘问:“你小时候得过气管炎?”绪东点头,“很小,那时我不记得,可能就是喘吧。不过现在很好。”
姑娘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自语似的:“听说气管炎不好治,大了也容易犯。”绪东没作声,看着银幕上忽明忽暗,一会儿出现一棵苹果树,一会儿刮起了黄沙……
幽幽的,姑娘又问了:“你小时候还生过别的病吗?”绪东愣了一下,说道:“发热抽风,咳嗽气喘什么的,大了就好了。不过,我后来验兵验出肝大,还有点儿高血压……其实也没什么,感觉很正常,不知道小时候有没有生过肝炎。”
姑娘沉默了。绪东盯着银幕也不说话。许久,姑娘站了起来,抱歉似的说:“我忘了,家里还积了几件衣服没做,人家等着要的。我先回去了,你看吧!”绪东站起来让她过去,又说了几句废话:“其实这个电影蛮好看的,看完了再去,也就耽误一个多小时,来得及。”姑娘很坚决似的:“不行,来不及的。让人家催着不好。你自己看,不用出来了。”绪东想再坐下,但虑及礼貌,还是送她到大门口,姑娘很客气地和他道了别。
绪东摸回座位,知道以后不必再见这个洋娃娃姑娘了,他很高兴。他盯着银幕,一个年轻丰腴的女子穿着蓬裙子扭来扭去,是个外国人,长长的黄头发,和刚才那姑娘似的卷着。但是在他眼里却幻化成漆黑色的齐耳短发——呵,春叶,她是绝顶可爱的一个新娘。
他找开袋子翻拣零食。话梅和奶糖他都不爱吃——话梅酸且咸,他讨厌那个怪味道;他也不喜欢奶糖一类软香甜腻的吃食。可是在他心里,在他的骨髓深处,却藏着一种原始生成的甜腻性格,这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喜欢奶油瓜子。奶油的气息少女体香似的诱惑着他,使他身不由已地一次又一次地摸过去,再也停不了手。他在黑暗中娴熟地嗑着,啪的一声,坚硬的外壳褪去,饱满腴白的瓜子仁裸体少女似的噙在他舌尖上,滋味绝妙。他接连不断地嗑,黑暗妨碍不了他,就像一个男子照样